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細雪
- (日)谷崎潤一郎
- 3574字
- 2019-01-11 10:32:12
進入十二月后,井谷那里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許是看出幾分形勢之非吧,這反倒有利于女方拒婚。貞之助怕風聲泄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電話給井谷說想去她家拜訪,并且問明她什么時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遲下班時間,從事務所直接去岡本。
他被讓進屋子,屋子里已經上了燈。臺燈上罩著深綠色的大燈罩,使室內上半部顯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發里的井谷的臉,看不清她臉上是什么表情,對于貞之助這個沒有會計師習氣而具有文學青年氣質的純樸善良的人來說,正是開口的好時機。
“今天是為了一件非常不便啟齒的事情來拜訪您的。……對瀨越先生鄉間的情況后來又作了調查,別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著她的頭。
“本來聽說是得了中風病,可是,派人去鄉間一調查,哪里知道是精神病的樣子。”
貞之助這樣一講,井谷頓時慌慌張張地說:“哦!原來是這樣。”接著又連連點頭說了幾次“原來是這樣”。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這件事,貞之助最初只是懷疑,不過一想到前一程子她那樣使勁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就不得不認為她本來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諒解就不好辦了,今天把這件事告訴您,決不是責怪什么。我也考慮過本來應該搬出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作為拒婚的口實,才符合常識。可是這次承蒙您這樣鼎力斡旋,如果不舉出能讓您諒解的理由,我們就太對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里會誤解呢。應該怪我沒有好好調查,輕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您這樣講就太不敢當了。我們痛心的是社會上總以為蒔岡家講究門當戶對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適的良緣也一個個地拒絕掉。……其實完全不是這樣,這次的事情也出于萬不得已,社會上的批評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請您諒解,千萬不要因此生氣,今后還望多多照拂。這些話只是向您交底,瀨越先生那里就請您代我們婉言謝絕吧。”
“您說得太懇切了,不敢當。我本來在猜測府上的意圖,精神病的情況還是第一次聽到,以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幸虧府上作了調查。不,既然是這樣一個緣由,您的意見就十分有理,對方當然很掃興,可是,我會好好解釋的,這個請您放心。”
貞之助聽了對方機敏的對答,一塊石頭落了地,談話一結束,就匆匆告辭了。井谷一邊送他到門口,一邊還再三聲明自己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反倒覺得很抱歉。還說她一定再給物色一個良緣,彌補這次的失敗。請等著吧,像雪子小姐這樣的人品,根本不用擔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貞之助回去對他太太也這樣講。從井谷平常的作風可以看出她這些話不像口頭禪,并沒有因為拒婚而大大傷害了她的感情。
幾天以后,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貨公司買齊了送禮的和服衣料,親自送到井谷家,井谷還沒有回家,就請她家里的人轉達來意,留下禮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給她的一封懇切的道謝信,信的正文說事情沒有辦成功,由于自己做事不周到,結果白白浪費了府上許多精力,現在反倒教您這樣破費,委實于心不安;附筆還一再說一定要彌補這次的失敗。又過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幾天就要過年了,傍晚時候,一輛出租汽車匆匆忙忙地停在蘆屋家門口,井谷在門口叫了聲“特地拜訪,不進屋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傷風躺著,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門口準備辭去的井谷硬邀進會客室,聊了一會兒天。貞之助問起瀨越的近況,稱他是人才,由于這樣一個問題而未能攀親,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實在值得同情……他也許還以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親的病狀。井谷就說:“瀨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謙虛客氣,并不積極,后來才一點點熱心起來,說不定最初就是因為他母親那個病癥而有所顧慮吧。”“這樣講來,還是由于我們這里沒有抓緊調查,才發生了那樣的誤會,我們就更加不是了。”貞之助說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樣的臺詞:“千萬請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后還得請您多照顧。”聽到這句話的井谷,一下子壓低聲音試探說:“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門現成的親事。”貞之助看出她的來訪也許是想介紹另一門親事,就追問其究竟。原來是大和下市某銀行的一個分行經理要續弦,家里有五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學,第二個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里只剩三個孩子,因為是當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問題。可是家里有五個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貞之助覺得根本談不到一塊兒去,只聽到半中間就露出意興索然的樣子,井谷看到他這種態度,就說:“這樣的人家我知道你們是決不會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過,為什么她要介紹這種明知不會接受的、條件惡劣的對象呢?也許是她心里不愉快,有意提出這種壞條件的人選來暗暗譏諷這才是半斤對八兩的姻緣吧。
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樓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蓋著臉,在做蒸汽吸入。吸完以后,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問道:“聽說井谷老板娘又來做媒啦。”
“嗯。……聽誰講的?”
