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的解析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871字
- 2019-01-03 17:56:19
二、夢的材料:夢中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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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成夢內容的所有材料都是以某種方式來源于經驗,這些經驗在夢中再現或者被記起——至少這一點是不可爭辯的事實。但是如果認為夢的內容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可以通過對兩者的對比就輕易得出,那就錯了。兩者的關系需要仔細尋找,在很多案例中,兩者的關系可能很長時間都無法被人發現,原因在于夢中記憶官能存在一些特性,雖然這些特性經常被人提及,但都沒有得到解釋,因此值得我們深入探索。
首先,清醒的時候,有時我們認不出夢中的內容是知識或者經驗的組成部分。我們清楚記得自己夢到過某件事,卻無法記起這段具體的經歷或者其發生的時間。因此,我們對夢的來源一無所知,甚至相信夢具有自產性。后來(通常是很久以后),一件剛發生的事情讓我們突然記起那段早已忘記的經歷,也揭開了夢的來源。這使得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夢中我們可以知道并記得在清醒狀態下不記得的事情。


| 出版于1899年的《夢的解析》的封面及弗洛伊德的簽名。
德爾波夫(Delboeuf)曾用自己的經驗舉例,令人印象深刻。他夢到自家白雪皚皚的院子里,有兩只已經凍得半死的小蜥蜴埋在雪中。他非常喜歡動物,便抱起它們,給它們溫暖,然后將它們放進墻洞里,那個墻洞原本就是為它們保留的。最后,他還從墻上摘了一些蜥蜴愛吃的蕨草葉子。在夢中,他知道這種植物的學名是——Asplenium ruta muralis。接著,他夢到了一些與此無關的內容,然后又夢見了蜥蜴。令他驚訝的是,另外兩只蜥蜴正在吃剩下的蕨草。他環顧周圍,看見第五只、第六只蜥蜴正朝著那個墻洞爬過去,最后成群結隊的蜥蜴都朝著那個方向爬去。
德爾波夫在清醒狀態下知道的植物的拉丁學名很少,對Asplenium更是一無所知。令他大為吃驚的是,這真的是某種蕨類的名稱,只不過正確的拼法與夢中的稍有不同,應該是Asplenium ruta muraria。這種巧合令人難以置信,對于德爾波夫而言,這是一個未解的謎團。
這個夢發生于1862年。16年之后,這位哲學家在朋友家看到了一本植物標本集,是瑞士一些地方專門賣給游客的紀念品。這本標本集喚起了他的回憶。他打開標本集,在一種植物的下方發現了夢中的這個詞Asplenium,而這個詞竟是他手寫的。聯系由此建立,1860年,即夢到蜥蜴的前兩年,這位朋友的妹妹曾經在蜜月旅行期間拜訪過他。她帶來了這本準備贈給哥哥的標本集。當時,德爾波夫在一位植物學家的口授下,不厭其煩地在每種植物下方寫下了拉丁學名。
這個例子的特別之處在于,德爾波夫后來發現了另一部分夢的來源。1877年的某一天,他偶然發現一本舊畫刊,里面有一張蜥蜴隊伍的圖片,與他在1862年夢到的情景一樣。該畫刊上標注的日期是1861年,而德爾波夫記得自己從第一期起就開始訂閱。
夢可自由支配在清醒狀態下無法觸及的記憶,這一事實非常值得注意,并且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我現在舉幾個“記憶增強”的案例。莫里說,有一段時間,“Mussidan”這個詞常常在白天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只知道這是法國一座城市的名字,但對其它方面一無所知。有一天晚上,他夢到和一個女人對話。這個女人說自己來自Mussidan,莫里問Mussidan在何處,女人則回答:“Mussidan是法國多爾多涅省某地區的主要城鎮。”莫里醒來后,沒有相信在夢里獲得的信息。但是他查了地名詞典,結果信息竟然準確無誤。如此看來,夢中的人擁有更高級的知識這一點已得到證實,但是這些知識被遺忘的原因還無法確定。
