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特蘭德
- 明日此時
- 魯伯特·考利(Rupert Colley)
- 5545字
- 2019-01-22 15:19:13
有時候,做個旁觀者比當參賽者更有壓力,就像看著孩子參加足球比賽的父母一樣。對于參賽者來說,體力消耗會減輕緊張、壓力還有恐懼情緒。但是,作為支持方的旁觀者卻憂心忡忡,煎熬難耐。他們在心中模擬每個動作、每次踢球、每次跳躍,驅球向前,好像他們可以通過這種精神能量的強度來影響球的方向。每次失誤都是一場個人的尷尬秀,每個進球都是一場勝利的凱旋之歌。這次輪到杰克了,在斯特蘭德戰壕里,他只能旁觀。他緊守在潛望鏡旁,通過它觀察突襲進展。他的視線一直跟緊著蓋伊。他看到蓋伊前進中匍匐在地,僅此而已。那之后,杰克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煙霧和混亂模糊了他的視野。還有很大噪聲。當初出發的團隊已經聚攏集合起來。有些人已經倒下,但杰克沒法知道蓋伊是不是其中之一。他確實親眼看到一些人倒在了德軍的戰壕里,但因為離得太遠,弄不清具體情況。他丟開潛望鏡,在戰壕里來回踱步,局促難安。有人跟他說話,但他太專注戰場上發生的事,根本沒注意到別人說什么。他點了根煙,卻又馬上扔掉了。他無能為力,力不能及,感覺自己很沒用。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原計劃15分鐘現在肯定是到了。他又點了根煙,聽到有人說哨聲吹響了,他猛吸了幾口煙。時間到了。他想用潛望鏡再看看戰場的情況,卻被一個叫格雷戈里的家伙占了位置。噪音還是沒有絲毫減弱。他分辨不清聲音來自何方。
突襲隊的第一批人回來了,他們爬回了安全地帶,他們的臉,在泥漿和偽裝的涂料下,帶著興奮,疲憊和寬慰的表情。其他人緊隨其后,他們互相攙扶協助。后面回來的還有拉弗蒂中尉,卻唯獨不見蓋伊。杰克掃過一張張面孔,心中由焦慮變成了恐慌。蓋伊在哪?接下來回來的一批人帶著幾個被抓獲的德國兵,他們被推到手端步槍虎視眈眈的英國士兵手里。與敵人如此近距離的親密接觸是多么奇怪,他們的外星人制服在英國戰壕里顯得格格不入。戰壕里亂作一團。中尉命令那些回來的人到薩伏伊去報到。格雷戈里還在潛望鏡旁,據他報告:“現在就剩幾個人沒回來了?!苯芸诵奶铀?。又有三人滑進了安全地帶,但其中仍然沒有蓋伊,其中一個是羅伯特。杰克向他擠過去。
“羅伯特!羅伯特,你看到蓋伊了嗎?”
羅伯特上氣不接下氣,“他受傷了,還在外面。離我很近,大約一百米遠,我沒辦法?!?
“他死了嗎?”
“我想沒有,”羅伯特一把將格雷戈里從潛望鏡的位置上推開。他掃視了一圈剛剛逃離的地帶。“在那里!”他說著把潛望鏡讓給杰克,“看看。能看到他嗎?”
一開始杰克沒看到。但之后一個瘦削的彎曲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是,我看到他了?!?
