五年前的夏天

在假期里，你可以變成任何你想成為的人。

就像一本好書、一套不可思議的穿搭一樣，假期也會讓你變成另一個版本的自己。在平時的生活中，可能你連跟著廣播里的節(jié)奏晃動自己的腦袋都會覺得尷尬，但在特定的、掛有閃耀燈串的露臺上，和著特定的鋼鼓樂隊(duì)的伴奏，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你的舞也可以跳得和別人一樣好。

在假期里，你的頭發(fā)會變得不同，可能是因?yàn)樗灰粯恿耍赡苁且驗(yàn)橛昧瞬灰粯拥南窗l(fā)液，也可能是因?yàn)槟愀揪蛻械萌ハ椿蛉ナ崮愕念^發(fā)，咸咸的海水自然會以一種你喜歡的方式把它們弄鬈，讓你覺得或許你在家也可以這樣，或許你可以是個不梳頭的人，或許你可以是個全身是汗、皮膚的縫隙里沾滿沙子的人。

在假期里，你開始毫無顧忌地和陌生人搭訕，就算最后以無比尷尬的結(jié)局收場又能怎樣呢？反正你也不會再遇到那些人了。

那么今晚，在假期里的這個晚上，你就是那個你想成為的人，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好吧，或許并不是所有你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做，有時你也會因?yàn)樘鞖獗焕г谀硞€特殊的情境中，比如現(xiàn)在我所遇到的狀況，不得不在等著雨停的過程中，就地找些自娛自樂的法子。

我在往洗手間外走的時候停了下來，一方面是因?yàn)槲疫€在計劃著怎么玩樂，但最主要的還是因?yàn)榈匕逄ぃ袅宋夷_上的一只涼鞋，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回去重新穿上它。按理說，我是喜歡這里的一切的，可實(shí)際上我覺得光腳踩在復(fù)合地板上的某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臟東西上很可能會感染疾病，就是某種我們認(rèn)為只存在于疾控中心秘密基地的冷藏瓶里的疾病。

于是我單腳跳回鞋邊，把腳趾滑進(jìn)鞋上細(xì)細(xì)的橙色帶子里，然后對這家酒吧進(jìn)行全方位的觀察：這里擠滿了渾身是汗的人，吊在茅草棚頂?shù)娘L(fēng)扇懶洋洋地在空中旋轉(zhuǎn)著。門是被撐開的，所以偶爾會有一陣雨從漆黑的夜幕中鉆進(jìn)來，給大汗淋漓的人群降降溫。在角落里，一臺被霓虹燈環(huán)繞的投幣式自動點(diǎn)唱機(jī)正放著歌，那是火烈鳥樂團(tuán)[1]的《我只在乎你》。

雖說這是一個度假小鎮(zhèn)，但光顧這家酒吧的大多是本地人，這里沒有身穿印花太陽裙和湯米巴哈馬[2]襯衫的男男女女，也沒有點(diǎn)綴著熱帶水果的雞尾酒，這多少還是讓人有些遺憾的。

如果不是因?yàn)楸╋L(fēng)雨的關(guān)系，我應(yīng)該會選擇到別的地方度過我在鎮(zhèn)子上的最后一晚。已經(jīng)整整一星期了，雷聲不斷，大雨不停，我那些關(guān)于白色沙灘和閃亮快艇的憧憬算是徹底破滅了，我和其他失望的度假者一起，整天泡在每一個我能找到的人頭攢動的專宰游客的場所里，快速地將一杯又一杯的椰林飄香[3]倒進(jìn)自己的嘴里。

不過今晚我實(shí)在受夠了擁擠的人群和無盡的等待，以及那些手戴婚戒還從他們妻子的肩膀上方醉醺醺地朝我拋媚眼的白發(fā)老男人，于是我來到了這里。

在這個名叫“酒吧”的地板很黏的酒吧里，我在為數(shù)不多的客人中搜尋著目標(biāo)。

他正坐在這個叫“酒吧”的酒吧的角落里，和我年紀(jì)相仿，大概25歲的樣子。他有著一頭濃密的淡黃色的頭發(fā)，身材高大，肩膀?qū)掗煟贿^他弓著腰，所以你很難注意到這后面的兩點(diǎn)。他低頭注視著手機(jī)，從側(cè)面看去，神情平靜而專注。他用牙齒咬著飽滿的下唇，手指慢慢地劃著手機(jī)的屏幕。