“剛才悅子來告訴我的。”
“哦!這還了得!……”
剛才貞之助和井谷在會客室里談話時,悅子悄悄地掩了進來,坐在椅子上注意地聽著。貞之助對她說:“小孩子不該聽這些話,你到別處去吧。”把她攆走了。她準是退到餐室里去偷聽的。
“女孩子畢竟對這類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個孩子吧。”
“這也對你講了?”
“是呀,是呀,大兒子在大阪上學,大女兒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么銀行的分行經理……”
“真想不到,全給偷聽去了。”
“真是呀,今后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亂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幾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長房過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這里的話,不知道會鬧出什么樣的亂子來,夫婦倆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氣。
每到冬季,幸子老鬧支氣管炎,醫生警告說弄得不好會變成肺炎,因此她往往一睡就睡上個把月。只要稍稍有點兒感冒,就加緊提防。幸好這次只犯到咽喉部就被控制住了,體溫也逐漸恢復正常。年關越來越近,已經是二十五號了,她打算再在屋子里呆一兩天,坐在床上翻看新年的雜志。這時妙子走進來向她告辭,說要回長房去了。
“怎么啦,細姑娘,不是還有一星期才過年嗎?”幸子帶著幾分詫異說。“去年你不是大除夕才回去的嗎?”
“是大除夕回去的嗎?我記不得了……”
妙子近來為了開春舉辦第三屆個人作品展,一直在忙著制作布娃娃。一個月以前,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夙川公寓,同時又不肯放棄舞蹈學習,每星期還得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傳習所。幸子覺得似乎好久沒有和這個妹妹好好地拉一次家常了。幸子知道長房要把兩個妹妹叫回大阪去過年,她決不想把她們留在身邊。可是妙子比雪子更不愿意回長房,現在她突然提早來辭年,這就有些奇怪了。倒不是惡意猜測她和奧畑之間有什么約會,只是淡淡地有些悵然,覺得這個早熟的小妹一年年成長起來,真的變成大人了,今天竟然要從最最推心置腹的人的身邊離去了。
“我的活兒剛干完,回大阪后,打算每天去學舞蹈。”妙子直截了當地說。
“現在學的是什么?”
“因為要過新年了,正在教我們萬歲舞啦。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還記得。”幸子隨即哼著三弦曲唱了起來:“謹祝永葆青春,萬壽無疆,圣代繁榮盛昌。叮叮咚,萬眾歡騰的新年呀……”
妙子合著拍子,立起身來做出一個姿勢。
“二姐,請等一下。”她急忙跑進自己的臥室,脫下西服,迅速換上和服,拿著舞扇回來了。
“……叮,叮,,叮,叮,美女,美女,京都街上的美女……請嘗嘗大鯛魚小鯛魚、大魚、鮑魚、蠑螺、蛤蜊呀蛤蜊,美女在叫賣。走過一段路,瞧那路旁的貨架上,金線編織的花緞子、紅綾羅紅縐綢子,應有盡有。咚咚叮叮,咚咚叮……”
這里面的“美女,美女”的歌詞以及配合著三弦的和音唱出來的“咚咚叮叮,咚咚叮”的歌詞很有趣,幸子姐妹小時候就把它當作口頭禪似的唱著,所以到今天還記得。這時一唱起這歌曲[14],二十年前船場時代的往事歷歷在目,已故雙親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當初妙子被指定學這種舞蹈,每逢新年,媽媽和姐姐彈著三弦,妙子跳萬歲舞,她一邊唱著“正月初三,東方的天空,叮咚,出現一位東國武士……”,右手的食指一邊直指著天空,她那天真可愛的舞姿,就像昨天的事情那樣出現在眼前。現在拿著舞扇在自己面前跳舞的人,就是二十年前那個小妹妹嗎(這個妹妹和她上面的那個妹妹,到今天還都是“大姑娘”的身份,九泉之下的父母將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這事呢)?想到這里,幸子不由得熱淚盈眶了。
“細姑娘,新年你幾時回來啊?”幸子聽憑自己的眼淚簌簌地掉著。
“初四那天回來。”
“那么新年你來跳萬歲舞吧,得好好練呀。我也把三弦練一練。”
自從在蘆屋成家以后,就不像以前在大阪那樣有許多客人來賀年,何況兩個妹妹又都回大阪去了,所以近年來每逢新年,總是冷冷清清地仿佛脫了節似的。兩夫婦之間偶爾閨房靜好,倒蠻不錯。可是悅子就非常寂寞,日夜盼望阿姨和細姨早早回來。元旦那天下午,幸子取出三弦,用指甲套彈奏“萬歲”,接連溫習了三天。最后連悅子都把歌詞記住了,每奏到“紅綾羅紅縐綢子……”的地方,她也齊聲合唱“咚咚叮叮,咚咚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