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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皮埃爾·奧芒德的生計是順走巴黎市民手頭的閑錢,趕上今天這種舉國歡慶的日子,事情就好辦得多。

巴黎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法國軍隊攻下加來,收復了兩百年前莫名其妙被英國蠻子搶走的這塊土地。都城的每家酒肆里,人人都在為吉斯公爵“疤面”舉杯,慶祝這位大將軍替國家一雪前恥。

巴黎大堂區的圣埃蒂安酒館也不例外。一個角落里,幾個年輕人正在擲骰子,贏的人就以疤面的大名提酒。門口處,一桌士兵大肆慶祝,好像加來是他們攻下的。另一個角落里,一個妓女喝醉了,伏在桌子上昏睡,頭發散落在一攤酒里。

這種喜慶場合對皮埃爾來說正是絕佳的機會。

皮埃爾在索邦大學念書。他自稱出身香檳,父母出手闊綽,生活費不少給。事實上,父親一個子兒也沒給他。母親為給他置辦趕路的新衣用盡了畢生積蓄,如今已經不名一文。家里指望他做些文書工作糊口,譬如謄寫法律文件,不少學生就是這樣過來的。但皮埃爾貪圖享樂,花錢如流水,弄錢得另想法子。這天他穿了件時興的藍色緊身上衣,衣袖開衩,露出里襯的白絲綢。這種行頭,謄寫一年的文書也買不起。

他旁觀幾個人玩骰子。看樣子都是些紈绔子弟,生在珠寶商、律師、建筑匠師之家。其中那個叫貝特朗的把把贏,起先皮埃爾以為遇到了同行,貝特朗也是個騙子,于是留神觀察,想瞧瞧他是怎么出老千的。看到最后,他判定貝特朗沒耍手段,純粹是手氣好。

皮埃爾的機會來了。

貝特朗贏了五十多里弗赫,那幾個朋友輸得精光,起身告辭。貝特朗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塊芝士,皮埃爾見機湊過去。

“我祖父的表親就是個幸運兒,像你。”他裝著輕松友好的口氣,從前百試百靈。“他逢賭必贏,打過馬里尼亞諾戰役【注:1515年9月13日至14日,意大利戰爭期間,法國軍隊與米蘭公爵屬下的瑞士雇傭軍在倫巴第的馬里尼亞諾村附近交戰,最終法軍獲勝。】都活下來了。”皮埃爾隨編隨說,“他娶了個窮人家的閨女,看中她生得美,他很中意,后來太太的叔父給她留了一間磨坊。兒子后來當了主教。”

“我可不總是走運。”

皮埃爾暗想,看來貝特朗還不是蠢得無藥可救,不過騙動該不成問題。“我敢打賭,有個姑娘一直不待見你,后來卻親了你。”他發現大多男子少年時都有這番經歷。

貝特朗卻以為皮埃爾料事如神。“對!克洛蒂爾德——你怎么曉得?”

“我說過了,你是個幸運兒,”他湊近了,壓低聲音,好像跟他吐露秘密似的,“祖父的表親老了以后,有一天,從一個叫花子那兒知道自己為什么交了一輩子好運。”

貝特朗哪里忍得住:“為什么?”

“叫花子告訴他:‘令堂懷你的時候,施舍給我一便士——所以你這輩子都有好運氣。’這件事千真萬確。”

貝特朗一臉失望。

皮埃爾豎起一根手指,像要表演戲法似的。“接著叫花子脫下那身臟兮兮的衣服,原來他是個——天使!”

貝特朗驚疑不定。

“天使為祖父的表親賜福,之后張開翅膀,回歸天國。”

皮埃爾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對貝特朗耳語:“我猜令堂也曾給布施于天使。”

貝特朗還沒有喝醉,答道:“沒準。”

“令堂是不是心地善良?”皮埃爾知道,幾乎沒人會回答“不”。

“家母堪比圣徒。”

“這就是了。”皮埃爾想起自己的母親,要是她知道兒子靠騙錢為生該多么失望。他替自己開脫:是貝特朗自找的,他好賭又貪杯。但是,即便在假想中,這個理由也不能令母親釋懷。

他強迫自己別再想了。這不是捫心自問的時候:貝特朗要上鉤了。

他于是又說:“有一位長者——不是令尊——曾提點過你,至少一次。”

貝特朗詫異地睜圓了眼睛。“我一直搞不明白拉里維埃先生為什么肯為我出這么多力?”

“他是你的天使派來的。你有沒有險些受傷或是死掉的經歷?”

“五歲那年走丟過一回。我以為家在河對面,差點淹死,幸好一個托缽修士路過救了我。”

“那可不是修士,而是你的天使。”

“不可思議——你說得對!”

“令堂幫過一個下凡的天使,所以這個天使一直在守護你。我就知道。”

皮埃爾接過酒杯和一角芝士。白吃白喝總是歡迎的。

他念書是為了謀個神職,因為靠這個法子能躋身上層社會。不過才入學沒幾天,他就發現學生已然分成兩類,命運截然相反。貴族和富商家的年輕少爺會當上修道院長和主教,其中有些已經定好了要接管哪處俸祿豐沛的修院或是教區,因為這些職務根本屬于某個家族的私產。相反,省城醫生和酒商家聰敏好學的學生只能在鄉下當神父。

皮埃爾屬于后一類,但他鐵了心要躋身第一類。

起初,區分尚不明顯,皮埃爾一早就緊緊地貼著貴族圈子。沒多久,他就改掉了鄉下口音,模仿貴族那種慢吞吞的腔調。他交上了好運。有一次,家境優渥的維爾納夫子爵出門忘了帶錢,于是問他借二十里弗赫,答應第二天還。皮埃爾統共只有這么多積蓄,但他瞧出這個機會獨一無二。

他二話不說就把錢給了維爾納夫,像完全不當一回事。

翌日,維爾納夫忘了還錢。

皮埃爾困窘萬分,但一言不發。當天晚上,他買不起面包,只能喝稀粥充饑。可維爾納夫隔天還是忘了還。

皮埃爾仍然不提起。他知道,要是自己開口叫維爾納夫還錢,維爾納夫和那些朋友就立刻明白他不是他們的一分子,而他渴望被接納,比果腹更甚。

過了一個月,那位貴公子才漫不經心地提起:“我說奧芒德,那二十里弗赫是不是一直沒還你呀?”

