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維利亞碼頭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著濱水區,查看早潮時分瓜達基維爾河上有沒有英格蘭來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業是否化為烏有?
河面上吹來一陣冷風,不過頭頂是一片晴朗的深藍,旭日照著他曬得黝黑的臉,熱度灼人。想起英國陰冷潮濕、烏云密布的天氣,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沒法適應了。
塞維利亞橫跨在一處河灣之上。水灣內側,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寬闊河灘從水濱向高處延伸至堅實的地面,那里成千上萬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擠擠,形成了西班牙第一大城市。
沙灘上到處是人群和牛馬。有從船上卸貨的,也有駕車來往船上裝貨的;買賣雙方扯著嗓子討價還價。巴尼放眼瞧著泊靠的船只,細細分辨英語開放的元音和輕柔的輔音。
船舶有種魅力,叫他的靈魂為之歡唱。這輩子他最快樂的日子就數乘船來這兒。雖然飯難吃水難喝,船底臭烘烘的,風暴嚇得人肝膽俱裂,他對大海的熱愛卻沒減少半分。海風鼓起船帆,船乘風破浪急速航行,那種感覺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歡女愛。嗯,幾乎比得上。
和鎮里的房屋一樣,水邊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一律船頭朝內,船尾向外。巴尼對庫姆港碼頭再熟悉不過,再繁忙也不過五條、十條船,而塞維利亞通常有五十條。
巴尼特地早早趕到水濱,其實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魯茲家。腓力二世國王無休無止地征戰,塞維利亞則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屬永遠供不應求。巴尼母親運來的金屬,卡洛斯通通包攬:門迪普丘陵來的鉛制成鉛彈,康沃爾礦區產的錫用來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則是鐵礦石。不過塞維利亞進口的鐵礦和金屬也有其他來源,譬如英格蘭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從這些船主手里買貨。
巴尼停下腳步,望著一艘剛到的船輕巧地泊船入港。這船看著眼熟,巴尼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只見這艘船約莫一百英尺長,二十英尺寬;這種狹長構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一些船長喜愛。排水量估計在一百噸左右。這是艘三桅船,共五張方形帆,用于借足風力;中桅上另掛了一張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這定然是艘靈便的快船。
他琢磨這說不定是飛鷹號,王橋菲爾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隨即就聽見水手喊話,說的是英語,心里于是有了把握。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一把大胡子的光頭小個子蹚著淺灘走上沙灘,巴尼認出此人是喬納森·格陵蘭,常常給培根船長當大副的。
巴尼等喬納森把船綁好:只見他選了一根深深釘進沙灘的樁子,用繩子一端綁住。在家的時候,喬納森他們要是路過王橋主教座堂對面的威拉德家,總不愁一兩杯酒招待,因為愛麗絲·威拉德對來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聽不厭。巴尼小時候最愛聽喬納森說話,聽他講起非洲、羅剎國還有新大陸,有的地方太陽常年不落,還有的地方積雪千載不化。他講物價、講政治,夾雜了陰謀和海盜、叛亂和掠奪。
巴尼最喜歡聽喬納森當上水手的經過。十五歲那年,一個周六的晚上,他在庫姆港快樂水手酒館喝醉了酒,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離海岸兩英里,正在去往里斯本的船上。之后整整四個年頭,他再沒見過英格蘭一眼,不過等他重歸故土,積蓄已足夠買一間房子。他把這段經歷當作警世之言,可在小男孩巴尼聽來,這是一段了不起的歷險,總盼著能給自己遇到。巴尼如今長成了二十歲的男子漢,但還是一想到大海就興奮。
飛鷹號拴穩了,兩個人握手寒暄。喬納森詫異地笑著說:“你戴了只耳環,像個外國人。這是西班牙的風尚嗎?”
“也不是,”巴尼答道,“是土耳其玩意兒。就當是我一時興起吧。”巴尼戴耳環是為著一點浪漫的意思,也因為能吸引女子側目。
喬納森一聳肩:“我這是頭一次到塞維利亞。怎么樣?”
“我喜歡——烈酒美人俱全。不過先說我家有什么消息?
加來到底怎么樣了?”
“培根船長捎來了令堂的信。不過沒什么新鮮的,都還在等可靠消息。”
巴尼垂頭喪氣。“要是加來的英國人得到赦免,衣食住行照舊,那到現在信也該捎到了。等的越久,就越說明他們已經被俘,或者更糟糕。”
“大家都是這么說的。”這時只聽飛鷹號甲板上有人大喊喬納森。“我得上船去了。”他說。
“有沒有鐵礦石給我表親卡洛斯?”
喬納森搖頭說:“船上都是羊毛。”這時又聽見喊他的聲音,語氣透著不耐煩。“稍后再把信給你。”
“去我們那兒吃飯吧。離水濱最近的城區,能看見冒煙的地方就是。名字叫埃爾阿雷納爾,就是‘采砂場’,國王的槍炮就是那兒造的。就說找卡洛斯·克魯茲。”
喬納森攀著繩索爬回船上,巴尼也就走了。
加來的消息——或者說杳無消息——他并不吃驚,但心情難免抑郁。母親的大好年華都用來經營家族生意,想到她的心血被人白白竊取,巴尼又氣又難過。
他在水濱問了一圈,都沒有鐵礦石可賣,于是在特里亞納橋掉頭折返,踏上狹窄蜿蜒的小路。此時,各類商販紛紛出門準備開張,路上熙來攘往。塞維利亞比王橋繁華許多,可氣氛卻顯得陰沉沉的。西班牙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國度,同時又至為保守:法律明文禁止花哨的打扮。富人一身黑衣,窮人穿的是褪了色的棕布衣服。巴尼覺得諷刺:說到極端,天主教和新教倒是不分上下。
在城里趕路,就數這個時候最安全:小偷扒手大白天的一般都在呼呼大睡,等到了下午晚上,大家小酌幾杯放松警惕,他們最容易得手。
快到魯伊斯家了,巴尼放慢腳步。這是間惹人注目的新磚房,寬敞的二樓并排開了四扇大窗。晚些時候,窗前會罩上格柵,身材臃腫、氣喘吁吁的佩德羅·魯伊斯先生坐在窗前,仿佛蘆葦地里的蛤蟆,隔著屏障觀望過往行人。現在時候尚早,他還沒起床,窗戶和格柵也都敞開著,讓室內通通早晨清冽的空氣。
巴尼一抬頭,果然如愿以償:他瞥見魯伊斯先生十七歲的女兒耶柔瑪的倩影。他腳步更慢了,目光沒離開她:那白皙的皮膚、濃密卷曲的烏發,最迷人的是那雙大眼睛:清澈明亮的棕色眸子,上面襯著兩道黑眉毛。她對巴尼嫣然一笑,謹慎地擺一擺手。
家境優渥的小姐不該站在窗前,更別說對路過的男子揮手了。要是被人發現,那可有苦頭吃了。可她還是大著膽子,每天早上這個時候都守在那兒。對她來說,打情罵俏至多只能如此。想到這里,巴尼一陣欣喜。
