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的解析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10973字
- 2019-01-03 17:56:19
三、夢的刺激和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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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語說:“夢來自于胃。”這能幫助我們理解夢的刺激和夢的來源。這句話包含了一個理論,即夢是睡眠受干擾的結果。如果我們在睡眠中沒有受到干擾,就不會做夢。夢就是對干擾做出的反應。
關于夢之誘因的討論在夢的文獻中占據了很大一部分。很明顯,這個問題肯定是在夢成為生物學研究的對象之后才提出的。古人相信夢是神靈的啟示,所以沒有探索夢的刺激;他們認為,夢源于神的意志或源于魔的力量,夢的內容是神或魔的特殊知識和意志的產物。然而,科學界很快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夢的刺激是單一的還是多重的?這個問題又引發(fā)了另一個問題:對夢的誘因的解釋屬于心理學范疇,還是生理學范疇?大多數作者似乎認為,干擾睡眠的原因——即夢的誘因有很多種,軀體刺激和心理刺激都能誘發(fā)夢。只是哪種刺激對夢的形成更為重要則是眾說紛紜。
夢的來源共有四類,這個分類也適用于夢的分類。這四類來源分別是:(1)外部(客觀)的感官刺激;(2)內部(主觀)的感官刺激;(3)內部(機體)的軀體刺激;(4)純精神興奮源。
(一)外部的感官刺激
小斯頓培爾(哲學家老斯頓培爾之子)的夢學著作對我們思考夢學問題提供了很多啟示。其中有一份關于某位病人的觀察記錄。這位病人患有全身皮膚感覺缺失癥,此外,幾種高級感官也陷于麻痹。假如這位病人僅剩的幾個感官通路也與外部世界斷開,那他就會進入休眠狀態(tài)。其實我們想睡覺時,也會盡量使自己達到斯頓培爾試驗中病人的狀態(tài)。我們會關閉最重要的感官通道——眼睛,努力使其他感官免受一切刺激,或使已經存在的刺激保持不變。這樣我們就能安睡,盡管并不是所有的準備都會成功,畢竟我們無法使所有的感官免受一切刺激,也不至于讓所有感官完全失去興奮感。我們可能隨時會被某個較強的刺激喚醒,這證明“即使在睡眠中,我們的心靈也與外界保持交流。”在睡眠期間的感官刺激很容易成為夢的來源。
這樣的刺激多種多樣,從適于睡眠狀態(tài)的或偶爾要忍受的那些不可避免的刺激,到足以喚醒睡眠者的偶然刺激。比如說,刺激眼睛的強光、聽得見的噪音、刺激鼻粘膜的氣味等。此外,睡眠時無意識的動作會讓身體的一些部分裸露在外而感到寒冷;變換睡姿帶來觸覺、壓覺。蚊蟲還會叮咬我們,或者夜間的某些微小不幸事件同時侵襲多個感官。有觀察者搜集了大量的夢例,發(fā)現清醒時確定的刺激和夢的部分內容竟然非常符合,因而這可以被視為夢的刺激源。
下面我將引證杰森搜集的多個此類案例,它們多多少少可以追溯至偶然的客觀感官刺激。模模糊糊感知到的任何聲音都會引起相應的夢:雷鳴會使我們置身于戰(zhàn)場;公雞的啼叫會使人因為恐懼而尖叫;門的嘎吱聲會引發(fā)夢到小偷。如果睡眠時被子滑落,我們會夢見赤裸著身體行走或落入水中;如果斜臥在床上,雙腳懸空在床外,我們可能會夢見站在懸崖邊或者從高空墜落;如果一不小心睡到枕頭底下,我們可能會夢見頭上有一塊巨大的巖石,隨時會把我們砸得粉碎;精液積聚會引起淫夢;局部疼痛會使人夢見受虐待、被襲擊或者受傷……