皮埃爾動用了極大的意志,開口答道:“好家伙,我哪兒記得。算了得了。”接著他靈光一閃,又加了一句,“你顯然是缺錢哪。”

其他同學哄笑起來,大家都知道維爾納夫富甲一方;皮埃爾憑借這句打趣,在圈子里站住了腳。

維爾納夫掏了一把金幣給他,他數也沒數,直接塞進口袋。

他被接納了,但這就意味著他事事都得學他們的樣子:穿戴、出門雇馬車、豪賭、在酒館里吩咐好酒好菜,好像這些都不花錢似的。

皮埃爾到處借債,不得已才還,并且學著維爾納夫那樣對錢財漫不經心。可有時候,他需要搞現錢。

他感謝上蒼,世上有貝特朗這種蠢貨。

貝特朗一杯接著一杯,皮埃爾不疾不徐、穩穩當當地提起那宗獨一無二的買賣。

買賣每次都不一樣。這次他說有一個傻瓜德國佬——故事里的蠢人總是外國人。此人從姑姑那兒繼承了幾件珠寶,要賣給皮埃爾,開價五十里弗赫;他不知道的是,這些寶貝值好幾百里弗赫呢!皮埃爾手頭沒這么多現錢,不過要是出得起,能賺上十倍。故事不必十分可信,關鍵看怎么講。貝特朗表示有興趣,皮埃爾必須表現出萬般為難;貝特朗說想買下,他就要露出緊張的神色;貝特朗提議他從自己贏來的錢里拿五十里弗赫,代自己去把東西買下來。

貝特朗求他收下錢,皮埃爾正要收入囊中,從此和貝特朗后會無期,就在這時,寡婦博謝納進來了。

皮埃爾極力維持鎮靜。

巴黎城住了三十萬人,他琢磨自己不大可能跟從前的冤家狹路相逢,況且他總是仔細地避開他們常去的地方。這回真是倒霉到家了。

他別開臉,可惜反應慢了一點,還是被認出來了。婦人指著他尖聲喊:“是你!”

皮埃爾恨不得殺了她。

寡婦博謝納四十歲年紀,風姿綽約,笑容爽朗、身體康健。皮埃爾的年紀只有她的一半,但當初是他主動引誘對方的。而她呢,不僅熱情地教給他歡愛的種種技巧,讓他大開眼界,更重要的是,他每次開口借錢,她都爽快答應。

等偷歡的興奮淡去,她受夠了他總伸手要錢。這種時候,換做是有夫之婦,也只能不了了之,跟他斬斷情絲,安慰自己就當花錢買了個教訓。已婚婦人不敢揭皮埃爾的短,不然自己的丑事也藏不住。寡婦就不一樣了。皮埃爾察覺博謝納太太跟自己反目成仇,她不管跟誰都叫苦連天。

不能讓她惹得貝特朗起疑心,他做得到嗎?很難,不過再不可能的事他也做過。

他得盡快把她支出去。

他對貝特朗耳語:“這可憐的婦人是個瘋子。”接著他站起身,鞠了一躬,冷然客套說,“博謝納太太,鄙人一如既往地為您效勞。”

“那好,把欠我的那二百一十二里弗赫還來。”

糟糕。皮埃爾心下一慌,想瞧一眼貝特朗的表情和反應,可那樣一來就顯得自己心焦,只好強迫自己別看。“明天早上就還給您,煩請知會一聲住址吧。”

貝特朗醉醺醺地嚷:“你剛才還說連五十里弗赫都出不起!”

越發糟糕了。

博謝納太太問:“干嗎等明天?現在不行嗎?”

皮埃爾強自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誰會在口袋里裝那么多金子?”

“你說謊是個行家,可你休想再騙我。”

皮埃爾聽見貝特朗詫異地悶哼一聲,該是有點明白了。

皮埃爾還是決定演下去。他挺直了腰,一副被開罪的樣子。“太太,我可是皮埃爾·奧芒德·德吉斯。您興許聽過這個姓氏吧。我向您保證,家族名譽使然,我絕不騙人。”

門邊那一桌有位士兵正為“法蘭西加來”舉杯,突然揚起頭仔細打量他。皮埃爾瞧見此人右耳缺了大半,該是打仗負的傷。他一時不安起來,但強迫自己專心應付寡婦。

只聽她說:“我才沒聽過你這姓氏,但我知道你沒有名譽可言,小混賬。把錢還我。”

“您會拿到的,我保證。”

“那現在就讓我跟你回家。”

“只怕恕難從命。家母德沙托訥夫夫人會認為您去拜訪不合適。”

“你娘才不是什么德夫人哩。”那寡婦一臉鄙夷。

貝特朗說:“我以為你是住校的大學生呢。”他漸漸醒酒了。

沒戲了。皮埃爾知道,貝特朗是騙不住了。他把火氣都發泄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生氣地罵道:“哼,下地獄去吧。”然后又轉身面對寡婦博謝納。想起她身體的溫暖和重量、她的愉快放蕩,一陣悔恨涌上心頭。他馬上硬起心腸,對她說:“你也是。”

他披上斗篷。真是白費工夫。明天還得從頭來過。可要是再叫他遇上哪個冤家呢?心情糟透了。這一晚真倒霉。又有人歡呼“法蘭西加來”。加來見鬼去吧。他朝門口走去。

不承想,那個耳朵殘缺的士兵突然站起身,攔在門口。

皮埃爾暗想,主在上,這又是哪一出?

他傲然說:“讓開,不要多管閑事。”

士兵站著不動。“剛剛聽你說你叫皮埃爾·奧芒德·德吉斯。”

“不錯,所以最好給我讓開,免得我家里找你的麻煩。”

“吉斯家不會找我的麻煩,”男子的語氣沉著自信,叫皮埃爾緊張起來,“本人是加斯東·勒潘。”

皮埃爾琢磨一把推開他,拔腿就跑。他上下打量這個勒潘。約莫三十歲,不如自己高,寬肩膀,那雙藍眼睛透著冷酷無情,受傷的耳朵表示他不乏打斗經驗。這樣的人沒法輕易推開。

皮埃爾強迫自己繼續裝著那副高人一等的語氣:“怎么,勒潘?”

