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過了一月,到了二月,瑪格麗和父母依然僵持不下。雷金納德爵士和簡夫人主意已定,瑪格麗非嫁給巴特不可,但她口口聲聲說絕不肯念婚姻誓詞。
羅洛很氣這個妹妹。她能借此機會讓一家和貴族天主教徒結為姻親,可她卻偏偏看上了那個偏袒新教的威拉德一家子。這種背叛之舉,虧她也敢想——尤其眼下女王青睞的都是天主教徒。
菲茨杰拉德家是鎮里數一數二的人家,派頭也配得上這個身份——主教座堂鐘樓里敲響大鐘,轟鳴響徹全鎮,昭示彌撒即將開始,羅洛看著一家人站在客廳里,穿上最暖和的衣服,心中驕傲。雷金納德高大清瘦,臉上的雀斑反而為他平添了一種威嚴。他披了件厚重的栗褐色大氅。簡夫人瘦瘦小小,尖鼻子,眼神銳利,什么也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穿了件毛滾邊的外衣。
瑪格麗的個子隨了母親,不過身材豐滿。她還在生悶氣,從那次去伯爵家赴宴之后,她就一直給關在家里。可是到底沒法老拘著她,尤其是今天,王橋主教親自主持彌撒,他是家里的重要盟友,得罪不起。瑪格麗雖不高興,但顯然決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了件王橋紅外衣,還配了帽子。過去一年左右,她出落成鎮里最美的姑娘,連做哥哥的也察覺了。
家里的第五口人是羅洛的姨奶奶。她原本是王橋修院的修女,國王亨利八世勒令關閉修院之后,她就搬來住在菲茨杰拉德家。她住在頂樓,把自己那兩間房改成了小小的修女院,臥室四壁蕭然,客廳當作小圣堂。她這份虔誠叫羅洛敬畏有加。人人還是喊她做瓊修女。如今她上了歲數,身子不好,走路得拄兩支手杖,但是朱利葉斯主教主禮,她非去不可。女仆娜奧米會搬一張椅子過去給她——站一小時她可撐不住。
一家人出了門。他們的房子坐落在主街的十字路口一角,正對著會館,位置優越。雷金納德爵士停下步子,望著對街的景色。挨挨擠擠的房屋仿佛下樓臺階,一直延伸到河邊。稀疏的雪花落在茅屋頂和炊煙裊裊的煙囪上。他的表情在說:我的鎮子。
看到市長一家沿著主街徐徐向南走來,鄰居們紛紛恭敬地寒暄,家境殷實的開口招呼早安,沒身份的一語不發地碰碰帽子。
日光下,羅洛瞧見母親的衣服有蟲蛀的洞眼,只盼著沒人看出來。很不幸,父親出不起錢置辦新衣。雷金納德爵士擔任庫姆港海關司庫,但近來生意蕭條。法國佬奪下了加來港,戰事沒完沒了,海峽的往來船只少之又少。
去教堂的路上,又路過家里財務緊張的另一個由頭:家里的新宅。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修院門”。新宅立在集市廣場北面,這塊地原本和修院的院長宅是一片,不過如今連修院都不在了。工事慢到幾近停滯,匠人大多已經離開,替付得起工錢的人家干活去了。外圍豎起了簡陋的木圍墻,免得好奇心重的人進去探頭探腦。
教堂南面那片修院建筑也為雷金納德爵士所有,其中包括回廊、修士的廚房和寢室、修女院,再就是馬廄。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后,修院財產或贈予或賣給當地的要人,修道院就成了雷金納德的產業。這些建筑大多有年頭了,數十年來無人修葺,現如今搖搖欲墜,椽子上鳥雀筑了巢,回廊間爬滿荊棘。雷金納德大概要把地方賣給教區參議會。
