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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朝灌木叢那一面繞去。我向艾薇詢問地瞄了一眼。她的目光盯在羅伯特身上,雙手絞在一起,靠著脖子,嘴唇大開。我光著雙腳,在亂枝和橡果殼中揀路跟著。灌木叢的另一邊頗為空闊。高高的青綠歐洲蕨組成的墻,夾著一塊平整的草地。羅伯特正等著我,而且以令人敬畏的善意拖開了一條帶刺的灌木根,好讓我走過去。然后他面朝我站住,相距數碼,上下頜咬緊,四肢放松。這叫我隱隱地回憶起什么——好像是一本書里的插圖。他對我說話的口吻似乎也顯示他正回憶起一本書。

“你愿意面朝哪個方向?”

在我就讀的普通中學里,我們當然也多多少少有過打斗,不過沒福享用拳擊手套、沙袋那一類玩藝。再說,我是班長,又專注于化學,早就把這孩子氣的玩藝丟開了。

“我不會拳擊。”

“我這就教會你。你準備道歉嗎?”

“那得等你到地獄里再說了。”

羅伯特將左肩轉向我,抬起了雙拳,護住下巴,跳躍起來。我揚起了自己的雙拳,左拳在前。在羅伯特的專業術語里我大約算是個擅用“左拳”的。我左手彈出的八度音一向像行云流水,輕松漂亮,讓人驚為奇才,直到發現我右手笨拙無能至極為止。不過羅伯特可不是鋼琴。我見他左手全力沖來,半座樹林爆炸成駭人的白色星星。我軟軟地回敬了一拳,可他已在三碼之外了,沙色的腦袋晃動著,雙腳輕躍,準備著下一輪攻擊。那一朵白色星云此刻變幻成一個個紅色的圓圈,在我眼前一會兒擴展,一會兒縮小。我又從這些紅圈里送出一拳,可是羅伯特已不在原地了。他的右手臂揮來,我的左耳——其實是整座樹林——奏出了一個圓潤而連續的音符。除了雙手,我一向遲鈍、笨拙。此刻,羅伯特跳躍著,總在我的“右拳”——且不管術語是怎么叫的吧——可及之外,我開始從窩心到憤怒,以至于發指眥裂。所受到的拳擊——我的右眼也金星直冒了——倒還罷了,只不過“啪、啪、砰!”痛也有限。而他的無懈可擊叫我心跳汗流。我索性放棄了模仿他,只憑感覺,知道他就在紅圈之外,便以我的八度音技巧,響亮地、有力地擊在他的心窩上。真漂亮。他的呼吸和唾沫飛到我的臉上,整個身子撲在我的肩上,兩條長臂無力地捶打我的兩側,一邊徒勞無益地試圖勻過氣來。他的一只鞋刮著我的光腳背,刺痛入骨。我怒吼了一聲,猛的一抬腿,膝蓋正正地頂到他兩腿的當中。羅伯特迅疾無比地彎下身子,張大了嘴,雙拳捂住了褲襠。我的左拳畫了一個四分之三圓弧,呼嘯著上揚,砸中了他的鼻子。他踉蹌著倒退,隱入草地盡頭的歐洲蕨叢中。

紅色的圓圈漸縮漸小,圓潤的音符越來越輕。我光腳站在草地上,汗流浹背,牙齒緊咬,以至于隱隱作痛。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此外能聽見的只有從羅伯特躲藏的歐洲蕨叢中傳來的微弱聲音。那是“噢”主題的不同變調。我聽見的第一聲非常虛弱,拖得很長,尾音上揚,仿佛他在自問什么秘密的問題。隨后的一聲同樣悠長,非常溫柔,仿佛他找到了答案。第三聲則是在縱情高歌了。我自己的胸膛也起伏不止,并有一陣突然的沖動,要跑去穿上鞋,再回來在他身上跺幾腳。

“奧利!鮑比!你們在哪兒?”