“我吃的就是吉斯家的飯。本人是家族護衛隊隊長。”皮埃爾心下一沉。“我以吉斯公爵的名義逮捕你,罪名是假充貴族之名。”

寡婦博謝納插嘴說:“我就知道。”

皮埃爾應道:“好家伙,我要叫你知道——”

“留著跟法官說去吧,”勒潘語氣輕蔑,“拉斯托、布羅卡爾,把他拿下。”

皮埃爾還沒來得及應答,桌前的兩個士兵已經起身,一語不發地站在他兩邊,抓住了他兩只手臂。兩人的手仿佛鐵箍,皮埃爾索性放棄掙扎。勒潘對兩人一點頭,他們就押著皮埃爾出了酒館。

他聽見寡婦在身后嚷:“最好絞死你!”

天黑了,不過狹窄蜿蜒的中世紀巷子里擠滿了歡慶的人群,他們高唱愛國的曲子,歡呼“疤面千千歲”。

拉斯托和布羅卡爾大步流星,皮埃爾只好加快腳步跟上,免得被當街拖著走。

不知道會怎么處罰自己?想想就心驚膽戰。冒充貴族可是大罪。就算免過重罰,以后又怎么是好?貝特朗這種笨蛋、容易上鉤的有夫之婦并不難找,不過受騙的人越多,他就越容易被捉到。他這種營生還能維持多久?

他瞧著兩個士兵。那個叫拉斯托的年長四五歲,沒有鼻子,只剩一圈瘢疤圍著兩個小洞,無疑是刀傷。皮埃爾盼他們倆一會兒無聊了,放下戒心,手上抓得不那么緊了,他好掙脫了逃跑,混進人群里脫身。可惜兩個人一路小心謹慎,手上力道不減。

他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兒?”誰也沒有費神回答他。

這會兒他們討論起劍斗來,看來是繼續之前在酒館的話題。拉斯托說:“別朝心臟使勁兒了,劍尖容易打滑,戳進肋骨,頂多是皮肉傷。”

“那你說瞄哪兒?咽喉?”

“太小不好瞄。我就瞄小腹。肚子中劍不會立馬咽氣,但身子跟癱了一般,疼得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大笑起來,聲音尖細。想不到這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會發出這種動靜。

皮埃爾很快就知道去哪兒了。他們拐進了圣殿舊街,皮埃爾知道吉斯家的新宅邸就建在這兒,占了整片街區。他從前常幻想著登上這些亮澤的臺階、邁進大廳。可惜他們走的是花園門,接著從廚房門進了屋子,又爬下樓梯,進了一間散發著芝士臭味的地下室,里面堆滿了酒桶和箱子。兩個人粗暴地把他推進一個房間,門砰地關上了。他聽見插門閂的嘩啦聲。他試著推了推,果然開不了。

地窖里冷得很,還散發著酒館茅房的濁臭。外面走廊里點了一支蠟燭,微弱的燭光從門上的柵欄窗照進來,皮埃爾看出房間里鋪著硬土地面,頭頂是磚砌的圓頂,總共只有一件家什:一只用過卻沒清理的夜壺——怪不得臭。

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一眨眼,這條命就變成了一坨屎。

看來得熬上一夜了。他坐在地上,背貼著墻。早上,他會被帶到法官面前。得想想脫身之策才好。得編個故事打動法官。只要說得入情入理,說不定能免于重罰。

可他意志消沉,根本編不出什么故事,腦子里轉的念頭凈是往后該做什么。有錢人的日子叫他樂此不疲——賭狗輸了錢、大把大把地打賞給酒館女侍、買羊羔皮做的手套——每一次的刺激都難以忘懷。他是不是與此無緣了?

最令他開懷的是大家伙把他視為一分子。誰也不知道他是個私生子,生父同樣是私生子。誰對他也沒有屈尊俯就的意思,出去玩樂的路上還常常喊他。有時候他們在大學區吃完一間酒館換另一家,他因為什么事落在后面,總有人記著:“奧芒德哪兒去了?”之后大伙會停步等他趕上去。現在想起來,他幾乎要落淚。

他緊了緊斗篷。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得著嗎?他希望上庭的時候能像個貨真價實的吉斯人。

火光突然亮了,走廊里有動靜。門閂一拉,緊接著門推開了。“起來。”說話人粗聲粗氣。

皮埃爾掙扎著站起身。

手臂再次被緊緊地抓住,他斷了逃跑的念頭。

加斯東·勒潘守在門口。皮埃爾又裝出從前的傲慢。“是要放了我吧,我要聽你賠罪道歉。”

“閉嘴!”勒潘喝道。

勒潘在前面帶路,沿著過道上了后樓梯,接著穿過一層,邁上主樓梯。這下皮埃爾徹底懵了。他被當成罪犯押著,卻像客人一樣被帶進公爵府的正廳。

勒潘領著他進了一個房間,只見地上鋪著織花地毯,窗前垂著厚重的彩錦窗簾,壁爐上掛了一幅巨大的油畫,畫中是個體態豐滿的裸身女子。兩個衣著高貴的男子坐在軟墊扶手椅上,輕聲爭論什么問題。兩個人之間擺了一張小桌子,上面放了一壺酒、兩只酒杯,還有一只碟子摞滿了炒貨、果干和小糕點。有人進來了,他們卻毫不理會,還在交談,不在乎誰聽見。

這兩個人顯然是兄弟倆,身材魁梧,都是金發金須。皮埃爾認出來了。他們可是法蘭西大名鼎鼎的人物,僅次于國王。

其中一個男子兩邊臉頰上留著駭人的傷疤,是一桿長矛刺穿面孔留下的。傳說當時矛頭卡在臉上,他策馬趕回營帳,大夫拔出尖矛的時候,他哼都沒哼一聲。他就是吉斯公爵弗朗索瓦,綽號叫疤面。再過幾天,他就年滿三十九歲了。

另一位是他弟弟洛林樞機主教夏爾,兄弟倆同月同日生,相差五歲。他身著和祭司職分相稱的鮮艷紅袍。夏爾十四歲就晉升為蘭斯總主教,如今身兼眾多俸祿豐厚的教職,其身家在法蘭西數一數二,光是一年收入就高達三十萬里弗赫,叫人咋舌。