他經過魯伊斯家,又倒退著往回走,臉上一直掛著笑。他絆了一跤,險些摔倒,隨即做個了鬼臉。她咯咯笑了,抬手掩著朱唇。
巴尼并沒有把耶柔瑪娶回家的意思。他才二十歲,不想這么早成家立業,就算想,他也不確定耶柔瑪就是適合的人選。他只想結識她,趁著四下無人和她肌膚相親,偷得香吻。可惜西班牙人對女子管得比英國還嚴;巴尼沖她比一個飛吻,暗想吻到真人大概沒什么指望了。
這時就見她扭過頭,似乎聽到人呼喚,很快她就從窗邊走開了。巴尼也只好不情愿地走了。
卡洛斯家離得不遠,巴尼的念頭由相思轉到早飯,過程之快,自己都有幾分羞愧。
克魯茲家的入口立著一道寬闊的拱券,直通到院子里,而院子就是冶煉的場地。院墻邊堆放著成堆的鐵礦石、煤炭和石灰石,中間用簡陋的木板隔開。庭院一角拴著一頭牛,爐子立在中央。
卡洛斯的非洲奴隸埃布里馬·達博正忙著引火,為第一批冶煉做準備。只見他凸出的黑額頭上全是汗珠。巴尼在英格蘭也見過非洲人,在庫姆港這些港市見得更要多一些,不過他們都是自由之身:英國法律沒有限制奴隸的條款。西班牙則不同,塞維利亞的奴隸成千上萬,按巴尼估計,占了人口十分之一左右。這些奴隸中有阿拉伯人、北非人、一些美洲土著,再就是和埃布里馬一樣,來自西非曼丁卡地區。巴尼善于模仿,已經學會了幾個曼丁語詞。他聽見埃布里馬跟人打招呼說的是“I be nyaadi?”也就是問您好。
卡洛斯背對著門站著,正在研究新壘好的磚爐。他聽人說起一種煉爐,上面加鐵礦石和石灰石,底部鼓入空氣。三個男人誰也沒親眼見過,趁有空的時候蓋了個大概的樣子,想試來看看。
巴尼和卡洛斯說西班牙語。“今天水濱買不到鐵礦石。”
卡洛斯則一心一意地琢磨新爐子。他搔了搔彎彎的黑胡子。“得想辦法把牛套上,好讓它拉風箱。”
巴尼皺著眉頭說:“我想不出具體法子,不過只要輪子夠多,讓牲口拉什么都不成問題。”
埃布里馬聽著兩人對話,插嘴說:“用兩套鼓風袋。一個充氣的時候另一個吹。”
“好主意。”卡洛斯稱贊說。
煮飯的爐子也設在院子里,離正房近一些。卡洛斯的奶奶一邊攪鍋一邊呼喚:“孩子們,快洗手去,飯好了。”她是巴尼的姨奶奶,巴尼稱她貝琪奶奶,不過塞維利亞人都叫她埃莉薩【注:都是伊麗莎白的昵稱。】。貝琪奶奶一副古道熱腸,生的并不美,臉上長了一只歪歪的大鼻子。她肩背寬闊,手大腳大,已經六十五歲了,年紀不算輕,但身材并未走樣,并且精力充沛。巴尼想起在王橋時聽奶奶提起:“我那個妹子貝琪年輕的時候是個惹禍精,所以給送到西班牙去啦。”
真想不出。如今的貝琪奶奶謹慎精明,她私下里曾提醒巴尼說,耶柔瑪·魯伊斯的眼睛緊盯著自己的算盤,鐵定會挑一個比巴尼有錢得多的女婿。
卡洛斯的母親難產而死,他是奶奶帶大的。他父親一年前過世,就在巴尼到來的前幾天。三個男人住在拱券的一頭,屋主貝琪住另一頭。
飯桌也擺在院子里。除非天氣冷得厲害,不然白天他們就在屋外吃。早飯吃的是洋蔥炒蛋、小麥面包,配一壺淡酒。幾個男子身強力壯,還要干一天的重體力活,飯量都不小。
埃布里馬和他們同吃。換在大戶人家,奴隸是決不能和主人同桌的,不過卡洛斯是干力氣活的工匠,埃布里馬每天同他并肩揮汗勞作。埃布里馬從來恭恭敬敬的,畢竟尊卑有別。
巴尼聽了埃布里馬對新煉爐出的妙點子,很是敬佩,吃飯的時候就問他:“你對冶金很在行啊,是跟卡洛斯的父親學的?”
“我父親是個鐵匠。”埃布里馬答道。
“啊!”卡洛斯也大感詫異,“不知怎的我就沒想過非洲人也打鐵。”
“不然我們打仗的劍是哪兒來的?”
“也是,那么……你后來怎么成了奴隸?”
“因為和鄰邦打仗,我被俘虜了。在我們那兒,俘虜一般都會充作奴隸,給打贏的一方干農活。我的主人死了,他的寡婦把我賣給了阿拉伯的奴隸販子……后來,趕了很長一程路,我就到了塞維利亞。”
巴尼之前沒打聽過埃布里馬的身世,有很多問題想問。埃布里馬想不想家?抑或更愿意待在塞維利亞?他約莫四十歲年紀:淪為奴隸時有多大?可想念親人?這時,卻聽埃布里馬問:“威拉德先生,恕我斗膽有個疑問。”
“請講。”
“英格蘭有奴隸嗎?”
“不算有。”
埃布里馬遲疑著問:“這話怎么說,‘不算有’?”
巴尼略一沉吟。“我的故鄉王橋有位葡萄牙來的珠寶商人,叫羅德里戈。他買進上好的布料、花邊和絲料,釘上珠子,做成頭飾、圍巾、面紗等小玩意兒。女人搶著買他的貨,不少富家太太從英格蘭西邊大老遠地趕過來。”
“他有一個奴隸?”
“他五年前到王橋落腳的時候,身邊帶了一個馬夫,是個叫艾哈邁德的摩洛哥人。艾哈邁德對付牲畜很有一套,一傳十、十傳百,鎮里誰家的馬病了,常出錢請他去看。后來羅德里戈聽說了,叫艾哈邁德把錢如數交出來,對方不肯,羅德里戈就去值季法庭告他,說艾哈邁德是他的奴隸,錢該歸主人,可法官蒂爾伯里判道:‘艾哈邁德沒有違反英格蘭律法。’羅德里戈輸了官司,錢還歸艾哈邁德。現如今艾哈邁德有自己的房產,獸醫的生意蒸蒸日上。”
“也就是說,英國人可以養奴隸,但要是奴隸離開主人,主人沒法抓他回去?”
“一點不錯。”
看得出,埃布里馬動起了心思。或許他夢想著去到英格蘭,重歸自由。
這時談話被打斷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馬突然緊張起來,一齊瞧著拱券入口。
巴尼順著他們的目光一看,瞧見三個人影。為首的是個寬肩膀的矮個子,衣著華貴,小胡子油膩膩的。他身后左右兩側各跟著一個高個子,隔了一兩步的距離,不過衣著普通,應該是下人,要么就是打手。這三個人巴尼都沒見過,但他一眼就看出來:都是惡棍。
卡洛斯小心地打招呼,語氣不卑不亢:“桑喬·桑切斯,您早。”
“卡洛斯,我的朋友。”桑喬應道。
在巴尼看來,他們可不像朋友。
貝琪奶奶起身招呼:“桑切斯老爺,請坐吧。”說的是客套話,語氣卻不熱絡。“我替您備些早飯吧。”
“不必了,多謝,克魯茲太太,”桑喬說,“來杯酒就可以了。”
他占了貝琪奶奶的位子,兩個手下立在一旁。
桑喬先聊起了鉛和錫的價格,巴尼于是知道他也是位冶金匠。桑喬隨即講起跟法國的這場仗,又說城里正鬧一場哆嗦發熱的疫病,不論窮富都被奪了性命。卡洛斯生硬地應答。他們都放下了刀叉。
桑喬總算進入正題。“卡洛斯,你干得不錯,”語氣高人一等,“令尊過世——愿他的靈魂安息——我當時想你沒法靠自己把生意撐下來。不過你那會兒二十一歲,又出了徒,該試一試,但我不看好你能成器。你倒是一鳴驚人。”
卡洛斯一臉警惕。他平平淡淡地客套說:“多謝夸獎。”
“一年之前,我跟你出價一百埃斯庫多,想買下你這份生意。”
卡洛斯挺直腰板,擺正雙肩,下巴一揚。桑喬伸手替自己開脫:“我知道,價錢是低了些,不過我當時想,沒有令尊經營,就值這么多。”
卡洛斯冷冷地說:“根本是看不起人。”
兩個打手身子一僵。從“看不起人”到大打出手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桑喬卻依然一副老好人模樣——巴尼暗想,這倒難為他了。桑喬沒有為得罪卡洛斯道歉,反而一副寬宏大量的口氣,倒像是卡洛斯輕辱了自己。“你這么想我也不怪你,只是我有兩個兒子,我想讓他倆各有一份營生。現在我愿意出一千埃斯庫多。”他好像怕卡洛斯不會數數似的,又補充說,“這可是原來數目的十倍。”
卡洛斯答道:“還是太低了。”
巴尼第一次開口。他問桑喬:“何不給另一個兒子再起一個煉爐?”
桑喬傲慢地瞧著巴尼,好像終于看見有這么個人,又似乎他不該擅自開口。卡洛斯代桑喬答道:“西班牙大多數行業都由‘公所’管理,有點像英國的會館,不過要保守些。公所對煉爐的數目有限制。”
桑喬接著說:“這些規矩能確保高水準,淘汰不法從業者。”
巴尼接口:“也保證市價不會被便宜貨拉低,是吧。”
卡洛斯提醒說:“巴尼,桑喬是塞維利亞冶金會館的執事。”
桑喬并不把巴尼放在眼里。“卡洛斯,我的朋友、街坊,問題很簡單:叫你出讓這爿生意,開價多少?”