那是艾薇,在歐洲蕨叢中反復呼叫。我保持著咬牙攥拳的姿勢,用盡全力喊道:

“在這兒!你還以為在哪兒?”

她露了一下身子。

“他呢?你把他怎么啦?鮑比!”

她又消失了。羅伯特的腦袋和肩膀從蕨叢中升起來,一只手拿著一條猩紅濕透的手帕捂著臉。另一只手看不見,大約還在褲襠里。盡管如此,他還試圖透過血淋淋的手帕,顯示他若無其事的風度。

“傷得不重。醫院。過時了。如果你不在意……”

他艱難地走開了。艾薇仍然不見身影。

“鮑——比——你在哪里?”

她沖出蕨叢,短襪和涼鞋上下翻舞著,跑入草地。蕨叢的另一邊,摩托車起動了,突突突的遠去,留下一串漸弱音。艾薇呆住了。

“哎喲!我可怎么回家呀?都是你搞的!他明天就要去克朗維爾了。今天是最后……”

“最后什么?”

她轉過身朝著我,一只眼睛非常明亮,呼吸急促得跟我不相上下。她感慨地笑了。

“男孩子真壞!”

“至少是破了他的相了。”

“你的襯衫濕透了……瞧,全都粘在身上了。”

“候補軍官埃溫,他馬上就要以無鼻奇人出名了。”

我又聞到了她的氣息,盡管這回跟我的汗味差不多。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邊。我的牙齒早已松開,可是心臟又開始狂跳起來。

“艾薇……”

樹林飄浮起來。

“我將……我將為你抽干這個水潭!”

她的畫筆顫動了一下,筆毫中一顆眼珠抬了起來。我俯身貼過去時,她的雙唇嘟著張大了。

“聽著,嗨!”

我試圖將她拉近,可是她比羅伯特還有勁,一把將我推開。她轉而慌亂起來。我聽見山谷下教堂的鐘聲響了。

“這是我本星期第三次遲到了!”

她沖入蕨叢。我跟著也沖了進去,可是光著的腳馬上踩著了一蓬刺,痛得我立刻跳起來,哇哇大叫。

“艾薇,等等我!”

“診所已經開門了!”

我拔出了那些最明顯的刺,然后慢慢地走過蕨叢,回到我和羅伯特來的路上。他的褲子和外套仍然掛在灌木叢上,底下是一只鞋。我放下了自己的褲管,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襪子和鞋。等我一切停當去追趕時,艾薇已在五十碼之外了。她走一陣,接著跑一陣,那頭短發跳躍著,然后又走一陣。對這一不幸事件的挽救之道,我能想到的只有再安排一次會面。于是,我騎得飛快,然后漂亮地一個急剎車,停在她的前面。

“我有個好主意了!不要朝四周看……”

她把外衣下擺提到腰間,露出白色的扎口短襯褲,褲口鑲一圈白色花邊。她叉開兩腿坐上自行車后架。后架吱吱嘎嘎響了起來。

“你真是個討厭鬼!快!”

我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只腳上,方能讓自行車起步。我們搖搖晃晃地上了路。

“我這一次真是遲到得太久了。”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頓時又汗流浹背。不過速度還算差強人意。

“奧利弗——我想他忘了他的外套,還有——不知道埃溫太太要怎么說了!等我們回去之后,你會不會在意去……”

“去干什么?”

“總得有人去幫他取回來呀。”

我喉嚨里低吼了一聲,揚起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頭發和汗水,差一點摔了車。

“小心!”

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所以盡管我的雙眼看著前輪下的道路,我還是知道是出了樹林,來到山頂了。我挺直身子,讓車利用慣性溜下山。教堂的鐘敲響了一刻。

“你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我趕緊將前后剎車都用上,車卻只遲延了一會兒,馬上又加快了速度。我用盡了全力,剎車不再起一點反應。只聽得身后一聲尖叫,高高的古橋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向我們迎來。相遇的一剎那,只聽到身后車架一陣吱嘎亂響,接著后車胎“砰”地炸了,艾薇放聲大嚎。自行車似乎是自動停的。艾薇的身子差點將我撞翻過車把去。她從后座上下來,站了片刻,用雙手拍了拍屁股。

“恐怕把衣服給扯壞了……沒有。還好。”

“等一等!”