夾在這兩塊荒地之間的主教座堂傲然聳立,數百年來屹立不變,就像它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過去這四十個年頭,新教徒一直企圖改變這里傳承多年的基督教信條。羅洛詫異這群人為何如此妄自尊大,這就好比在教堂墻壁上安新式窗戶。真理亙古不變,就像這主教座堂。
一家人穿過高大的西拱門,進到教堂,里面好像比外面還冷。長長的中殿兩側,石柱和拱券排列得一絲不茍,羅洛每次見到就覺得心安,相信這井然有序的宇宙是由一位理性的神祇掌管的。盡頭,冬日的陽光微微照亮寬大的圓花窗,彩玻璃昭示著世人最終的命運:天主主持末日審判,邪惡之徒在地獄受罰,良善者升入天國,平衡得以恢復。
祈禱開始了,菲茨杰拉德一家沿著側廊來到交叉甬道前。遠遠地,他們注視眾位司鐸站在主祭臺上主持儀式。他們周圍聚的都是本鎮數一數二的家族,包括威拉德和科布利兩家,還有本郡的要人,其中最尊貴的要數夏陵伯爵和公子巴特,還有布雷克諾克勛爵夫婦。
唱經乏善可陳。王橋主教座堂里激動人心的合唱延續了數百年,結果修院關閉、唱經班解散,一切化為烏有。幾個修士重新組織了唱經班,可惜心已經散了。曾經的唱經班立志以動人的圣樂贊美天主,甘愿奉獻一生,那份嚴肅的狂熱一去不返了。
會眾期待的還是戲劇性的一幕,譬如舉揚圣餅;朱利葉斯主教講經時,大家都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以示恭順,不過大多時間里都在談天。
羅洛氣惱地瞧見瑪格麗狡猾地跑掉了,和內德·威拉德聊得好不熱鬧,帽子上的翎羽隨著腦袋左搖右晃。內德穿得也很正式,套了那件法式藍外套,見到瑪格麗顯然是興高采烈。羅洛真想沖這不要臉的小子踢一腳。
羅洛只好退而求其次,過去和巴特·夏陵攀談,說事情會水到渠成,兩個人隨即聊起這場仗。加來失守,受損害的不只是貿易。瑪麗女王和那位外國夫君越發不得人心。羅洛不認為英格蘭會出現第二個新教徒君主,不過瑪麗·都鐸對天主教偉業毫無助益。
儀式結束后,菲爾伯特·科布利那個圓胖的兒子丹過來找他。科布利一家是清教徒,羅洛確定他們來望彌撒并非出于本愿。他們一定對造像油畫深惡痛絕,聞到焚香味也巴不得捏起鼻子。這些人,這些無知、粗俗、愚蠢的凡夫俗子也有資格對宗教發表意見,想到這一點他就氣得發瘋。要是這種淺薄幼稚的想法生了根,文明就要瓦解。這些人就該乖乖聽命令。
跟丹一起的是喬納斯·培根,他高瘦結實、滿面風霜,是王橋商人雇用的眾多船長之一。
丹對羅洛說:“我們有一批貨想賣。你可有興趣?”
像科布利這些船主常常提前賣掉船貨,有時候會聯系幾個買主,賣出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船主通過這個辦法來湊足出海的資金,同時也讓買主分擔風險。買家有時候能賺回十倍的錢,也可能血本無歸。從前景氣的時候,雷金納德爵士靠這個辦法賺了不菲的利潤。
“興許有。”羅洛答道。這不是真心話。父親沒有現錢,不過羅洛想聽聽這筆買賣是什么。
丹說:“圣瑪加利大號從波羅的海返航了,船上裝滿了皮草,上岸值五百多鎊。你要是想看艙單也沒問題。”
羅洛一皺眉。“船要是還在海上,你又怎么知道?”
培根船長常年對著海風呼喊,嗓子粗啞,只聽他答道:“我在荷蘭岸邊遇見的。我那艘飛鷹號走得快。我頂風停船,仔細問過了。圣瑪加利大號要泊在港口小修,再有兩周就到庫姆了。”
培根船長名聲不佳;許多船長都如此。水手在海上的所作所為沒人能看在眼里,大家都說他們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不過他的說法倒可信。羅洛點點頭,又問丹:“那你們怎么現在就要賣掉?”