“邁耶(Meier)曾經夢到被幾個人襲擊,他跌倒在地,大腳趾和第二趾之間被插上一根木棍。接著他突然醒過來,發(fā)現有一根稻草粘在兩個腳趾之間。據海明斯(Hemmings)記錄,邁耶有一次因為睡衣領子太緊而夢到被處絞刑。霍夫鮑爾(Hoffbauer)在年輕時夢見自己從高墻上摔下來,醒來后發(fā)現床架散了,他躺在地板上……格雷戈里(Gregory)說有一次自己的腳被熱水瓶燙到了,后來夢見來到埃特納火山頂,地上的熱度簡直難以忍受。有一個人的頭上擦了泥敷劑,結果夢見被印度人剝頭皮;還有一個人,因為睡衣是濕的,夢見被拖過一條小溪。有一位病人痛風發(fā)作,夢見自己在宗教裁判所飽受折磨(麥克尼什)。”
如果對睡眠者系統(tǒng)地施加刺激使其產生與刺激相對應的夢,那么就能證實夢的刺激和夢的內容存在相似性。根據麥克尼什的記載,吉隆?多?布薩連鳩(Giron de Buzareingues)已經做過這種實驗。“他將自己的膝蓋裸露在外,夢見夜晚乘坐郵車出行。他說,旅行者一定都明白夜間坐在郵車上膝蓋受凍的感覺。還有一次,他讓自己的后腦勺裸露著,夢見參加了一個戶外宗教儀式。在他的國家,人們只有在宗教儀式等場合才不必把頭遮住。”
莫里對于自己誘導的一些夢進行了觀察,并且報告了觀察結果(很多其他實驗都未成功)。
1.他的嘴唇和鼻尖被羽毛刺得發(fā)癢——他做了一個極度痛苦的夢,夢見自己戴了一個瀝青制的面具,然后被連皮撕下。
2.一把剪刀被放在一把鑷子上磨來磨去——他夢見自己聽到了鈴聲,緊接著是一陣騷動聲,把他帶回到1848年的革命時期。
3.古龍水被置于他鼻子下方——他夢見自己在開羅的約翰?瑪麗亞?法里納(Johann Maria Farina)的商店里,后來又夢見了奇妙的冒險之旅,不過他記不得這部分了。
4.輕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他夢見有人在給他抹泥敷劑,而且想到了童年時給他治過病的一位醫(yī)生。
5.一塊熱鐵被置于他的臉旁——他夢見一幫匪徒闖入一戶人家,把居住者的雙腳放進火盆,強迫他們把錢交出來。接著阿布朗特公爵夫人走了進來,而莫里則成了公爵夫人的秘書。
6.一滴水落在他的前額上——他夢見自己在意大利,汗如雨下,正喝著奧維多白葡萄酒。
7.燭光透過一張紅紙照在他的臉上——他夢見雷鳴,炎熱不堪,還有海上風暴,正如他曾經在英吉利海峽目睹過的景象。
赫維和韋安特等人也曾試圖用實驗方法引發(fā)夢境。
很多人都注意到,夢有一種神奇的功能,能夠把外部世界的突發(fā)印象織入夢的結構,其方式就像慢慢呈現一個注定的結局(希爾德布蘭特)。同一作者還寫道:“以前,我習慣在早上調鬧鐘叫醒我。鬧鐘的響聲總會將我?guī)胍粋€非常長并且與之有關的夢中,得有上百次這種情況。這種夢境好像專門為它設計,在合乎時宜和合乎邏輯的高潮產生預定的結局。”
現在,我要引證三個與鬧鐘相關的夢。
沃克特寫道:“有一位作曲家曾經夢到他正在給學生授課,給學生解釋一個問題。講完之后,他問一位男生‘你聽懂了嗎?’那位男生發(fā)了瘋似地喊道:‘是的,懂了(Oh, ja)!’他生氣地指責這個學生不該大喊大叫。可后來全班都叫喊著‘Orja',然后是‘Eurjo',最后是‘著火了(Feuerjo)'。這時他醒了過來,因為他聽見街上的火警警報在響。”
加尼爾(Garnier)(1865)曾敘述過拉德斯托克記錄的一個夢,拿破侖一世在馬車中睡覺時,炸彈聲使他夢見自己再次橫渡塔利亞門托河(Tagliamento),遭到奧地利人的轟炸,他從夢中驚醒,叫喊著“我們遭暗算了”。
莫里做的一個夢很有名。當時他臥病在床,母親坐在他的身邊。他夢見自己身處大革命的恐怖統(tǒng)治時期,親眼目睹了很多可怕的殺戮場面,后來自己也被帶到革命法庭。在那里,他看見了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馬拉特(Marat)、富基埃?坦維爾(Fouquier-Tinville)等著名人物。他必須為自己辯解,然后在一些記不清的事件之后,他被判處死刑。在人群的簇擁中,他被帶到刑場。他走上斷頭臺,被劊子手綁在木樁上。木樁一傾斜,斷頭臺上的刀落下來。他感覺身首分離,就一下驚醒了。結果他看到床頭板掉了,砸到了他的頸椎,也就是夢中斷頭刀的下落之處。
