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個世界的戰(zhàn)爭:2500年來東方與西方的競逐
- (美)安東尼·帕戈登
- 23245字
- 2019-01-03 14:57:36
第一章 永恒的敵意
1
所有一切都始于一次誘拐。女孩名叫歐羅巴,是西頓海岸提爾城(現(xiàn)黎巴嫩境內)國王阿革諾耳的女兒。金發(fā)白膚的她正坐在水邊,把風信子、紫羅蘭、玫瑰和百里香編成花環(huán),眾神之父宙斯化身白牛從海里走出來,“呼吸間帶著藏紅花的香氣”。侍女們紛紛逃走,只有她留了下來。羅馬詩人奧維德這樣講述接下來的故事:
漸漸地,她不再害怕,
他突起自己的胸膛讓她撫摸,
讓她把花環(huán)套在自己的犄角上。
丘比特現(xiàn)出身形,拍著翅膀在她的身邊飛來飛去,溫柔地把她扶上牛背。宙斯載著她漂洋過海,渡過分開兩個世界的海峽,到了克里特島。他們在戈提那草地上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的樹蔭里做愛。
她將在那里生下三個兒子:彌諾斯、拉達曼提斯和薩耳珀冬,那片大陸也將以她的名字命名。后來,宙斯厭倦了,和他對所有的人類伴侶所做的一樣,他把她嫁給克里特國王阿斯忒里俄斯,后者收養(yǎng)了她半神的兒子。
這就是誘拐歐羅巴的故事。多個世紀以來,它一直是歐洲民族和“西方”的起源神話。不過,正如故事里歐羅巴的故鄉(xiāng)本來在亞洲,它也意味著這個“西方”是出自“東方”的?!澳敲?,這個歐洲到底是什么呢?”20世紀偉大的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問道,“是舊大陸的海岬,亞洲的附屬嗎?”是的,他答道,但是它“自然而然地望向西方”。
不過,和所有的神話一樣,這個故事還有一個略為平淡、更為世俗的版本。它首先出現(xiàn)在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著作里,后來被3世紀的基督教神學家拉克坦提烏斯引用,后者致力于批判和駁斥所有從異教世界流傳下來的令人想入非非、與性有關的奇聞逸事。在這個希羅多德聲稱是從波斯人那里聽來的版本中,誘拐歐羅巴是對腓尼基水手搶走阿戈斯國王伊那科斯的女兒伊娥的報復。希羅多德寫道,伊娥被搶走后,“一些希臘人,他們的名字沒有被波斯人記錄下來”(他們實際上是克里特人,以舉止如“愛達山的野豬”般粗魯而聞名),進入腓尼基人的港口城市提爾,“帶走了國王的女兒歐羅巴,以此作為報復”。拉克坦提烏斯為了解釋宙斯化身白牛的傳說,說這些克里特人有一艘公牛形狀的船,而歐羅巴被當作禮物獻給了克里特國王阿斯忒里俄斯。數(shù)百年后,意大利作家薄伽丘把故事里克里特統(tǒng)治者的名字改為朱庇特,從而為這個已經過于復雜的故事添加了自己演繹的部分。
誘拐事件繼續(xù)發(fā)生??死锾厝耸窍A_多德所說的“歐洲人”,而歐羅巴則是亞洲女性,所有亞洲人都將她的誘拐視為對自己的冒犯。后來,另一個歐洲人伊阿宋乘船駛入黑海,把科耳喀斯國王埃厄忒斯的女兒美狄亞拐走,并且在她的幫助下偷走了金羊毛。再后來,小亞細亞的特洛伊人為了報復,帶走了并非完全不情愿的斯巴達國王墨奈勞斯的妻子海倫,把她帶回特洛伊。隨后,墨奈勞斯的兄弟阿伽門農組織起一支大軍,渡海圍攻名城特洛伊,戰(zhàn)爭持續(xù)了十年。
被羅馬法學家馬庫斯·圖留斯·西塞羅稱為“歷史之父”的希羅多德,絞盡腦汁想要解答一個問題:為什么“這兩個民族——希臘和波斯——會發(fā)生戰(zhàn)爭”?上述所有故事都聲稱已經給出了答案,但實際上并沒有。希羅多德在希臘人和波斯人的敵意中長大成人,親身品嘗了它的惡果。他于公元前490年左右出生在哈利卡納蘇斯,也就是現(xiàn)在的土耳其港口城市博德魯姆,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正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對歐洲發(fā)起全面進攻,這是亞洲強國第一次嘗試要征服整個歐洲。哈利卡納蘇斯是一座希臘城市,不過在希羅多德出生和成長的年代,它受波斯人統(tǒng)治。希羅多德生活在兩個世界之間,它們雖然并不總能融洽相處,但當時顯然正處在和平時期。他想知道,兩個民族曾經維持著的相對的友好,如何逐漸演變成長期的痛苦仇恨。為了找到答案,他余生的所有時間和全部的創(chuàng)造力,都被用來講述亞洲和歐洲之間發(fā)生的一次重要對抗,也就是后世所說的“希波戰(zhàn)爭”,它指的是從公元前490年到前479年間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生的一系列沖突。
希羅多德知道,伊娥和歐羅巴的傳說以及特洛伊的故事不過是借口。這些近于神話的沖突是在諸神的擺布下進行的,當時幾乎沒有人認為人類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希羅多德是最早認為人類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作家之一。在他的作品里,神仍然存在,只是隱于暗處。他們只能通過神跡、預兆和不大可靠、曖昧不清的神諭發(fā)聲,但是不會讓任何事情發(fā)生?,F(xiàn)在,主宰和控制世界的是人類。
和特洛伊戰(zhàn)爭一樣,希波戰(zhàn)爭也是歐洲和亞洲之間的大戰(zhàn)。但是此時的戰(zhàn)爭已經屬于歷史的范疇,而不再是神話,它們有著明確的起因和結果。希羅多德在為自己的《歷史》(他簡單地稱其為“探究”)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曾經親自和很多參加過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士談過話,他顯然對所有戰(zhàn)士都抱有同情心,無論他們出身于哪個民族。盡管從未學過波斯語(例如,他似乎認為所有波斯人的名字都以“s”結尾),不過他宣稱自己占有一些只可能從波斯人那里得到的資料;盡管有時和后來希臘人對“東方人”的刻板印象一致,不過與大多數(shù)后世作家相比,他對波斯人的看法更為微妙。
縱然如此,他的立場必然是希臘式的,而且由于他的著作是我們僅有的對那場戰(zhàn)爭的詳細敘述,因此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從他的視角來理解當時發(fā)生了什么和它們?yōu)槭裁磿l(fā)生。現(xiàn)代考古學為我們描述的阿契美尼德人——他們是現(xiàn)在通常所說的波斯帝國的統(tǒng)治集團——的崛起過程、他們統(tǒng)治下的社會的面貌,有時與希羅多德的記述截然不同。從這個新角度看,希羅多德似乎不僅是歷史之父,也是“謊言之父”(羅馬時期的希臘哲學家和傳記作者普魯塔克曾經這樣稱呼他)。不過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他的故事是否完全準確?!稓v史》這本書不僅要重述一系列戰(zhàn)爭的經過,它也想描述希臘世界的文化、政治和(某種程度上)心理的起源。盡管他抱怨自己無法理解“為什么明明是一塊大陸,卻要有三個名字,而且還是女人的名字[歐羅巴、亞細亞和阿非利加]”,