卡洛斯搖頭說:“不賣。”
桑喬顯然想怒斥一句,但他忍住了,擠出一個笑。“我愿意開到一千五埃斯庫多。”
“一千五埃斯庫多也不賣。”
巴尼瞧見貝琪奶奶一臉警惕。她顯然對桑喬有所畏懼,擔心卡洛斯開罪他。
卡洛斯也瞧出來了,于是語氣和善了一些。“不過承蒙您看顧,多謝好意,桑喬街坊。”禮數盡了,聽著卻不誠懇。
桑喬揭下面具。“卡洛斯,你會后悔的。”
卡洛斯語氣輕蔑。“桑喬,你何出此言?倒像是威脅了。”
桑喬不置可否。“要是生意遭了殃,你準要追悔莫及,不如拿了我的錢。”
“我愿意冒這個險。我得干活了,國王的軍需官等著用鐵呢。”
桑喬發覺被打發了,氣得要命。他站起身。
貝琪奶奶說:“老爺,這酒你還中意吧——是我們最好的酒。”
桑喬才懶得回答區區一個婦人的客套話。他對卡洛斯說:“稍后再聊。”
巴尼瞧出卡洛斯想諷刺一句,但只默默點了點頭。
桑喬轉身要走,突然瞧見了新爐子。“這是什么?又添了爐子?”
“舊爐子得換了,”卡洛斯也站起來,“有勞您登門造訪,桑喬。”
桑喬沒動。“我看你的舊爐子好得很。”
“新的造好了,舊的自然會拆掉。我和您一樣,對規矩一清二楚。再會吧。”
“新的瞧著奇怪。”桑喬不依不饒。
卡洛斯不再掩飾惱怒。“我對傳統式樣做了些改進,‘公所’沒規定不許吧。”
“后生,別動氣,我只是問問而已。”
“我也只是送客而已。”
對這句無禮之言,桑喬竟然沒氣得跳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新爐子,瞧了足有一分鐘,然后才轉身出門。兩個打手也跟著走了;這兩個人從頭到尾沒說話。
等桑喬走遠了,貝琪奶奶說:“他不是好人,這個敵樹不得。”
“我有數。”卡洛斯答道。
當晚,埃布里馬和卡洛斯的奶奶同睡。
在三個男人起居的那半邊房子,卡洛斯和巴尼睡樓上的床,埃布里馬在一層打地鋪。這天晚上,埃布里馬躺了半小時,聽著屋子里寂然無聲,這才起身,輕手輕腳地穿過院子,來到埃莉薩住的那一邊。他鉆進被窩,兩個人親熱一番。
她是個又老又丑的白種婦人,不過四下漆黑,她的身體柔軟溫暖。最重要的是她對埃布里馬一向照顧有加。他并不愛她,這輩子都不會愛,不過滿足她的要求并不是什么難事。
之后埃莉薩睡著了,埃布里馬躺在她身邊,回憶起兩人關系的開始。
十年前,他被裝上奴隸船,運到塞維利亞,賣給了卡洛斯的父親。他無依無靠,又思念家鄉,只覺得萬念俱灰。一天主日,大家都去了教堂,卡洛斯的奶奶——巴尼管她叫貝琪奶奶,埃布里馬則叫她埃莉薩——撞見他一個人啜泣。出乎意料,她吻著他的眼淚,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柔軟的胸脯前。他渴望關懷,于是如饑似渴地向她示好。
他隨即發覺埃莉薩不過是在利用自己。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甩掉他,但他不行。不過話說回來,能擁在懷中的人也只有她一個。十年來,他過著背井離鄉的孤獨生活,從她那里得到了安慰。
她扯起鼾聲,他于是溜回自己的床上。
每天晚上入睡前,埃布里馬都要想一想自由。他暢想自己有一處房產,家中有妻子,興許還有幾個兒女。他口袋里裝著勞作換來的錢,身上的衣服是自己挑中買下的,而不是旁人穿過不要的舊衣服。他隨心所欲地出門,盡興了再回家,不會為此挨鞭子。他總盼望入睡后夢到這樣的日子,偶爾會如愿。
他睡了幾個時辰,天一亮就醒了。這天是主日。上午他要和卡洛斯去教堂,晚上要去一個獲得自由的非洲奴隸開的酒館,拿自己那一點點賞錢賭上幾把。但此時此刻,他有一份秘密的義務要履行。他穿好衣服,出了門。
他從北門出了城,沿著河岸向上游走。天越來越亮。走了一個小時,他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這段河邊長著一片小樹林,他從前來過。他開始行水禮。
從來沒人發現過他,不過就算發現也無所謂,他看上去不過是在沐浴而已。
埃布里馬不信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主。他只是做做樣子,為了日子好過些;他在西班牙領洗,歸入基督教,但他并沒有被蒙蔽。歐洲人不知道,神其實無處不在:海鷗、西風、橘子樹,其中最偉大的當數河神:埃布里馬之所以曉得,是因為他長大的村子就臨著一條河。雖然不是同一條河,他也不知道這兒離出生地隔了幾千英里,但神明依舊。
他低聲吟誦神圣的禱詞,身子沒入水中,感到寧靜滲入靈魂,于是讓回憶從內心深處浮現。他想起父親,一個精壯的男子漢,棕皮膚上留著一道道黑色的燒傷疤痕,那是烊金燙傷留下的。他記起母親,裸著上身在菜地里除草。還有姐姐,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那是他的外甥,可他沒機會看那孩子長大成人了。對埃布里馬如今討生計的這個城市,他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但他們崇拜同一個神。
河神安撫了他的憂傷。禮成之時,神賜給他最后一份恩典:力量。埃布里馬走回岸上,水從皮膚上滴落,他看見日頭升起來了,于是心里知道,不會很久了,他能忍下去。
主日這天,巴尼和卡洛斯、貝琪奶奶還有埃布里馬一起去了教堂。巴尼覺著他們一群人顯得與眾不同。卡洛斯是一家之主,雖然大胡子、寬肩膀,但到底嫌年輕了些。貝琪奶奶不年輕,但也不顯老:她頭發灰白,身材卻沒有走樣。埃布里馬穿著卡洛斯不要的舊衣服,但走起路來挺胸抬頭,竟然有幾分盛裝去瞻禮的模樣。至于自己呢,一副紅胡子,威拉德家典型的金棕色眼珠,耳環足以吸引詫異的目光,更引得年輕女子頻頻側目——這也是他戴耳環的初衷。
塞維利亞主教座堂比王橋的還要宏偉,彰顯出西班牙教廷的傲人財富。中殿高大非凡,兩側各有兩條側廊,還有兩排小圣堂,整個教堂看起來像是方形的,足以輕松裝下城里的任何一間教堂。主祭臺前聚了一千名教眾,但看上去卻微不足道,眾人應答禱告文的聲音消散在空曠的穹頂。祭壇上方裝飾著巨幅鍍金群雕,自七十五年前開始,至今還沒能完成。
望彌撒既能蕩滌靈魂,也是有用的社交場合。人人都來參加,特別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些人平時見不到,在這里可以趁機說上話。體面的姑娘甚至可以和單身男子搭話,而不會累及名譽,不過姑娘的父母也在緊緊盯著。
卡洛斯穿了件鑲毛領的新外套,他跟巴尼透露,今天打算向意中人瓦倫蒂娜·比利亞韋德的父親提親。他已經拖了一年,知道全鎮的生意人都在觀望他如何打理父親的生意,現在他自忖時機成熟。桑喬前一天登門,證明大家認可他的業績,并且至少有一個人樂意接手。現在向瓦倫蒂娜提親正是時候。要是她答允,他除了能娶到心中所愛,也和塞維利亞的上流人物結了親戚,省得桑喬這種人虎視眈眈。
一行人剛邁進教堂高大的西門,迎面就遇見比利亞韋德一家。卡洛斯對弗朗西斯科·比利亞韋德深鞠一躬,接著沖瓦倫蒂娜露出熱切的微笑。巴尼瞧見這位小姐皮膚白里透粉,一頭金發,不似西班牙女郎,更像英國人。卡洛斯偷偷告訴巴尼,等他們成了親,他要為太太蓋一座高大涼爽的新居,院子里有噴泉,花園里綠樹成蔭,不讓太陽曬到她花瓣一般的臉頰。
瓦倫蒂娜也對巴尼露出愉悅的微笑。父親、長兄和母親把她看得死死的,不過她對卡洛斯流露出喜悅之情,這倒沒辦法阻止。
巴尼也有意中人要去討好。他放眼四周,瞧見了佩德羅·魯伊斯和女兒耶柔瑪;家中女主人已經過世。他擠開會眾,對佩德羅鞠躬行禮,對方正氣喘吁吁,雖然從他家到教堂沒有幾步路。佩德羅是個學者,他跟巴尼討論地球有否可能繞太陽轉動,而不是太陽繞地球轉動。
比起他的學問,巴尼更關心他的女兒。他把一百支蠟燭的笑容投向耶柔瑪;對方也報以微笑。
他開口說:“我看見主禮的是令尊的朋友羅梅羅總執事。”羅梅羅最近步步高升,據說是腓力國王的心腹。巴尼知道羅梅羅是魯伊斯家的常客。
“父親愛和他爭論神學問題,”耶柔瑪說著,面露厭惡之色,壓低聲音說,“他對我糾纏不休。”
“羅梅羅?”巴尼警惕地望向佩德羅,不過對方正和一個鄰居行禮,目光暫時從女兒身上移開了。“糾纏不休,什么意思?”