這個夢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論,勒洛林(Le Lorrain)和埃格(Egger)在《哲學評論》上首先展開爭論。爭論的核心是:從感知刺激到醒來的這段短暫的時間內,做夢者是否能夠以及如何能夠組織如此豐富的夢內容。
這一類案例體現出:在一切夢的來源中,最能確定的來源之一是睡眠中發(fā)生的客觀刺激。對于外行人而言,他們認為這是唯一的夢來源。如果一個人受過教育,但對夢了解不多,那么被問到夢如何產生時,肯定會根據自己知道的案例回答,說是由醒后確定的客觀刺激造成的。然而,科學的探索不會止步于此。根據觀察,科學發(fā)現影響感官的刺激在夢中不會以一種真正的形式出現,而是以相關的其他形式出現。但用莫里的話說,夢的刺激和誘發(fā)的夢之間的關系“既非特定也非唯一”。現在如果分析希爾德布蘭特的三個“鬧鐘夢”,我們不禁會問,為何相同的刺激會誘發(fā)三種完全不同的結果,為何誘發(fā)的是這三種結果而非其他結果呢?
“我夢到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正在散步,穿過綠色草地,來到鄰村。穿著講究的村民,腋下夾著贊美詩集,正朝著教堂走去。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早晨的禮拜即將開始。我也決定加入。但由于天氣太熱,我決定先在教堂的院子涼快一會兒。我看碑文的時候,聽到教堂司事爬上鐘樓的聲音,我抬頭看見樓頂有一個小鐘,即將敲響宣告禮拜的開始。小鐘一動不動地好一會兒,然后才開始搖擺,接著突然發(fā)出清脆、尖銳的響聲。我醒了,發(fā)現原來是鬧鐘在響。”
“第二個例子是在一個明朗的冬天。街道上白雪皚皚,我已經和人約好要乘雪橇去參加聚會。我在家等了一段時間,才有人通知我雪橇到了家門口。我開始為乘雪橇做準備:我穿上毛皮外套,放好暖腳器,坐到座位上等著。然而出發(fā)時間還是延誤了。最后,韁繩一拉,馬匹出發(fā),雪橇鈴傳來熟悉的聲音。但這聲音很響,將我從夢中拽回來。原來又是鬧鐘在響。”
“下面是第三個例子。我看見廚房女傭捧著幾十個盤子,從過道向餐廳走去。我覺得這些瓷盤可能會失去平衡,就趕緊喊道:‘小心,別摔碎了盤子!’她像平常一樣反駁,說她經常這么做。但我還是不放心,我的視線緊隨著她。果不其然,她撞到了門檻上,一摞盤子掉到地上,碎得徹徹底底。那聲音持續(xù)了很久,但我很快意識到,那無休止的嘈雜聲不是盤子摔碎的聲音,而是鈴聲。伴著鈴聲,我意識到鬧鐘真是盡職盡責。”
為什么夢中的心靈會對客觀感官刺激的性質產生誤解?斯頓培爾和馮特(Wundt)做出了幾乎一樣的解釋:在睡夢中,心靈是在有助于形成幻覺的條件下接受刺激的。感觀印象被我們識別并且被正確地理解——也就是說,按照我們的經驗,它會被歸類到某一個記憶群,前提是這個印象要具備一定的強度、清晰度和持續(xù)時間,并且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它。如果以上條件沒有滿足,我們就會對作為印象來源的事物產生誤解,基于這種誤解從而產生幻覺。“有一個人在空曠的田野上散步,看到遠方有一個東西,但是看不清楚,一開始可能認為那是一匹馬。”走近一些,又認為是一頭牛。最后,才看清楚原來是一群人坐在地上。心靈在睡眠狀態(tài)從外部刺激接受到的印象具有類似的模糊性;在此基礎上,心靈產生了幻覺。因為印象引起了或多或少的記憶意象,所以印象獲得了心理價值。至于與意象有關的許多組記憶中,哪組會被喚起,在可能發(fā)生的聯想中,哪種聯想會產生作用;再次引用斯頓培爾的話:無法確定,似乎完全由心靈任意選擇。