“我真得走了。”

“我們能不能……?”

“可能吧。我不曉得。謝謝你帶我這一程。”

她急匆匆地跨過橋,消失在另一頭。我回頭檢查自行車。車架和擋泥板糾纏在一起,卷住了后輪,輪胎爆了。我咒了一句,收拾起這堆破爛來。到最后,我總算把它們一一分離,又把擋泥板從破碎的輪胎上撬開,推著它格楞格楞過了橋。艾薇正在海爾街上緊走慢跑,像方才一樣。突然之間,她加快了步伐且保持不變。可惜已經遲了,瘦小的像只鳥似的巴伯科姆太太頭戴鐘形灰帽,手挎籃子,已經看見了她。她穿過馬路,抓住艾薇的胳膊肘不放。兩人就這樣肩并肩一路走去。羅伯科姆太太不停地在女兒耳邊嘮叨。我幸災樂禍地尋思道,艾薇可得趕快動腦筋,逃出她的手才好。我繼續格登格登地走去,轉入車鋪的水泥停車場去尋亨利。等看清他在哪兒,我連忙把車扭頭推了個半圓,往來路而去。他身穿白工裝褲,雙手叉腰而立,正打量著道利什小姐的小雙座車呢!

“奧利弗少爺……”

“噢,你好,亨利。我見你正忙著,不想再麻煩你了。”

亨利彎下腰,檢查自行車后輪。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身子,去看那輛雙座小車,雙腳釘在了水泥地上。那車像是在沼澤地里漚了一兩年的光景。

“啊哈,”亨利說。“斷裂得真厲害,真厲害。你騎它帶了個大姑娘,是不是?嗬,這家伙沒用了!”

我聽見身后一陣輕柔的“咝咝”聲。韋莫特上尉坐著電動輪椅過來。

“你好哇,亨利。我的那一個電池充好了嗎?”

“還得一個小時,上尉。”亨利說。“瞧瞧這個吧!”

他朝雙座車走去。

“等等,”韋莫特上尉說。“讓我伸展一下腿。別走,小奧利弗。我想聽聽你那個隊的新聞。”

他開始在輪椅里移動身軀,嘴里咕咕噥噥,咬牙切齒。

“沖啊!”

韋莫特上尉是個殘廢軍人,有豐厚的撫恤金,配了代步的工具,還在醫院里被安排了一個秘書性質的工作。這工作,就像他說的,給了他一份榮譽性的酬勞。那顆埋葬了他的炸彈也在他全身種下了無數無法取出的彈片。雜貨坊有一個惡毒的趣話,說他一搖晃,全身響得比他那輛輪椅還厲害。他就住在那里,跟巴伯科姆中士對門。他一只耳朵炸聾了。棉絨從耳朵眼里垂下來——那里面膿流不止。

“我得出來。我……”

“你就省了吧!呆著別動。”

他發起火來。這是因為他正在挪出輪椅。每次他挪進或挪出這輛輪椅,他都要發火。真的,要是你在他還沒變過臉之前看他一眼,你有可能看見一種獸性的怒容,仿佛抬起他身體的力量純粹是仇恨。不過他愛年輕人,喜愛一切青春的東西。這或許是因為他的青春在還沒充分享受之前——那時他是個年輕的小職員——便給炸掉了的緣故。祖國需要他獻身。他義務到我們中學的小口徑步槍射擊場當教練。經過不斷的掙扎挪移,他能坐到伏身瞄準的我們身邊,給予指導和鼓勵。

“別拉扳機,孩子!你瞄準星跟井里的吊桶似的一上一下。要扣——像這樣。”

然后你會發覺屁股上有一把肉被按著,捏擠了一會兒。

“上尉,你覺得它怎么樣?”

