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上來吧。”
我們身在山頂,出林的路由此向下直通斯城。遠遠地可以辨認出教堂的塔樓,一簇簇的房屋,以及黑黢黢的樹影。我上車在羅伯特身邊坐舒服了。我繼續嘮叨,他繼續哆嗦。
“上帝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它推上海爾街!”
“你沒必要推了,”羅伯特說,公爵臉龐仰面朝天。“那兒沒準會有警察。我們走!”
一百二十秒之后,我不得不承認,不是羅伯特的學校,就是他的家庭,或者甚至是《好朋友》和《男孩雜志》[11]才會培養出他的這種才能,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沒有燈,沒有動力,我們從古橋頂一躍而過,就像越野滑雪似的,射向海爾街,掠過威廉斯車鋪前的水泥地坪,右轉,在兩間小屋之間穿過,然后左轉,來到羅伯特這天傍晚發現這輛車的空地。這一切全憑著下沖的慣性一氣呵成。到了空地,車的余力尚存,停下的時候將我的臉撞向擋風玻璃。等我松下懸著的心,我油然生起一絲不情愿的欽佩。但是我倆心底都恨死了對方,所以免不了還是硬邦邦、冷冰冰地分手。兩個人輕手輕腳,怒氣沖沖地繞過廣場。來到我家門口,羅伯特停住腳,朝我轉過身,隔著額外的一英尺距離,冷冷地低聲道:“噢,謝謝你幫忙。”
我低低地回答:“不用謝,小事一樁。”
兩人分手,各自專注于如何悄無聲息地進自己屋去。這時,教堂的鐘敲響了三點。
陽光緩緩地爬上臉來,喚醒了我。我立刻記起了一切——汽車,羅伯特,三顆李子,其中一顆升起來,一縷幽香。我知道,憑著青春天性的樂觀,事情尚未結束,好戲剛剛開場。
不僅如此。我家浴室的窗戶不但俯瞰自家的園子,也看得見埃溫家的。我也許,甚至非常可能看得見羅伯特在那兒健身,也能讓他聽見我的吆喝。心中暗喜,我急急地沖向浴室。果不其然,一到窗前,我便看見他沿著小路小跑過來,一身短褲背心,戴著拳擊手套的雙手朝天揮擊。跑到馬棚里懸吊的沙袋前,他便嫻熟地揮拳擊打。
“嗨!”
一擊之后一躍而退,繞著沙袋劃了個圈,再次出擊。
“嗨!”
沙袋幾乎沒有反應。每一次打擊只使它稍稍顫動而已。他卻躍開,生怕它會彈回似的。他小跑著沿路回去,訓練有素的身姿極其美觀,膝蓋朝上,手套朝上,下巴下沉。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小腿上裹著厚厚的白膏藥。他走回沙袋前。我打開窗戶,狠搽肥皂,放聲大笑。羅伯特愣了一下,隨后像搏斗似的朝沙袋猛擊。
“還有什么可以玩的?”
這一次羅伯特沒有絲毫停頓,而是繼續彎腰,晃身。我一邊用新剃刀刮臉,一邊啞著嗓子唱起來:
“我們參加海軍去看世界……”
羅伯特停止了拳擊。我樂滋滋地眺望著斯城北面的山坡,沿坡是養兔場,坡頂是一簇簇樹木,繼續唱道:
“……看見的卻是水潭!”
在我視野下方的邊緣,我瞥見羅伯特朝我翻了一個白眼。這是那種能保持大英帝國的安定,或者至少能鎮壓住反叛的白眼。憑此白眼,或許外加一條馬鞭,白人便能輕而易舉地維持秩序,不必動用大棒和長矛。他極其莊重地走入屋去,公爵臉龐高高昂起,目不旁視。我放聲大笑,不停地、激烈地笑。
吃早飯的時候,我媽關切地勸告我。
“奧利弗,親愛的,我知道你通過了所有的考試,馬上要上牛津了。老天知道,看到你快樂我有多高興……不過你在浴室里吵鬧得太離譜了!我們的鄰居該怎么說我們啊?”
我不動聲色地回答:“小埃溫。我在笑他。”
“不要在滿嘴是飯的時候說話,親愛的!”
“對不起。”
“鮑比·埃溫。真抱歉,你……不過他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學校里。”這種電報體式的語句我完全明白。那意思是我媽為我們家跟埃溫家社會地位的懸殊而抱歉。她也知道,越想著這種不匹配,這種懸殊就越顯得強烈,無疑是自尋煩惱。童年時期,對社會地位尚無概念,可以說是天真無邪吧,我們在一塊玩耍。不過,我們玩了些什么,我相信不管是埃溫夫人還是我媽,都不知道。我們幾乎沒有越出過各自的童車。
“你是我的奴隸。”
“不,我不是。”
“你就是。我爸是醫生,你爸只是他的藥劑師。”
為此我將他推下墻,跌入他家的黃瓜棚,撞了個不亦樂乎。不用說,從那之后我們便分道揚鑣。一方面因為學校和摩托車,一方面因為管束嚴謹的父母,我們之間發生的最嚴重的事件也只是用各自的氣槍狙擊對方,當然總是故意打偏。如今我吻了艾薇·巴伯科姆——多少總算吧——而且目睹他出了洋相,哈!