此時我們面臨一個選擇:我們可以承認,無法再進一步追溯夢的形成規(guī)則,因此也就不必再去探究,根據感觀印象引起的幻覺進行錯誤解讀是否依賴于其他因素;或者,我們可以假定,干擾睡眠的客觀感官刺激對夢的形成只起到微小的作用,而其他因素決定著哪些記憶意象被喚起。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分析莫里用實驗方法引發(fā)的夢(已經詳細列舉),就會發(fā)現他的實驗僅僅說明了夢的一個元素的來源,而夢的其余內容似乎獨立且細節(jié)詳盡,以至于不能從外界引入符合實驗的元素加以解釋。確實,人們甚至已經開始懷疑錯覺理論和客觀印象對夢的形成的作用,因為人們發(fā)現那些印象在夢中有時只能有最奇特、最牽強的解釋。西蒙(M. Simon)曾經講述一個夢,他在夢中看見幾位巨人坐在桌旁,清晰地聽見他們在咀嚼食物時上下顎合攏發(fā)出可怕的咔噠咔噠聲。醒來后,他聽到一匹馬從窗前疾馳而過時馬蹄發(fā)出的噠噠聲。關于這個夢例,在沒有做夢者幫助的情況下,我可能會大膽猜測,馬蹄聲暗示了與《格利佛游記》有關的一組記憶,即巨人國和慧骃國。難道像這組不同尋常的記憶的選擇不能由客觀刺激以外的動機決定嗎?
(二)內部(主觀)的感官刺激
盡管存在各式各樣的反對意見,我們仍然必須承認,客觀的感官刺激對于夢的形成具有不容置疑的作用。但考慮到這類刺激的性質和頻率,它們似乎不足以解釋所有的夢意象,所以我們必須尋找產生類似作用的其他來源。我不知道,應同時考慮外部感官刺激與內部(主觀)刺激的這一想法是何時提出的,但事實上,最近有關夢的病因學的討論很明顯已經或多或少地接納了這一想法。馮特說:“我認為,主觀的視覺和聽覺對夢中幻覺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清醒狀態(tài)下,這些主觀感覺是我們所熟悉的,如在黑暗中看見光亮、聽見鈴聲或嗡嗡聲等。其中尤為重要的是視網膜的主觀興奮。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做夢時我們的眼前常常出現很多類似或相同的事物:我們會看見無數的鳥、蝴蝶、魚、彩珠、花朵等等。這些是在黑暗中進入視野所形成的幻覺,而構成它們的無數光點會在夢中形成很多單個意象,這些意象由于其運動性被看做是運動物體。這也許就是在夢中容易看見各種動物形象的原因。形式的多樣性讓它們很容易使自身適應主觀上發(fā)光的意象。”
作為夢的來源,主觀感官刺激與客觀刺激不同。前者具有明顯的優(yōu)點,即不依賴于外部事件。可以這么說,只要有需要,隨時任憑使用。其缺點是不能像客觀感官刺激通過觀察或實驗得到證明,反而很難或者無法得到證明。主觀感官刺激對于夢形成的作用的主要證據是所謂的“入睡前幻覺”,或者借用約翰內斯?繆勒(Johann Muller)的說法是“幻視現象”。很多人易于在入睡過程中看到非常鮮明、變化多端的圖像,而且在睜開眼睛后這些圖像還能持續(xù)一段時間。莫里經常有這種經歷,他曾對此深入研究,并主張這些圖像與夢意象有關聯或完全相同。約翰內斯?繆勒在他之前也發(fā)表過相同觀點。莫里認為,為了產生入睡前幻覺,必須具備一定的精神被動性,而且需要注意力的放松。只要我們進入嗜睡狀態(tài)片刻,就能體驗到入睡前幻覺。之后我們也許會醒,這種過程會反復幾次,直至我們進入睡眠狀態(tài)。莫里發(fā)現,如果一個人在體驗到入睡前幻覺后很快醒來,常常能在夢中識別出作為入睡前幻覺呈現在眼前的意象。有一次,莫里在入睡過程中看見許多面部扭曲、發(fā)式奇異的怪人形象,醒來后他能記得在夢中見過他們。還有一次,莫里因為節(jié)食而飽受饑餓,他在入睡前幻覺中看見一盤食物,還有一只握著叉子從盤子中取食的手。接著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張擺滿豐盛菜肴的餐桌旁,聽見用餐者使用刀叉的響聲。還有一次,他在入睡前感覺眼睛疲憊、疼痛,接著在入睡前幻覺中看見很多微型字體,他必須費力地一個一個辨認。在醒后一小時,他想起自己夢見一本打開的書,里面的字非常小,他不得不辛苦地閱讀。