多年來,皮埃爾常常幻想著見到這對兄弟。論權勢,王室以外,就非二人莫屬。想象中,兩人視他為重要謀士,幾乎同他平起平坐,在政治、財務乃至軍事問題上聽取他的意見。

現在他的愿望可以說實現了,可惜是以犯人的身份。

他細聽兩人的對話。只聽夏爾樞機輕聲說:“自從圣康坦戰敗之后,陛下的威望一直沒能徹底恢復。”

“但我這次加來大捷自然有所助益!”弗朗索瓦公爵駁斥。

夏爾搖頭說:“雖然拿下一局,但整場仗卻占下風。”

皮埃爾心中恐懼,卻也聽得著迷。法西兩國交戰,是為爭奪意大利半島的那不勒斯王國及其他諸邦的統治權;西班牙有英格蘭支持。法國從英格蘭手中收復加來,但尚未奪取意大利各城邦。這筆買賣不劃算,但這話可沒幾個人敢公開說。兩兄弟對其權勢自信不疑。

勒潘借談話的空當稟告說:“兩位大人,冒名頂替的家伙帶來了。”兩兄弟聞言抬起頭。

皮埃爾振作精神。從前也遇見過棘手的情況,他總能靠著花言巧語和似是而非的理由脫身。他提醒自己,就當這是一次機遇。靠著警醒和機變,說不定能逢兇化吉。“晚上好,兩位大人,”他端著架子,“今日意外得見,榮幸之至。”

勒潘罵道:“沒問你話就閉嘴,王八蛋。”

皮埃爾轉頭對他說:“樞機面前,請收起你的污言穢語,否則我要叫你吃教訓的。”

勒潘氣壞了,但當著兩個主子,又不敢對他動手。

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神,夏爾饒有興致地揚起眉毛。皮埃爾出其不意——好兆頭。

開口的是公爵。“你假充是我們家的人。這可是重罪。”

“鄙人誠惶誠恐,請大人原諒,”不等他們回答,他一口氣說下去,“家父是托南克·萊·茹安維爾——一個擠奶女工的私生子。”他痛恨講起這段往事,因為這是確有其事,而他深以為恥,可他別無他法,“據說她的情人是個年輕少爺,吉斯家的親戚。”

弗朗索瓦公爵半信半疑,哼了一聲。吉斯家族的祖宅就坐落在香檳區茹安維爾,和托南克·萊·茹安維爾離得很近,從名字也看得出來。不過不少女人未婚生子,都把賬賴在貴族情人頭上,但話說回來,通常也不假。

皮埃爾又說:“家父在當地文法學校念過書,后來做了司鐸,這還要多虧大人先父的提點。愿他老人家在天國安息。”

皮埃爾清楚,這個故事入情入理。貴族家庭雖然不會公開承認私生子,卻常常會幫一把手,就像一個人看見一條狗一瘸一拐的,會不經意地俯身替它拔掉爪子上的刺。

弗朗索瓦問:“司鐸不得娶妻,又怎么會生下你?”

“家母是他的管家婦。”司鐸終身不可娶妻,不過通常會找情婦姘居,“管家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委婉說法。

“這么說你是雙重的私生子嘍!”

皮埃爾臊紅了臉,這也是真情實感。他以出身為恥,這一點不必裝假。不過,公爵這句話也叫他得了信心,這說明他的話被當了真。

公爵接著說:“就算你這段家傳掌故不假,你也沒有資格借我們的姓招搖撞騙——你自然曉得吧。”

“我知道做錯了,”皮埃爾承認,“但我從小就敬仰吉斯家的大名,我愿意全心全意侍奉大人左右。我知道大人理應責罰我,但請大人——許我以功補過。交代一個任務給我,我發誓,一定辦得妥妥帖帖。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不管什么事。”

公爵不屑地搖頭:“我想不出你能派上什么用場。”

皮埃爾萬分絕望。他這番話說得誠心誠意,可惜沒能奏效。這時夏爾樞機卻開口了:“說起來,倒真有一件事。”

皮埃爾心念一動。

弗朗索瓦公爵略顯不悅:“真的?”

“不錯。”

公爵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夏爾樞機說:“巴黎有些新教徒。”

夏爾是忠堅的天主教徒。這不足為奇,畢竟教會給他那么多好處。他這句話也不假。巴黎是天主教的重要據點,每到主日,就有傳教士站在講道臺上宣講地獄之火、怒斥異端邪說,吸引了大批教眾,但還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聽些批判司鐸坐享教堂俸祿卻不為會眾服務的言論。有些人對教會的腐敗深惡痛絕,明知是犯罪,也甘冒危險去參加秘密的新教禮拜。

皮埃爾裝作義憤填膺。“這種人就該處死!”

“會辦的,”夏爾答道,“不過得先把他們找出來。”

“交給我!”皮埃爾馬上接口。

“還有他們的妻子兒女、朋友親戚,一并查出姓名。”

“我在索邦有幾個同學有些異教的苗頭。”

“打聽出在哪兒能買到批判教會的書籍和宣傳冊子。”

售賣新教文本可是死罪。“我可以透口風,”皮埃爾說,“假裝自己發自肺腑的困惑。”

“最要緊的,我要知道新教徒褻瀆天主的集會地點。”

皮埃爾想到一件事,皺起眉頭來。夏爾想得到這類情報,該不是剛才幾分鐘之內突發奇想。“想必大人已經派了人手打聽這些事了吧。”

“你不必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也不知道你。”

這么說,探子數目不詳,他皮埃爾只是其中之一。“我一定是最出色的!”

“是的話,自然重重有賞。”

皮埃爾簡直不敢相信就這么交上了鴻運。他大喜過望,生怕夏爾改變主意,只想立刻退下,但他得做出冷靜沉著的樣子。“多謝樞機大人信任。”

“哼,別以為我信任你,”夏爾的語氣流露出不經意的輕蔑,“不過要完成鏟除異端這個重任,手頭能用的工具只好都用了。”

皮埃爾不想讓這句話做收尾,得讓兩兄弟刮目相看才行。他回憶剛才進來時兩人的對話,索性壯著膽子說:“樞機大人,我同意大人剛才的話,得替國王陛下贏回民心。”

對皮埃爾的膽大妄為,夏爾臉色不定,似乎不知該勃然大怒還是一笑置之。最后他只淡淡地說:“是嗎?”