“他說盼著我嫁人以后做我的朋友,還伸手摸我脖子。嚇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巴尼暗想,這位總執事顯然是對耶柔瑪動了邪念,但可以理解:巴尼也動了同樣的心思。不過他知道這話還是不說為妙,只附和說:“真叫人倒胃口。色心未戒的神父。”
他突然瞧見石屏欄后有個人影,只見他白袍黑氅,是多明我會的修士。這是要講道了。巴尼不認得這位神父,只見他高高瘦瘦,臉頰蒼白,一頭蓬亂濃密的直發;看樣子約莫三十歲,這個年紀一般不夠資格在主教座堂布道。之前禱告的時候巴尼就注意到他了,他似乎沉浸在神圣的神魂超拔之中,激動地吟誦拉丁禱文,雙眼閉合,蒼白的臉孔揚起向天;相比之下,剩下大部分司鐸就像在履行乏味的苦差事。巴尼問:“那人是誰?”
佩德羅這會兒已經把注意力重新投在女兒的追求者身上。他答道:“阿朗索神父,新來的宗教裁判官。”
卡洛斯、埃布里馬和貝琪奶奶也聚到巴尼身邊,大家都往前湊,想仔細瞧瞧這位傳道員。
阿朗索開始布道,首先提及入冬以來奪走百余人性命的哆嗦熱病。他宣布,這是天主的懲罰,塞維利亞人須吸取教訓,捫心自問。他們究竟犯下何等嚴重的罪孽,令天主如此動怒?
答案是他們容忍身邊的外邦人。這個年輕神父歷數異教徒的褻瀆之舉,越發激動。猶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的字眼從他嘴里吐出來,仿佛是污穢之言。
可他說的能是誰呢?西班牙歷史巴尼是了解的。1492年,費爾南德和伊莎貝拉兩位“天主教君主”向西班牙猶太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信基督教,要么滾出國門。之后,穆斯林也遭到同樣的粗暴對待。國內的猶太會堂和清真寺通通改為基督堂。巴尼沒見過西班牙有新教徒——據他所知。
他把這通布道當作夸夸其談,但貝琪奶奶卻憂心忡忡。她低聲說:“要糟糕了。”
卡洛斯接口問:“怎么會?塞維利亞又沒有異教徒。”
“既然開始搜捕女巫,那必然得找出幾個女巫。”
“可根本沒有異教徒,他上哪兒找去?”
“你瞧瞧四周,他一準說埃布里馬是穆斯林。”
“埃布里馬明明是基督徒!”卡洛斯憤憤然。
“他們會說他重歸原來的宗教,那就是叛教之罪,比從來沒歸入基督教惡劣多了。”
巴尼暗想貝琪奶奶大概猜中了:不管事實如何,就憑埃布里馬的黑皮膚,他就是現成的靶子。
貝琪奶奶又沖耶柔瑪父女的方向一點頭:“佩德羅·魯伊斯家里有伊拉斯謨的書,還常常跟羅梅羅總執事爭論教義。”
卡洛斯答道:“可佩德羅和埃布里馬都來了,來望彌撒!”
“阿朗索偏說他們日落之后關緊門窗,做異教禮拜。”
“可阿朗索總得有憑有據吧?”
“他們會認罪。”
卡洛斯大惑不解。“憑什么要認?”
“換了你也要認的:被剝光衣服,用繩子綁住,繩子慢慢收緊,最后勒破皮膚,肉都給勒下來——”
“別說了,我懂了。”卡洛斯打個哆嗦。
巴尼好奇起來。貝琪奶奶怎么知道宗教裁判所的酷刑?
阿朗索講到激動處,呼吁人人加入這場新十字軍東征,鏟除他們中間的不信者。布道完畢,圣餐開始了。巴尼瞧著會眾的臉色,他們似乎都被布道惹得心神不寧。大家都是忠誠的天主教徒,但只想過太平日子,不希望什么東征。和貝琪奶奶一樣,人人看出山雨欲來。
儀式結束后,圣職人員魚貫退出中殿。卡洛斯對巴尼說:“我要去找比利亞韋德,我琢磨需要有個朋友壯膽。”
巴尼欣然答允,跟在他身后。卡洛斯走到弗朗西斯科面前一鞠躬。“先生,可否打擾一下,我有件要緊事找你商量?”
弗朗西斯科·比利亞韋德和貝琪奶奶年紀相仿,瓦倫蒂娜是他跟第二任太太生的。他處世圓滑、自視甚高,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和善地微笑:“請講。”
巴尼看出瓦倫蒂娜一臉靦腆。做父親的還蒙在鼓里,但她已經猜到了。
卡洛斯說:“先父過世有一年了。”
巴尼以為弗朗西斯科會喃喃道一句“愿他的靈魂安息”。聽人提起過世的親人,這是習慣性的禮節,但出乎意料,弗朗西斯科一語不發。
卡洛斯接著說:“我那間作坊井井有條,生意蒸蒸日上,這是有目共睹的。”
“可喜可賀。”
“多謝。”
“小卡洛斯,你想說什么?”
“我二十二歲,身體康健,收入牢靠,想結婚了。我會和妻子和睦相處,讓她衣食無憂。”
“我相信。所以……”
“我不勝惶恐,請您許我去府上拜會,期望博得您女兒瓦倫蒂娜的垂青。”
瓦倫蒂娜臉泛紅云。她哥哥悶哼一聲,似乎氣憤不過。
弗朗西斯科·比利亞韋德立即態度大變。“絕不可能。”語氣之決絕,著實出乎意料。
卡洛斯驚詫不已,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你好大的膽子,”弗朗西斯科接著說,“我女兒!”
卡洛斯回過神來。“可……敢問為什么?”