和幻視一樣,詞語、名稱等的幻聽也會出現在入睡前幻覺中,然后在夢中再現,如同體現歌劇主題的序曲一樣。
繼約翰內斯?繆勒和莫里之后,特蘭伯爾?萊德(G. Trumbull Ladd)近來也研究了入睡前幻覺。經過反復練習,他可以使自己在逐漸入睡2—5分鐘后突然醒來,而不睜開眼睛。這樣他能對視網膜上剛剛消失的感覺與保留在記憶中的夢意象進行比較。他堅稱自己總能找到這兩者之間的密切聯系,因為視網膜自發(fā)接受的光點和光線為夢中心靈感知的意象提供了框架或輪廓。例如,在視網膜上以平行線排列的光點,與他在夢中閱讀的一行行印刷字相符合。或者,用他的話說:“印刷清晰的書頁變成一個物體,在我的清醒意識看來,它就像是真的書頁,要透過紙上的小洞才能看到,但因為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楚。”萊德認為(他沒有低估該現象的本質),視覺夢的產生幾乎很多都基于視網膜興奮提供的材料。這一點尤其適用于在黑暗的房間內剛入睡不久產生的夢。而在早晨即將醒來時產生的夢,則來源于明亮的房間內刺激眼睛的客觀光線。視網膜上自發(fā)產生的不斷變換的視覺興奮,與夢中不斷變換的意象完全相符。如果我們認為萊德的觀察非常重要,那么我們就不能低估主觀刺激來源對于夢形成的作用。因為我們知道,視覺意象是夢的主要成分。至于其他感覺(除聽覺外),對于夢形成的作用則相對微不足道并且不穩(wěn)定。
(三)內部(機體)的軀體刺激
如果我們想在機體內部而非外部尋找夢的來源,就必須記住,幾乎我們的所有內部器官在處于健康狀態(tài)時,都不會提醒我們它們的存在,但當它們處于興奮狀態(tài)或者說疾病狀態(tài)時,都可能變成最痛苦的感覺的來源。因此,我們必須對內部器官的刺激與來自外部的痛苦刺激和感覺刺激給予同等重視。斯頓培爾談到過一個人們早已熟知的體驗,他說,“心靈在睡眠時比在清醒狀態(tài)下對于軀體問題有更深刻的意識,它必須接受軀體各部位以及軀體病變產生的特定刺激印象,并被這些印象所影響。而這些印象在清醒狀態(tài)下是未被意識到的。”甚至,亞里士多德認為,夢可能會讓我們注意到在清醒狀態(tài)下察覺不到的初期疾病,因為夢會放大被體驗到的印象的強度。一些醫(yī)學作者雖然不相信夢的預言作用,但至少承認夢在預測疾病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 德國西南邊陲小城弗萊堡,弗洛伊德的誕生地。

| 弗萊堡鎖匠街117號,弗洛伊德于1856年5月6日出生于二樓,樓下是房東——鐵匠查吉克。
即使在今天,似乎也不缺乏證明夢有診斷作用的確鑿案例。蒂茜(Tissie)曾引證阿蒂古(Artigues)的一個例子,有一位43歲的婦女看起來身體非常健康,但幾年以來一直做焦慮的夢。后來她接受了健康檢查,才得知自己患有初期心臟病。不久她便死于該病。