丹白胖的臉上浮現出狡猾的神色。“我們急著用錢,好做另一筆投資。”
他不肯細說,這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有筆大好買賣,自然不想讓別人占了先機。雖然如此,羅洛還是半信半疑。“你們這批貨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不會。我們愿意給這批皮草保價,五百鎊,不過四百鎊就給您。”
數目不小。富農地主一年約莫進賬五十鎊,生意興隆的王橋商人也會以一年盈利二百鎊為榮;四百鎊是筆巨額投資,不過才兩星期就穩賺一百鎊,機會實在難得。
這么一來,菲茨杰拉德家欠下的債款也就能還清了。
不幸的是,他們拿不出四百鎊——就連四鎊也湊不齊。
羅洛還是敷衍說:“我去跟父親商量一下。”他知道這筆買賣做不成,不過要是雷金納德爵士聽說兒子一個人做決斷,說不定要大為光火。
“務必盡快,”丹說,“我第一個來找您是出于尊重,看在雷金納德爵士是市長的面子;我們還可以找別人。而且明天錢就得到手。”他說完就和船長走了。
羅洛放眼四周,瞧見父親倚著一根凹槽柱,于是走過去說:“剛才我在和丹·科布利說話。”
“嗯,怎么?”雷金納德爵士瞧不上科布利一家子。其實沒誰瞧得上他們:他們自以為比一般人圣潔,之前看戲提前退場的事也惹得所有人不悅。“他有什么名堂?”
“有批船貨要賣。”羅洛向父親轉述一番。
雷金納德聽完說:“他們愿意給皮草保價?”
“五百鎊——叫咱們投四百鎊。我知道咱們沒這個錢,不過還是知會您一聲的好。”
“不錯,咱們的確沒這個錢,”雷金納德若有所思,“不過說不定有法子弄到。”
羅洛想不出來,不過父親一向善于隨機應變。他不是那種苦心經營的商人,但眼光敏銳,善于抓住預見以外的好買賣。
父親能不能一舉解決一家的煩惱?羅洛想都不敢想。
羅洛想不到父親竟去和威拉德一家攀談起來。愛麗絲是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市長常常有事同她商量,不過兩個人相互沒有好感,而菲茨杰拉德拒絕了內德這個女婿,兩家的關系也不會因此好轉。羅洛心里好奇,于是跟上了父親。
雷金納德輕聲細語:“威拉德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對你說。”
愛麗絲是個矮矮胖胖的婦人,舉止得體。“請講。”她彬彬有禮。
“我需要四百鎊周轉,很快就能還上。”
愛麗絲吃了一驚,頓了一頓才說:“那可以去倫敦,要么去安特衛普。”尼德蘭安特衛普市是全歐洲的金融之都。她又說:“我們有個親戚在安特衛普。不過這么大筆數目,他能不能出得起,我也說不準。”
“今天就要。”
愛麗絲眉毛一挑。
羅洛心中有愧。不久前才輕辱過這家人,現在卻要低聲下氣地借錢,羅洛覺得好沒面子。
但雷金納德沒有放棄。“愛麗絲,數遍王橋的商人,能即刻拿出這筆數目的非你莫屬。”
愛麗絲問:“恕我多嘴問一句,您要這筆錢做什么?”
“有人找我買一批昂貴的船貨。”
雷金納德沒說賣主是誰,羅洛猜想父親是怕被愛麗絲搶先買下。
雷金納德又說:“船兩周就到庫姆港。”
這時候內德·威拉德插了進來。羅洛憤憤地想,不消說,他瞧見菲茨杰拉德求威拉德幫忙,心里自然得意。不過內德一本正經地問:“那主人為什么現在就賣?”他狐疑地問。“只要再等兩周卸貨,就能賺足全額。”
雷金納德聽一個后生敢質疑自己,臉色慍怒,但還是忍著不悅答道:“賣家急需現款,用作另一筆投資。”
愛麗絲說:“這么一大筆錢要是賠了,這個風險我擔不起——您也理解吧。”
“不會有風險。只要兩周多一點,定然還上。”
羅洛心知這話說得荒唐。風險一向存在。
雷金納德壓低嗓音說:“愛麗絲,咱們街坊鄰里的,有事相互照應。你的船貨到了庫姆港,我會行個方便,你明白吧。你也要幫我一把。這是王橋的規矩。”
愛麗絲似乎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羅洛才琢磨明白。父親明里說鄰里相互照應,暗中卻是威脅。弦外之音是,倘若愛麗絲不答應,那么雷金納德就要在港口找她的麻煩。
雙方沉默許久,愛麗絲思考對策。羅洛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她不想借錢,但是又不敢得罪雷金納德這種要人。
最后她開口說:“我需要抵押。”
羅洛心里一沉。一無所有的人是拿不出抵押的。這等于變著法子拒絕。
雷金納德答道:“我以海關司庫的職務做抵。”
愛麗絲搖頭說:“不能說讓就讓,得有宮里的許可——你一時也拿不到。”
羅洛知道愛麗絲說得不錯。雷金納德怕要露底,讓人知道走投無路了。
雷金納德又問:“那修院怎么樣?”