雖然不像迪士尼那么擁擠，但這里還是非常吵鬧。投幣式自動點(diǎn)唱機(jī)低唱著令人毛骨悚然的20世紀(jì)50年代末的歌曲，中間還穿插著它對面墻上的電視里天氣預(yù)報員的喊叫，他大聲地播報著近幾天的降雨將會突破以往所有的紀(jì)錄。與此同時，一群男人突然爆發(fā)出幾乎一模一樣的笑聲。而在酒吧的另一頭，酒保在和一個金發(fā)女人聊天的過程中，不停用他的手掌拍打著柜臺來表示他想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diǎn)。

整個小島都快被暴雨逼瘋了，廉價的啤酒更是讓所有人都變得聒噪起來。

但那個淡黃色頭發(fā)的男孩卻安靜地坐在角落里，顯得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事實(shí)上，他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在尖聲抗議著他根本就不屬于這里。在超過80℉[4]的氣溫和百分之一百多萬的濕度下，他居然穿著皺皺巴巴的系扣長袖襯衫和一條海軍藍(lán)的長褲，而且讓人覺得可疑的是，他的皮膚沒有被曬成古銅色。他沒有大笑，不快樂，也一點(diǎn)兒都不輕浮……

就是他了。

我撥開遮在臉上的那撮金色鬈發(fā)向他走去。在我靠近他時，他的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的手機(jī)，手指一直慢慢地拖動著屏幕上他正閱讀著的東西，上面那行加粗的“第二十九章”剛好被我瞥到。

他竟然在酒吧里全神貫注地看書。

我側(cè)身靠在柜臺上，撐起手肘面向他：“嘿，水手。”

他緩緩抬眼，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然后眨了眨他淺棕色的眼睛：“嗨？”

“你經(jīng)常來這兒嗎？”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顯然是在認(rèn)真考慮怎么回答我。“不，”他最終開口道，“我不住這兒。”

“哦。”我回他。不過沒等我繼續(xù)，他就接著說：“就算我住在這兒，我的貓也有很多需要進(jìn)行專門護(hù)理的醫(yī)療需求，它是離不開人的。”

他說的每句話都足以讓我皺眉，但我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真是抱歉啊，在處理這一切的同時，還要面對死亡，一定很糟糕吧？”

他皺起眉頭：“死亡？”

我用手畫了一個小圈，指向了他的服裝：“難道你不是來這兒參加葬禮的嗎？”

他用力地抿了抿嘴：“不是。”

“那是什么讓你來到這個鎮(zhèn)子呢？”

“一個朋友。”他的視線回到了他的手機(jī)上。

“住在這里的朋友？”我猜。

“是這個朋友拽我來到這里的，”他糾正道，“來度假。”他說到“度假”的時候，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

我翻了個白眼：“不會吧！讓你離開你的貓就是為了來尋歡作樂？你確定這個人真的可以稱得上是‘朋友’嗎？”

“越來越不確定了。”他頭也不抬地說。

他并沒有給我太多繼續(xù)說下去的機(jī)會，可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那么，”我繼續(xù)推進(jìn)，“你這位朋友是什么樣的？很火辣？很聰明？或者很有內(nèi)涵？”

“很矮。”他盯著手機(jī)說，“很吵，話匣子從來都關(guān)不上。會把臟東西灑到我和她穿著的每一件衣服上。她在愛情里品位很可怕，會在社區(qū)大學(xué)的廣告前哭泣，就是那種寫著單身媽媽在電腦前熬夜加班，在她不小心睡著后她的孩子把毯子披到她的身上，然后為她感到驕傲地微笑的廣告。還有什么？啊，對了，她還對聞起來像沙門氏菌的破酒吧情有獨(dú)鐘，我在這兒是連瓶裝啤酒都不敢喝的，你看到Y(jié)elp[5]上人們對這個地方的點(diǎn)評沒？”