不過希羅多德顯然很清楚歐洲和亞洲的區(qū)別。他顯然也很清楚“希臘性”是什么,而且用一個術語to hellenikon來描述它。用他的話說,它意味著“共同的血緣、語言、宗教和習俗”。這就是歐洲——也就是“西方”——意義上的特殊性的起源。但他同時也承認光有某種特殊性是不完整的,希臘——以及歐洲——從自己幾個世紀以來的宿敵身上學到過很多東西。
“希臘性”可能是一個人們已經耳熟能詳?shù)母拍盍?。不過希羅多德清楚地知道,盡管古代希臘各城邦在很多方面非常相似,但是它們實際上卻是千差萬別的社會。雖然所有人都敬拜相同的神祇,操同一種語言,有著共同的血源(這多少有些疑問),但他們的習俗肯定是迥然各異的。當希羅多德在敘述是什么將希臘人和他們的亞洲敵人區(qū)別開來的時候,他想到的通常是雅典人的價值觀,尤其是民主的價值觀。
希羅多德時代的希臘人在散布于地中海沿岸——從西西里島一直到塞浦路斯島和愛琴海沿岸的小亞細亞地區(qū)——的小城市里居住。除了那些受波斯人統(tǒng)治的城市,它們都是自治的政治共同體,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城邦。盡管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希臘人”,但他們絕不是和平相處的。在標志著古希臘世界被馬其頓的腓力終結的喀羅尼亞之戰(zhàn)于公元前338年8月爆發(fā)之前,它的內部實際上一直存在著不斷變動的聯(lián)盟關系。在希羅多德的書里,波斯人常常提到,希臘人很難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御敵。當時歐洲和亞洲的邊界實際上也非常容易通過。希臘城邦在波斯人的統(tǒng)治下興旺發(fā)達,有影響力的希臘人常常為了躲避自己同胞的怒火而逃到波斯宮廷避難。
希羅多德對這些事實既沒有視而不見,也沒有加以掩飾。他想要表達的是,波斯人和希臘人,或者說亞洲人和歐洲人之間的區(qū)別,要比這些瑣屑的政治差異深刻得多;他們的區(qū)別在于世界觀的不同,二者對于人是什么、該怎樣生活之類的問題,有著全然不同的理解。雖然每個希臘城邦都有各自的特點(從比較寬泛的角度來看,歐洲城市也是如此),有時甚至會發(fā)展出截然不同的社會,而且希臘人為了自身的利益會毫不猶豫地相互欺騙,但是他們對上述根本問題的看法卻基本一致。他們能夠區(qū)分自由和奴役,而且全都接受我們今天所說的個人主義的人性觀。
偉大的雅典劇作家埃斯庫羅斯非常清楚這一點。他親身經歷過公元前480年秋著名的薩拉米斯戰(zhàn)役,這是歐洲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海戰(zhàn),希臘人的最終勝利同時決定了自己和歐洲的未來命運。在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波斯人》(它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個劇本)里,當薛西斯的艦隊在薩拉米斯被全殲時,波斯國王大流士的遺孀,同時也是繼任國王薛西斯的母親的阿托莎做了一個夢。這部戲劇多次提到夢境。大流士的前任居魯士在夢里見到大流士的肩上長出一對翅膀,一只蓋住歐洲,另一只遮住亞洲;在薛西斯為了實現(xiàn)祖先的預言出征時,他夢到了自己的垮臺。
阿托莎夢見了自己兒子的失利。她也在夢里看到了導致現(xiàn)在的沖突的歷史根源。她說:
我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夢境,昨夜之所見,我這就相告。我夢見兩個衣著漂亮的女子,其中一個身著波斯華麗的長袍,另一個穿著樸素的希臘短衣。湊近一看,她們兩人的身材比現(xiàn)今的人高出很多,貌美無瑕,是同宗姐妹。她們的祖國和家園,一個在希臘,另一個在異邦。
在這個夢里,希臘和波斯——也就是歐洲和亞洲——是姐妹。和所有的姐妹一樣,她們也彼此不同。差異在于一個奢侈、另一個簡樸,這將會成為兩個民族長期形象中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兩姐妹很快發(fā)生了爭吵,而薛西斯試圖“勸阻安慰”,把她們雙雙駕于軛下。其中一個,象征亞洲的女子,
以這種處境為榮耀,聽從韁轡的約束,沉默不語。
而另一個,象征希臘的女子,
極力掙扎,用雙手折斷了駕車的轅具,拖著大車迅跑,掙脫了轡頭,把轅軛折成兩截。他被摔下車來,吾兒被摔下車來。
這個夢預示著,希臘——歐洲——不會向任何人低頭。那些試圖給她“套上籠頭”的人,到頭來只是在自尋死路。觀眾們——其中不乏像這出戲的作者那樣參加過薩拉米斯之戰(zhàn)的老兵——十分清楚,這正是薛西斯的下場。
《波斯人》給我們留下了一份——很可能是唯一一份——薩拉米斯戰(zhàn)役目擊者的證詞。盡管如此,它仍然是一部戲劇,是虛構作品,而且和希羅多德的《歷史》類似,它要探討的問題同樣是到底是什么使希臘人成為希臘人,他們?yōu)槭裁春筒ㄋ谷巳绱瞬煌:拖A_多德一樣,埃斯庫羅斯同樣深知,二者各自的特征是在沖突中,特別是歐洲和亞洲的沖突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一直流傳下去的,而薩拉米斯將會是毀滅性的最后一幕。
2
從公元前6世紀中期開始,一直到前330年亞歷山大大帝燒毀波斯首都波斯波利斯為止,波斯帝國的陰影一直籠罩著希臘。它是古代世界領土最廣、實力最強的國家。不過按照古代的標準,它可以算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們所說的波斯人最初不過是一個小部落,居住在位于波斯灣和伊朗中央沙漠之間的地區(qū),該地在古代被稱為波西斯(現(xiàn)代的法爾),波斯人的名字即由此而來。在很長的時間里,波斯人臣服于強盛的米底帝國,向他們稱臣納貢。大約在前550年或前549年,波斯人中的帕薩爾加德部落阿契美尼德家族首領居魯士起兵反叛米底。他成功擊敗了米底國王阿斯提阿格斯,然后將兩個民族并入一個王國。在居魯士叛亂前的幾年里,米底已經向東擴張到了安納托利亞,他們和首都位于薩第斯的呂底亞人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這座城市在波斯隨后的歷史上將會發(fā)揮重要作用。