中尉打斷道,“查德威克,表現不錯。請到薩伏伊報到去。”
羅伯特敬了個禮,“是,長官?!彼D身離開時對杰克說:“聽著,老伙計,如果他還活著,擔架員會把他抬回來的。我們回見。”杰克點點頭,看著羅伯特離開戰壕。
擔架員果然來了,每人帶著SB(“擔架員”的英文字母縮寫)字母的臂章,但只有四個人。杰克看著他們抬著兩張擔架爬出戰壕,進入無人區去救傷員。槍炮聲已經停歇;這次,擔架員能夠相對不受干擾地行動。一片寂靜之中,杰克能聽到傷員唉聲哭嚎著,都在努力吸引擔架員的注意。聲音是那般凄慘,因為得到救援的機會十分渺茫;兩張擔架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抬回一小部分。羅伯特樂觀斷言,蓋伊會被抬回來;簡直太樂觀了。杰克緊緊抓住潛望鏡,觀察著擔架員的一舉一動。他看到他們走向蓋伊,但中途又停下來去察看另一名傷員。他們沒管他。他要么已經死了,要么受傷太重救不回來。然后他們離開了蓋伊所在的方向,拐到了右邊。杰克看到,蓋伊并沒有試圖揮手或吸引他們的注意。他死了,杰克知道。
逐漸暗淡的光線結束了所有進一步的救援行動。擔架員沿著壕溝線把傷員抬到第一個救護站,即團區救護站。夜幕降臨,夜間的工作開始了。今晚,杰克被分配進行戰壕維護任務,這意味著要填沙袋和修復受損的壕溝墻。距離工作開始前還有一個小時。有傳言說晚上會有雷雨。杰克一想到這就發起抖來;他討厭雷雨。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蓋伊的聲音。他起初不太確定,幾乎忽略了。但后來他又聽到了。他竭力細聽這種聲音,雖然聽不完全,至少他希望能分辨出聲音。事實上聲音很難分辨,因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聲音,而是一個受傷的、嚇壞了的人絕望懇求的聲音。戰場上,即使是最輕微的傷口也會是致命的,如果那倒霉蛋得不到救助,在沒有水的露天環境里,或許撐不了幾天,也就只能撐幾個小時而已。他還是沒聽清,但他知道,那就是蓋伊。他還活著,也許生命垂危,但他確實還活著,他還在堅持!杰克一想到蓋伊需要救援,平靜下來的脾氣又變得焦躁起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他把事情告訴一名軍官或軍士,他們會讓他不要節外生枝,即使這樣意味著任憑蓋伊死掉。他們會說沒有必要為了救個傷員而搭上兩條人命。可蓋伊不僅僅是個傷員——還是他的哥哥??偸潜Wo他的哥哥,替他擔當的哥哥,打敗過阿爾伯特·凱爾的哥哥。他必須做點什么,即使不惜性命孤注一擲,因為他知道死都好過什么也不做。如果知道自己親耳聽到蓋伊死前的呼救,卻沒去救他,他要如何回家面對父母呢?
有夜幕的掩護,還有威爾金斯中士催促他們工作前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他看到了格雷戈里,請他幫忙一起把蓋伊拉回來。格雷戈里緊張地拉著胸前的紐扣;他不敢違反命令,擅自行動。杰克理解他的不安。換做是他,他也不會情愿。他知道這次他只能單槍匹馬行動了,仿佛這樣更讓他松了口氣——他想一個人去。這是希爾萊特家族的英雄事跡,為什么要牽扯其他人進來呢?屬于他的時刻已經到來。這是讓那些認識他的人重新認識他的一次契機,尤其是他的父親。永遠被當作小弟弟的杰克;在學校里受欺負或被取笑的杰克;永遠需要哥哥保護的小杰克。這一次,不管他能不能活下來,一切都將改變。
*
開始下雨了。星星已被云層遮住。杰克找到一個長頸瓶,往里面裝了些水,又帶了瓶朗姆酒和一些餅干,一起塞進外衣口袋里。他摘下錫頭盔,怕頭盔掉下來的聲音會暴露自己,換了一頂羊毛帽戴上。他把臉和手都抹上炭灰,最后又穿了雙沒了腳趾的襪子,拉到膝蓋處遮住。杰克希望自己做足了準備,然而就在他準備出發時,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天吶,希爾萊特,你要干什么去,伙計?”是威爾金斯中士,一起走過來的還有拉弗蒂中尉。與高大精瘦的中尉相比,中士顯得又矬又胖。兩個人都穿著防雨斗篷。
杰克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能把計劃如實相告?!拔业萌ゾ人?,中士,我哥會死的?!?
“你瘋了嗎,想讓希爾萊特家的兩個兒子都死在那里嗎。別管他,如果他還活著,擔架員明早會把他抬回來的?!?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兄弟,你會這么做嗎?”
“什么,你這個小東西……你膽敢——”
“哦,夠了,”中尉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小希爾萊特說的對,”他看了眼杰克,“你知道你哥在哪兒嗎,二等兵?”
“是的,中尉。他大約離這里一百米左右?!?
