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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歷法之爭焦點解讀

楊光先反對西洋歷法在兩個方面:一是指責傳教士不懂歷理,給榮親王的葬期選擇犯了殺忌;二是指責《時憲歷》封面上所書“依西洋新法”五個字,違背了歷法“奉正朔”的政治原則。

(一)歷理和歷數

歷法之爭的前半段,楊光先參劾湯若望的基本理由是,湯不懂歷理、錯用五行。而歷理對于儒教,則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楊光先認為,“從來治歷,以數推之,以象測之,以漏考之,以氣驗之。蓋推算者,主數而不主象,恐推算與天象不合”, “竊惟陰陽五行之理,惟視生克制化之用,用得其理,則兇可化為吉;用違其理,則吉反變為兇。”楊光先:《不得已·選擇議》,第41頁。

以楊光先為代表的儒者在傳統歷理上是有比較優勢的,歷法之爭的導火線就是傳教士不懂歷理,導致給榮親王葬禮擇期的大忌。葬期問題,作為禮的重要部分,是儒教的大事。正如方以智所言,“(西歷)器數甚精,而于通幾之理命詞頗拙,故執虛者辟之。”《清史資料》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0頁。

以榮親王之葬為例。榮親王是順治皇帝的第三個兒子,尚未得名就夭折。儒教傳統中,喪禮是僅次于祭禮的重要禮儀。有關日期的確定,葬地的選擇,都被認為不僅關系死者的安寧,也關系到生者的幸福,因此特別重視。楊光先認為:“夫山有山之方位,命有命之五行,歲月有歲月之生死,詳載《葬書》。如榮親王之命,丁酉年生,納音屬火,以水為殺,(日期)宜選二木生旺之月以生火,令水不克火而生木,此化難生恩之法也。”楊光先:《不得已·選擇議》,第41頁。

所以,因為西歷不懂歷理致使皇帝愛子的葬期選擇犯了大忌,皇帝盛怒之下欲將傳教士處死,并對西洋歷法產生懷疑。這是歷法之爭中楊光先取得暫時勝利的根本原因。

其次,儒教治歷重視歷數。

“天命”是儒學體系的起點,天子雖有德受命,也必須了解天意、遵從天命。天文學,即歷法,是了解天意的重要和直接途徑。所以,中國歷朝歷代的統治者是非常重視歷法的正確性的。

可以說,隨時了解天的意志,對于統治階級來說,認為是關系到生死存亡的重要問題,所以中國古代在歷法的科學性上采取了比較民主的態度。在歷法上的爭論也是有歷史可循的,隋末就曾經有諸家“爭歷”的現象。明清之際在歷法修訂上也遵照傳統,采用公平競爭的方法。如,在徐光啟采用西法、編修新歷的過程中,儒者魏文魁向徐光啟發難,企圖用大統歷來否定西洋新歷。在徐光啟病逝后,李天經主持修歷工作,魏文魁又排斥西法,崇禎皇帝下令允許魏文魁在北京組織東局,與李天經的西局相對立。

明清之際的歷法之爭也沿襲了“爭歷”的傳統。楊光先擔任欽天監監正后,編寫了《七政民歷》,康熙命人將《七政民歷》帶給南懷仁征求意見,南懷仁發現歷書中出現了康熙八年不應該有的閏月,還出現了兩個春分和秋分。就此問題,康熙七年十一月,康熙下令召集傳教士南懷仁、利類思、安文思和欽天監監正楊光先、監副吳明烜及欽天監官員馬佑來到東華門進行辯論。康熙對此發表自己看法,“天文最為精微,歷法關系國家要務,爾等勿懷宿仇,各執己見,以己為是,以彼為非,互相爭議。孰者為是,即當遵行”。戴逸:《清通鑒》,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卷4第1447頁。隨后雙方用預測正午日影的長度分出勝負。為進一步驗證中西歷法的準確度,康熙從歷法是科學的角度,再一次用實驗來辨別。康熙八年,南懷仁和吳明烜進行立春、雨水節氣預測和月亮、火星、木星的躔度測驗,結果又是西洋歷法全勝。

關于明清之際的歷法在推算和制定過程中,采用公平競爭的原則。利瑪竇記述到:

當今皇帝花很多錢支持兩個不同的歷算學派,……這兩派中之一遵循中國人的方法,……另一派遵循撒拉遜人的體系,……各派或欽天監得出的結果經常要做比較,從而可以相互補充或矯正,以便做出最后的決定。”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3頁。(本書所引用《利瑪竇中國札記》均出自同一版本)