皮埃爾一鼓作氣。“眼下需要一場盛大、奢華、色彩繽紛的慶典,讓大家忘掉圣康坦之恥。”

樞機微微頷首。

皮埃爾見狀有了底氣,又說:“譬如王室婚禮。”

兩兄弟面面相覷。弗朗索瓦說:“我看這混賬東西有幾分道理。”

夏爾點頭說:“有些人比他精明,卻不如他明白政治。”

皮埃爾喜不自勝。“多謝大人。”

夏爾卻對他沒了興趣,端起酒杯說:“沒你的事了。”

皮埃爾朝門口退去,一眼瞥見勒潘。他腦筋一轉,又轉回身對夏爾說:“大人,等我查出新教徒的敬禮場所,是直接呈給您,還是交給某個下人?”

樞機酒杯舉在唇前,聞言略一思索。“務必交給我本人。不得有誤。下去吧。”他飲了一口酒。

皮埃爾迎著勒潘的目光,得意揚揚地咧嘴笑了。“多謝。”說完就出了門。

西爾維·帕洛前一天來魚市就注意到了那個英俊的年輕人。他可不是魚販子:衣著那么講究,藍色緊身上衣開衩,露出白絲綢內襯。昨天她瞧見男子買了鮭魚,但挑也不挑,并不上心,顯然不是買來自己吃的。他對自己頻頻微笑。

西爾維很難不為之竊喜。

男子相貌堂堂,一頭金發,微微蓄著金色胡須。估摸著二十歲年紀,比自己長三歲。他舉止透著一股自信,叫人著迷。

她其實有一個仰慕者。莫里亞克一家是父母的相識,他家父子二人都是矮個子,也是插科打諢的角色。父親叫呂克,可謂人見人愛,人緣極佳;他是做船貨經紀的,生意興隆興許是為此。可惜虎父犬子,他兒子喬治,也就是西爾維的仰慕者,遠不及父親,只會說些蹩腳的玩笑、笨拙的打趣。她就盼他離家闖蕩幾年,成熟些才好。

一月里一個寒冷的上午,這位陌生的仰慕者在魚市上第一次跟她搭話。塞納河畔積雪未消,魚簍里的水結了薄薄一層冰。冬日里饑腸轆轆的海鷗在頭頂盤旋,瞧見有這么多魚卻吃不到,發出無奈的鳴叫。年輕人開口問:“怎么看魚是不是新鮮?”

“看眼睛,”她答道,“要是魚眼渾濁,那就不新鮮。清亮的才好。”

“像你的。”他接口。

她咯咯笑了。至少口齒伶俐。喬治·莫里亞克只會說些傻乎乎的話,譬如“有人親過你嗎?”

她又說:“再就是扯開魚鰓瞧。里面應該是粉紅濕潤的。啊,天哪。”她掩住嘴巴。他怕要打趣說還有一樣東西里面也是粉紅濕潤的。她感覺自己羞紅了臉。

他掛著淡淡的笑意,只說:“我會記在心上的。”她著實感激他這么有分寸。顯然不像喬治·莫里亞克。

他一直站在她身邊,看她挑了三條父親最愛吃的小鱒魚,付了一蘇六便士。她提著籃子往家里走,他也一直跟著。

“請問貴姓大名?”她問。

“皮埃爾·奧芒德。我知道芳名是西爾維·帕洛。”

她喜歡坦白,于是問:“你一直在跟蹤我?”

他神色尷尬,遲疑了一會兒才答道:“是,算是吧。”

“為什么?”

“因為你這么美麗動人。”

西爾維自知生了一張惹人好感的臉孔:神色坦率,白皙的皮膚襯著一雙藍眸子,但她不自信長得美麗動人,于是問:“只是因為這個?”

“你觀察入微。”

果然另有原因。她忍不住心下失落。是虛榮讓她以為他為自己的美貌而傾倒,雖然念頭轉瞬即逝。看來她也只有和喬治·莫里亞克將就了。她說:“實話實說吧。”她努力掩飾失望。

“你聽過鹿特丹的伊拉斯謨沒有?”

當然聽過。西爾維感覺小臂上的汗毛立了起來。剛才這幾分鐘,她竟然忘了一家人都是罪犯,一旦被抓就是死刑。那種時刻提心吊膽的感覺一下子又回來了。

她不至于笨到直接回答,就算提問的人是自己心儀的對象。她思索著托詞。“怎么問起這個?”

“我在大學念書,課上聽說這個伊拉斯謨是個邪惡之徒,是新教的始作俑者,可我倒想親自讀一讀。圖書館里沒有他的書。”

“這種事我又怎么會知道?”

皮埃爾一聳肩。“令尊是印書的,對吧?”

他果然是在跟蹤自己。不過他不可能知道實情。

西爾維一家人肩負著上帝賦予的使命。他們的神圣任務就是幫助同胞接觸到真信仰,而方法就是賣書:自然主要是《圣經》,譯為法語的《圣經》,這樣每個人都能讀懂,明白天主教會是如何大錯特錯。此外,還有伊拉斯謨等學者的論述作品,行文條理清晰,給那些領悟較慢的讀者。

每次賣出這種書,一家人都冒著可怕的風險:是會沒命的。

西爾維答道:“你怎么會以為我們賣那種東西?那可是違法的!”

“有個同學這么以為的,僅此而已。”

原來只是傳言——不過也夠她憂心的了。“那,請你轉告他,我們沒那種東西。”

“好吧。”他好像很失望。

“難道你不知道?凡是印刷場地都隨時有人搜查,就是要找違法書籍。我們那里被搜過好幾次了,我家的聲譽沒有污點。”

“可喜可賀。”

他又陪著她走了幾步,然后停下腳步。“無論如何,能認識你總是幸事。”

西爾維說道:“慢著。”

買違禁書籍的顧客大多是他們認識的人,都是肩并肩在秘密地點瞻禮敬神的善男信女。少數是認識的教友介紹來的。就算賣給這些人也有風險:要是他們被捕并遭拷問,十有八九會和盤托出。

不過新教徒要冒的險還不止如此,最危險的就是向陌生人宣講信仰。但要傳播福音,這是唯一的法子。西爾維的畢生使命就是勸天主教徒改宗,而現在機會就在眼前。要是任他走開,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皮埃爾看上去真誠可靠,跟她搭話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似乎是真心害怕。另外,他跟大嘴巴、輕浮鬼、傻瓜、酒鬼似乎都不沾邊。她想不出理由拒絕他。

不過,她這次冒險比往常多了幾分心甘情愿,也許因為這個可待發展的教友是個迷人的年輕男子,并且似乎對自己有意?她告訴自己,這個問題無關緊要。

她冒著一死的風險,并祈禱上帝保佑。

“下午到店里來,”她開口說,“帶四里弗赫,買一本《拉丁語法》。無論如何也不要提伊拉斯謨。”

她突然當機立斷,似乎叫他吃了一驚,但他還是答道:“好。”

“日暮時分在魚市等我,”屆時河邊該空無一人了,“帶上那本《拉丁語法》。”

“然后呢?”