根據大量的夢例,內部器官的嚴重受損顯然是夢的誘因。心肺疾病常常導致焦慮夢,這已經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可。確實,許多作者已經強調了夢的這一功能。我只列舉以下幾位作者(拉德斯托克、施皮塔、莫里、西蒙和蒂茜)的文獻就夠了。蒂茜甚至認為,不同的病變器官會決定夢內容的不同特征。心臟病患者的夢通常很短暫,在驚恐中醒來,夢的內容幾乎都包括可怕的死亡情節(jié)。肺病患者往往夢見窒息、擁擠和飛翔,很多人會做類似的噩夢。博爾納(Borner)做過這方面的實驗,他把臉朝下,俯臥,蓋住口鼻,結果誘發(fā)了噩夢。消化系統(tǒng)紊亂患者做的夢則是享受食物或者厭惡食物。此外,性興奮對夢內容的影響為我們所熟知,為機體感覺刺激成夢的理論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明。
此外,凡是研究過夢的文獻的人,都會注意到莫里、韋安特等作者,都是由于自己的疾病影響了夢的內容才開始研究夢的問題。
盡管新增的這一種夢源被這些不容置疑的事實所支撐,但它不如我們想象得那么重要。因為健康的人也會做夢,也許每個人每晚都會做夢,所以器官疾病顯然不是夢發(fā)生的必要條件。我們要探究的不是特殊的夢的來源,而是正常人日常做的夢的來源。
我們只需繼續(xù)深入研究,就能發(fā)現比前文所述更為豐富的夢的來源,而且這種來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我們已經肯定身體器官在疾病狀況下可以成為夢的刺激源,并且如果我們承認,在睡眠時與外部世界隔絕的心靈對軀體內部更為關注,那么我們就可以假設:器官在非疾病狀態(tài)下也能產生刺激,傳遞給沉睡的心靈,并以某種方式引發(fā)夢意象。我們在清醒狀態(tài)下模糊地感知到一種總體感覺,它僅僅是一種模糊的感覺。醫(yī)學界認為,這種感覺是所有器官系統(tǒng)共同作用的結果。到了夜晚,這種感覺就獲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過它的組成部分發(fā)揮作用,從而構成最豐富和最常見的夢表象的來源。我們接下來應該做的是,探索機體刺激轉化成夢表象所依據的規(guī)則。
我們現在探討的夢來源理論是所有醫(yī)學作者最為贊同的。我們存在的本質(蒂茜稱之為“內臟自我”)的模糊性超越了我們的認知范圍,它與夢來源的模糊性極其一致,二者的關系密不可分。把機體感覺作為夢來源的理論,對醫(yī)學界而言具有另一種吸引力,原因有二:該理論支持將做夢的原因和精神錯亂的原因(這兩者的表現有諸多相似性)合二為一;總體感覺的變化和來源于內部器官的刺激的變化與精神病的來源有很大關聯。因此,多位作者提出機體刺激理論,這一點不足為奇。
叔本華于1851年提出的看法對很多作者產生了影響。他認為,我們對宇宙的認識來源于我們通過時間、空間和因果關系對印象的重塑,而這些印象都是理智從外部世界獲取的。白天,來自有機體內部(交感神經系統(tǒng))的種種刺激對我們情緒的影響微不足道,所以我們并未意識到。但到了夜間,我們的思想不必應付白天的紛繁印象,來自身體內部的印象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正如晚上我們可以聽到小溪的潺潺流水聲,而在白天這些聲音會被喧鬧的聲音所淹沒。我們的理智依靠自身功能將這些刺激轉變成占據時空和遵循因果關系的形式——否則它還應該做什么呢?于是產生了夢。因此,施爾納(Scherner)和沃克特已經相繼研究了軀體刺激和夢意象之間的緊密聯系。在夢理論一節(jié)中,我將詳細討論這一點。
精神病學家克勞斯(Krauss)展開了一項非凡的邏輯分析,證明夢的來源與譫妄和錯覺的來源一致,即機體決定的感覺。他認為,機體的任何部分幾乎都可能成為夢或錯覺的起源點。他說機體決定的感覺“可以分為兩類:(1)總體感覺——也就是影響整個系統(tǒng)的感覺;(2)特定感覺——也就是植物性有機體的主要系統(tǒng)所固有的感覺。第二類還可細分為五個子類別:(1)肌肉感覺;(2)呼吸感覺;(3)胃感覺;(4)性感覺;(5)外周感覺。”