所以在歷法問題上,統治階層是允許各派對現有歷法發表不同意見的,無需借助其他政治勢力。所以,若單純地從科學的角度分析歷法之爭的原因,傳教士因為不懂歷理而遭到彈劾,楊光先因不懂歷數而遭到流放,當時算得上先進的西洋歷法最終獲勝,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這也是楊光先事件發生正負大逆轉的合理解釋。第一次較量楊光先勝在“歷理”,第二次較量傳教士勝在“歷數”。這也可以解釋一介布衣如何能夠發動這樣一場規模宏大的歷法之爭,因為中國在天文歷法領域一貫比較實事求是的傳統。

即便在第一次較量中獲勝,楊光先也并未否認歷數的重要,他在康熙四年(1665)給皇帝的請辭報告中寫道:“臣思官以‘欽天’名,必精于歷數歷理者,方能勝任而無失。儒家但知歷理,而不知歷之數;歷家但知歷之數而不知歷之理。”楊光先:《不得已·二叩閽辭疏》,第82頁。在對歷法的認識上,楊光先自始自終都充分地認識到西洋歷數的正確性及重要性,因為原使用的《大統歷》自明朝中葉以后就被多次天象實測證明是錯誤的,楊光先不可能不知道。同時,楊光先也意識到歷法需要歷理但更需要歷數,“今以未學歷數,聾老眩暈之夫,冒濫欽天監歷數之職,實不副名”。因此他五次遞交辭職報告欲辭去欽天監的職務。

楊光先的五次遞交辭職報告也解決了兩個疑惑:第一,楊光先在歷法之爭上并不是有些學者所說的“無理取鬧”,而是有歷理上的考慮。第二,楊光先歷法之爭的目的不是有些學者說的“謀得官職”。

另外,有學者分析說鰲拜是歷法之爭的幕后推手,歷法之爭是一場朝廷內部各派系的政治斗爭。沒有歷史材料可以證實或證偽政治因素對歷法之爭的推動作用,不過可以明確的是,當時社會各派內部的政治斗爭并不是歷法之爭的主要原因。

總之,明清之際的歷法作為一門科學,學術上的爭論是有傳統的。以上對歷法之爭的分析,也可以排除“派系斗爭”、“心胸狹隘”、“謀取官職”、“無理取鬧”等不合理的說法。

此外,歷法之爭另一方面是因為歷法具有特殊的政治屬性,即“奉正朔”。簡單概括的話與五個字有關:“依西洋新法”。

(二)科學和政治

在陳占山校注的《不得已·附二種》前言中,陳占山說:“如果說在宗教問題的論爭上,中國反教士大夫較多地帶有某些人文主義特征的話,那么,在科學問題的交鋒中,參加爭論的中方士大夫則多是胡攪蠻纏,牽強附會。”陳占山教授同時認為,“楊氏的反對西法實在是虛驕自大的心理在作祟。他要強調的只是中國傳統歷法占統治地位,至少在名義上必須這樣。”在這里,陳占山先生的判斷是有一個假設前提的:歷法單純地是一門科學。

然而事實情況是,在明末清初年代,歷法不僅僅是一門科學,歷法還有政治屬性,扮演重要的政治角色和宗教角色,那就是知曉天命信息的直接手段。

明清歷法具有很強的政治屬性。《周易·系辭傳》, “天垂象,見吉兇”。即根據歷法的判斷,根據天文天象所傳遞的信息,為朝廷趨吉避兇提供依據,歷法更重要的是要為皇帝溝通天意,日食、月食和其他各種異常天象,常被認為是上天發出的警示。由此,相信天人合、天象決定人事的中國古人把修歷視為關系國家前途命運的頭等大事。李申教授認為,“儒家信天命,遵天道。從哪里獲得天命、天道的信息?……最直接的則是觀測天象,研究天文。”李申:《簡明儒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頁。這就是說,制定歷法及相關學問,是宗教的一部分,是士大夫的事業。而制定的歷法是否可信就直接決定著對國家大事的判斷。西洋歷法得到重用也正是源于歷法的政治屬性。因為清朝入關后,統治者考慮到要制定推行一部新的歷法,以表明自己才是代表真正的天意。據徐光啟《禮部為日食刻數不對請敕部修改疏》記載:崇禎二年五月,上傳諭內閣,“欽天監推算日食前后刻數俱不對。天文重事,這等錯誤,卿等傳與他,姑恕一次,以后還要細心推算。如再錯誤,重治不饒。”徐光啟:《徐光啟集·治歷疏稿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19頁。所以正因為湯若望制定的準確性較高、更能反映天意的《時憲歷》恰好符合剛成立的清朝對新歷法的需求,這也是歷法之爭后,清朝仍然使用西洋傳教士制定的歷法的原因。