巴尼也在琢磨這個問題。弗朗西斯科沒有理由自認高人一等。他是個香水商,這個行當興許是比冶金高雅幾分,但還不是自己制造并售賣,和卡洛斯沒兩樣。他又不是貴族。
弗朗西斯科遲疑著說:“你血種不純。”
卡洛斯大惑不解。“因為我祖母是英國人?荒唐。”
那位兄長怒喝:“說話當心點。”
弗朗西斯科說:“我不必站在這兒聽人罵我荒唐。”
巴尼瞧出瓦倫蒂娜一臉焦灼,顯然她也沒料到父親會憤然拒絕。
卡洛斯不知所措:“等一下。”
弗朗西斯科態度堅決。“咱們談完了。”他說著就轉過身,拉起女兒的胳膊,朝西門走去;母子倆跟在后面。巴尼知道沒必要追上去,不然出丑的是卡洛斯。
卡洛斯又悲又氣。雖然血種不純這句侮辱無理可笑,但還是一樣傷人。在西班牙,“不純”一般指猶太人和穆斯林,巴尼還沒聽過祖籍英國的人被冠上這個帽子,不過說到勢利眼,那也沒什么道理好講。
埃布里馬和貝琪奶奶也圍過來。貝琪奶奶立刻瞧出卡洛斯神色異樣,狐疑地望向巴尼。巴尼喃喃地說:“瓦倫蒂娜的父親一口回絕。”
“該死。”貝琪奶奶嘆道。
她同樣氣憤,但看不出詫異。巴尼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她早料到了。
埃布里馬同情卡洛斯的遭遇,想做點什么讓他振作起來。到家之后,他提議試試新煉爐。他這樣想:擇日不如撞日,況且說不定能叫卡洛斯忘了被拒之辱。基督徒不得在主日做工或經營買賣,這是自然的,不過這也算不得做工,不過是試驗罷了。
卡洛斯覺得這點子不錯。他動手引爐子,埃布里馬把幾個人琢磨出來的挽具給牛套上,巴尼負責混合碎鐵礦石和石灰石。
風箱有點毛病,幾個人只好琢磨新法子,好讓牛鼓動風箱。貝琪奶奶本打算準備一餐豐盛的主日午餐,見狀只有作罷,端上了牛奶和腌豬肉,三個男人站著吃了。等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炭火借著一對風箱燒得灼燙,埃布里馬動手填鐵礦石和石灰石。
起先什么動靜也沒有。牛不緊不慢地兜圈子,風箱一呼一吸,煙囪燒得火燙,幾個人靜靜等待。
卡洛斯聽兩個人講過這個煉鐵的法子,一個是諾曼底來的法國人,還有一個是瓦隆來的尼德蘭人;巴尼在英國時也聽一個蘇塞克斯人提起過。這三個人都言之鑿鑿,說這樣煉鐵比普通法子快上一倍。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不過也夠叫人激動了。聽說熔鐵要從爐子底部涌出,巴尼便壘好了石槽,連著院子地上挖好的鑄模,讓鐵漿直接流進去。可惜沒人畫得出爐子的草圖,所以大家只好靠猜的了。
還是沒見到鐵。埃布里馬不禁琢磨是哪兒不對。興許該把煙囪壘高點兒。他覺得關鍵是溫度得上去。或者該用木炭,燒起來比煤炭熱,不過全國的木材都要留著給國王造船,價格不菲。
有效果了。只見半月形的熔鐵從煉爐的排口涌出來,緩緩流進石槽。先是遲疑不定的一段,隨即變成徐徐的一股,接著噴涌不斷。三個男人齊聲歡呼。埃莉薩聞聲過來查看。
烊金起先顏色發紅,轉瞬就變成灰色。埃布里馬仔細觀察,覺得煉出來的是生鐵,還得精煉成熟鐵,不過這不成問題。鐵上面還蒙著一層東西,看著像熔玻璃,是爐渣無疑,得另想辦法分離掉。
出鐵的確快。熔鐵源源不斷地涌出來,像擰開了龍頭似的。只須不斷從上端添煤、鐵礦石和石灰石,就有流動的財富從另一端汩汩而出。
三個人相互祝賀,埃莉薩端來一瓶酒。他們端著酒杯,一邊啜飲,一邊高興地注視熔鐵凝固。卡洛斯恢復了些神采,提親被拒的失望一掃而光。也許他會揀這個歡慶的時刻宣布埃布里馬自由了。
片刻之后,只聽卡洛斯說:“埃布里馬,添爐子吧。”
埃布里馬放下酒杯,答道:“這就來。”
新煉爐叫卡洛斯大獲成功,但不是人人都高興得起來。
煉爐每天從日出燒到日落,從周一到周六。卡洛斯專心煉鐵,把生鐵賣給精煉作坊,免得自己麻煩;鐵礦石耗費見長,巴尼就負責尋找賣家。
軍需官甚是滿意。他時時為武器不足而犯難:眼下正同法意兩國交戰,海上要對付蘇丹艦隊,還要防御美洲海盜的蓋倫船。塞維利亞的鍛造鋪和作坊供不應求,公所又嚴禁擴大產量,軍需官只好依賴異邦彌補不足——美洲掠來的銀子眨眼就用光了,就是這個原因。現在出鐵如此之快,叫他興奮不已。
不過塞維利亞別的鐵匠可沒這么興高采烈。卡洛斯的收入是他們的兩倍,這一點他們都瞧在眼里。定然有條規矩禁止這種做法吧?桑喬·桑切斯正式向“公所”投訴,執事會須得定奪。
巴尼憂心忡忡,但卡洛斯不以為然,說“公所”不可能跟軍需官唱對臺戲。
之后阿朗索神父找上門來了。
他們正在院子里做工,就見到阿朗索大步跨進門,幾位年輕司鐸簇擁在他身后。卡洛斯倚著鏟子,直視這位宗教裁判官,一派鎮定自若,但巴尼看得出他心中忐忑。貝琪奶奶也從屋子里走出來,一雙大手叉在腰間,站定了,準備對付阿朗索。
他們憑什么給卡洛斯冠上異端罪的帽子?巴尼想不明白。可要不是為這個,阿朗索又來干什么?
阿朗索不急著開口,先不緊不慢地環顧院子,他揚著窄窄的尖鼻子,像一只猛禽。他的目光落在埃布里馬身上,這才開口:“那個黑人是不是穆斯林?”
埃布里馬自己答道:“神父,我出生的村子沒有聽見過主耶穌基督的福音,也從沒有人提過穆斯林先知之名。我是個愚昧無知的外邦人,祖祖輩輩如此。但在漫漫旅途中,天主之手指引我,我在塞維利亞領悟真道,就在主教座堂領洗,歸入基督教,為此我每天都在禱告中感謝天父。”
這番話懇切可信,巴尼猜測埃布里馬不是第一次說了。
可阿朗索卻不滿足。他問:“那你為什么要在主日做工?難道不是因為你們穆斯林的圣日是周五?”
卡洛斯答道:“主日并沒人做工,每周五我們都勞作一整天。”
“我在主教座堂初次布道的那個主日,有人看見你們引了爐子。”
巴尼暗暗賭咒。他們被人瞧見了。他查看周圍的房舍:無數扇窗子都對著院子。該是某個鄰居告發的——也很可能是哪個眼紅的冶金匠,甚至說不定就是桑喬。
卡洛斯答道:“但我們不是在做工,只是試驗罷了。”
這個解釋就連巴尼聽著都覺著牽強。
卡洛斯慌忙解釋:“神父,您看,這種爐子是從煙囪底部鼓風——”
阿朗索打斷他:“你的爐子我一清二楚。”
貝琪奶奶這時開口了。“不知道神父怎么會對爐子一清二楚呢?興許是從我孫兒同行的對手那兒聽來的?神父,是誰向您說他的壞話?”
看阿朗索的神色,巴尼知道貝琪奶奶料中了。阿朗索沒有作答,而是發起攻勢。“老婦人,你生在信奉新教的英格蘭。”
“這話不對,”貝琪奶奶底氣十足,“我出生的時候,在位的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亨利七世國王。他那個新教徒兒子亨利八世還在尿床,我們一家就離開了英格蘭,把我帶到塞維利亞。我再就沒回去過。”
阿朗索把目光投向巴尼。巴尼心下懼怕,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個人掌握著生殺大權。只聽阿朗索說:“你自然不同,你一定從小就被教養成新教徒。”
巴尼的西班牙語還沒流利到跟人爭辯神學,于是就事論事地答道:“英格蘭不再信奉新教,我也不是新教徒。神父,您可以把這里搜個遍,絕沒有查禁的書籍,沒有異教文章,也沒有穆斯林的禮拜毯。我床頭掛的是十字苦像,墻上的畫像是列日的圣于貝爾,冶金匠的主保圣人。圣于貝爾曾經——”
“圣于貝爾的事跡我清楚。”有什么事他阿朗索不知道,還要別人來教?他顯然受了冒犯。不過,他的指控通通沒有落實,巴尼以為他大概要泄氣了。他手頭的消息不過是有人在主日做事,至于是不是做工卻不能肯定;鉆這個空子的人,全塞維利亞自然不只有卡洛斯一家。只聽阿朗索說:“但愿你們今天對我說的話句句屬實,沒有摻假。否則你們的下場就和佩德羅·魯伊斯一樣。”
他轉身要走,但巴尼還沒聽說耶柔瑪和她父親出了什么事,忍不住問:“佩德羅·魯伊斯怎么了?”
阿朗索瞧他驚疑不定,面露得色。“他被捕了。我在他家里搜出一本西班牙文《舊約》,這是違法的;另外,還有一本異教的《基督教要義》,是罪惡之城日內瓦那個鼓吹新教的約翰·加爾文寫的。依照常法,佩德羅·魯伊斯的全部財產已經被宗教裁判所沒收。”
卡洛斯聽了并不吃驚,這么看來阿朗索那句“常法”并非胡說。巴尼卻震驚不已。“全部財產?那他女兒可怎么活?”