前585年,兩國曾簽下和約,同意以哈利斯河為界。但是到了前547年,富甲一方的呂底亞國王克羅伊斯(有一句諺語是“富比克羅伊斯”)渡過哈利斯河,入侵卡帕多西亞。經過幾場無關大局的戰(zhàn)役之后,冬天到來,克羅伊斯退回薩第斯,希望能夠得到埃及人和愛奧尼亞盟友的幫助,明年春天再戰(zhàn)。安納托利亞的冬天非常寒冷,幾乎沒有任何將領敢嘗試在凜冽的寒風和大雪中開戰(zhàn)。但是居魯士卻尾隨克羅伊斯的軍隊,一直跟到薩第斯。經過14天的圍攻,城市陷落,君主被擒。
控制了呂底亞之后,居魯士立刻派出兩名米底將軍瑪扎列斯和哈爾帕哥斯前去攻下愛奧尼亞、卡瑞亞、利西亞和弗里吉亞的城邦,他自己則準備進攻巴比倫人、巴克特里亞人、薩卡人(斯泰基人),最后是埃及人。前539年10月,他進入巴比倫,顯然受到了當?shù)鼗袒蟛话驳拿癖姷臍g迎,他們在他行進的道路上撒滿了綠色的枝條(兩個世紀后,亞歷山大大帝也會受到同樣規(guī)格的禮遇),而“城市恢復了和平”。居魯士成了巴比倫諸王的繼承人,從新月沃地到埃及邊界的所有民族都對他宣誓效忠。
前538年,他頒布敕令,允許被尼布甲尼撒遷徙到巴比倫的猶太人重返故土。他也因此被先知以賽亞稱贊為“我耶和華所膏的”。和此后的很多統(tǒng)治者一樣,現(xiàn)在他宣稱自己是(他所知的)整個世界的主人。“我是世界之王居魯士,”一份銘文這樣寫道,“偉大之王、正統(tǒng)之王、巴比倫之王、蘇美爾和阿卡德之王、天下四方之王”“世界諸宗教之王”。在他之后的波斯統(tǒng)治者將會繼承類似的頭銜。所有波斯國王都稱自己為“偉大之王”或“萬王之王”,之前的米底人和更早的亞述人很可能已經采用這一頭銜,而它的現(xiàn)代波斯語形式Shahanshah將會被前后相繼的幾個朝代的伊朗君主使用,直到1979年巴列維王朝被推翻為止。
在希臘人看來,這些浮夸的稱號恰恰代表了他們對波斯人最為恐懼、也最為鄙視的地方:他們信奉的帝國主義。對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人而言,政治活動不出城邦之外,在亞歷山大大帝之前,任何希臘人都不會聲稱自己是外族合法的統(tǒng)治者。后來成了歐洲擴張主義的核心特征的普世主義,和歐洲文化的許多其他因素一樣,起源于亞洲。
不過,和未來每一位將要成為世界統(tǒng)治者的人一樣,居魯士也一直為自己帝國的邊緣地帶頭疼不已。游牧、半游牧的部落一直在侵襲邊境地區(qū),這是波斯以及其后大多數(shù)帝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之間的沖突,也就是該隱和亞伯的后裔們的對抗,貫穿著整個人類文明史,它將會導致塞爾柱的巴格達陷落、中國的首都易主,羅馬和拜占庭因此毀滅。居魯士的勁敵是馬薩格泰人,那是一個居住在里海東岸、崇拜太陽、用馬獻祭的民族。前530年夏,居魯士揮師東進。他遇到了馬薩格泰人的女主托米麗司。開始時,居魯士試圖勸她和自己聯(lián)姻,但是遭到拒絕。隨后他打算在將兩軍隔開的阿拉斯河上建幾個渡口和浮橋,他的后繼者們?yōu)榱硕蛇^達達尼爾海峽,曾兩次使用相同的辦法。
當他建橋時,托米麗司送來口信,后來不斷有人用類似的說辭批評過度擴張的帝國。“米底之王,”她說,“我建議你放棄你的計劃,因為沒有人知道它最終是否會給你帶來好處。做你自己人的國王吧,也請容忍我統(tǒng)治我自己的人。”和她預料的一樣,居魯士對她的建議置之不理,率軍前來。在希羅多德看來,隨后的戰(zhàn)役“比其他所有國家間的戰(zhàn)爭都要血腥”。戰(zhàn)斗結束后,波斯軍隊幾乎被全殲,居魯士也戰(zhàn)死沙場。據(jù)說托米麗司割下他的頭,把它扔到一個盛滿了他自己的鮮血的盤子里。她說:“你靠別人的血活了這么久,現(xiàn)在喝個飽吧。”
繼承居魯士王位的是他的兒子岡比西斯,五年后他入侵埃及,成為第二十七王朝的法老。希臘作者把他的統(tǒng)治說得一無是處,希羅多德稱他暗殺了自己的兄弟司美爾迪斯后,“暴虐異常”,后來更是明顯精神失常了。在希羅多德看來,除非一個外邦統(tǒng)治者瘋了,否則他絕不會“嘲笑圣所和傳統(tǒng)習俗”。與絕大多數(shù)希臘人和波斯人一樣,希羅多德堅信所有的宗教和習俗都應該得到尊重。岡比西斯發(fā)瘋的征兆之一(也可能是導致他發(fā)瘋的原因),是他想要殺死一頭被埃及人視為阿匹斯神化身的神圣的牛犢(不過他并沒有成功,反而捅傷了自己的大腿)。
前522年,他不小心再次刺到原來的傷口,然后因壞疽而死。兩個瑪哥斯僧占據(jù)了波斯的王位,他們出身于一個具有米底血統(tǒng)的專門擔任祭司的部落,實際上“術士(magician)”這個詞就源自他們的名字(Magi),而且他們在瑣羅亞斯德教向阿契美尼德帝國全境傳播的過程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他們的三個后人,也就是“東方三博士”,將會前往耶路撒冷,拜見剛出生的耶穌基督)。不過瑪哥斯僧的統(tǒng)治時間很短。次年,七個有名的波斯人刺殺了這兩名祭司,隨后殺掉了所有他們能找到的瑪哥斯僧,“如果不是因為夜幕降臨而使屠殺終止,那么這個部落將會滅絕”。
五天后,興奮之情褪去,七名同伙聚到一起,商量下一步要怎么做?,F(xiàn)在,他們中間的哪一個將會成為波斯國王?接下來發(fā)生的是一場非常有名但幾乎可以肯定是虛構的三人辯論,爭論的主題是“哪一種政體最好”。這場辯論一般被稱為“政體辯論”,和古代所有類似的政治辯論一樣,他們討論的三種政體分別是民主制、寡頭制和君主制。這一次,希羅多德的著作又成了我們唯一的資料來源。他說:“一些希臘人堅決不相信它[指辯論]是真實的,不過它確確實實發(fā)生了?!毕A_多德還進一步說,參與辯論的歐塔涅斯提出的建議完全不符合希臘人對波斯君主、波斯社會和波斯文化的總體印象,而希臘人對長久以來的敵人——和與他們截然不同的自己——已經有了根深蒂固的看法。
希羅多德的希臘同胞的懷疑十有八九是正確的。討論什么是最好的政體的傳統(tǒng),是希臘政治生活的特征,他們將其傳給了羅馬人,羅馬人把它作為遺產贈送給了文藝復興和隨后的現(xiàn)代歐洲。在希臘人看來,波斯并不是一個可能討論應該以什么方式統(tǒng)治民眾的地方(這意味著他們有選擇的余地,而且可以有自己的觀點);在那里,任何形式的討論都不會產生實質性的作用。在埃斯庫羅斯筆下形象鮮明的兩姐妹中,象征著亞洲的那個一直“乖乖聽從(專制政府的)韁轡的約束”。