杰森舉了一個為時久遠的案例,與之類似。“我們在此要提一下老斯卡利格(Scaliger)做的夢(亨寧斯(Hennings)引證)。他寫了一首詩贊美維羅納市的名人,有一個叫布魯羅勒斯(Brugnolus)的人出現在他的夢中,抱怨自己被忽視了。盡管斯卡利格不記得聽說過此人,但還是為他寫了幾句詩。斯卡利格的兒子后來知道,確實有一個叫布魯羅勒斯的評論家曾經在維羅納赫赫有名。”
馬奎斯?赫維?德?圣丹尼斯(Marquis d'Hervey de St. Denis)曾描述一個記憶增強夢(瓦歇德(Vaschide)引證)。這類夢的特點是隨后的夢會識別之前的模糊記憶。“我曾經夢到一位年輕的金發女人跟我的姐姐聊天,向我姐姐展示一件刺繡。在夢中,我覺得她很熟悉,我認為我見過她幾次。醒后,我仍然記得她的樣子,卻想不起她是誰。后來我又睡著了,又開始做夢。這次我夢到自己和那位金發女人在說話,問她我以前是否在哪里見過她。‘當然’,她答道,‘你難道不記得波爾尼克的海濱浴場了嗎?’接著我就醒了,記起了與夢中人相關的所有細節。”
同一作者談到他認識的一位音樂家曾夢到一段似乎完全陌生的旋律(瓦歇德引證)。直到若干年后,這位音樂家才在一本舊的音樂作品集中發現了這段曲子,但他始終想不起來自己曾經何時見到過。
我知道邁爾斯(Myers)在《心靈研究會會報》上發表過有關一系列記憶增強夢的文章,但可惜我沒有獲得這份資料。我相信,致力于研究夢的人都會認可這一普遍現象:夢能證明知識和記憶,而在清醒狀態下這些知識和記憶并不為我們所知。在我對神經質患者進行分析研究時(后面我會詳談),我每周總有幾次要說服病人,讓他們相信,他們非常熟悉一些引語、污言穢語等等,并將之運用到夢中,盡管他們在清醒狀態下完全不記得這些話。在此我還要舉一個記憶增強的案例,因為在此例中,很容易發現僅在夢中出現的知識的來源。
我的一位病人曾經做過一個相當長的夢。其中,他夢見在一家咖啡館點了“kontuszowka”。他告訴我此事后,便問我他點的是什么東西,因為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我告訴他“kontuszowka”是一種波蘭利口酒,這名字不是他自創的,我早就在廣告上看到過這種酒。起初他不相信,但幾天后,他在一家咖啡館讓夢變成現實,之后他在街角看到一個布告牌,上面寫著這個酒名。此前,有好幾個月他每天至少要經過這里兩次。
從自己做過的夢中,我知道了,能否追溯夢中某些特殊元素的來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運氣。例如,在考慮寫本書之前的幾年里,我的腦海中總會出現一個結構簡單的教堂尖塔,但是我始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它。有一天,當我途徑薩爾斯堡和賴興哈爾之間的一個小站時,我突然認出了它,并且確信無疑。那是九十年代后期,而我初次經過那條路線是在1886年。之后的幾年里,我一直致力于夢的研究,一個奇異的地方的畫面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并困擾著我。我夢到,在我的左邊是一個黑暗的區域,豎立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砂巖塑像,十分引人注目。我對于此夢的記憶已經模糊,我記得那是一個啤酒窖的入口。當時我無法解釋此夢的意義,也無法追溯其來源。1907年,我偶然去了帕多瓦,自1895年后我一直遺憾沒有機會再去。第一次訪問這座美麗大學城的經歷令我失望,因為我沒有見到麥多拉?德爾競技場教堂中喬托的壁畫。我已經動身前往那座教堂,但在路上聽說那天教堂不開放,只好折回。故地重游已經是12年后,我下決心要彌補上次的遺憾,所以我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麥多拉?德爾競技場教堂。我走在通往教堂的街道上時,我在左邊(可能就是我在1895年折回的地方)看到了經常出現在我夢里的那個地方以及砂巖塑像。實際上,那個地方是一個餐廳的花園入口。
童年經歷是夢中再現的材料的來源之一,這類材料的某些部分在清醒時無法被記起或利用。在此我要列出幾位作者的論述,他們都注意到并強調了這一事實。