愛麗絲還是搖頭。“我不想要您蓋了一半的宅子。”
“那么就南邊那一半,回廊、修士的寮房和修女院。”
羅洛以為愛麗絲絕不會答應。舊修院的房舍空了二十多年,如今想修也太遲了。
出乎意料的是,愛麗絲突然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興許……”
羅洛插嘴說:“可是父親,您知道朱利葉斯主教打算讓教區參議會把修院買回去——您也基本答應轉手了。”
亨利八世貪婪成性,把教堂的財產通通據為己有;虔誠的瑪麗女王打算將這些財產物歸原主,無奈國會硬是不肯通過立法,原因是大多議員都從中獲利。末了,教會決定以低價買回去。羅洛以為,熱心的天主教徒有責任出一分力。
雷金納德答道:“沒關系。債款不會拖欠,所以抵押不會被沒收。主教會如愿的。”
“那好。”愛麗絲答道。
她還有話說,顯然在等著什么,卻不肯開口。雷金納德猜中了她的心思,說道:“利息也不會虧了您。”
愛麗絲答道:“我倒想多收利息,不過借錢收利等于取利,不僅犯了罪孽,也違了律法。”
她說得不錯,不過這只是句遁詞。法律禁止取利行為,但有空子可鉆,歐洲各大商業市鎮每天都發生。愛麗絲看似謹小慎微,其實不過是做做樣子。
“嗯,這個嘛,我相信咱們有法子解決。”雷金納德語氣輕快,好比這是無傷大雅的欺騙。
愛麗絲警覺地問:“您的意思是?”
“譬如借款期限內我把修院讓給您使用,過后再從您手里租回來?”
“那么每月租金八鎊。”
內德一臉著急。顯然他不希望母親答應。羅洛明白內德的理由:愛麗絲為了這八鎊的租金,可能損失四百鎊。
雷金納德佯裝憤慨。“什么,那等于一年百分之二十四——不止,還是復利!”
“那就算了吧。”
羅洛心里燃起了希望。愛麗絲為什么對利率斤斤計較?自然是有意借錢嘍。羅洛瞧見內德有些驚慌失措,看來他也這么覺得,并且他不看好這宗買賣。
雷金納德沉思良久,最后答道:“那好。一言為定。”他伸出手,兩人握手成交。
父親的精明叫羅洛肅然起敬。一個幾乎一文不名的人,卻能投下四百鎊的買賣,靠的是膽識。圣瑪加利大號的貨物能讓家族財務轉活。謝天謝地,菲爾伯特·科布利急需現錢。
“今天下午我會把文書擬好。”愛麗絲·威拉德說完就走了。
這時候簡夫人走過來說:“該回家了,午飯要準備好了。”
羅洛四處尋找妹妹。
瑪格麗不見蹤影。
等菲茨杰拉德一家走遠了,內德立刻問母親:“媽媽,你干嗎答應借這么多錢給雷金納德爵士?”
“因為要是我拒絕,他會找咱們麻煩。”
“可他有可能還不上!咱們會落得一無所有。”
“不會,咱們有修院。”
“就是一堆破房子。”
“我要的不是房子。”
“那……”內德皺起眉頭。
“想想看。”
不是房子,那想要什么?“地?”
“接著想。”
“市中心的地段。”
“一點不錯。那是全王橋最值錢的地方,何止值四百鎊,關鍵是物盡其用。”
“是,”內德答道,“可是媽媽打算用來做什么——起房舍,像雷金納德那樣?”
愛麗絲不屑地說:“我不稀罕住宅邸。我要建一間室內的集市,每天都開張,不管刮風下雨。我把鋪位租給攤販——烤糕點的、做芝士的、手套裁縫、鞋匠。那兒,緊鄰著主教座堂,一千年都有錢賺。”
內德覺得這簡直是天才的主意。所以母親想得到,他想不到。
然而,他還是有一絲擔憂。他可信不過菲茨杰拉德那家人。
接著他又想到一層。“這是不是應急的法子?以防加來那邊一無所有?”