“奧利弗,親愛的……我真不喜歡你一邊吃飯一邊吹口哨!”
早飯之后,我裝得隨隨便便地去了藥房。我爸在那兒做藥片,用的是傳統方法。站在從我家通向藥房的甬道上,我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思考起來,埃溫醫生或是那個柴桿似的剛出道的合伙人瓊斯醫生,跟沉著的我爸比,誰更像名副其實的醫生。這樣的拜訪不同尋常。我爸濃眉之下的表情極其嚴厲,不過一聲沒吭。我斜倚在門邊的墻上,尋思憑什么借口才能穿過藥房到艾薇正在工作的掛號室。或許,我爸會同意我全身上下都檢修一遍。真的,我的心臟此刻就跳得不怎么正常。還沒等我婉言說出什么來,艾薇——她一定也跟我媽似的配備有天線——在過道的那一頭出現了。她一身藍白棉布大褂,白短襪里面還有體面的長襪。是的,她可不能光著腿坐在掛號室桌前。她將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狠狠地搖了搖頭。她的臉有點異樣。左眼圈全腫了,所以左臉的畫筆紋絲不動,毫尖僵硬地往外刺著排成一列。右臉還好,彌補了這種生硬。不過我沒工夫仔細審視,因為她清楚地向我傳達著一個信息。手指放在嘴上,搖頭——這我明白。不管對什么人,是什么事,什么也別說!十分明智卻非必要。可是那雙在她脖子上來回晃動的手,仿佛在躲避被扼似的,然后那只手又伸出食指朝廣場方向猛地一指——此刻只是腦袋在動,作點頭狀,一頭短發跳躍不止……
艾薇停止了動作,側耳聽了聽,隱入掛號室。那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爸仍在做藥。我若無其事地踱回家,坐在鋼琴邊,一邊彈一邊思考。這一向是一種有效的掩護。她指指廣場是什么意思?又是誰要卡死她呢?巴伯科姆中士是一個最可能的人,不過絕不可能到醫生的掛號室動手呀。沒準是要我去廣場,她好給我報信——比方說,在海爾街約會好不好?可是離她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呢。或許她能找出個什么理由來。這樣想去,越想越高興。艾薇·巴伯科姆要跟我約會了。不是跟羅伯特,而是跟我!
我信步來到廣場,站下,雙手插在口袋里,仰面觀天。天空是一片湛藍,配合得再好也沒有了。我等待著,希望她出現,我可以尾隨她到隨便什么適合約會的隱秘地點去。可是一分一秒慢吞吞地過去,最后幾至于不走,她還是沒來。末了來了一個人,卻是巴伯科姆中士。他從市政廳石柱廊下正步走出來,立正,面向廣場對著教堂的方向。他手提銅鈴,身穿公告員制服——帶扣環的皮鞋、白棉長襪、紅色齊膝禮褲、紅馬甲、棉折邊、藍色雙排扣長禮服,頭戴藍布船形帽。他搖響了銅鈴,挑釁似的挺胸凸肚,瞪著教堂的塔樓,吆喝起來:
“嗨哈,嗨哈,嗨哈!失物待尋。在錢德勒巷,雜貨坊和查普洛夫斯之間。嗨,金十字架項鏈嘞。上刻首字母E.B.和‘Hamor vinshit Homniar’[12]。找到者有賞!”
他再次搖響銅鈴,朝天掀起船形帽,虔誠地喊道:
“上帝保佑吾王!”