沒錯,沒有任何獨立的史料可以證明,波斯人有類似希臘人那樣的討論政治的傳統(tǒng),他們對君主制的合法性和必要性更不可能產生什么異議。大流士是辯論的參與者之一,也是最終的勝利者,他的說辭聽起來像是他的自傳,而且完全沒有提到有關繼承權的爭議(這可能不太令人意外)。“很久以來,我們都是國王,”他說道,“很久以來,我們的家族就是王族。我的家族中曾出過八位國王,我是第九個,兩系九王?!?img alt="引自Olmstead,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107。對大流士的主張的進一步討論,見Briant , Histoire de l'Empire Perse,12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714270-2eFPHm7Naa5QwefYGssnA69zn8fQFXQr-0-70c0352e646b00818df488688ce99b05">希羅多德描寫的橋段很可能是虛構的,或許正因如此他才反復強調它的真實性。不過,它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講古代波斯人的政治生活的地方,而是它道出希臘人對他們自己和波斯人的看法的部分。
在煽動反對瑪哥斯僧的叛亂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歐塔涅斯第一個發(fā)言。他主張波斯人應該放棄傳統(tǒng)的君主制,選擇民主制,“它有最美好的名字:isonomia,即‘政治權利平等的原則’”。盡管此時波斯人和希臘人之間的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不過希羅多德的讀者們非常清楚歐塔涅斯的意思,他認為采納希臘人的政體會讓波斯受益,該政體使希臘人在古代世界獨樹一幟?!拔艺J為,”歐塔涅斯這樣開頭,“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掌握絕對權力,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君主制既不受人歡迎,也沒什么好處。”
歐塔涅斯提出的理由顯然是希臘人認同的。除了自己,君主無須對任何人負責?!熬髦迫绾文芎鸵粋€健全的道德體系并行不悖?”他問道,“它允許一個人隨心所欲地行事,而不需要他負任何責任,不受任何控制?!本鳉w根結底也只是人,和所有其他人一樣,他們也會嫉妒和自大。但是和其他人不同,君主總會因為周邊的阿諛奉迎而相信自己是世間最偉大的人,這種虛妄的想法勢必導致他們“行為狂悖,殘忍異?!?,岡比西斯和瑪哥斯僧的例子就是明證,歐塔涅斯如此提醒自己的聽眾。君意無常,他們希望被臣下尊重,但同時又鄙視那些“佞臣”。他們嫉妒品行高潔和才華出眾的臣民,常伴左右的大多是無恥無能之輩。他們隨時都想聽到各種歌功頌德的謊言。最令人發(fā)指的是,他們“破壞了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和法律,強迫女人取悅自己,未經審判就將人處死”。
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他要求由人民來統(tǒng)治?!笆紫人凶蠲篮玫拿暎悍擅媲叭巳似降取!毙姓L官由抽簽決定(這是雅典人的做法),“所有問題都要被提出來公開辯論”。因此,歐塔涅斯得出結論,“(讓我們)拋棄君主制,將權力交給人民,因為人民是最重要的”。這正是雅典民主制的主導原則:公開、負責、法治。在為數(shù)不少討論政治的本質的希臘著作中,有很多對民主制的批判,真正明確表示支持的倒很少。因此,頗有些諷刺意味的是,最為人所熟知的民主辯護詞中的一篇,竟出自一個波斯人之口。
在所有波斯人里,只有歐塔涅斯認為統(tǒng)治并不僅僅意味著掌握權力。也只有他主張(雖然波斯人對他的話無動于衷),政治也和正義以及希臘人所說的“良好的生活”息息相關,政治終究不能和道德分離。這二者(也就是正義和追求過符合道德標準的生活)是希臘人根本的美德,而如同希羅多德所說,波斯人將會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并且質疑它們。最終,正是因為這些德行,而非軍隊的數(shù)量、武器或單純的勇氣,希臘才沒有淪為強大的波斯帝國的另一個行省。
繼歐塔涅斯之后登場的是美伽比佐斯,他主張的是傳統(tǒng)的中庸之道:不是由一個人,也不是由大多數(shù)人,而是由少數(shù)幾個人來統(tǒng)治。他同意歐塔涅斯的看法,君主制當然要廢除。不過把權力交給大眾也不妥當,因為“所謂的民眾只不過是群烏合之眾,你再也找不出比他們更加無知、不負責任和崇尚暴力的群體了”。他們缺乏思考能力,“盲目地闖入政治領域,好像河水泛濫”?!拔覀償[脫了恣意妄為的嗜血君主,卻又要陷入同樣反復無常的暴民的殘酷統(tǒng)治”,這是絕不能容忍的。更好的方法是選出幾個“最優(yōu)秀的人”(即希臘語中的aristoi,后來的“貴族[aristocracy]”一詞就來源于此),將處理國政的重任交付給他們,這是唯一符合“最好的人會帶來最好的政治”這一理念的制度。
最后一個發(fā)言的是大流士,他主張實行君主制。顯然,他是當天的獲勝者,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提到了古代希臘世界揮之不去的夢魘:內戰(zhàn)。大流士爭辯道,無論民主制還是寡頭制,都會不可避免地陷入個人沖突之中。假以時日,這些沖突勢必“導致內戰(zhàn),之后就是流血;而擺脫這種狀態(tài)的唯一方法是重新實行君主制,這充分證明君主制是最好的制度”。君主制是必然的選擇,所有民族遲早都會意識到這一點。君主制也是波斯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形式(該主張同樣被認為是大流士能夠獲勝的原因), “我們應該避免改變那些已經使我們獲益良多的古道,這對我們不會有任何好處”。
最終,所有參與密謀的人都投票支持君主制。歐塔涅斯的回應是放棄王位的競爭?!拔覠o意統(tǒng)治,”他說,“也不想被統(tǒng)治。”他只要求保證自己和子孫后代不要被迫服從任何君主的統(tǒng)治。其他人同意了這個條件,希羅多德說:“自此之后,歐塔涅斯家族是波斯唯一自由的家族?!?/p>
在波斯歷史上的這一刻,他們本來有可能走上與公元前6世紀末的雅典人相同的道路,當時克利斯提尼將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引入希臘。希羅多德的作品本來有可能是一部記述民主制如何戰(zhàn)勝君主制的歷史著作,他給了他們機會,但是他們卻拒絕了。做出這一選擇的原因很多。歐塔涅斯對民主制的稱贊不太引人矚目,他的論據(jù)主要是君主制的缺點。他沒有給出一個吸引人的多數(shù)人統(tǒng)治的愿景,沒有說明自由和自決可能會給他們帶來什么。但是在一個缺乏政治思考和政治辯論傳統(tǒng)的社會里,他又怎么可能描述出這樣的未來呢?