克勞斯提出由軀體刺激產生夢意象的過程是這樣的:被喚起的感覺根據某種關聯規(guī)則引起某個相關的想法或意象,并與該想法或意象結合成一個有機結構。不過,意識對這種結構的反應不是常態(tài)的,因為意識的注意力不在感覺上,而完全在伴生的想法上。這就解釋了為何真正的事實長期以來一直被誤解。克勞斯特意為這個過程賦予了一個專用名詞:“從感覺向夢意象的變形”。
機體的軀體刺激對夢形成的影響,如今已幾乎被普遍認可。然而,對于兩者關系所遵循的規(guī)律,人們有不同的看法,并且往往表達不清。根據軀體刺激理論,夢的解釋面臨的任務就是,追溯產生夢的機體刺激來源。如果我們不采納施爾納的釋夢規(guī)則,我們就會面臨一個尷尬的事實:機體刺激源只在夢的內容中顯現。
人們在解釋很多夢時似乎總能基本達成一致,因為這些夢非常“典型”,發(fā)生在很多人身上,而且內容幾乎相同。大家熟悉的典型夢有:從高空墜落、掉牙、飛翔、因為赤裸或者衣著暴露而感到尷尬。最后一種夢,據說僅僅是因為做夢者在睡覺時感知到自己掀開被子、身體無遮蔽。夢見掉牙是因為“牙齒發(fā)炎”,盡管這種刺激并不一定達到病理程度。按照斯頓培爾的說法,飛翔的夢是當胸部皮膚失去感覺時,心靈為解釋肺葉張翕產生的刺激而利用的一種適當意象,胸部皮膚失去感覺時會使人產生漂浮的感覺。從高空墜落的夢,據說是因為當皮膚壓覺喪失后,手臂垂落或者彎曲的腿突然伸直,使壓覺恢復,這種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的轉變就以墜落的夢表現出來(斯頓培爾)。這些解釋看似合理,但實際上有明顯的缺陷——沒有進一步闡明,只解釋說,這一組或那一組的機體感覺或者從心靈中消失,或者出現。所以需要建立一個釋夢體系來支持此種解釋。我會在后面再討論典型夢以及它們的來源。
西蒙曾比較一系列類似的夢,試圖制定機體刺激影響夢的性質的規(guī)則。他認為:“在睡眠中,如果通常在情感表達時才發(fā)揮作用的任何機體裝置,由于某種原因,進入通常由情感才會引起的興奮狀態(tài),那么引發(fā)的夢就會包含與該情感一致的表象。”
他提到的另一個規(guī)則如下:“在睡眠中,如果一個機體裝置處于活躍、興奮或者紊亂狀態(tài),引發(fā)的夢將會呈現與該裝置執(zhí)行的功能的性質相符的想法。”
穆利?沃爾德(Mourly Vold)曾經從生理學的角度用實驗證明身體感覺對夢的形成的影響。在實驗中,他改變睡眠者的四肢位置,然后比較產生的夢與肢體的改變。他的實驗結果如下:
1.夢中肢體的位置與實際的位置大致相符,也就是,我們夢見肢體處于靜止狀態(tài),與實際情況一致。
2.當一個人夢見某個肢體在動,通常情況下,在完成這個動作的過程中,該肢體的某個位置肯定與其實際位置相符。
3.做夢者肢體的位置在夢中也許屬于他人。
4.可能會夢見肢體動作受到阻礙。
5.處于某種特殊位置的肢體,在夢中也許以動物或者怪物的形象表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相似性。
6.肢體的動作在夢中也許會引起與該肢體相關的想法。比如,如果手指在動,我們可能會夢見數字。
根據上述結果,我得出結論:即便是機體刺激理論,也不能完全否定夢意象決定的任意性。
(四)精神興奮源
談到夢與清醒生活的關系以及夢材料的來源時,我們發(fā)現,從古至今,研究者們一致認為,人會夢見白天所做的事情以及在清醒狀態(tài)下感興趣的事情。從清醒生活延續(xù)至睡眠中的這種興趣,不僅僅是連接夢與生活之間的精神紐帶,而且是我們不可低估的夢來源。加上在睡眠中活躍并引起興趣的刺激,這些足以解釋所有夢意象的來源了。但是我們也聽到過完全相反的說法:夢使睡眠者遠離白天感興趣的事情,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有當那些我們在白天關注的事情對清醒生活失去刺激力量,不再屬于當下,它們才會進入我們的夢境。因此,我們在分析夢的每一步,如果不使用“經常”“通常”“在大多數情況下”等詞語,或者不提出例外情況,總感覺有以偏概全之嫌。