愛麗絲為打聽加來的消息想盡了法子,可惜自從被法國攻下以來,就一點風聲都不得。可能法國人收繳了全部英國財產,包括威拉德家存儲豐富的貨倉,也可能迪克叔叔一家兩手空空,正在投奔王橋親戚的路上。加來的繁榮主要依靠英國商人的貿易活動,因此還有一線希望:法王決定不動外國人的財產,讓他們繼續經營生意。
糟糕的是,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一個月過去了,卻沒有一個英國人從加來逃出來給家里報信,這就意味著沒有幾個人生還。
“室內集市無論如何都值得辦起來,”愛麗絲答道,“不過你說得對,我在想,倘若加來的情形真是預料的那樣壞,那也該另做打算,做別的買賣。”
內德點點頭。母親一向有遠見。
“不過,這也未必成真,”愛麗絲最后說,“雷金納德要是沒有特別誘人的買賣,也不會自降身價,來求我借錢了。”
內德的思緒已經轉到別處去了。剛才和雷金納德討價還價,叫他一時忘了菲茨杰拉德家他唯一真正關心的那個人。
他在會眾里尋找,卻沒瞧見瑪格麗。她已經走了,不過內德知道她去了哪兒。他穿過中殿,不想顯出急匆匆的樣子。
他雖然心事重重,卻也忍不住再次為拱券的樂章贊嘆。低矮的拱券仿若低音音符,穩穩地打著拍子反復,廊臺和高窗上的小拱則是高音和聲,奏著同一個和弦。
他緊了緊斗篷,出了教堂向北,往墓園的方向走。這會兒雪下得緊了,菲利普院長高大的陵墓頂上積了一層雪。這座墓十分龐大,從前內德和瑪格麗躲在后面親熱,也不必擔心被人瞧見。傳說菲利普院長對那些受情欲引誘的男女態度寬容,內德想,這位早已作古的修士要是知道墳墓后有一對年輕人親吻,應該不至于靈魂不寧。
不過瑪格麗發現了另一個幽會的地方,比墓園要穩妥,之前望彌撒的時候,兩個人匆匆說了幾句話,她趁機告訴給他。內德循著指引,來到瑪格麗父親的新宅,繞到背面,瞧著四下無人,就從木籬間的豁口溜了進去。
雷金納德爵士的新居里,地板、墻壁、樓梯、屋頂都已完備,只是沒開門窗。內德進了屋,直奔意大利大理石鋪成的大樓梯,上了一處寬闊的樓梯平臺。瑪格麗在這兒等著他。她裹了一件紅大衣,滿臉期待的神色。他把瑪格麗擁在懷里,兩人動情地親吻。內德閉上眼睛,嗅著她的體香:她脖子散發著溫暖的芬芳。
喘息的時候,他說:“我很擔心。母親剛剛借了你父親四百鎊。”
瑪格麗一聳肩。“這是常有的事。”
“借債容易引發口角,咱們倆的事只有更糟。”
“怎么可能更糟?再吻我。”
內德吻過好幾個姑娘,但從沒有誰像瑪格麗這樣,她是唯一一個想什么說什么的女孩子。按說女子要由著男子主動,在親密關系上尤其如此,不過瑪格麗似乎并不曉得。
“我喜歡你這樣吻我,”內德過了一會兒說,“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你把我當什么了?況且這哪還分什么對錯,又不是賬目。”
“你說得對。每個女孩子都不一樣。露絲·科布利喜歡對方用力捏她的胸脯,她好過后回味。而蘇珊·懷特呢——”
“夠了!我才不想知道你那些相好的。”
“我逗你的。你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們再次擁吻。內德敞開斗篷,又解開她的外套紐扣;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幾乎不覺得冷。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立馬給我停下!”
是羅洛。
內德心虛,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憑什么不許他吻一個愛自己的姑娘?他松開懷抱里的瑪格麗,故意慢慢轉過身。他才不怕羅洛。“羅洛,別費心給我下命令了,這兒又不是學校。”
羅洛沒理他,對瑪格麗喝道:“你馬上跟我回家。”一副義憤填膺的架勢。
瑪格麗從小忍著長兄的呼呼喝喝,對違抗他的意愿也是駕輕就熟。“你先走吧,”她說得隨隨便便,微微聽得出一絲不自然,“我馬上回去。”
羅洛氣紅了臉:“我說馬上。”他一把抓住瑪格麗的手臂。
內德說:“羅洛,你快放開她——沒必要動粗。”
“你給我閉嘴。這是我妹妹,我愿意怎么樣你也管不著。”
瑪格麗努力掙扎,但羅洛抓得更緊了。瑪格麗嚷:“快放手,弄疼我了!”