韋莫特上尉一寸一寸地移動著雙拐,仔細地打量著車。

“從外表看,像是遭到了火力狙擊。”

我的腳不再是釘在水泥地上,而是埋進水泥里去了。

“他們叫做‘偷車兜風’,”亨利說。“小無賴。我會給他們好好兜個風的。”他打開車門,伸頭進去翻看。“給,看看這是什么!”

他退出頭來,轉過身,手上多了一條金十字架項鏈。

“哼,十字架是道利什小姐一生從來沒戴過的東西,我清楚得很!”

韋莫特上尉朝亨利的手傾過身去。

“你能肯定嗎,亨利?我好像看見過它……”

亨利抬起手細看。

“‘I.H.S’,反面也有字。‘E.B.Amor vincit omnia.’那么,這是什么意思?”

韋莫特上尉轉向我。

“你來吧,小奧利弗。你是我們三人中的學者。”

我心中因害怕而冰冷,臉上因害羞而發燒。

“我想那意思是‘愛打倒一切’。”

“E.B.,”亨利說,“艾薇·巴伯科姆!”

他抬起那雙憂郁的棕色眼睛,望著我的臉,目光停留不去。

“我說我見過它吧,”韋莫特上尉說。“就住我隔壁。常來請教我。業務信啦,排卷宗啦之類的事。她戴在衣服里面,懸在這兒。”

“她曾在這兒工作過,”亨利說,眼睛仍盯著我的臉。“后來去了醫生診所。我猜就是那時候掉的吧。”

“當然啦,”韋莫特上尉說。“她也不是老戴在衣服里面的。要是她不戴珠子的話,她就把這戴在外面,懸在這兒。好了,我得走了。”

他轉身艱難地走回輪椅,沒再提電池,也沒提射擊隊。他朝我們笑著,開始往輪椅里挪,漸漸地那笑容便變成了怒容。他收起雙拐,將輪椅整個轉了個向,咝咝地走了。

亨利繼續瞪著我。羞愧的熱血不可抑制地開始從我的腳后跟升起,沖向雙肩,又射向雙臂,以至于我握住車把的雙手都腫脹起來。它充滿了我的臉,我的腦袋——直到最后我的頭發都好像燃燒起來。

“噢,”亨利最后說道。“是艾薇·巴伯科姆。”

兩個渾身油漬的小伙計本來在拆一輛卡車的引擎,這一陣站著不動,滿臉怪笑,看著我們,那笑容難看得跟上尉的不相上下。亨利仿佛背后也長著眼睛,扭轉身對著他們喊道:

“難道你們這些小家伙以為我付了工錢,就是讓你們整天咧著嘴嗎?你們在五點半前得把那些活塞給我弄好!”

我低聲咕噥說:

“要是你愿意還給她,我會給她……”

亨利轉過身來。我松開一只手,伸了過去。他提著鏈子,讓十字架像個鐘擺似的在我手上晃動,仔細地端詳著我。

“你還不會開車呢,是不是,奧利弗少爺?”

“是,是,我還不會。”

亨利點點頭,讓十字架落在我的手掌里。

“請謹代我向她致意。”

他轉過身鉆進車去。我推著散架的自行車,一只手緊握著十字架,雙腳終于可以移動了。回家的一路上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真是僥幸!

放下了自行車,我來到藥房。爸正在窗口下瞇著眼看一架顯微鏡。

“亨利,”我一邊說,一邊隨意地晃蕩著十字架。“亨利·威廉斯。巴伯科姆小姐在他車鋪里干活的時候把這個忘在那兒了。”我把它拋起,又輕松地接住。“讓我還給她。”我說。“我想她在掛號室,是吧?我去一下……”

我走完短短的過道,打開了門。艾薇正坐在桌子后面,面對一只小圓鏡用右眼檢查左眼。鏡子里出現的是我而不是她的左眼。

“奧利。你可不該……”

“給你,我想你會喜歡的。”

模仿羅伯特的若無其事風度,我把十字架朝桌上一扔。艾薇朝它撲去,嘴里高興地尖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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