不過,歐塔涅斯的失敗主要不是因為他的演說效果不佳,而是因為這個民族(以及所有亞洲民族)的本質和形象,希羅多德為自己的希臘讀者刻畫的波斯人對任何個人或私人的活動都疑心重重,這符合絕大多數(shù)希臘人心中的印象。例如,波斯人據(jù)說是一支虔誠的民族,但是進獻犧牲的人卻“不允許為個人或私人祈福,他們只能為國王或自己所屬群體的整體利益祈禱”。在希羅多德的《歷史》里,他多次在敘述的同時夾雜了一些軼事和旁白,以此來說明,雖然波斯人看似勇猛、兇殘,但實際上卻貪婪、奴性重、講尊卑、思維狹隘,缺乏個體能動性,與其說他們是一個民族,倒不如說他們只是一個牧群。
例如,斯巴達人給居魯士大帝送去口信,警告他不要危害任何愛奧尼亞的希臘城邦,否則必將后悔,居魯士的回答是:“斯巴達人是些什么人,人數(shù)多少,他們怎么敢對我發(fā)號施令。”在得到答案后,他回答道:“到目前為止,我還從未怕過那些在城市中心設有特別集會場所的人,那是他們胡亂發(fā)誓和相互欺騙的地方。如果我要有所行動,那他們應該擔心的就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愛奧尼亞了。”類似的場景在希波戰(zhàn)爭中一再上演,居魯士的繼承者們將會多次犯下同樣的錯誤,他們將兵力的多寡和軍事技能混為一談,視爭論為弱點,他們和居魯士一樣,都想當然地認為爭論必定會帶來不和,有時甚至會發(fā)展成殘酷的內戰(zhàn),而這將會阻止他們團結起來抵御共同的敵人。
在普拉提亞戰(zhàn)役前不久(此時希波戰(zhàn)爭已經接近尾聲),當波斯的軍隊在將軍馬鐸尼斯的指揮下,想要救出仍然留在希臘的波斯殘軍時,在戰(zhàn)爭的這個階段站在波斯一邊的忒拜人邀請波斯高級將領參加宴會。宴席上,一位波斯將領告訴他的希臘朋友(希羅多德稱他為忒耳珊得耳),他完全清楚和自己一起參加宴會的波斯人以及駐扎在河對岸的波斯軍隊不久以后都會被消滅。當這個波斯人被問到他為何不想辦法做些應對之策時,他回答道:“我的朋友,神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中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但是我們別無選擇,我們要繼續(xù)聽命于我們的統(tǒng)帥?!?img alt="Histories,IX,1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714270-2eFPHm7Naa5QwefYGssnA69zn8fQFXQr-0-70c0352e646b00818df488688ce99b05">希羅多德稱這段對話是忒耳珊得耳親口告訴他的,他對此印象深刻。這體現(xiàn)了波斯人在面對無法改變的事情時的被動心態(tài),也表現(xiàn)出了在必須要告訴國王或將領令人不快的真相和需要采取行動時,波斯人怯于直面權威。我們會看到,這將是波斯人和在他們之后的所有亞洲人的長期形象。
在“政體辯論”中,君主制獲勝的原因并不是人們渴望或需要正義,也不是它作為一種政府形式所具有的內在優(yōu)點。它之所以獲勝,正如大流士指出的那樣,是因為波斯帝國是由一位君主所建,因此君主制是波斯人的“古道”。它獲勝的原因是,盡管波斯人可能會很高興地接受“異族的方式”,但這只限于米底或埃及的服式,甚或是“從希臘人那里學到的斷袖之癖”,如果要放棄自己的傳統(tǒng),他們則會憤憤不平。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民族。而在希羅多德看來,正是這種種族中心主義使他們異常脆弱,無法接受外界任何形式的批評,看不到自己的傳統(tǒng)和習俗中的缺點,也無法改變或適應環(huán)境,這將成為他們最終毀滅的原因。
希臘人選擇了isonomia,后世將會把它和民主制畫等號。希臘人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只有他們有能力做此選擇(不過希羅多德并沒有對此做出深入探討)。尊重法治、當權威錯誤時愿意對其提出挑戰(zhàn),以及對自己的城市、家庭、神祇和信仰保持忠誠,雖然這些品質根植于每個人的本性之中,而且人人都可以理解,但是只有希臘人能夠接受它們。忒耳珊得耳的故事清楚地說明了波斯人拒絕歐塔涅斯的原因:他們別無選擇。對波斯人而言,支持民主制會使他們變成另外一個民族,會使他們實際上成為希臘人。希羅多德記錄下來的辯論(無論它或其他類似的辯論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是東方民族歷史上第一次面對來自內部的“西方化”建議,它最終遭到拒絕。這是第一次,不過不會是最后一次。
辯論結束,歐塔涅斯離開,剩下的問題是,哪一位密謀者將會成為新的波斯國王。接下來決定王位歸屬的方法是有史以來最荒謬的方法之一。人們只能假設,不管希羅多德依據(jù)的資料為何,他希望讓那些在閱讀了自己的政治理論后可能感到疲倦的雅典讀者,能夠對這里記載的波斯人顯然非?;奶频淖龇ǜ吨恍?。盡管這些人可以嚴肅地思考什么是最好的政府形式,他們卻輕易地受騙上當。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六名密謀者商量好,天亮后,他們全都騎馬到城郊,在那里誰的馬最先嘶鳴,那個人就將繼承王位。大流士耍了個聰明的詭計贏得了這場比賽,單從這一點來看,他無疑是六個人中最狡猾的。他的馬夫歐伊巴雷司從馬廄里牽出一匹母馬,把它拴在城外。然后,他牽著大流士的公馬在被拴著的母馬旁邊反復轉圈,直到它開始煩躁不安,發(fā)出鼻響,最后他允許公馬和母馬交配。次日早晨,六個人騎馬出城。大流士的馬剛剛接近前一天晚上拴著那頭母馬的地方就開始向那里奔去,并發(fā)出嘶鳴。“與此同時,萬里無云的晴空突起閃電、雷聲隆隆,仿佛是上天的預兆。大流士確定是國王了,其他五名貴族翻身下馬,拜倒在他的腳下?!?img alt="Histories,III,86. 有人認為希羅多德的故事是對波斯的一項儀式的誤解和歪曲。同樣也有證據(jù)(特別是Plato, Laws, III,695c)可以證明,大流士可能被迫與五名同伙共享權力,見Briant, Histoire de l'Empire Perse,140-14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714270-2eFPHm7Naa5QwefYGssnA69zn8fQFXQr-0-70c0352e646b00818df488688ce99b05">
大流士一世,即“大流士大帝”,利用詭計取得權力。這倒非常符合他的個性,根據(jù)希羅多德的記載,波斯人形容大流士是“一個商人……只到能夠給自己帶來利益的地方去”,而他是被一匹馬選為國王的。