“憑主施恩,眾生皆如此。”阿朗索轉身走了,幾個隨行跟在身后。
卡洛斯似乎松了口氣。“耶柔瑪的父親出了事,我很難過。不過我看咱們沒讓阿朗索得逞。”
貝琪奶奶卻說:“別這么篤定。”
“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不記得你祖父、我的亡夫了?”
“他過世的時候我還是個嬰兒呢。”
“愿他的靈魂安息,他本是個穆斯林。”
三個男人一齊詫異地望著她。卡洛斯難以置信地問:“你的丈夫是個穆斯林?”
“不錯,他本來是。”
“我爺爺,何塞·阿拉諾·克魯茲?”
“他本名是優素福·哈利勒。”
“你怎么會嫁給一個穆斯林?”
“當年西班牙驅逐穆斯林,他決定留下來,歸入基督教。他學習教義,并以成人的身份領洗,和埃布里馬一樣,何塞是他新取的教名。為了表示誠心入教,他決定娶基督徒做妻子,也就是我。我那時十三歲。”
巴尼問:“和基督徒結合的穆斯林很多嗎?”
“不多。他們一般只和自己人談婚論嫁,即便改教之后也是。我的何塞與眾不同。”
卡洛斯好奇奶奶的感情經歷。“你當時知道他從小是穆斯林嗎?”
“起先不知道。他從馬德里移居到這里,這件事沒跟任何人提過。不過常常有人從馬德里過來,總有人知道他原本是個穆斯林,那往后事情就瞞不住了,不過我們盡量不聲張。”
巴尼實在按捺不住好奇。“你才十三歲?你愛他嗎?”
“我對他又愛又敬。我長得一直不好看,而他相貌堂堂,性格又溫柔、善良、體貼。那真是天國的日子。”貝琪奶媽聊起了心事。
卡洛斯又說:“后來爺爺過世……”
“我恨不得跟他去了。他是我一生的摯愛,我絕不想再嫁。”她一聳肩,“孩子們需要照料,我整天忙里忙外,沒空心碎而死。然后還有你,卡洛斯,才出生就沒了娘。”
巴尼有種直覺,貝琪奶奶雖然有問必答,但好像有什么話藏著沒說。她絕不想再嫁——事情真的這么簡單?
卡洛斯猛然醒悟。“弗朗西斯科·比利亞韋德不許我娶他女兒,就是這個原因?”
“不錯。你奶奶是英國人,他并不在乎,他說‘不純’,指的是你那個穆斯林爺爺。”
“該死。”
“不過最糟糕的還不是他。看樣子阿朗索也知道優素福·哈利勒的事,今天上門不過是個開頭,相信我,他還會來的。”
阿朗索走后,巴尼趕去魯伊斯家打聽耶柔瑪的情況。
應門的是個年輕女人,看上去是北非人,顯然是個奴隸。巴尼瞧她生的應該很美,只是現在腫著臉,愁的滿眼血絲。他大聲說:“我要見耶柔瑪。”女人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聲,又招手請他跟上,引他去了屋后廚房。
他本以為會見到廚子和一兩個女傭準備飯菜,可廚房冷清清的。他回想起阿朗索說宗教裁判所例行公事沒收嫌犯的財產,卻沒想到下手如此迅速。佩德羅的仆婢已經盡數被打發了,至于奴隸,應該會賣掉,她就是為這個才痛哭的吧。
只聽女奴說:“我叫法拉。”
巴尼不耐煩:“你帶我到這兒來做什么?耶柔瑪在哪兒?”
“小聲些。耶柔瑪在樓上,羅梅羅總執事來看她了。”
“我不管,我有話跟她說。”巴尼說著就往門口走去。
“求您別去。要是羅梅羅見到,會惹上麻煩的。”
“我不怕麻煩。”
“我去把耶柔瑪叫過來。就說鄰居婦人來了,非見她不可。”
巴尼略一遲疑,接著點頭答應,法拉就出去了。
他環顧四周。刀鍋壺盤,什么都沒有,屋子被掃蕩一空。宗教裁判所連人家的餐具都賣?
等了幾分鐘,就見耶柔瑪來了。她樣子大變,不像十七歲,好像突然成熟了許多。那張動人的臉孔上面無表情,如同面具,眼睛失了神采,橄欖色的皮膚好像灰蒙蒙的,纖細苗條的身子一直哆嗦,像在發燒。看得出,她在拼盡力氣掩飾悲憤。
巴尼朝她走去,想擁抱她,但耶柔瑪向后退去,并伸出手,像要把他推開。
巴尼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問:“情況如何?”
“我走投無路,”她答道,“父親入獄,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令尊怎么樣?”
“我也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不得聯系家人,不得聯系任何人。他身子不好,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你也見過。他們很可能要——”她說不下去了,垂頭望著地面,接著深吸一口氣,很快鎮定下來。“很可能要對他用水刑。”
巴尼聽人說過。施刑的時候會把犯人的鼻孔堵住,令他無法用鼻子呼吸,然后強迫他張開嘴,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嚨里灌水。犯人吞下水后,肺中脹滿,疼痛難忍,吸入氣管的水會叫他窒息。
“他會沒命的。”巴尼驚恐莫名。
“他們已經沒收了他全部的積蓄和家當。”
“那你有什么打算?”
“羅梅羅總執事請我去他家里。”
巴尼大惑不解。事發倉促,他同時有好幾個疑問。他問:“給他做什么?”
“我們剛剛談的就是這件事。他希望我替他收拾衣衫,包括定制和取放法衣、看著洗衣婦。”她談起這些實實在在的問題,情緒顯然沒那么激動。
“不要去,”巴尼說,“跟我走。”
這話是沖口而出,完全不經頭腦,她也知道。“去哪兒?我又沒法跟三個男子同住。你們的祖母自然沒有顧忌。”
“我在英格蘭有個家。”
她搖頭說:“我對你的家一無所知。對你都幾乎一無所知。況且我也不懂英語。”她露出溫柔的神色,但轉瞬即逝,“也許,倘若沒發生這件事,你會向我獻殷勤,向我父親提親,也許,我會嫁給你,跟著學說英語……誰知道呢?我承認這樣想過,可要我跟你私奔,去一個陌生的國度?行不通。”
巴尼發覺她比自己理智多了,可還是忍不住說:“羅梅羅是要你給他當見不得光的情婦。”
耶柔瑪定睛望著巴尼。巴尼瞧出,她那雙大眼睛里透著一股冷意,是他從前沒見過的。他不禁想起貝琪奶奶說過:“耶柔瑪·魯伊斯的眼睛緊盯著自己的算盤。”可總該有個限度吧?只聽耶柔瑪反問:“倘若是呢?”
巴尼目瞪口呆。“這話你竟然也說得出?”
“我兩天兩夜不眠不休,反反復復在想這件事。除此之外,我走投無路。你也知道無家可歸的女子會落得什么下場。”
“淪為妓女。”
她并不為所動。“所以我有三條路,要么跟你逃到未知的地方,要么在街上賣身,要么住進一個墮落但富有的神父家,坐一個見不得人的位子。”
“你想過沒有?”巴尼試探地說,“或許揭發你父親的人正是羅梅羅,目的就是逼你就范?”