內德跟著說:“我可警告過你了,羅洛。”他不想動武,但也絕不會由著他恃強凌弱。
羅洛拽住瑪格麗。
內德揪住羅洛的外衣,把他從瑪格麗身邊扯開,又用力一推,羅洛一個踉蹌,向后跌去。
這時內德看見巴特邁上了樓梯。
羅洛站穩了,威脅地豎起一根手指,邊走向內德邊說:“你好好聽著!”抬腳踢向內德。
這一腳瞄著內德胯下,但他微微一閃,只被踢中了大腿。這一下力道不輕,但他此時怒火中燒,幾乎不覺得疼。他握緊雙手,拳頭砸在羅洛的腦袋和前胸,三下、四下、五下。羅洛向后躲閃,準備回擊。他個子更高、手臂更長,但內德怒火更旺。
內德隱約聽見瑪格麗在尖叫:“住手,住手!”
內德逼著羅洛退到樓梯口,突然覺得背后一股力氣把他定住了——是巴特。內德的兩只手臂被按在身體兩側,像被繩索捆了;巴特無論身高力氣都勝過內德和羅洛。內德怒不可遏,拼命掙扎,可惜力不從心。他猛地意識到,自己要狠狠挨一頓揍了。
巴特按著內德,羅洛一陣拳打腳踢。內德想躲閃,無奈動彈不得,只得忍著羅洛的拳頭落在臉上、小腹,腳踢在胯下,一下下地疼。巴特開心地大笑。瑪格麗大喊大叫,想阻止哥哥,卻是徒然:她雖然兇巴巴的,畢竟不如哥哥又高又壯。
過了一會兒,巴特厭倦了,止住笑聲,一把推開內德,任他跌倒在地。內德想站起來,一時力不能支。他一只眼睛睜不開,用另一只眼睛看見羅洛和巴特一人一邊,架著瑪格麗下了樓梯。
內德咳嗽起來,吐出一口血。他用那只沒腫的眼睛瞧見血里有顆牙。他吐了。
渾身又是一陣劇痛。他想站起來,但疼得受不了。他干脆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等著疼痛止住。他喃喃咒罵:“王八蛋,王八蛋。”
“你跑哪兒去了?”羅洛剛把瑪格麗帶進家門,簡夫人開口就問。
瑪格麗大喊:“羅洛讓巴特按住內德打他——什么禽獸能做出這種事來?”
“冷靜。”母親勸道。
“再看羅洛,還在捏關節——竟然還引以為榮!”
羅洛答道:“我引以為榮,因為我做的是對的。”
“你憑自己不敢跟內德打架,是不是?”瑪格麗伸手指著跟進來的巴特,“得拉他做幫手。”
“到此為止吧,”簡夫人說,“有人要見你。”
“我誰也不見。”瑪格麗只想一個人躲在房間里。
“不要不聽話,跟我來。”
瑪格麗的叛逆勁兒蒸發殆盡。她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挨打,而原因是自己愛他。她覺得分不清是非對錯了。她無精打采地一聳肩,跟在母親身后。
母女倆來到簡夫人的客廳,這是她平日里打理家事、指揮仆婢的地方。屋子里陳設簡樸,只有幾把硬椅子、一張寫字桌、一張禱告臺。桌子上擺著簡夫人收藏的一套牙雕圣像。
來客是王橋主教。
朱利葉斯主教可能有六十五歲了,身材清瘦,動作敏捷。他的頭發已經掉光了,瑪格麗總覺得他那張臉像骷髏。他那雙淡藍色的眸子閃著智慧的光。
瑪格麗見到主教吃了一驚。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簡夫人說:“主教有話要跟你說。”
“坐吧,瑪格麗。”朱利葉斯說。
她乖乖聽命。
“我從你出生起就認得你啦,”只聽他說,“你從小接受基督教的教育,是一個好天主教徒。父母以你為榮。”
瑪格麗一言不發。她眼里看見的不是主教,而是羅洛狠狠打內德可愛的面龐。
“你做禱告、望彌撒、每年告解一次。你令天主滿意。”
這是不假。瑪格麗生活里的其他一切都一團糟——哥哥招人痛恨,父母做事殘忍,自己還許給了一個禽獸,但她自認面對天主無愧于心。這算是些許安慰了。
“可是,”主教話鋒一轉,“你似乎一下子把學到的教誨都忘光了。”
這話讓她回過神來。“不,我沒有。”她憤憤然。
母親斥責她:“主教讓你說話再開口,不然不許說話,小孩子別放肆。”
朱利葉斯縱容地微微一笑。“不要緊,簡夫人,我明白瑪格麗心里不痛快。”
瑪格麗盯著他。他是主基督活著的圣像,是所有基督徒在塵世的牧人。他的言語來自天主。他要指責自己什么?