“然后就信靠主。”她沒等他回答,轉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她祈禱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巴黎城分成三大塊。最大的一部分叫作新城區,位于塞納河北面,也叫右岸。河南面,也就是左岸,面積小一些的,叫作大學區,又因為大學生都通曉拉丁語,因此也叫拉丁區。中心的小島叫作城區,西爾維一家就住在島上。

西爾維家籠罩在圣母院的陰影下,一層是店面,書籍都鎖在網格柜子里;一家三口住在樓上;印刷廠房則設在后院。西爾維和母親伊莎貝拉輪流照看店面,父親吉勒不擅長和顧客打交道,就負責在印刷間忙忙碌碌。

西爾維在樓上的廚房里準備飯菜。她做了洋蔥大蒜煎鱒魚,又把面包和葡萄酒擺上桌。阿貓菲菲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西爾維給貓喂了一只魚頭,貓咪優雅地嚼起來,先吃掉了魚眼睛。上午的事叫她憂心。那個學生會來嗎?來的會不會是法院的人,帶了一隊兵,以異教的罪名把一家三口通通逮捕?

吉勒先吃,西爾維替他布菜倒酒。父親高大魁梧,因為常年舉著鋪滿鉛字模子的厚重橡木印版,手臂和肩膀練得發達有力。發脾氣的時候,他左臂一揮,就推得西爾維跌在房間另一頭。這天魚肉又薄又嫩,他心情愉快。

父親吃完了,換母親吃,西爾維去看店面。母親吃完后過去替她,但西爾維沒胃口。

西爾維吃過飯,也回到店鋪里。這會兒沒有客人,伊莎貝拉立刻開口問女兒:“你怎么憂心忡忡的?”

西爾維講了皮埃爾·奧芒德的事。

伊莎貝拉有些焦慮。“你應該約他見一次面,多了解了解,再請他到店里來。”

“我也知道,可我哪有理由約他見面?”西爾維看母親投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于是說,“我不懂得打情罵俏,媽媽你也知道。對不起。”

“我倒高興著呢。都是因為你這孩子太誠實。算了,咱們得冒風險,這是咱們必須背的十字架。”

西爾維說:“希望他不會一時問心有愧,一股腦兒都說給告解牧師了。”

“更有可能心里害怕不來了。說不定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西爾維并不希望這種情況,但嘴上什么也沒說。

這時有客人來了,母女的談話便到此為止。西爾維好奇地打量這個來客。來買書的大多衣著光鮮,畢竟窮人是買不起書的。來的這個年輕人衣著算得上得體,不過樣式樸素,穿的也很舊。他身上厚重的外套沾滿塵土,結實的靴子上蒙著灰,顯然是趕了遠路。他一臉疲憊,還顯得心事重重。西爾維生出惻隱之心。

“我想找吉勒·帕洛。”是外省口音。

伊莎貝拉答道:“我去叫他。”她穿過店鋪,去了后面的印刷間。

西爾維心中好奇。這個遠道來的客人找父親,除了買書還能有什么事?她試探地問:“您是遠道而來吧?”

他還沒回答,這時又有客人來了,西爾維認出他是圣母院的教士。西爾維和母親一向小心,見到神父總忙不迭地招待。吉勒則不然,不過,他對誰都是粗聲粗氣。西爾維招呼道:“下午好,拉斐爾總執事。我們一向盼著您來光顧。”

那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突然一臉慍怒。西爾維猜他是不是對總執事有什么不滿。

拉斐爾問:“這里有沒有《圣詠集》【注:新教譯為《詩篇》。】?”

“當然有。”西爾維說著打開柜鎖,取出一本拉丁文《圣詠集》。她琢磨拉斐爾要的不會是法語譯本,雖然索邦的神學院已經允許其刻印。她猜測總執事是要買來送人的,他手里肯定有全本的《圣經》嘛。她說:“這一本十分精美,適合做禮物。書脊的壓印圖案是金葉子,文字是雙色印的。”

拉斐爾打開翻看。“的確賞心悅目。”

“五里弗赫。價格再公道不過。”對普通百姓而言,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不過總執事可不是普通百姓。

這時候又來了第三個客人,西爾維認出是皮埃爾·奧芒德。西爾維瞧見他那張微笑的臉,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同時她又盼自己沒看錯人,他的確小心謹慎。要是他當著總執事和一個神秘陌生男子提起伊拉斯謨,那可要大難臨頭了。

母親從屋后走出來,對旅人說:“我丈夫一會兒就來。”她看見西爾維在招呼總執事,就問剩下的客人,“先生,請問想找些什么?”

西爾維朝母親使眼色,眼睛微微張大,暗示這個新客人就是之前提起的那個學生。伊莎貝拉幾乎不易察覺地一點頭,表示心里有數。母女之間的無聲交流十分嫻熟,這是和吉勒共同生活培養出來的。

皮埃爾說:“我想找一本《拉丁語法》。”

“稍等。”伊莎貝拉打開相應的柜子,取出語法書,遞給客人。

吉勒出來了。店里有三個客人,其中兩個都有人招呼,他自然以為第三個就是找他的人,便開口問:“什么事?”他一向態度生硬,伊莎貝拉不想讓他守在店里就是這個原因。

旅人遲疑著沒回答,好像很不自在。

吉勒不耐煩:“你找我?”

“嗯……請問有沒有法語的圣經故事,帶插圖的?”

“怎么沒有,這是本店銷路最好的書。不過你問我女人就是了,干嗎把我從印刷間拽出來?”