“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我問，然后交叉雙手，抱在胸前。

“好吧，”他說，“就算沙門氏菌沒有味道，但珀比你很矮這的確是事實(shí)啊。”

“亞歷克斯！”我猛拍一下他的大臂，從我扮演的角色中脫離出來，“我可是在幫你的忙哎！”

他揉著自己的胳膊問：“幫我什么忙？”

“我知道雖然你因?yàn)樯瓊诵模惚仨氈匦抡褡髌饋怼Ｒ窃诰瓢捎龅胶湍愦钣樀睦泵茫阕畈粦?yīng)該做的就是把你和你那只傻貓一直相依為命的事掛在嘴上。”

“首先，弗蘭納里·奧康納并不是什么傻貓，”他說，“它只是有點(diǎn)兒膽小。”

“它就是個惡魔。”

“它只不過不喜歡你罷了，”他堅持說，“你身上有股很強(qiáng)的狗的能量。”

“我就是想摸摸它，”我說，“為什么要養(yǎng)一只不想被摸的寵物呢？”

“它是想被摸的，”亞歷克斯說，“你總是用這種兇神惡煞的眼神靠近它。”

“我沒有。”

“珀比，”他說，“你總是用兇神惡煞的眼神去看所有東西。”

就在這時，酒保把我點(diǎn)的酒端了上來。“女士？”她說，“你的瑪格麗塔。”隨后她迅速鉆進(jìn)了洗手間里。亞歷克斯把磨砂玻璃杯從吧臺的那邊轉(zhuǎn)到了我這邊，我抓住杯子，一時覺得口渴難耐，于是“唰”地一下拿起它，但由于出手的速度過快，有相當(dāng)一部分龍舌蘭濺到了我的嘴唇上。他此時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高度熟練的速度，趁酒濺到我的另一只胳膊前，就及時地把它從吧臺上搶了下來。

“我說的沒錯吧？就是這種兇神惡煞的眼神。”亞歷克斯一本正經(jīng)地輕聲說道。他平時基本上都是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的，不過在某些難得一見的宗教之夜，他就會把那個怪胎亞歷克斯從體內(nèi)釋放出來。打個比方，其實(shí)也是之前發(fā)生過的事情，我見過他躺在KTV的地板上對著麥克風(fēng)假裝哭泣，他淡黃色的頭發(fā)朝著不同的方向支棱起來，原本塞在褲子里那件皺巴巴的正裝襯衫的下擺也跑了出來。

亞歷克斯·尼爾森很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緒，在他那高大、寬闊、永遠(yuǎn)耷拉著的和（或）折疊成椒鹽卷餅狀的身體里，有著過剩的斯多葛主義[6]式的禁欲隱忍（他是鰥夫的長子，也是我見過的焦慮情緒最明顯的人）和無窮無盡的克制壓抑（他是在嚴(yán)格的宗教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他大部分較為強(qiáng)烈的情感都被抑制了起來），他也是我有幸認(rèn)識的人中，真正意義上最為奇怪、有著隱秘的愚蠢，以及極度心軟的大傻瓜。

我喝了一小口瑪格麗塔，發(fā)出愉快的“嗯”聲。

“你身體里果然住著一條狗。”亞歷克斯自言自語地說，然后繼續(xù)刷起了他的手機(jī)。

我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又喝了一小口：“對了，這杯瑪格麗塔里的龍舌蘭占了總含量的大概90%，我希望你現(xiàn)在是在告訴Yelp上那些不知足的點(diǎn)評人們?nèi)ヒ姽恚疫@地方聞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像沙門氏菌。”我又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爬上了他旁邊的凳子，然后轉(zhuǎn)身用膝蓋抵著他的膝蓋。我們一起出去的時候他總這樣坐，這讓我很喜歡——他的上半身面對吧臺，雙腿卻朝向我，就像一扇隱秘的、只對我敞開的門，而且這扇門不僅會通向那個世人都會看到的沉默寡言、不茍言笑的亞歷克斯·尼爾森，還會直直地通向那個怪胎亞歷克斯，那個盡管討厭坐飛機(jī)、討厭改變、討厭睡在任何一個不是他家床上的枕頭上，卻還是年復(fù)一年地跟著我一起到處旅行的那個亞歷克斯。