只聽他說:“你似乎忘了第四誡。”
瑪格麗頓時羞愧難當。她聽懂了主教的意思,垂頭望著地面。
“瑪格麗,念第四誡。”
她咕噥:“應孝敬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
“大聲些、清楚些。”
瑪格麗抬起頭,但不敢看主教的眼睛。“應孝敬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
朱利葉斯點頭說:“這一個月來,你沒有孝敬父親和母親吧?”
瑪格麗點點頭。是真的。
“遵守父母之命,是你神圣的義務。”
“我錯了。”她哀慟地輕聲說。
“單單悔罪是不夠的,是吧,瑪格麗?你明白的。”
“我該怎么做?”
“你必須不再犯罪惡。必須順從。”
瑪格麗終于抬頭迎著他的目光。“順從?”
“這是天主的旨意。”
“真的是?”
“真的是。”
他可是主教。他知曉天主的旨意,并且轉告于她。她再次垂下頭。
“我希望你現在和父親談一談。”朱利葉斯說。
“必須談嗎?”
“你知道這是必需的。我想你知道自己該怎么說,是不是?”
瑪格麗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點點頭。
主教對簡夫人打了個手勢,對方過去開了門,等在門口的雷金納德邁進門,瞧著瑪格麗:“嗯?”
“對不起,父親。”
“理應如此。”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大家都在等她開口。
她最終說:“我答應嫁給巴特·夏陵。”
“好閨女。”
瑪格麗站起身問:“我可以走了嗎?”
簡夫人提醒:“你是不是該感謝主教,引你重新踏上天主恩寵之路?”
瑪格麗轉身對朱利葉斯說:“多謝主教。”
“好了,”簡夫人說,“這回可以走了。”
瑪格麗出了房間。
周一上午,內德隔著窗戶瞧見了瑪格麗,一顆心怦怦跳。
他站在客廳里,任玳瑁貓淘淘用腦袋蹭著腳腕。他當時給小貓取名叫淘姐兒,如今它已經是個老婦,瞧見他回家,高興而不失矜持和威嚴。
他目送瑪格麗穿過廣場,進了文法學校。她每周三天去給一班小孩子上課,教他們認數字、字母還有主基督行的神跡,算是為上學打基礎。整個一月她都沒有現身,看樣子她現在又回來上課了。羅洛陪她來的,顯然是個護衛。
內德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他從前也戀愛過。他沒有犯下淫亂之罪,有那么一兩回差一點;他一度以為對蘇珊·懷特動了真心,又以為對露絲·科布利喜歡得厲害。不過,愛上瑪格麗之后他就明白,這一次不同。對瑪格麗,他盼的不只是跟她躲在菲利普院長的墳墓后面親熱。這他自然想,不過他也想跟她共度悠閑的長日,聊戲劇、繪畫、王橋的家長里短、國家大事;抑或跟她肩并肩地躺在綠草青青的河畔,靜靜地曬太陽。
他恨不得立刻奔出房門,沖到市集跟她說話。他強忍沖動,要等到中午下課再去找她。
他在倉庫耗了一上午,忙著登記賬目。哥哥巴尼最討厭這個活兒——巴尼學字母學得很吃力,直到十二歲才認字。內德卻津津有味:賬單、收條,錫、鉛、鐵礦石的噸量,去往塞維利亞、加來和安特衛普的航次,價目、收益,一張書桌、一管羽毛筆、一瓶墨水再加一本厚厚的清單賬簿,國際貿易的帝國就浮現在他眼前。
但此時此刻,這個帝國行將分崩離析。威拉德家的主要業務設在加來,財產十有八九已被法王沒收。王橋的存貨雖然價值不菲,但戰亂期間,海峽間通船受阻,很難賣出去。因為沒活干,他們不得不打發了幾個伙計。內德記賬,也是為核算結余,看可夠付清未結的欠款。
今天的活兒總被打斷,誰都要問他那只黑眼圈是怎么回事。他實話實說,重復對母親說過的話:巴特和羅洛因為他親吻瑪格麗把他揍了一頓。沒人為之震驚,甚至也不驚訝。年輕人動動拳頭并不稀奇,周末尤其如此;周一上午瞧見誰掛了彩著實平常。
只有奶奶憤憤不平。“那個羅洛是只狡猾狐貍,”她說道,“打小就小心眼,如今成了個睚眥必報的大塊頭。你可得提防他。”愛麗絲瞧兒子被打掉了一顆牙,失聲痛哭。
晌午了,天色明亮起來,內德出了倉庫,踏上泥濘的主街。他沒有回家,而是朝文法學校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教堂敲響了正午的鐘聲。畢業才不過三年,他卻覺得比那個少年老了幾十歲。當初那些讓他癡迷的事,像考試、競技、較勁,如今想來,只覺得瑣碎可笑。
羅洛從市集那邊走過來,內德猜他是來接瑪格麗回家的。羅洛瞧見內德,似乎吃了一驚,露出一絲懼意,緊接著惡狠狠地說:“離我妹妹遠點。”
內德早有準備。“看你有沒有這本事,軟綿綿的鄉巴佬。”
“你是想讓我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打腫吧?”