希爾德布蘭特:“人們已經明確認可,有時夢以強大的再現力將童年久遠的、甚至早已忘卻的記憶帶回到我們的心靈。”
斯頓培爾:“當我們注意到,夢有時將一些深深埋藏的童年沉淀物挖掘出來,特定的人物、地點和事件原封不動、活靈活現,這個主題就變得更為有趣了。這并非僅限于發生時令人印象深刻或具有較高心理價值,在夢中重現時給清醒意識帶來愉悅感的印象。夢中記憶的深處也包含可以追溯至童年早期的人物、事物、地點、事件的畫面。這些畫面可能不生動,也可能不具備精神價值,或者它們原本具備的生動性或精神價值早已消失,因此,無論是在夢境中還是在清醒狀態下,它們都使人感到奇怪和陌生,直到它們的早期來源被發現。”
沃克特(Volkelt):“童年和青年時期的記憶很容易進入夢中,這一點尤其值得注意。我們早已不再考慮的事情,對我們不再重要的事情,常常被夢喚醒。”
因為夢可以自由支配童年期的材料,又因為,眾所周知,大多數童年期材料掉進有意識記憶的縫隙中,就產生了有趣的記憶增強夢。對此,我要再舉幾例。
莫里曾談到,他小時候經常從他的家鄉莫城(Meaux)去鄰近的特利爾波特(Trilport)。那時候,他的父親在特利爾波特督建一座橋梁。一天晚上,他夢到自己來到了特利爾波特,在他經常去的街道上玩耍。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人走到他身邊。莫里問他叫什么名字,那個男人說他叫C,是個守橋人。醒來后,莫里感到這個夢很奇怪,就問從小照顧他的女傭是否認識此人。女傭說:“當然認識了!他就是你父親督建的那座橋的守橋人啊。”
莫里還舉了一個相似的案例,進一步證明童年記憶在夢中的可靠性。這個夢來自F先生。他小時候住在蒙特布里森(Montbrison),離開家鄉二十五年后,他決定回家鄉看看,拜訪老朋友。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蒙特布里森。離城不遠處,他遇到一位紳士。那個人說他叫T,是他父親的朋友。做夢者記得在小時候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在醒來后就忘記了那位紳士的模樣。幾天后,他回到了蒙特布里森,再次看到夢中他幾乎不認識的那個地方,并且遇到一位先生,他立即認出他就是夢中的T先生。唯一不同的是,T先生看起來比夢中的人物要年長一些。
再講一個我自己的夢,但這個夢中的人物不是獨立的,而是一個關聯的形象。我夢到一個男人,我在夢中認出他是我家鄉的一位醫生。在夢中,他的模樣不是十分清晰,而且與我的一位老師的模樣混合了。我現在有時候還會遇見這位老師。醒來后,我想不出他們之間有何關聯。后來,母親告訴我,那位醫生只有一只眼睛。而在夢中與那位醫生的模樣產生重疊的老師也只有一只眼睛。我已經有三十八年沒有見過那位醫生了,我覺得在清醒狀態下我也從未想到過他,盡管我下巴上的疤痕可能提醒過我,他給我看過病。
很多作者認為大部分夢中顯現的元素取自于最近的經歷,這種觀點似乎是為了平衡過分強調童年經歷對夢的影響。羅伯特(Robert)甚至說過,一般而言,夢只會呈現做夢前幾天的印象。由此可見,羅伯特的夢理論將最近的印象推到前臺,而將久遠的印象置于背景中。不過,羅伯特提出的是正確的事實,我在研究過程中證實了這一點。美國作家納爾遜(Nelson)認為,夢中出現最頻繁的是做夢前兩三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做夢前一天的印象還不夠稀薄和遙遠。
很多作者都堅定地認為夢的內容和清醒狀態的關系非常緊密,他們都對一個事實深有感觸:占據清醒頭腦的強烈印象只有在一定程度上遠離白天的精神活動后,才會出現在夢中。因此,在親人去世后,即便我們的內心充滿悲傷,也不會立即夢見死者(德拉格)。而另一方面,最近專門做過觀察的赫拉姆女士收集到一些與此相反的案例,并聲稱在這方面因人而異。
夢中記憶的第三個特征在于夢中再現材料的選擇,這也是最明顯和最令人費解的特征。與清醒狀態下不同,在夢中值得記住的事情,不僅有最重要的事情,還包括最無關緊要和最不重要的細節。我要引用幾位作者的論述,他們對于這一點表達了強烈的驚奇。