西爾維不止一次地希望父親對客人親切些。不過事情的確蹊蹺:他指名道姓地找父親,詢問的卻是這么普通的事。她瞧了母親一眼,見她微微皺著眉頭,看來也察覺出有什么不對。

她瞧出皮埃爾也在留心兩人的對話,顯然和自己一樣好奇。

總執事不客氣地駁斥:“聽圣經故事應該去找堂區司鐸才對。要是自己去讀,準保要領會錯的。”他把金幣放在柜臺上,準備買下《圣詠集》。

西爾維暗暗接口,或者領會對了。從前普通百姓讀不懂《圣經》,司鐸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們正中下懷,最怕的是上帝圣言的光芒照亮他們的言行。

皮埃爾奉承地接口:“圣者所言甚是——恕我一介學生斗膽發表意見。必須堅定立場,不然每個補鞋匠、織布工都要自立宗派了。”

補鞋匠和織布工這些獨立經營的手藝人似乎尤其容易受新教影響。西爾維猜想,原因是他們有空閑思考,也不像農戶那么懼怕司鐸和貴族。

她也忍不住詫異。皮埃爾之前表明對禁書感興趣,這時卻對司鐸滿口恭維。她好奇地望向他,瞧見他對自己擠了擠眼。

他的一舉一動真是叫人陶醉。

西爾維別開目光,撿了一張粗布方巾,替總執事包好《圣詠集》,又系上繩子。

旅人聽了總執事那句責難,頭一昂,語帶挑釁:“法蘭西有一半市民一輩子也見不到司鐸。”這話是夸張了些,但的確有太多的司鐸只領俸祿,從不去堂區。

總執事自然心知肚明,他無言以對,拿起《圣詠集》,氣沖沖地走了。

伊莎貝拉問那個學生:“要不要替您包起來?”

“有勞。”他掏出四里弗赫。

吉勒問旅者:“這書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旅者弓著身子,仔細翻看插圖。“別催我。”他語氣堅定。他適才不怯于和總執事爭辯,現在看來對吉勒的恫嚇也面不改色。此人外表邋遢,但看來不容小覷。

皮埃爾接過包裹走了。現在店里只剩這一個客人了。西爾維有種大潮退去的感覺。

旅者啪地合上書,直起身子說:“我是日內瓦的紀堯姆。”

西爾維聽見母親低低地倒吸一口氣。

吉勒態度大變。他握起紀堯姆的手說:“歡迎之至。快到里面來。”他領旅者上樓去了起居室。

西爾維半懂不懂。她知道日內瓦是信奉新教的獨立之城,由偉大的約翰·加爾文帶領。從日內瓦到巴黎,隔著二百五十英里路,至少得走兩周。她問母親:“他來這兒做什么?”

伊莎貝拉解釋說:“日內瓦的牧師學校專門培養傳教士,把他們派到歐洲各地,播撒新福音。上次來的那位叫阿方斯,那會兒你十三歲。”

“阿方斯!”西爾維想起了那個一腔熱情的年輕人,從來不理會自己。“我當時總不明白他干嗎住在咱們家。”

“他們把加爾文的著作還有別的作品帶過來,讓你父親抄印。”

西爾維覺得自己真傻。她從來沒想過這些新教書籍是哪兒來的。

伊莎貝拉提醒說:“天要黑了。你快去給那個學生拿伊拉斯謨吧。”

“媽媽你覺得他怎么樣?”西爾維邊穿外套邊問。

伊莎貝拉露出知女莫若母的微笑。“是個英俊的小鬼,啊?”

西爾維問的是皮埃爾人品是否可靠,并非樣貌;但轉念一想,她并不想聊這個話題,只怕嚇到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咕噥一聲,出門去了。

西爾維朝北穿過塞納河。圣母橋上的首飾鋪、帽子鋪準備打烊了。到了新城區,她上了圣馬丁街,這是南北走向的主干路。幾分鐘之后,就踏上了城墻街。名字叫街,其實是條背街的巷子,一邊靠著城墻,另一邊對著幾家民居的后門,再就是一處荒蕪的花園,豎著高籬笆。她走到一所房子背面的馬廄,停下腳步。房主是個老婦人,家里沒有養馬;馬廄沒開窗子,也沒粉刷過,看上去修修補補、半顯破敗,其實壘得十分結實,大門堅實,掛著不起眼的重鎖。多年前叫父親買了下來。

門框旁及腰高的地方,有半塊松動的磚。她查看四下無人,就抽出磚頭,從洞里摸出一把鑰匙,又把磚頭塞好。她打開門鎖,進了屋子,回身關好門,又上了門閂。

墻上的支架放了一盞燭臺。西爾維隨身帶了火絨盒,里面裝了打火石、一片大寫字母D形狀的鋼片(剛好能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一些干木屑和一段亞麻布。她把打火石往鋼片上一蹭,火花隨即飛濺到火絨盒里,點著了木屑,很快就燒出火苗。她就著火焰點著亞麻布,點亮了蠟燭。

燭光搖曳,照亮了靠墻堆放的舊木桶。木桶從地面一直摞到頂棚,遮住了整一面墻。大部分木桶裝的是沙子,一個人抬不動,不過有幾只桶是空的。看上去沒有兩樣,不過西爾維分得出。她迅速挪開一摞空桶,從空隙邁到后面。木桶后藏著幾只木頭箱子,裝的都是書。

對帕洛一家人來說,最危險的當口就是禁書在吉勒的工作間印刷裝訂。要是趕在這個時候被搜查,那一家人就必死無疑。書籍一印刷完畢,就會裝在箱子里——為掩人耳目,最上面擺上天主教所稱許的毫無指摘的書籍,然后用推車運到這間倉庫,這時印刷間又開始印制合法書籍。大部分時間里,圣母院旁的家里跟非法東西一點不沾邊。

至于這間倉房,只有三個人知道:吉勒、伊莎貝拉和西爾維。西爾維十六歲上父母才告訴她的。印刷工人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但就連他們也毫不知情,只以為印好的書交給了一個秘密批發商。

西爾維找到那只標有SA字樣的箱子。這本《西勒諾斯·亞西比德》【注:Sileni Alcibiades(1515)。Silenus(Sileni為復數形式)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酒神的伴侶兼導師。Alcibiades是雅典政治家兼將軍,也是柏拉圖《會飲篇》中的人物。本書評述了教會改革的必要性。】該算得上伊拉斯謨最重要的著述了。她撿了一本書,從旁邊的一摞方布上拿了一塊,把書打成包裹系好。她把木桶挪回原位,書箱子又看不見了,外人看來,這不過是間堆了半屋子木桶的倉房。