“我倒想你試試。”
羅洛打起了退堂鼓。“大庭廣眾的,我不跟你動手。”
“那是自然,”內德一臉輕蔑,“尤其是你沒帶那個大個兒幫手巴特。”
瑪格麗走出學校,見狀吃了一驚。“羅洛!老天爺,你又想打架嗎?”
內德盯著她,心提到嗓子眼。她身材嬌小,光彩照人,下巴高高昂著,綠眸子閃著叛逆的光,少女的嗓音氣勢奪人。
“不許你和威拉德家的小子說話,”羅洛喝令,“馬上跟我回家。”
“可我有話要跟他說。”
“我絕對不許。”
“別拉我,”她猜中了哥哥的心思,“講點理吧。你去站在主教府門口,那兒聽不見我們說話,但能瞧見。”
“你沒什么可跟威拉德說的。”
“別說傻話。昨天的事我得告訴他,這你沒法否認吧?”
“沒別的?”羅洛半信半疑。
“我發誓,我一定得告訴內德。”
“不許叫他碰你。”
“你去主教府門口那兒站著。”
內德和瑪格麗瞧著羅洛走出二十步,轉過身,站在那兒虎視眈眈。
內德問:“昨天打完架出了什么事?”
“我領悟到一件事。”瑪格麗說著,淚水涌上了眼眶。
內德有種不祥的預感。“什么領悟?”
“順從父母之命,是我神圣的義務。”
她淚流滿面。內德從口袋里掏出一塊亞麻布的鑲邊帕子,這是母親縫的,上面繡著橡子圖案。他用帕子替她輕輕地擦眼淚,她卻一把奪過帕子,在臉上胡亂擦了擦說:“再沒什么可說的了,是不是?”
“啊,有啊。”內德勉強鎮定。他曉得瑪格麗雖然性格沖動任性,其實潛心向教。“和你痛恨的人同床共枕,難道不是罪?”
“不是,教義里沒有這一條。”
“那應該有。”
“你們新教徒總妄圖改變天主的律法。”
“我不是新教徒!難道是為了這個?”
“不是。”
“他們做了什么?怎么說動你的?你是不是被逼的?”
“他們只是點醒了我的義務。”
內德覺得她有什么瞞著沒說。“是誰?誰點醒你的?”
她遲疑起來,好像不想回答,隨即微微一聳肩,似乎覺得事已至此也無關大礙。“朱利葉斯主教。”
內德怒不可遏。“哼,他不過是替你父母做個人情!他是你父親的老朋友。”
“他是主基督活著的圣像。”
“耶穌才不會對婚姻的事指手畫腳!”
“我相信耶穌希望我順從父母。”
“這根本不是什么主的旨意。你父母利用你的虔誠,騙你滿足他們的私心。”
“你要是這么想,我為你難過。”
“就因為主教的一句話,你就真打算嫁給巴特·夏陵?”
“因為這是天主的旨意。我要走了,內德。以后你我越少說話越好。”
“怎么?咱們住在同一個鎮子,去同一間教堂——怎么就不該說話?”
“因為我的心要碎了。”瑪格麗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