他重新扣上帽子,一個右轉,用標準的三十英寸步伐走到密爾街街角,又重演一次。E.B.!艾薇·巴伯科姆!我恍然大悟。這個十字架和項鏈要悄悄地找到還給她。不能牽涉樹林或水潭,恐怕連巴姆斯蒂德的舞會也不能提一個字。我清楚地知道我該做什么了。
歷史已經證明,深謀遠慮使我的祖國獲益良多。以此能力,我定神評估我面對的形勢。艾薇要她的金十字架。我要艾薇。重訪她對羅伯特投懷送抱的地方應能解決我們雙方的需要。如果給予機會,即使膽戰心驚,鬼鬼祟祟,她也會親自溜到那兒去尋找的。最需要我精心設計的是怎樣讓我們倆同時到達那兒。我無所不知,當然知道埃溫診所的工作安排。我想艾薇可能有的時機是假裝清掃或整理病歷而晚回家。她甚至可能捏造一個緊急事件來掩護她自己的這個緊急事件呢。因為萬一有人去林中閑步,在樹枝和橡果殼之中見到那個閃閃發光的十字架,交給了巴伯科姆中士,艾薇就免不了落個比一切閃光物更為閃閃發光的下場——如果傳言不虛,那她恐怕又得被中士的那條帶有閃光的銅釘和搭扣的軍用皮帶伺候了。一想到這條傳言中的皮帶和我有可能使她免遭它的蹂躪,我在緊張和激動之中又增添一股高尚的憐愛。
我跑回家,取了自行車,騎上了海爾街。過古橋時我非常小心,因為巴伯科姆中士正在橋頂上重唱老調。我推車上了坡,再騎上順勢溜向水潭。
一切都已改變,一切又都依然如故。潭水平靜無波。樹林紋絲不動,卻又在陽光下嚶嚶嗡嗡,嘁嘁喳喳。綠紋斑斕的蜻蜓從水面上掠閃而過,蒼蠅回旋飛舞。我將自行車推到潭邊山坡上,斜靠在那棵巨大的橡樹身上,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仔細地沿著淺淺的車轍一直尋到水潭。不見金十字架,倒是撿到一只沾滿泥巴的鞋。我將鞋扔向鮮花盛開的灌木叢前的草地,站住,對著渾黃的潭水干瞪眼。沒有別的辦法。這場搜尋必須科學合理,就像在沙漠里搜尋一架墜毀的飛機一樣。十字架也許——很可能——是在池塘里。但明智的做法是先從容易的地方尋起。
我走回那棵橡樹,檢查了車轍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每查完一塊,我就用斷枝在四角做個記號。不多一會兒,記號便從橡樹一直插到了潭邊上。可是十字架還是無影無蹤。別無他計。我脫下鞋襪,走下水去。每走一步,潭水便被攪渾一塊,我便不得不停下,等它沉淀下去。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法假裝我能看清潭底。最后只好用手瞎摸了。摸過的地方隔不遠我便豎插下一根樹枝,露一點頭在水面上。摸遍了整個水潭,只找到一條深陷在泥巴里、擰成了麻花狀的長褲。
我蹚水上岸,回到橡樹下,垂頭喪氣地坐著,等待腳晾干。我重新審視先前的判斷,但這一次沒等結束便被打斷了。一陣轟響有如火箭,從斯城登山而來,接著又沿路穿過樹林而下。等到那輛摩托車將近水潭時,我聽見它減慢了速度,然后從橡樹的另一邊,隔著草地,傳來空轉、回火的轟鳴,最后“突突”兩聲熄了火。
“下來吧,親愛的!”
艾薇真不愧是個優秀軍人的女兒,動員了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
“嘿,嘿,”羅伯特說。“嘿,嘿,嘿!看是誰在這兒?看是誰在這兒呢?”
艾薇跟著他繞樹而來。
“你找到了嗎,奧利?”
“沒有,對不起。”
艾薇雙手互握,絞動著。
“怎么辦呀,哎呀!”
除了那件棉布工作服,艾薇幾乎沒穿什么,除非你將短襪和涼鞋也算上。大約是不愿意冒險穿著長襪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吧,也可能她就是不愿意穿它。當我將視線從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上拉開,才發現她左眼圈的傷腫如今已蔓延到了臉頰。她另一只明亮的灰眼睛在靜靜的畫筆包圍下睜得大大的——充滿著焦慮和期待。
“艾薇,你的臉好些了嗎?”
“已經好了。一點也不痛了。我在門上撞了一下。當時痛死我了。噢……我們一定要找到那個十字架!不會是有人已經撿到了吧!我爸他會……噢……”
羅伯特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柔而堅定地說:
“不要慌,小巴伯科姆。找一下準能找到。”
“我已經找過了。”
“我們再找一遍。”
“你沒看見這些插著的樹枝嗎?我進行的是科學的搜索。唯一沒做的事就是將潭水抽干。對了,你的褲子,我給曬在灌木上了。”
“謝謝了,”羅伯特生硬地說,朝灌木叢看去。“我的上帝,小奧利,你一定把泥巴弄掉了不少!”
“我真該死!”
“奧利!鮑比!小家伙們!”
“要是可能,我一定已經為你找到了。”
“沒準某人已據為己有了。”羅伯特說。“嗨!科學的搜索——一寸一寸地尋過卻仍然找不到。嗬,這可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小奧利弗!”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科學玩意,”羅伯特說,仍然滿臉帶笑。“聰明的腦袋和所有其他的鬼玩藝……”
我靈機一動。
“艾薇,我翻過他的褲袋了,里面沒有。有可能被他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了。你問問他,好不好?”
“奧利!鮑比!我半個小時之后就得回到診所去!”
羅伯特止住了笑,變得非常沉著非常鎮靜。他拍拍她的肩膀。
“不要擔心,親愛的。”
我嘲諷地大笑。
“昨夜你脖子上有沒有覺得被人狠拉了一下?”
“沒有,當然沒有。什么話!”
她一邊的臉笑了笑,接著又嚴肅起來。羅伯特慢慢地踱到灌木叢前,將外套掛在褲子邊上,取下襯衫領口下的方綢巾,塞入口袋,然后同樣慢慢地踱回來。
“小巴伯科姆,請你到樹的那一邊呆著,好不?”
“為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準備給這個缺少教養的小賤坯一點教訓。”
他轉向我,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偏了偏腦袋。
“你過來,往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