如果清醒狀態(tài)下的興趣加上睡眠時產生的內部刺激和外部刺激足以涵蓋夢的原因,那么我們就能對夢中所有元素的來源做出滿意的解釋,解決夢的來源問題。我們還需做的一個工作是,對夢例中精神刺激和軀體刺激的作用加以區(qū)分。可事實上,夢的來源問題從未得到過全面解釋,凡是試圖尋找答案的人最終都發(fā)現,夢中一些成分(通常是大多數成分)的來源無跡可尋。白天的興趣作為夢的精神來源,其作用顯然不是十分突出,因此不能斷言每一位做夢者都會在夢中繼續(xù)白天的活動。
目前尚未發(fā)現夢的其他精神來源。因此,在關于夢的解釋的所有文獻中——也許只有施爾納的作品例外(后面再討論)——每當談到構成夢的最具特色的材料即意象和想法的來源時,就體現出一個極大的缺陷。面對這一難題,大多數作者傾向于將精神因素的作用貶低到最小,因為精神因素最難把握。當然,他們將夢分為兩類:一類源于神經刺激,另一類源于聯想,并且認為再現是后者的唯一來源(馮特)。然而他們仍然不能排除“是否任何聯想夢的發(fā)生都不受機體刺激的影響”這一疑問(沃克特)。甚至不能描述一個純粹的聯想夢的本質特征。引用沃克特的話說:“在聯想夢本身中,不存在任何這樣的穩(wěn)定核心。甚至夢的核心本身也不過是一個松散的組合。想象的夢生活擺脫了理性和理智的支配,不再受到更重要的精神刺激和軀體刺激的影響,而是完全聽任于自身的變化和散亂情況。”馮特也試圖降低精神因素在夢刺激中的地位,他認為“把夢的幻想看作是純粹的幻覺似乎不太合理。很可能大多數夢表象實際上都是錯覺,因為它們源自于睡眠中從未停止過的微弱感官印象。”韋安特采納了這一觀點,并且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概括。他說:“所有夢表象的最直接來源是感官刺激,只是后來才有再現性聯想附著于其上。”蒂茜更進一步貶低了夢的精神刺激來源:“根本不存在純粹的精神來源”,“我們夢中的思想都來自于外界”。
有一些作者采取了中立立場,比如著名哲學家馮特。他們斷言,大多數夢是軀體刺激和精神刺激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些刺激或者未知,或者與白天的興趣一致。
后面我們將發(fā)現,揭露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精神刺激來源便能解決夢的形成問題。同時,對于并非來源于精神生活的刺激對夢形成的影響受到了前人的過高評價,我們不必感到驚訝,因為這類刺激易于被發(fā)現,甚至易于通過實驗獲得證實,而且夢的軀體刺激來源的觀點與現代精神病學領域盛行的思想完全一致。前人確實也著重強調了大腦對有機體的主導作用。然而,只要有人說精神生活獨立于明顯的機體變化,或者其表現是自發(fā)性的,都會令當代精神病學家們惶恐不安,仿佛承認了這一點,就會使我們回到自然哲學時代或者靈魂本質形而上學觀念盛行的時代。可以說,精神病學家們的懷疑將心靈置于一種監(jiān)護之下,他們決不允許心靈的任何沖動具有任何的自發(fā)性。這種態(tài)度只能表明,他們對于軀體和精神之間因果聯系的穩(wěn)定性缺乏足夠的信心。即便有研究表明一個現象的主要來源是精神層面的,如果繼續(xù)深入研究,也許有一天就可以發(fā)現精神需要以有機體為基礎。但如果我們目前的知識還無法超越精神層面,我們也就沒有理由否認精神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