對歷法的政治屬性,傳教士也有清晰的判斷,湯若望寫到:

不過中國政府之所以注意的,并不在純粹科學方面。他們的目的只在歷法底改良,而歷法改良底必要,是出于國家政治和尤其宗教方面的理由。人們非常重視,而非要有一份毫無差錯的歷書不可的原因,是因為全國官吏人民底生活,便可藉此得以循舊日千百年來所經驗了出來的老規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而更尤其重要的理由,則為可以藉此是人類底行動與天道,與大自然底規律相吻合,這按照中國朝野底觀念,是與國家與人民底幸福和安寧有至大關系的。魏特:《湯若望傳》,第2冊422頁。

對歷法的政治和宗教屬性的認識,《湯若望傳》中還有多處描寫。這些都反映出傳教士已經意識到,中國歷法不僅僅是科學那么簡單。楊光先等儒者反對西洋歷法,不是反對西洋歷法的科學性,而是出于政治和宗教方面的考慮。

因為歷法的政治屬性,歷代統治者要求歷法必須由國家決定,由朝廷頒布,這是關乎到秉奉正朔的原則性問題,是和國家命運關聯起來的。《史記·歷書》記載:“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改正朔,推本天元,就是修訂歷法,修訂歷法,就是“順承(厥)天意”。明朝也是如此,“禁止除以世襲入選者之外的任何人從事這項科學研究。禁止的原因是害怕懂得了星象的人,便能夠破壞帝國的秩序或者是尋求這樣做的機會。”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第33頁。

因為歷法的政治屬性要求保正朔,因此楊光先極力反對傳教士在大清頒布的歷法封面上書“依西洋新法”五個字。因為在明清之際,頒賜歷法是實行宗主統治的象征,奉誰家的正朔從來就是表明政治態度的原則問題。就比如,我們現在頒布一項事關全局的法令,不能署名“依美利堅合眾國法律”一樣。改易歷法也是統治關系變化的象征。由于頒賜歷法是實行宗主統治的象征,如果一個政權要擺脫另一個政權的統治,它就必然要制定出自己的歷法以示政治獨立;相反,如果一個政權要臣服于另一個政權,歷法也要改易成該政權的歷法以示臣服。

所以,楊光先等士大夫提出不應在清朝歷法封面上書“依西洋新法”,并不是小題大做。從中國古代歷史上看,歷法的政治屬性一目了然。在古代中國,是否接受朝廷歷法被視為周邊藩屬國歸附的最重要象征,歷法改革除技術層面的因素外,往往是改朝換代后革故鼎新的需要。有歷史事例為證:

宋朝景德三年(1006),宋夏簽訂景德和約,授夏統治者李德明為定南軍節度使,確定了西夏的附屬地位。第二年(1007),李德明便遣使向宋朝請歷,“真宗以新歷并冬服賜之”。湯開建曾撰文指出,德明本人精通天文學,善觀星象,西夏的天文機構可能始建于他統治時期。僅從滿足農業生產的需要而言,西夏政權完全可以自行編制出所需要的歷法來。李德明的遣使請歷舉措,實際上是利用頒歷權所具有的政治上的象征意義,而對宋朝表示出來的一種姿態,具有明顯的政治意義。明道元年(1032)十月,元昊在興州繼承了夏國王位,之后便不斷制造事端,圖謀獨立。經過一系列的準備,大慶三年(宋景祐五年,1038年),元昊于興慶正式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國號大夏(史稱西夏)。而元昊表明自己在政治上獨立的一項重要舉措就是重新頒歷。《西夏書事》卷十八記載:“囊霄(元昊)稱帝,自為歷日,行于國中。”同年,夏遣使告知宋朝,激起了宋統治者的極大憤慨,雙方關系逐漸惡化,至康定元年(1040)終于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宋三戰皆敗,謀求和談,西夏因國力不濟,難以維持長期的戰爭,也愿意彌兵。經過多次談判,終于在慶歷四年(1044)簽訂了“慶歷和約”,規定元昊稱夏國主,向宋稱臣,“奉正朔,改所賜敕書為詔而不名。許自置官署”。《玉海》卷十記載:“慶歷元年(1041)十二月丁丑,司天監上所修《崇天萬年歷》。行之。五年(1045)十月辛未,始頒歷于夏國”。名將中的儒將:《歷法在宋、遼、夏、金、元時期起的外交作用》網址:ht-tp://hi.baidu.com/60521037xy/blog/item/424623019610cb0d7bec2c86.html從以上史料我們不難看出,元昊自己編制的歷法在夏國內只用了七年左右時間,隨著和約的簽訂,宋夏名義上的君臣關系的確立。宋必然要向夏頒賜歷法,以示宗主地位。以后的一百多年中,夏是宋的附屬國,夏也就一直奉宋朝的正朔。到夏正德六年(1132),宋高宗因李乾順“附金久,不復頒賜。自是,(西夏)不行中國歷”。(李乾順,1083—1139年,西夏崇宗,西夏第四位皇帝)也就是說,由于宋夏的君臣關系不復存在,頒賜歷法于理不通,所以宋統治者才下令:“夏國歷日自今更不頒賜”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46。,從形式上終結了雙方的關系。

按照這個思路理下去,清朝歷法上書“依西洋新法”的確有些不妥。楊光先在他的《不得已》一書中明確地表達了對西洋傳教士所編歷法上書“依西洋新法”的不滿,他說:

夫《時憲歷》者,大清之歷,非西洋之歷也;欽若之官,大清之官,非西洋之官也。以大清之官,治大清之歷,其于歷面上宜書“奏準印造時憲歷日”,頒行天下,始為尊皇上而大一統。……今以大清之歷而大書“依西洋新法”,不知其欲天王誰乎?如天王皇上,則不當書“依西洋新法”;敢書“依西洋新法”,是藉大清之歷以張大西洋。而使天下萬國曉然知大清奉西洋正朔,實欲天王西洋而魯大清也,罪不容于誅矣!楊光先:《不得已·正國體呈稿》,第35頁。

楊光先等認為,所謂“天王西洋而魯大清”,就是要把清朝作為西洋的附屬國。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接到楊光先上書后,禮部把《時憲歷》封面上的“依西洋新法”五個字去掉,改為“禮部準奏”。以上史料可以看出,歷法在中國不僅僅是一門科學,還具有重要的政治含義和宗教含義,即使用某國歷法便意味著奉某國正朔。同理可證,在明清之際,封面上寫“依西洋新法”不只是五個字那么簡單。表面上看,似乎楊光先過分強調必須使用中國傳統歷法的名義有些小題大做,實際上楊光先考慮到那個時代的歷法所關乎到的政治問題,也就是“奉正朔”。這在當時涉及國家主權問題,國家的統治者當然也看到了這個問題。不過當時正處于明清更替的特殊時期,對于明末統治者來說,西學技藝中最有價值的除銃炮之外就是歷法了。對于清初統治者來說,頒布新的、科學的歷法正是他們需要另定正朔以昭示新朝統治的反映,也正是考慮到了歷法的特殊性。所以清朝統治者不會因為這部歷法是西方人制定的就不予采用。楊光先也只是反對“依西洋新法”五字對中國統治秩序的挑戰。因此,在重新使用西洋歷法后,去掉封面上的“依西洋新法”字樣,改為“禮部準奏”。

以上分析也可以看出,第一,歷法作為一門科學發生爭論,是有歷史傳統的。歷法之爭的結果是,楊光先在歷理上勝出,傳教士在歷數上勝出。統治者采納較科學的歷法也是無可厚非的;第二,歷法的政治屬性,是楊光先彈劾西洋歷法的另一個原因。從保正朔的角度考慮,歷法上書“依西洋新法”的確是不合適的;第三,對西洋歷法的接受,并非像有些傳教士所理解的那樣就是對傳教士的接納和對天主教的接納,不能把對歷法的態度和對天主教的態度混為一談。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楊光先發起的歷法之爭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并非出于他本人的“狹隘、保守、卑鄙”,也并非是政治派系斗爭,而是考慮到明清歷法對“歷理”和“政治屬性”、“宗教屬性”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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