但是不管大流士是不是一個商人,他肯定是一個偉大的帝國締造者和偉大的立法者。他最先采用了一種為紀念他而被稱為“大流克”的金銀幣通貨(他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將自己的頭像刻在貨幣上的統(tǒng)治者)。他在全帝國范圍內引進了一種新的法律體系?!俺忻砂⒑ゑR茲達的眷顧,”他寫道,“這些地區(qū)遵守我的法律。凡我給他們的命令,他們都照行不誤。”這段銘文暗示,可能正是他將瑣羅亞斯德教確立為波斯精英階層的主要宗教。毫無疑問的是,他宣稱自己重建了在之前的戰(zhàn)爭中被毀掉的瑣羅亞斯德圣所。今天,瑣羅亞斯德教在很大程度上和印度的帕西人聯(lián)系在一起,被認為是一種本質上和平的宗教。它當然沒有希臘異教、基督教或伊斯蘭教本身所帶有的作惡的可能性。但是它的教義帶著很強的二元對立色彩,認為世界受到兩大主神——光明的主宰阿胡拉·馬茲達和黑暗的主宰安格拉·曼紐——的支配,二者處于永不停息的爭斗之中。盡管幾乎沒有證據(jù)可以證明,阿契美尼德王朝發(fā)起過類似于后來一神教之間的那種意識形態(tài)戰(zhàn)爭,不過在瑣羅亞斯德教的教義中,并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們這么做。
大流士也建立起了一個能夠與他的帝國的規(guī)模和權勢相符的首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故都在蘇薩。不過蘇薩曾經是埃蘭人的城市,被其他民族占領過很長時間。大流士在平定了因為自己的繼位而不可避免的叛亂后,開始著手興建新都,這座城市要能夠配得上他自己和他的王朝所取得的成就。新都的地址選在“慈悲山”腳下的米底河畔的平原上,被命名為帕薩。希臘人最初稱其為“Persai”,也就是“波斯人”的意思。稍后,它被稱為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即“波斯人的城市”(埃斯庫羅斯將其錯譯為Perseptolis,意思是“城市毀滅者”),此后這就成了它的名字。大流士繼位后,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勢力逐漸達到頂點。
3
隨著大流士登基,波斯人和希臘人開始發(fā)生沖突,它也標志著亞洲專制君主意圖統(tǒng)一歐亞大陸的野心的開端。在希羅多德看來,這體現(xiàn)了波斯君主不可一世的傲慢態(tài)度。在希羅多德的《歷史》里,希波戰(zhàn)爭被描寫為一部兩幕的戲劇,其內容是:實力明顯比對手強得多的波斯人同相對弱小但能力和美德遠勝自己的西方民族開戰(zhàn),最終波斯人輸?shù)袅藨?zhàn)爭。兩幕均以從亞洲渡海前往歐洲的場景開始,也就意味著將軍隊運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在雙方看來,這一行動往好里說也是魯莽無謀之舉,甚至可能是不自然、不合理的。兩幕都以希臘人克服種種不利條件徹底擊潰占據(jù)優(yōu)勢的波斯軍隊結束,先是在馬拉松平原,然后是在薩拉米斯。
希臘人和波斯人的第一次沖突始于公元前499年左右。當時愛奧尼亞人(住在亞洲的希臘人,居魯士在擊敗克羅伊斯之后征服了他們)和塞浦路斯的希臘人、安納托利亞的卡里亞人一起,反抗他們的波斯主人。次年,雅典人被米利都的阿里斯塔格拉斯說動,相信亞洲有無窮無盡的財富,而波斯人很容易就可以被打敗(因為——或者說他這么想的理由是——波斯人既沒有盾牌,也沒有長矛),決定介入叛亂,派出20艘船前往愛奧尼亞。正如希羅多德所說,這是“希臘人和蠻族的災禍的開端”。
雅典艦隊得到了埃雷特里亞5艘三槳座戰(zhàn)船的支援,駛往以弗所。希臘人在這里登陸,然后向內陸進發(fā),來到了克羅伊斯的故都薩第斯。他們攻陷這座城市后,將其燒毀。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摧毀了“受到當?shù)厝顺绨莸呐瘛蔽鞑祭虻纳駨R。夷平一座城市不過是戰(zhàn)爭的惡果,但是夷平一座神廟則違背了當時希臘人和波斯人共同遵守的一條準則。這是對神靈的冒犯,因此絕不能被忘記,更不能不受任何懲罰。當大流士聽說了雅典人的褻瀆行為后(這是第一次,后來會有很多次),他發(fā)誓要報復希臘人。他向天空射出一支箭,與此同時吟誦道:“神啊,請允許我向雅典人復仇?!比缓竺钜粋€仆人每天在他坐下來吃飯前對他重復說三次“主人,千萬要記住雅典人”。
摧毀薩第斯后,雅典人沒能像預想的那樣從亞洲找到財富,他們撤了回去,拒絕繼續(xù)介入愛奧尼亞叛亂。不過大流士既沒有忘記,也沒有原諒他們。從希臘人(通常是指雅典人)的立場來說,遠征是為了解放處于蠻族霸權統(tǒng)治之下的希臘同胞,以及為他們復仇的一次嘗試。而波斯人的看法肯定非常不同。亞洲的希臘城市是希臘世界中最富裕、人口最多、最文雅的地方。說它們急需雅典人的解放,無疑是非?;闹嚨摹嶋H上,在大流士的眼里,反倒是位于海峽對岸歐洲的狹小、獨立、貧窮且內部沖突不斷的希臘人的領土遲早會落入波斯人之手。
現(xiàn)在,大流士開始從所有向他宣誓效忠的民族中征集起一支大軍。他也對自己治下的希臘城邦采取了新的策略。愛奧尼亞叛亂剛被平息,大流士馬上廢掉統(tǒng)治那里的僭主,根據(jù)相對較新而略顯粗糙的雅典統(tǒng)治模式民主制,重組了他們的政府。希羅多德認為如此突然的解放是為了反駁“那些不相信歐塔涅斯曾經向其他六名密謀者提議波斯應該實行民主政體的希臘人”。不過大流士的政策很可能是出于更為直接的原因。
民主制是一項非常晚近的創(chuàng)舉。公元前510年,僭主希庇亞斯(他在雅典人和波斯人隨后的對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被雅典流放,在斯巴達人的幫助下建立的寡頭制也隨之崩潰,此后雅典政治家克利斯提尼改革了雅典憲制,打破了富有家族對權力的壟斷,幾個世紀以來,這些家族之間的世仇一直折磨著這座城市。他根據(jù)完全虛構的血緣關系將阿提卡的居民重組為十個新部落,以此大大削弱了稍早的部落和家族忠誠。隨后,他建立起一個被稱為“五百人會議”的機構,其職能是為更大的公民大會做準備,同時也負責管理財政和外交事務。每個部落每年通過抽簽選出50名成員。大約在公元前500年左右,公民大會(ekklesia)的場所被確定下來,它是從位于可以俯視全城的普尼克斯山上的巖石中開鑿出來的。此后,該機構定期開會,制定城邦的大政方針。公民大會向全體男性公民開放,出席的人數(shù)超過了6000。盡管它非常原始,而且很容易被賄賂和操縱,但是克利斯提尼創(chuàng)造的政府為后來的民主政體奠定了基礎。
通過在愛奧尼亞設立與此類似的政府機構,大流士希望得到的可能不僅僅是當自己向歐洲進軍時有一個安全的后方,他也想向部分歐洲的希臘人展示,他們可以在外來帝國的保護下擺脫當?shù)氐馁灾?,享受自由。這里,我們只能再次通過希羅多德的敘述進行推測,不過大流士似乎采取了一項后來歐洲帝國的締造者們競相效仿的做法:他不僅保證臣服于自己的民族可以免遭他們的仇敵的侵害,也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作為交換,他要求得到這些民族在戰(zhàn)時的效忠和支持。
如果大流士的目的確實如此,那么可以說他取得了一些初步的勝利。公元前491年,他的信使被派往希臘本土,奉萬王之王的命令向各個城邦索取土和水(表示臣服的傳統(tǒng)象征)。前往雅典和斯巴達的不幸使者被扔進井里,被告知自己去取土和水。不過大多數(shù)城邦都立即屈服了。
公元前490年,大流士的軍隊在阿提卡沿岸登陸,他們的指揮官達提斯宣示了自己主人的意圖,要占領埃雷特里亞和雅典。埃雷特里亞抵抗了六天,然后因為內部分裂而首先陷落,叛徒是兩個民主派人士歐福耳玻斯和披拉格羅斯。波斯人掠奪并且燒毀了神廟,以此來報復雅典人在薩第斯的瀆神行徑,當?shù)厮芯用穸汲闪伺`。向阿提卡前進的波斯大軍“自信滿滿,認為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對付雅典人”。被廢黜的僭主希庇亞斯也在波斯人的隊伍中,希望能借助他們的力量重掌權柄。他指引波斯軍隊來到馬拉松平原,希羅多德告訴了我們原因,這里“最適合騎兵馳騁”。