我喜歡他每次和我出去的時候都徑直走向吧臺，他知道我喜歡坐在那里，盡管他也曾經(jīng)向我承認(rèn)過每次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他都會因?yàn)楹途票５难凵窠佑|過多或過少而感到壓力很大。

說真的，我喜歡，甚至可以說愛我最好的朋友亞歷克斯·尼爾森的幾乎一切，我希望他快樂，所以即使我并不怎么喜歡他過去的那些約會對象——尤其是他的前任莎拉——但我知道我有責(zé)任確保他不會因?yàn)榻诘膫碾y過而自閉厭世，畢竟如果我遇到這種狀況，他也會，或者說他也曾經(jīng)為我做過同樣的事情。

“那么，”我說，“我們要從頭再來一次嗎？我來扮演酒吧里一個性感的陌生人，你就做那個充滿魅力的你自己，把貓的那一段兒去掉，我們很快就能讓你重新開始約會了。”

他的眼睛從手機(jī)上移開，抬頭看向我，近乎不屑地笑了笑。我之所以用“不屑”來形容這個笑容，是因?yàn)閷啔v克斯所能做出的所有表情來說，這個詞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了。“你是說用‘嘿，水手’作為開場白的陌生人嗎？那我覺得咱們可能對‘性感’的理解還是有出入的。”

我在我的凳子上轉(zhuǎn)動著身體，膝蓋“砰”的一聲撞到他的膝蓋上，然后將身體轉(zhuǎn)離他，隨后又轉(zhuǎn)了回來，臉上重新出現(xiàn)了那種輕佻的微笑。“當(dāng)你……”我說，“從天堂墜落的時候，疼嗎？”

他搖了搖頭。“珀比，我想讓你知道的是，”他慢慢地說，“就算我哪天真的想約會了，也和你這種所謂的幫助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站起來，動作夸張地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把玻璃杯拍在吧臺上，“我們走吧。”

“你是怎么做到在約會這件事上比我成功的？”他問，似乎對個中奧妙感到了敬畏。

“很簡單，”我說，“我的標(biāo)準(zhǔn)比較低，而且沒有弗蘭納里·奧康納這個拖油瓶。我去酒吧的時候，不會全程愁眉不展地刷Yelp上的評論，也不會表現(xiàn)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對了，還有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shí)就是，從某些特定的角度看，我確實(shí)很漂亮。”

他站了起來，在吧臺上放了20美元，然后把錢包塞回他的口袋里。亞歷克斯總是隨身帶著現(xiàn)金，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我曾經(jīng)至少就這個問題問過他三次，盡管他也回答過，可我還是沒能弄清原因。要么就是他的回答太無聊了，要么就是太難懂了，以至于我根本沒費(fèi)一點(diǎn)兒腦子去記一下。

“這也改變不了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怪胎的事實(shí)。”他說。

“可你就是愛我。”我?guī)е唤z防備地指出。

他用胳膊摟住我的肩膀，低頭看向我，飽滿的嘴唇微微上揚(yáng)。他的臉就像一個細(xì)密的濾網(wǎng)，一次只會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幾不可見的表情。“我知道。”他說。

我大喇喇地對他笑道：“我也同樣愛你。”

他盡量不讓自己笑得太開，保持著這個微乎其微的笑容：“我也知道。”

龍舌蘭讓我覺得有些昏昏欲睡，整個人也變得慢吞吞的，我靠在他身上，一起向敞開的大門走去。“這次旅行真不錯。”我說。

“比之前的都好。”他贊同地說，涼涼的雨水傾盆而下，就像禮花筒里噴出的五彩紙屑一樣環(huán)繞著我們。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胳膊溫暖而結(jié)實(shí)，上面清爽的雪松木一樣的味道就像斗篷似的罩在我的雙肩上。