中尉考慮了一下杰克的回答,“好吧,”他說,“就憑你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把他拉回來,尤其還下著這么大的雨?!彼氤鲆粋€主意,“中士,你已經夜間巡邏過好幾次了,由你和希爾萊特一起去最好不過了,也讓他多向你學習學習?!?
威爾金斯中士難以置信地看著中尉。
“好了,中士,你還在等什么?”
威爾金斯想反對這個決定,“但他可能已經死了,中尉?!?
“不,他沒有,”杰克說,“我聽到他的聲音了——就幾分鐘前?!?
“要我說啊,中士,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你們離德軍還遠,不會傷害到你的。去吧,去看看。”
杰克很高興,因為這次贏了中士,光是看著他那張胖臉上的表情,都覺得很值。五分鐘后,中士準備好了,返回戰壕的暗號也商量好了,就叫‘布谷’。中尉點頭默許,并祝他們能平安歸來。威爾金斯中士把梯子靠著壕溝壁放好,杰克先爬上去,中士隨后。兩人爬行著穿過鐵絲網,進入敵人防線與本營之間的黑暗地帶。夜黑風高,周遭寂靜無聲,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此刻倆人已互換角色,由杰克帶路。他們在下過雨的泥濘地面上匍匐著前進,后來發現一個小彈坑藏身。中士在自己面前被拉弗蒂中尉弄得很難看,杰克能感覺到他心中沉默的憤怒。但他一點也不在乎,這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他唯一關心的是找到他的哥哥。夜幕中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想讓眼睛適應黑暗的環境。
中士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他一下,“你給我走著瞧,”他低聲說道。
“怎么了,中士,怕了?”
“你還會擔心我怕嗎,希爾萊特?”他毫無顧忌地提高嗓門,說完又意識到不該那么大聲,他朝杰克靠了靠,又低聲說,“但如果你再在長官面前那樣跟我說話,我發誓,我會手撕了你,明白嗎,我會活扒了你的皮。”周圍忽然有了動靜;就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有個德兵躺在那里。杰克穩住步槍,眼睛和耳朵變得敏銳警覺起來。他沿著槍管看去,剛才也許只是一陣微風,也許是那個德兵還活著。這時,突然,尸體下面竄出兩只碩鼠,呲溜一聲就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幕中。
但蓋伊在哪里?聽不見他的聲音。杰克知道大概方位,也知道在這里有多容易迷路。他以前聽說過一些士兵中途迷路,直接就走進了德軍的防線,還以為回到了他們自己的陣地。杰克盡可能大聲地喊著蓋伊的名字,但也只和耳語相差無幾。沒有任何回應。中士拍了一下杰克的胳膊,“小聲點,你這笨蛋。”
他們慢慢地向前移動,在泥濘中匍匐前進,盡量不讓人察覺。死亡的氣息一直伴隨著他們;身下的大地也似乎感染了腐尸的惡臭。他們神經緊繃,極度緊張,每一種聲音似乎都暗示著一種邪惡,每一個輪廓似乎都對他們亮出威脅。這片黑暗中,沒有生命的物體似乎都活了:生銹的左輪手槍,廢棄的頭盔,還有脫落的鐵絲網。杰克停下來,又低聲喊了聲蓋伊的名字。仍然沒有回應。他開始擔心是不是自己向前走過了,或是向左走得太遠。于是他開始向右爬,沿著與戰壕平行的方向前進。他的手觸到了什么,一個冰冷、柔軟的東西,嚇得他趕緊縮回手。那是一只燒焦的手,手腕上還裹著卡其布,小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威爾金斯也看到了,“給我拿來吧,”只見他拿起那只手,扯下金戒指,妥妥地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又把那只手扔了出去。
“順手牽了只肥羊啊,中士?!?
“你在開玩笑嗎,希爾萊特?”
有那么一刻,杰克好像聽到了呻吟聲。他不確定自己要不要回應這個聲音,如果那個人不是蓋伊怎么辦?他無法原諒自己見死不救。他又向前移動了一米左右。又傳來一陣呻吟聲,但卻極其微弱無法分辨。他壓低聲音喊道,“蓋伊?”一片死寂。還要再喊嗎?但隨后,他聽到了一聲不確定的、微弱的回答。
“杰克?杰克,是……你嗎?”