“是他無疑。”
巴尼又一次大驚失色。她處處比他想得遠。
只聽她說:“幾個月前我就知道,羅梅羅想收我做情婦。我本以為最悲慘的命運不過如此,現在看來,卻是我求之不得的最好出路。”
“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
“但你還是愿意答應,睡在他的床上,一切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她棕色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那是仇恨的光,像燒沸的酸液。“絕不。我可以逢場作戲,但總有一天,他會受制于我。等到那一天,我要報仇雪恨。”
新煉爐建成,埃布里馬的功勞不亞于另外兩位,他暗暗希望卡洛斯會還自己自由,以示感激。可爐子一天天、一周周燒下去,他的希望漸漸渺茫,這才明白卡洛斯根本沒動過這個念頭。埃布里馬把冷卻的生鐵錠搬到平板推車上,橫豎交錯著疊放,免得運送路上晃動,這期間他就一直琢磨接下來怎么是好。
他本盼著卡洛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可既然無望,那他只好自己開口。他不喜歡求人:“懇請”就意味著他配不起——但他配得起,對此他底氣十足。
興許該拉上埃莉薩替自己說話。她對他有情,以他的利益為重,對此他有把握;至于她這份情是不是深厚到還他自由?日后她晚上要同他歡愛,他也許不會招之即來呢。
思來想去,他打定主意:和卡洛斯開口前,還是跟她商量為妙。到時候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對她站在哪一邊心里有數。
那什么時候跟她說呢?云雨之后?還是趁之前說好,那時她欲火焚身。他暗暗點頭。就在這個當口兒,惡徒沖了進來。
總共有六個人,個個提著棍棒和錘頭。他們一語不發,揚起棍棒,沖埃布里馬和卡洛斯劈頭就打。“干什么?”埃布里馬喊道,“你們想干什么?”他們并不理會。埃布里馬抬手護著自己,手上著了重重的一下,緊接著腦袋也挨了一棍,癱倒在地。
打他的惡人又去追卡洛斯,卡洛斯正往院子另一頭跑。埃布里馬怔怔地瞧著,頭上這一下讓他昏昏沉沉。只見卡洛斯抓起一把鐵鍬,鏟進爐子里流出的烊金,沖幾個襲擊者揚去。其中兩個疼得大叫。
雖然寡不敵眾,埃布里馬卻一時以為他跟卡洛斯兩個沒準能占上風;可卡洛斯第二鏟子還沒下去,就被兩個歹徒打倒在地。
他們著手破壞新煉爐,揮起鐵頭大錘狠命砸下去。埃布里馬看見心血遭破壞,拼著勁兒站起來,沖襲擊者奔過去,一邊大喊:“休想——你們不能這么做!”他推開一個暴徒,任他跌倒在地,又死死拽開另一個,想保護他的寶貝。左手使不上力,他只剩一只右手,好在力氣大。眼見索命的錘子砸下來,他只好向后退。
拼了命也要保護這爐子。他操起一只木鏟,又沖他們奔去。他一鏟砸中一個惡棍的腦袋,緊接著背后挨了一下,正中右肩,他手一軟,掉了木鏟。他急忙轉身,閃過接下來的一擊。
一根棍棒就要揮落,他不住后退,同時眼角的余光掃見爐子已被砸爛了。燒紅的煤塊和滾燙的礦石滾落一地。牛受了驚嚇,粗聲粗氣地叫喚,動靜叫人心酸。
埃莉薩從屋子里奔出來,沖幾個惡徒尖叫:“放開他們!滾出去!”襲擊者見是個老太婆,放聲大笑,剛才被埃布里馬推倒的那個人爬起來,把她從背后一把抱住,舉在半空。這人又高又壯——六個人都是——她怎么拼命掙扎也無濟于事。
兩個男人坐在卡洛斯身上,一個按住埃莉薩,一個看著埃布里馬,剩下的兩個又揮起錘頭,風箱被砸壞了——那是埃布里馬、卡洛斯和巴尼三個人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埃布里馬直想哭。
爐子和風箱都被砸毀了,其中一人抽出一把長匕首,去割那牛的咽喉。這費了一點工夫:那畜生的脖子肌肉雄健,那人只好用刀刃鋸進肉里。牛掙扎著要擺脫砸爛的風箱。那人一刀割開了靜脈。風箱立刻不動了;血從傷口噴出來,像一股噴泉。牛緩緩倒地。
六個男人來如疾風,去亦如閃電。
巴尼渾渾噩噩地出了魯伊斯家,感嘆耶柔瑪竟變得如此精于算計。抑或她一向有股子狠勁,只是他沒瞧出來。又或者人經歷了可怕的變故是會變的——他不知道。他覺得自己一無所知。誰知道呢:說不定河水大漲,把整個城市都淹了。
他機械地挪動雙腿,一進卡洛斯家,再次大驚失色:卡洛斯和埃布里馬被人打了。
院子里,卡洛斯坐在椅子上,任貝琪奶奶替他包扎傷口。他一只眼睛腫得睜不開,嘴唇紅腫,還彎著腰,好像腹痛難忍。埃布里馬躺在地上,一只手抓著另一邊腋窩,頭上的繃帶血跡斑斑。
兩人身后是新煉爐的殘骸。爐子廢了,變作一地碎磚。風箱成了一攤亂糟糟的繩子和柴火。牛倒在血泊中,斷了氣。巴尼恍惚中想,牛的血可真多啊。
貝琪奶奶正拿蘸了酒的布條替卡洛斯擦拭臉上的傷。見他回來,她站直身子,嫌惡地把臟布往地上一扔,說道:“我有話說。”巴尼這才看出她一直在等自己回來。
他搶先問:“出了什么事?”
“別問些蠢問題,”她不耐煩,“出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我問是誰干的?”
“那幾個人我們都沒見過,差不多能肯定,都不是塞維利亞本地人。你該問的是,他們是誰找來的,答案是桑喬·桑切斯。就是他煽風點火,讓大家眼紅卡洛斯,想接收生意的人也是他。我打包票,就是他跟阿朗索打小報告,說埃布里馬是穆斯林,還在主日做工。”
“咱們接下來怎么辦?”
卡洛斯邊站起身邊答:“咱們拱手認輸。”
“你的意思是?”
“咱們能斗過桑喬,也能斗過阿朗索,但兩個一起,咱們不是對手。”卡洛斯走到埃布里馬身邊,握住他的右手,拉他站起來;埃布里馬左臂顯然受了傷。“我答應賣給他。”
貝琪奶奶卻說:“事已至此,怕也未必太平。”
卡洛斯一驚:“這怎么講?”
“桑喬遂了心愿會罷手,但阿朗索可不會。他一定要抓個活人做祭品,不然就等于承認自己做錯了。他既然說你有罪,那就一定要懲罰你。”
巴尼說:“我剛去見了耶柔瑪,她說他們會對他父親動水刑,要是輪到咱們頭上,咱們通通都要認罪的。”
貝琪奶奶說:“巴尼說得不錯。”
卡洛斯問:“那還能怎么辦?”
貝琪奶奶嘆口氣說:“離開塞維利亞,離開西班牙,今天就走。”
巴尼大吃一驚,但也知道她說的在理。阿朗索隨時可能派人來拿人,那時候想走也來不及了。他忐忑地望向連到院子的拱券入口,只怕他們已經立在那兒了。沒有人,暫時還沒有。
今天走得掉嗎?興許——倘若有船趁下午的晚潮起航,倘若船上缺人手。至于去哪兒,也只有聽天由命了。巴尼抬頭瞧瞧日頭,已經過了晌午。“要是真這么打算,那就耽擱不得。”
雖然情況危急,一想到出海,他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埃布里馬第一次開口:“不走的話,咱們必死無疑。我是首當其沖。”
巴尼問道:“貝琪奶奶,那你呢?”
“我這把歲數,趕不得遠路。況且他們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區區一個婦道人家。”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個妯娌住在卡蒙娜。”巴尼想起夏天里她曾去那兒走親戚,住了幾個星期。“走去卡蒙娜,一上午就到了。就算阿朗索打聽出我在哪兒,估計也懶得找我麻煩。”
卡洛斯打定主意。“巴尼、埃布里馬,去屋里拿上要帶的東西,然后回來集合,數一百個數。”
他們的東西都不多。巴尼拿上小錢袋子,塞在腰間襯衣下。他蹬上最結實的那雙靴子,披上厚斗篷。他沒有劍:長柄劍沉手,是沙場上用的,能刺穿敵人盔甲上的薄弱部位,但近身打斗不方便轉圜。巴尼把兩英尺長的西班牙匕首收在鞘中,這是把弧形柄、鋼質的雙刃匕首。街頭打斗中,要奪人性命,這種匕首比劍管用。
幾個人聚在院子里。卡洛斯穿了那件毛領子的新外衣,底下佩了劍。貝琪奶奶啜泣不止,卡洛斯跟她擁抱作別,巴尼吻了吻她的臉。
這時貝琪奶奶對埃布里馬說:“再吻我一次,我的愛人。”
埃布里馬伸手擁抱她。
巴尼皺起眉頭,卡洛斯驚嘆:“喂——”
貝琪奶奶熱烈地親吻埃布里馬,手埋在他的黑發里;卡洛斯和巴尼目瞪口呆。吻畢,只聽她說:“我愛你,埃布里馬。我不想你走,但我不能讓你留下,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室。”
埃布里馬答道:“謝謝你,埃莉薩,你對我這么好。”
兩個人再次擁吻,之后貝琪奶奶一扭身,奔回屋子里。
巴尼心里全是問號:搞什么鬼?