“我甚至連下雨都不怎么介意了。”我說。我們走進(jìn)了這漆黑而潮濕的夜晚，遠(yuǎn)處雷聲大作，不停嗡嗡的蚊子和大片的棕櫚樹顫抖了起來。

“我倒挺喜歡下雨的。”亞歷克斯說著，把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彎了起來，罩在我頭頂上方。在我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向水霧籠罩的馬路對面那輛我們租來的小紅車時，他就這么暫時性地充當(dāng)了我的人形雨傘。我們剛到車旁，他就從我身邊跑開，先幫我打開了車門——因?yàn)閹ё詣榆囨i和自動窗戶的車租金是沒有可以打折的，所以我們選擇了這輛車——然后繞過車子的引擎蓋，沖到駕駛座上。

亞歷克斯掛上擋，開動了車子。在車子離開停車位，朝著我們的臨時住處行駛的時候，車?yán)锏目照{(diào)正發(fā)著嘶嘶的響聲全速運(yùn)轉(zhuǎn)著，冷風(fēng)從空調(diào)里噴出來，悉數(shù)打在我們濕漉漉的衣服上。

“我剛剛想起來，”他說，“我們在酒吧里沒有拍照片，那你要上傳什么到你的博客里？”

我大笑起來，隨后意識到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亞歷克斯，我的讀者并不想看到在‘酒吧’酒吧里拍下的照片，他們壓根兒就不想看到關(guān)于‘酒吧’酒吧的任何描寫。”

他聳了聳肩：“我覺得‘酒吧’酒吧也沒有那么糟糕。”

“你剛才不是還說它聞起來像沙門氏菌。”

“除此之外都還好。”他打起轉(zhuǎn)向燈，把車開到那條栽著成行棕櫚樹的狹窄小路上。

“話說回來，我這一整個星期都沒有拍到什么可以用來上傳的照片。”

亞歷克斯皺起眉頭，用手搔了搔他的眉毛，把車緩慢地開上住宅前面的碎石車道。

“除了你拍的那些。”我又飛快地補(bǔ)充道。盡管亞歷克斯主動幫我拍的那些要上傳到我社交媒體的照片實(shí)在是慘不忍睹，但因?yàn)樗麡酚跒槲易鲞@件事情，讓我覺得我很愛他，所以我上傳了其中一張看起來沒那么糟糕的照片——我當(dāng)時的臉很扭曲，嘴里一邊說著什么，一邊尖叫著朝他大笑，可以想到他當(dāng)時正努力地想要引導(dǎo)我；與此同時，在我的頭頂上，幾朵預(yù)示著暴風(fēng)雨的烏云正在逐漸匯聚，這情景就好像我在為薩尼貝爾島[7]招來一場大災(zāi)難；不過，至少你能看出我是很開心的。

我再次看向那張照片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不記得亞歷克斯說了什么才讓我做出那樣的表情，也不記得我緊接著沖他大聲喊了些什么，但我都會感到同樣的溫暖，就像我想起我們之前的任何一次暑期旅行時一樣。

那是一種幸福的感覺，是一種好像生活本該如此的感覺——和你所愛的人，看遍所有美麗的風(fēng)景。

我想試著在圖片的說明文字里把這樣的心情寫下來，可解釋起來又實(shí)在很難。

我的帖子一般都是關(guān)于窮游的，也就是如何花盡可能少的錢，得到盡可能好的體驗(yàn)。不過，一旦有十多萬人是因?yàn)楹┒燃俣P(guān)注了你，那么你最好向他們展示一次——一次海灘度假。

在過去的一周里，我們在薩尼貝爾島的海岸上一共只待了40來分鐘。在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們除了會泡在酒吧、飯店、書店和一些古著店里，還會花很多時間待在我們租來的破舊小屋里，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數(shù)著窗外的閃電。我們沒能把皮膚曬黑，沒有看到熱帶魚，沒有潛水，也沒有在雙體船上曬太陽，還有很多事我們都沒做，到頭來只是伴隨著從超長連播的《陰陽魔界》里不斷發(fā)出的嗡嗡聲，靠在柔軟的沙發(fā)上睡著又醒來。

有些地方，無論是否有陽光的照耀，你都可以看見它絕美的盛景，可惜這里并不是那樣的地方。

“嘿。”亞歷克斯一邊說著，一邊將車停好。

“嘿什么？”