希爾德布蘭特:“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是,夢的元素并非源于重要的、有意義的事件,也非源于前一天引起強烈關注的事情,而是源于不重要的小事、最近或者更久之前經歷中毫無價值的瑣事。比如說,一個家庭失去親人,必定會非常悲痛,深夜無法安然入睡,但這時的記憶反而會變得模糊,第二天醒來,悲傷才會涌上心頭。又比如,一個前額有疣子的陌生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此后再無交集,我們也不會想起此事,但是這疣子竟然進入我們的夢中。”
斯頓培爾說:“我在分析夢的案例時發現,夢的一些元素確實源于昨天或前天的經歷,但在清醒意識看來,這些經歷根本無足輕重、毫無意義,發生后早已被拋諸腦后。這類經歷包括無意中聽到的話、偶然看到的動作、短暫瞥見的人或物、讀到的短語等等。”
哈維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說:“我們在清醒生活中最強烈的情感,以及苦思冥想要解決的問題和難題,通常不是立即入夢的材料。夢中再現的近期事件大多是瑣碎的、偶然發生的、‘被遺忘’的日常印象。清醒時最活躍的精神活動睡得最深沉。”
賓茲(Binz)曾一直支持某種釋夢方法,可正是因為夢中記憶的這些特點,他才表達了對那種方法的不滿。他說:“通過對夢的分析,往往會發現這些問題。為什么我們一般不會夢見前一天的印象?為什么我們往往會毫無緣由地夢見遙遠到幾乎已經忘記的事情?為什么夢中意識總會選擇那些無關緊要的記憶畫面,而對經驗最為敏感的大腦細胞在大多數情況下會保持安靜,直至醒來后才會被激發出新的活力?”
夢更傾向于體現一些無關緊要而且常常被人忽視的小事,這常常會讓我們忽視夢對清醒狀態的依賴,至少使我們難以找到能證實這種依賴性的案例。惠頓?卡爾金斯(Whiton Calkins)小姐對自己和朋友的夢進行了統計研究,她發現其中11%的夢與清醒狀態沒有任何聯系。希爾德布蘭特認為,如果投入足夠的時間并搜集足夠的資料探究夢的來源,就能對每一個夢意象做出解釋,他的觀點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他說這是一件“最繁瑣最費力的工作。因為我們需要從記憶庫最遙遠的角落搜尋各種毫無精神價值的瑣事,或者從一發生后就被拋諸腦后的事件中挖掘各種無關緊要的線索。”很遺憾,這位目光敏銳的作者因為看不到這條路的前景而放棄了。如果他堅持向前,可能會發現解釋夢的核心。
記憶在夢中的表現方式對所有記憶理論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它告訴我們,“我們在精神上擁有過的一切都不會徹底消失”(肖爾茲)。又或者如德爾波夫所說,“再微不足道的印象也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盡管它不知何時能在白天再現”。這是我們根據大量精神病理表現得出的結論。后面還會談到一些夢理論,這些理論試圖通過白天記憶的部分缺失解釋夢的荒誕性和不連貫性,但只要我們記住剛剛提到的夢中記憶的非凡力量,就能深刻理解這些理論中的矛盾。
也許有人會將做夢現象歸納為記憶現象,認為夢是某種再現活動,這種再現活動在夜晚照常進行,其本身就是目的。這個觀點和皮爾澤(Pilcz)的主張類似。他認為,做夢的時間和夢的內容之間存在著一定關系——沉睡時,夢中再現的是遙遠的印象,在清晨時再現的則是最近的印象。然而,夢處理記憶材料的方式決定了這種理論是不成立的。斯頓培爾明確地指出一個事實:夢并非重復經歷。誠然,夢朝著這個方向邁出了第一步,但在第二個環節就斷鏈,或者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或者被全新的東西替代。夢再現的只是一些片段,這是夢理論的結論依賴的普遍規則。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有些夢完全再現了一個生活片段,就像在清醒時回憶一樣。德爾波夫曾談到,他的一個大學同事夢到了白天時一次死里逃生的經歷,竟然所有的細節完全相同。卡爾金斯小姐曾談到兩個夢,夢的內容與前一天的經歷完全一樣。后面我也會提到我自己做的夢,那個夢完全復制了我童年時的一次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