卡洛斯滿臉不可思議,可現在沒時間發問。“走吧。”他催促。
“慢著,”巴尼亮出匕首,“要是路上遇見阿朗索的手下,我不會讓他們活捉回去。”
“我也不會。”卡洛斯碰了碰劍柄。
埃布里馬掀開斗篷,只見他腰帶間插了一把鐵頭錘子。
三個人邁出家門,向碼頭出發。
他們時刻提防阿朗索的手下,不過離家越來越遠,危險也漸漸消失。縱然如此,一路上他們引得人人側目,巴尼才想到幾個人模樣猙獰,卡洛斯和埃布里馬鼻青臉腫,傷口還在流血。
走了一會兒,卡洛斯問埃布里馬:“我奶奶?”
埃布里馬鎮定自若。“奴隸總是要陪主人睡覺的。你準知道的。”
巴尼插嘴說:“我就不知道。”
“我們在集市聊天,差不多每個人都是主人的娼妓。除了那些上了年紀的,不過奴隸一般也活不到很大年紀。”他望著巴尼,“你那個相好她爹佩德羅·魯伊斯就睡法拉,不過得法拉在上面。”
“那法拉哭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佩德羅不在了?”
“她哭是因為自己要給賣掉,換一個陌生人睡她了。”埃布里馬又轉頭對卡洛斯說,“弗朗西斯科·比利亞韋德,不屑當你岳父那一位,總買男童奴隸當孌童,等他們長大就轉賣給農戶。”
卡洛斯還沒回過神來。“這么說,每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你就在奶奶屋里?”
“也不是每天晚上,就是她叫我的時候。”
巴尼問:“你反感嗎?”
“埃莉薩雖是個老婦人,不過溫暖又善良。我慶幸不用伺候男人。”
巴尼覺得自己白活到現在,一直還是個無知小兒。他知道神父有權逮捕人、將他折磨致死,但沒想到會把犯人的財產一并奪走,令他一家一無所有。他想不到總執事會把一個女子帶回家當情婦養。他更不知道這些男男女女竟是如此對待奴隸。這就好比住在一所房子里,別的房間他從來沒進去過,里面住的都是他見也沒見過的陌生人。發覺自己竟這般無知無覺,他覺得暈頭轉向,天翻地覆。而現在,他命懸一線,正沒頭沒腦地趕路,要離開塞維利亞、離開西班牙。
三個人趕到碼頭。沙灘上一如既往地忙碌,放眼都是腳夫、推車。巴尼掃視一周,估摸泊船在四十艘上下。一般船長愛趁早潮起航,方便航行一整天,不過也總有一兩條選在下午起航。不過這會兒眼看要退潮了,說話間就要開船。
三個人匆匆趕到岸邊,查看哪艘船準備即刻出海:艙口關閉,船長在甲板上指揮,船員升帆解纜。切爾沃號——就是“鹿”的意思,正駛出泊位,船員撐起長竿,避免和左右兩側的帆船剮蹭。還來得及上船,但動作要快。卡洛斯兩手圍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大喊:“老大!有三個精壯水手,用不用?”
“不用!”對方喊話回來,“滿員了。”
“那三個船客呢?會付錢的。”
“裝不下了!”
巴尼猜測這船長有什么不法勾當,不想叫不認識或者信不過的人瞧見。這片水上最慣常的交易是私運美洲銀子,好逃避賦稅。至于海上掠奪倒不常發生。
幾個人沿著河岸查看,可惜運氣不佳,好像沒有船要出發了。巴尼焦急萬分。這下可怎么辦?
他們一直走到海港下游盡頭。這里立著一座要塞,喚做金塔,可以扯起一道鐵索,橫跨在兩岸之上,以防海上來的私掠船襲擊泊船。
要塞之外,有個人正站在木桶上呼吁青年人參軍。“現在入伍,人人都有一餐熱飯、一瓶美酒,”他沖圍觀者吆喝,“那邊那艘船是何塞與瑪利亞號,這兩位圣人會保佑這條船,保佑船上的每個人。”他伸手一指,巴尼瞧見他一只手是鐵打的假肢,應該是打仗的時候斷了手臂。
巴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見到一條三桅蓋倫船,炮口森然,甲板上已經擠滿了小伙子。
鐵手又說:“今天下午就出海,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邪惡的外邦人等咱們鏟除,姑娘又俏麗又熱情,小伙子們,這可是我的親身經歷,明白我這話吧?”
圍觀人群會意地哄笑。
“體弱多病的我不要,”他語氣輕蔑,“膽小如鼠的我不要。嬌里嬌氣的我也不要,我這意思你們都曉得吧。這份活兒,只給強壯、勇敢、堅強不屈的,只給真正的男子漢。”
何塞與瑪利亞號甲板上有人大喊:“全體上船!”
“最后一次機會了,小伙子們,”他大喊,“如何?是在家里守著娘親,吃面包喝牛奶,對人唯命是從,還是跟著我鐵手戈麥斯隊長,做個男子漢,闖蕩四方,名利雙收。只要邁上那船梯,天下就都是你們的。”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馬你瞧我、我瞧你。卡洛斯問:“去還是不去?”
巴尼答道:“去。”
埃布里馬答道:“去。”
三個人走到船前,爬上船梯,邁上甲板。
兩天之后,他們駛進大海。
埃布里馬從前走過許多海路,但從來都是俘虜,銬著鏈子,不得走動。這是他頭一次在甲板上眺望大海,不禁滿心振奮。
應征而來的船員無事可做,紛紛猜測此行的目的地。船長一直不肯透露:屬于軍事機密。
埃布里馬還有另一個疑問懸而未決:他的未來。
登上何塞與瑪利亞號之后,他們先在一個軍官那兒登記。軍官坐在桌子后,面前擺了一本賬目。他問:“姓名?”
“巴尼·威拉德。”
軍官記下后又問卡洛斯:“姓名?”
“卡洛斯·克魯茲。”
他又記下一筆,然后瞧了一眼埃布里馬,把筆放下了。他的目光從卡洛斯投向巴尼,又投回卡洛斯,然后說:“軍隊里不許帶奴隸。軍官可以,不過得自掏腰包供奴隸溫飽。應征入伍的士兵自然辦不到。”
埃布里馬仔細研究卡洛斯的表情。卡洛斯眼睛里閃出絕望之色:他避不開了。他遲疑片刻,只有一個答案:“他不是奴隸,是自由的。”
埃布里馬一顆心不跳了。
軍官點點頭。重獲自由的奴隸雖然罕見,但不是聞所未聞。“那好。”他答道。他望著埃布里馬問:“姓名?”
事發突然,過后埃布里馬也拿不準自己到底是個什么身份。巴尼沒有慶賀他重獲自由,卡洛斯也不像施恩于他的樣子。軍隊顯然會以自由人的身份對待埃布里馬,但是不是做樣子呢?
他自由了沒有?
他拿不準。
即1月5日。圣誕期(Twelvetide)指從12月25日到1月5日的十二天(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1509年出版,作者斯蒂文·霍斯(Stephen Hawes,?—1523)。
新教徒(Protestant),本意為抗議者。新教是反對羅馬公教(即天主教)的基督教宗派,傳入我國時曾自稱基督教。
1554年,因瑪麗女王決意嫁給西班牙國王腓力,托馬斯·懷亞特(Thomas Wyatt)起兵造反。1月28日,約五百名叛軍與女王軍隊在哈特利林地交戰,最終戰敗。
1557年,意大利戰爭期間,西班牙在英軍的支援下,在圣康坦擊敗法軍。
全文為:我們的天父,愿你的名受顯揚;愿你的國來臨;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求你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寬恕別人一樣;不要讓我們陷于誘惑,但救我們免于兇惡。阿門。
1515年9月13日至14日,意大利戰爭期間,法國軍隊與米蘭公爵屬下的瑞士雇傭軍在倫巴第的馬里尼亞諾村附近交戰,最終法軍獲勝。
新教譯為《詩篇》。
Sileni Alcibiades(1515)。Silenus(Sileni為復數形式)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酒神的伴侶兼導師。Alcibiades是雅典政治家兼將軍,也是柏拉圖《會飲篇》中的人物。本書評述了教會改革的必要性。
一般稱為凱瑟琳(Catherine),考慮作者沿用其原名(Caterina),譯文也采用意大利語音譯。
都是伊麗莎白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