“我們來拍張照吧，”他說，“咱們倆的合照。”

“可你不是討厭被拍嗎？”我提醒他說。其實(shí)我一直都不理解這是為什么，因?yàn)閺膰?yán)格意義上說，亞歷克斯真的長得很帥。

“沒錯，”亞歷克斯說，“但現(xiàn)在天很黑，而且我想記下這一切。”

“好吧，”我說，“是啊，那我們來拍一張吧。”

我伸手去拿我的手機(jī)，但他已經(jīng)掏出他的手機(jī)舉了起來，只不過對準(zhǔn)我們的是手機(jī)背面的常用鏡頭，他并沒有使用方便我們在屏幕中能夠看到自己的前置鏡頭。“你在干什么？”我說著，伸手去抓他的手機(jī)，“明明就有自拍模式啊，你真是個老人家。”

“別！”他笑著猛地把手機(jī)舉到我夠不著的地方，“我又沒打算讓你上傳到你的博客里，所以我們也不用拍得那么好看，只要看上去是我們自己的樣子就可以了。如果用自拍模式的話，那我就不想拍了。”

“但它會有效地緩解你的容貌焦慮。”我對他說。

“珀比，我已經(jīng)給你拍過那么多張了，”他說，“這次就按照我的想法拍吧。”

“那好吧。”我的上身越過座位之間的手扶箱，靠在他濕漉漉的胸膛上，他微微低下頭，縮小了一點(diǎn)我們之間的高度差。

“1……2——”他還沒有數(shù)到3，閃光燈就飛快地劃過。

“你這魔鬼！”我罵他。

他把手機(jī)翻轉(zhuǎn)過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馬上就哀號起來，“不！”他說，“我真的是魔鬼。”

我端詳著我們那兩張像鬼一樣可怕而模糊的臉，笑到喘不過氣來：他的濕發(fā)一縷一縷地翹起來，我的頭發(fā)則像鬈須一樣粘在我的臉頰上，因?yàn)榕L(fēng)的關(guān)系，我們周身都顯得又紅又亮，我的兩只眼睛都是閉著的，而他的眼睛則是瞇起來的，看上去很腫。

“我們是怎么同時做到又模糊又丑的？”

他大笑著把頭靠回到頭枕上：“好吧，我這就刪掉它。”

“別！”我尖叫著去搶他手里的手機(jī)，他也使勁抓著它，但我沒有松手，于是我們夾著手機(jī)在中控臺上僵持著，“亞歷克斯，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記下這次旅行最真實(shí)的樣子，讓我們看上去是自己本來的樣子。”

他的微笑一如往常那樣幾不可見：“珀比，照片里根本就不是你本來的樣子。”

我搖了搖頭：“你也一樣。”

我們沉默了很久，覺得這件事就這樣吧，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明年我們?nèi)€冷的地方吧，”亞歷克斯說，“不怎么下雨的地方。”

“行，”我咧嘴笑了起來，“我們?nèi)€冷的地方。”

注釋

[1]火烈鳥樂團(tuán)（The Flamingos），1953年在美國芝加哥成立的美國嘟哇和聲（doo-wop）樂隊(duì)。

[2]湯米巴哈馬（Tommy Bahama），是美國一個生產(chǎn)休閑男女運(yùn)動服、牛仔服、泳裝、配飾、鞋類和家居用品的品牌。

[3]椰林飄香（pi?a coladas），是由白朗姆酒、鳳梨汁和檸檬汁調(diào)制而成的一款雞尾酒。在西班牙語中，“pi?a coladas”是“菠蘿茂盛的山谷”的意思。

[4]約30℃。

[5]Yelp，美國最大的商戶點(diǎn)評網(wǎng)站，創(chuàng)立于2004年。

[6]斯多葛主義（Stoicism），是希臘哲學(xué)的一個流派，由芝諾創(chuàng)立于公元前3世紀(jì)早期的雅典。斯多葛學(xué)派認(rèn)為通往幸福的道路是用一生實(shí)踐美德和按照自然的方式生活。

[7]薩尼貝爾島（Sanibel Island），是佛羅里達(dá)州的一個城市，是不錯的旅游度假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