杰克心跳加快?!皥猿肿?,伙計,”他迅速向前爬去,幾乎無法抑制自己找到哥哥的興奮之情。哥哥就在幾米之外。那是他哥哥的臉,覆滿干泥幾不可辨,還在對他微笑。杰克緊緊摟住蓋伊的肩膀?!澳氵€好吧,蓋伊?”
“還好,只是我的腿,似乎不太好?!苯芸送驴慈?,但是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威爾金斯追上來,臭臉拉得老長,“他能動嗎?”
蓋伊回答,“還行,就是太疼了,”他低聲說,“我失血過多,用了止血包,可沒法粘牢,因為腿總泡在水里。有一會兒我昏過去了。”
他們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可怕的嘶嘶聲,就像升起的一盞明燈,一片繽紛的火焰照亮了這片無人區。“別動,”中士低聲說道,于是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裝死。朦朧當中,杰克看見身旁躺著個人。一開始,他以為這是個戰死的士兵,但那雙飽含痛苦的眼睛卻仍在不停地眨動,透過細雨盯著他。那人還活著,但他痛苦的雙眼分明知道自己已經回天無術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光線漸漸暗淡熄滅了,那個垂死之人也重歸于黑暗之中。
“來,我拉你出來,”杰克挪了挪身子,雙手環住蓋伊的雙臂,用力往外拉。他看到蓋伊吃痛得縮了一下,緊咬著自己的拳頭。他得動作快點。他把水遞給蓋伊,看他牛飲而盡,又拿餅干給他,之后又讓他喝了點朗姆酒。就在蓋伊吃著杰克提前準備的救濟食物時,威爾金斯解開上衣里面的小口袋,掏出一條繃帶,戰地止血包和一瓶碘酒。中士先用來蘇水幫蓋伊擦洗傷口,然后用紗布蘸上碘酒敷在傷口上。接著,他手腳麻利地上了止血包和繃帶。
“好了,”威爾金斯說,“他不能爬,不能走,我們得抬著他。幸運的話,說不定德軍不想為干掉我們三個而興師動眾。”
蓋伊想要打斷他的話?!翱墒恰?
“好的,我知道,”杰克說,“我們別無選擇,不過不到一百米的距離而已,”他向威爾金斯點點頭,“好了,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走?!鄙w伊勉強挺起身來,杰克跪下幫哥哥穩住身體。蓋伊由杰克和中士左右攙扶,站了起來。
回去的路漫長而艱辛。除了濕滑的地面,和前方看不清的黑暗,杰克知道他們還在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的無人區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步,每一次的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蓋伊的腿拖在地上;他真重。他們就快到了,離本營只有幾米遠了。杰克喊道,“布谷?!彼吹酵鄳鹩咽卦谀抢锏戎麄兓貋?。他們伸出胳膊,有人探出身子幫忙把蓋伊拉了進來。杰克喘著粗氣,如釋重負,蓋伊太重,把他累壞了。他滑下戰壕壁時,膝蓋都在打戰。威爾金斯中士跟在他后面滑了進來。他倆坐在發射臺上,瘋狂地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而蓋伊則被抬到了最近的救護站。杰克笑了;他成功了!他潛入了沉睡的獅子眼皮底下,又毫發無傷地回來了。他這樣做更多的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蓋伊,也有片刻,他沉浸在這無比興奮的喜悅當中,忘記了自己的疲憊。
“干得好,伙計們,”是拉弗蒂中尉,“干得漂亮,很好!”
“謝謝您,中尉,”杰克說道。
“現在你們倆先去睡一會兒吧,這是你們應得的?!?
威爾金斯中士不自在地站了起來,“是,謝謝您,中尉,”說著他轉身看著杰克,眼睛里充滿了憤怒,“樂意為希爾萊特效勞,”說完,他轉身向中尉行了個禮后沿著戰壕走了。
看著他踉蹌離開的樣子,中尉說,“二等兵,你不必擔心威爾金斯中士,他只是有點傷自尊了,僅此而已。他不會記仇的?!?
“是,中尉,”杰克說道。但是杰克心里不相信中士不會記仇。他在軍隊里待的時間不長,但他見識得已經夠多了,他知道沒什么能比一個自尊心受傷的戰士更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