雅典人匆忙迎戰(zhàn),同時派出傳令官斐里庇得斯去請求斯巴達人馳援,理由是現(xiàn)在不僅雅典身處險境,全體希臘人都是如此。斯巴達人很有禮貌地接待了他,但是告訴他,雖然自己很樂意幫忙,不過現(xiàn)在實在無能為力,因為此時剛好是這個月的第九天,根據(jù)斯巴達的習俗,他們不能在滿月前出戰(zhàn)。可憐的斐里庇得斯跑了一個晝夜,奔跑的距離將近145英里。
只從普拉提亞得到了少量援軍的雅典人把陣型伸展到極限,雖然他們的兩翼仍然足夠強大,但是中軍兵力薄弱。盡管人數(shù)上處于劣勢,但是他們毫不動搖,一個世紀后的演說家安多基德斯說他們“把自己置于全體希臘人之前,如一座堡壘,向蠻族移動……相信單靠自己的勇氣就可以抵擋住敵人的千軍萬馬”。經過最初的犧牲之后(它似乎帶來了勝利的希望),雅典人快速沖向波斯人,希望在強大的波斯弓箭手做好準備之前拉近距離。
波斯人完全沒有防備,他們似乎不相信人數(shù)這么少的一支部隊在缺少弓箭手和騎兵的情況下,竟然敢對自己發(fā)起進攻。類似的錯誤他們將一犯再犯。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一天,最后波斯軍隊崩潰了,士兵盡其所能逃回到自己的船上。一切都結束了,大約有6400名波斯人戰(zhàn)死,而雅典只損失了162個人。滿月之后,2000名斯巴達人趕來,看到遍地的尸體,想弄清楚自己錯過了怎樣的一場大屠殺。與十年后的薩拉米斯戰(zhàn)役一樣,民主的雅典人將整個希臘世界從奴役中拯救了出來。
馬拉松戰(zhàn)役標志著第一次希波戰(zhàn)爭的結束。希羅多德以歐洲和亞洲、希臘人和蠻族的沖突為主題的偉大悲劇的第一幕到此落下了帷幕。從那一天開始,馬拉松戰(zhàn)役一直被視為希臘歷史和后來的歐洲歷史的轉折點。正是在這一刻,民主制這種特殊的政體和希臘人充滿自信的特殊信念——自由——所具有的彈性,成功地接受了檢驗。19世紀的英國自由主義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曾經說過,這場戰(zhàn)役在英國歷史上的重要性超過黑斯廷斯之戰(zhàn)。正如密爾所認識到的,英國的歷史是一個崇尚自由的民族為了保衛(wèi)自己珍視的價值,與海外敵人(最近是拿破侖的法國)和國內有可能成為專制君主的國王之間長達數(shù)個世紀之久的斗爭,而英國人所珍視的價值同樣被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人珍視。
對后世而言,馬拉松這個名字可以喚起處于外邦專制君主統(tǒng)治下的民族的希望和熱情。波斯帝國滅亡很久以后,馬拉松之戰(zhàn)的記憶仍將激勵希臘人起來反抗另一個亞洲的游牧民族:奧斯曼土耳其人。1818年,拜倫勛爵如此寫道,當時他正凝視著古戰(zhàn)場:
起伏的山巒望著馬拉松,
馬拉松望著茫茫的海波;
我獨自在那里冥想一刻鐘,
夢想希臘仍舊自由而歡樂;
因為,當我在波斯墓上站立,
我不能想象自己是個奴隸。
然而,對于大流士來說,馬拉松戰(zhàn)役絕不是沖突的終點。實際上,他似乎只是將其視為完成一項更為宏大的事業(yè)的途中暫時遇到的挫折,他的目標不僅是希臘本土,還有愛琴海上的所有島嶼。雅典出人意料的勝利只是使這位波斯國王更加生氣,讓他進一步下定決心,要懲罰兩次羞辱自己的希臘人。他為此開始準備另一次入侵。不過計劃完成之前,他于公元前486年11月去世了。
他留下了廣袤的領土,從地中海和巴爾干半島東岸延伸到印度河谷,從黑海延伸到里海、尼羅河和阿拉伯半島。現(xiàn)在,這片豐富多樣的遼闊領土的統(tǒng)治權被傳給了他的兒子薛西斯,他的名字Xsayarsa在古波斯語里的意思是“統(tǒng)治眾英雄的人”??紤]到他后來的事業(yè),這個名字充滿了諷刺。
即位伊始,薛西斯似乎并不想繼續(xù)執(zhí)行大流士的希臘政策,他更想平定埃及的叛亂,埃及人反對他們的阿契美尼德統(tǒng)治者的叛亂已經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公元前485年,薛西斯派一支軍隊前往埃及平定了叛亂,埃及人——用希羅多德的話來說——“陷入比之前統(tǒng)治的任何時候都更為糟糕的奴役狀態(tài)”。此時,薛西斯的表兄弟野心勃勃的馬鐸尼斯說服他將注意力轉向歐洲?!把诺淙嗽浗o我們帶來巨大傷害?!瘪R鐸尼斯提醒薛西斯?!跋麥缢麄?,”他繼續(xù)說道,“您的大名將會被全世界傳頌?!背酥?,他狡猾地補充道,歐洲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有各式各樣的園林樹木。其他土地上出產的東西都能在那里找到。簡而言之,除了波斯國王,沒有人配得上擁有它”。這完全翻轉了人們對歐洲和亞洲的傳統(tǒng)認識。
在征召所需的大軍投入另一場歐洲遠征之前,薛西斯召開了一次會議。他宣稱,縱觀本國歷史,波斯人“從未止步不前”,而他也不希望“遜于先王”。現(xiàn)在,他找到了一個大大擴張自己的帝國的方法,他可以吞并一個與自身領土面積和富裕程度相當?shù)膰遥▽嶋H上更為遼闊、更加富有),這樣“既能得到滿足,又可以報一箭之仇”。“我將在達達尼爾海峽上架起一座橋,”他說道,“讓我的軍隊經由歐洲進入希臘,以懲罰曾經對我的父親和我們犯下暴行的雅典人。”他繼續(xù)說道,我們應該“讓波斯的邊界與神之空域相接,這樣凡是陽光普照之地,皆是我們的領土。在你們的幫助下,我將踏平整個歐洲,把它合并成一國”。
薛西斯將會完成神話中伊娥、歐羅巴和海倫沒有走完的旅程。在波斯的統(tǒng)治下,可以一直追溯到時間起點的敵意將會被治愈。整個世界,或者更準確地說,薛西斯所知的世界將會被統(tǒng)一。而且如他所構想的那樣,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將自然而然地臣服于這位萬王之王。一個世紀以后,希臘人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將會集結起一支大軍,其規(guī)模甚至超過薛西斯的軍隊,他將會沿著與薛西斯相反的方向,自西而東行進,希望能夠實現(xiàn)完全一樣的目標。
隨后,馬鐸尼斯起身說出了自己對希臘人的看法。他說,希臘人過于好斗,隨時隨地都可能臨時起意挑起一場爭端,沒有任何理性和判斷力。他們雖然操著同一種語言,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四分五裂的民族,遇到糾紛時,永遠也想不到比互相爭斗更好的解決辦法,“比如說,談判或彼此交換意見”。這樣的民族永遠不可能抵擋得住權威集于一身的波斯君主的力量。波斯人又一次表現(xiàn)得非常容易輕信,他們似乎很單純地認為,陷入內斗的民族即使在緊急情況下也不可能團結起來。不過希羅多德和他的讀者們都知道,希臘人正是因為可以自由地爭論、每個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因此才能夠成為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死固崮峤夥帕怂麄?,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他們享有的自由使他們強大起來,并且證明(如果需要證據(jù)的話):