她又踏上圣馬丁街,路上反復想那個學生會不會來。他如約去了書店不假,不過興許過后又生了懼意。還有更糟糕的,他說不定會帶了官家來逮捕她。死她自然不怕,真正的基督徒視死如歸,她怕的是遭嚴刑拷打。她仿佛看到燒得通紅的鐵鉗子夾到肉里,忙默禱起來,驅走這駭人的畫面。

岸邊的夜靜悄悄的。魚販子收了攤鋪,海鷗飛去別的地方覓食了。河水輕柔地拍打前灘。

皮埃爾提著燈籠在等她。燭光從下面照亮他的臉,英俊得邪氣。

她舉著書,但沒有給他。“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說。我賣書給你,可是會被處死的。”

“我明白。”

“你也一樣,要是你接過去,也是要搭上性命的。”

“我知道。”

“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上,把語法書給我。”

兩個人交換了包裹。

“再會了,”西爾維跟他道別,“記著我的話。”

“我會的。”他信誓旦旦。

他俯身親吻她。

艾莉森·麥凱匆匆穿過圖爾內勒行宮冷風陣陣的走廊,她剛接到驚人的消息,要轉達給自己最好的朋友。

這個朋友不得不履行一個從未許下的諾言。雖然多年來都有所準備,但真的來了,還是叫人吃驚。這既是喜訊,也是噩耗。

巴黎東部的這座中世紀建筑恢宏但破敗。雖然陳設華麗,卻又陰冷又不舒服。它地位顯赫,卻乏人過問,就像現任主人卡泰麗娜·德美第奇【注:一般稱為凱瑟琳(Catherine),考慮作者沿用其原名(Caterina),譯文也采用意大利語音譯。】,貴為王后,但不及國王的情婦受寵。

艾莉森走進一間偏廳,終于找到了。

只見窗前地上坐著兩個十幾歲的孩子,正借著冬日時有時無的陽光玩紙牌。從衣著飾物看來,兩人富可敵國,卻在為了爭幾個銅板斗得不亦樂乎。

其中那個男孩子十四歲年紀,但看上去要顯得幼小一些。他個頭沒躥起來,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他正在變聲,說話還有些口吃。這就是弗朗索瓦,亨利二世國王和卡泰麗娜王后的長子,也是法蘭西的儲君。

另一個女孩子容貌姣好,一頭紅發,今年十五歲,個子已然高得驚人,比大多男子還高半頭。她叫作瑪麗·斯圖亞特,是蘇格蘭女王。

那年瑪麗五歲,艾莉森八歲,兩個人被迫從蘇格蘭來到法蘭西;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兩個小女孩嚇得不知所措。體弱多病的弗朗索瓦成了她們的玩伴,三個孩子結下深厚的友誼,是那種患難與共的情誼。

艾莉森總覺得瑪麗需要呵護。瑪麗有時候任性固執,需要有人勸著。兩個姑娘都喜歡弗朗索瓦,覺得他像無助的小貓小狗。弗朗索瓦則把瑪麗當仙女一樣崇拜。

現在,三個人的友誼馬上要面臨考驗,說不定要就此中斷。

瑪麗抬起頭,面露微笑,但一瞧見艾莉森的神情,立刻警覺。“怎么了?”她說法語已經不帶丁點兒蘇格蘭口音,“出了什么事?”

艾莉森沖口而出:“復活期第二主日那天,你們兩個就要結婚!”

“這么快!”瑪麗嘆道。兩個姑娘齊齊地望著弗朗索瓦。

瑪麗五歲時就和弗朗索瓦訂了婚約,就在她來法國前不久。訂婚純粹是政治聯姻,王室的婚姻一向如此;這場婚約是為鞏固法蘭西和蘇格蘭的聯盟,以共同抗衡英格蘭。

兩個女孩漸漸長大,懷疑這婚事要無疾而終了。三國之間的關系可謂瞬息萬變,倫敦、愛丁堡和巴黎的謀臣常常論起瑪麗的其他夫君人選,卻一直沒有定論。直到現在。

弗朗索瓦好像痛苦萬分。“我愛你,”他對瑪麗說,“我想娶你為妻——等我長成男子漢的時候。”

瑪麗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但他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接著掙扎著站起身。

艾莉森勸道:“弗朗索瓦——”

他無助地搖搖頭,跑出了房間。

“唉,天哪,”瑪麗嘆道,“可憐的弗朗索瓦。”

艾莉森掩上門,現在沒有外人了。她伸手拉瑪麗站起來,兩個人握著手坐在鮮艷的栗褐色絲絨沙發上。靜默了一會兒,艾莉森問:“你怎么想?”

“這輩子他們一直提醒我是女王。但我根本沒真正當過女王。才出生六天就繼承了蘇格蘭王位,可他們時時把我當嬰兒對待。可等我和弗朗索瓦結了婚,他日后成為國王,那我就是法蘭西王后——貨真價實的,”她渴盼地雙眼放光,“我盼著這一天。”

“可弗朗索瓦他……”

“我知道。他這么貼心,我也愛他,可要是跟他同床共枕,然后,你知道……”

艾莉森激動地點頭。“想都不敢想。”

“或者我們婚后可以裝樣子。”

艾莉森搖頭說:“那可能要被判婚姻無效的。”

“那我這個王后也當不成了。”

“不錯。”

“怎么突然定了?有什么原因?”

艾莉森是從卡泰麗娜王后那里聽來的,王后可是全法國消息最靈通的人。“是疤面向國王進言。”吉斯公爵是瑪麗的親舅舅。加來大捷后,一家人都意氣風發。

“疤面舅舅怎么關心起來?”

“想想看,要是吉斯家出了一位法蘭西王后,那家族不是更加臉上有光嗎。”

“疤面是個武將。”

“不錯,這主意自然是別人出的。”

“可弗朗索瓦……”

“說到底,一切都要看小弗朗索瓦的,是不是?”

“他還這么小,”瑪麗嘆道,“又這么虛弱。夫妻之事,他做得來嗎?”

“我不知道,”艾莉森答道,“不過到復活期第二主日你就該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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