法律面前的平等是多么高貴的一件事,并不單單是在某一個方面如此,在所有方面都是這樣。受僭主壓迫的雅典人,在戰(zhàn)爭中并沒有取得比他們的鄰人更大的成功;然而一旦擺脫了束縛,他們就成了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
奴隸總是“逃避自己在戰(zhàn)場上的責任”,因為他們只是在違背自己的意志和利益的情況下為他人而戰(zhàn)。與此相反,自由人即使是在為他們的城市而戰(zhàn)時,實際上仍然只是在為他們自己而戰(zhàn)。自由在西方之所以不斷成長,是因為它服務于權力的利益。
而馬鐸尼斯和薛西斯將自己的命運完全押在了軍隊的數(shù)量和波斯統(tǒng)治的專制屬性之上?!拔业闹魅税。彼麊柕?,“當您以亞洲的百萬人和整支波斯艦隊為后盾興兵征討時,誰敢抗拒不降?”薛西斯受人尊敬的叔叔阿塔巴魯斯反對正在策劃中的入侵,他的理由是,“如果沒有舉行雙方都可以充分表達自己意見的辯論,那就不可能選出更好的方案”,這聽起來太像希臘人的看法。他提醒薛西斯,雅典人畢竟曾經在馬拉松戰(zhàn)役中克服萬難消滅了波斯軍隊。聽到這些,薛西斯勃然大怒:“你是我父親的兄弟,這是我不因為你的那些蠢話而處罰你的唯一理由?!卑⑺汪斔贡幻詈蛬D人們一起留在波斯。有理有據(jù)的反對意見再一次被歐塔涅斯眼中君主制的最大弱點所壓制:君主不能聽取其他人的聲音,除非他們說的是他想聽的。
不過盡管是在蠻橫地發(fā)脾氣,薛西斯的話里卻包含一個很有說服力的觀點。他提醒自己的叔叔,現(xiàn)階段的沖突是由希臘人挑起的,是他們侵入亞洲,燒毀了波斯在薩第斯的首府。現(xiàn)在,波斯人只有兩個選擇,或是入侵希臘為大流士的部隊報仇,或是安靜等待希臘人的入侵?!盎蛘呤前盐覀儞碛械囊磺卸冀唤o希臘人,”薛西斯說道,“或者是把他們擁有的都交給波斯人。這就是我們需要面對的選擇,因為我們之間的對立是容不下任何中間立場的?!?img alt="Histories,VII,10-1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714270-2eFPHm7Naa5QwefYGssnA69zn8fQFXQr-0-70c0352e646b00818df488688ce99b05">
薛西斯現(xiàn)在開始征召一支足以征服整個希臘的大軍,據(jù)希羅多德所說,它的規(guī)模超過此前任何一支軍隊,甚至超過了荷馬史詩中阿伽門農和墨奈勞斯圍攻特洛伊的軍隊。其規(guī)模之大,即使是在此后的世紀里,也仍舊被視為一個奇跡。公元2世紀中葉,一個年輕的希臘修辭學家埃利烏斯·雅里斯底德(我們在后面還會見到他)為了彰顯羅馬的榮耀,在羅馬聽眾面前說道:“這支軍隊的規(guī)模如此驚人,甚至可以同薛西斯的軍隊相提并論?!?img alt="‘The Roman Oration'in James H.Oliver, The Ruling Power:A Study of the Roman Empire in the Second Century after Christ through the Roman Oration of Aelius Aristides,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NS,23(1953),5.參見下文58-6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714270-2eFPHm7Naa5QwefYGssnA69zn8fQFXQr-0-70c0352e646b00818df488688ce99b05">
這次遠征,至少按照最終獲勝的希臘人的說法,并不僅僅是為了報復褻瀆神廟的惡行,更不是對叛亂者的盟友們施加的懲罰。西征是為了讓摧毀第一座亞洲城市的半人半神的英雄們的東征相形見絀。
公元前480年春,薛西斯離開薩第斯,經由凱科斯河谷進入密細亞,然后穿過西貝平原,最后到達富有傳奇色彩的伊利昂。薛西斯登上特洛伊最后一位統(tǒng)治者普里阿摩斯的衛(wèi)城,向特洛伊的雅典娜神廟獻祭了1000頭牛。薛西斯來自亞洲,他的使命是將特洛伊戰(zhàn)爭繼續(xù)下去。歐洲和亞洲之間的仇恨循環(huán)將再次開啟。
不過薛西斯需要的并不僅僅是一支軍隊,他還要想辦法讓軍隊渡過達達尼爾海峽,進入歐洲。為此,他命人在將兩塊大陸分開的狹窄水域上搭起一座浮橋。然而浮橋還沒建好,就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摧毀了。薛西斯因為這次挫折大怒,下令將修橋的工匠全部斬首,似乎惡劣的天氣也要由他們負責。
即使這樣,薛西斯仍不滿意,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在希臘人眼里,這件事不僅代表著他個人的暴虐,也象征著存在于他統(tǒng)治的那個世界里的專制。暴跳如雷的薛西斯將自己的怒氣發(fā)泄到達達尼爾海峽身上。和古代絕大多數(shù)民族一樣,希臘人與波斯人也相信河流和其他更廣闊的水域都是神圣的存在,河神和水神的憤怒可以通過安撫來平息。但是只有薛西斯似乎相信,他們也應該因為違背人類的意志而受到懲罰。他下令將一副鐐銬投入水中,再用鞭子抽打。薛西斯的部下接到命令,他們在完成這項毫無意義且荒謬至極的任務時,還要“說著粗野、放肆的話:‘你這又咸又苦的水,你的主人之所以懲罰你,是因為他從未傷害過你,你反倒來傷害他。薛西斯國王一定會從你的身上通過,不管你允許與否。'”在我們看來,這聽起來似乎只是薛西斯在亂發(fā)脾氣。但是對希羅多德的希臘讀者來說,它進一步證明了薛西斯的自大,他既不尊重自己的臣民,同樣也不尊重神明。
波斯人將600艘各式各樣的船連在一起,在原來舊橋的位置建起了兩座新橋。橋上撒滿香桃木,還焚起了香。薛西斯坐在附近山上的白色王座上,用金杯將酒倒入海里,面向冉冉升起的太陽祈禱。然后大軍開始渡河。他們整整花了七天時間,中間沒有任何停頓,按照希羅多德的說法,軍隊“在鞭子的驅使下過橋”。根據(jù)在溫泉關出土的當時的一份銘文的記載,軍隊由300萬名士兵組成,這肯定是夸張。不過根據(jù)雅典演說家利西阿斯的評論,薛西斯“在海上建起一條大路,讓自己的艦隊駛過陸地”,后來這句話經常被用來形容狂妄自大的行為。
當軍隊過橋時,一支由1207艘三槳座戰(zhàn)船組成的艦隊集合起來,接受薛西斯的檢閱。盡管蠻族部隊的兵力驚人,盡管他們的盔甲在旭日下閃閃發(fā)光,盡管在他們行進時大地都為之顫抖,但是在希臘人眼里,這支龐大的軍隊恰恰顯示出波斯國王最大的弱點。希臘人人數(shù)有限,而且總是各自為政,但是他們從根本上認同所謂的“希臘性”,這使他們成為一個民族,至少能在短時期內同仇敵愾。而薛西斯的軍隊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不是因為共同的身份或是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的,而是因為他們都害怕薛西斯的怒火和鞭子。在希臘人看來,這些人不是戰(zhàn)士,而是奴隸。至少從字面意思上說,他們是正確的。波斯國王的臣民并不具備奴隸身份之外的法律地位,這源自巴比倫王國對臣民的定義,他們不過是君主的ardu,也就是君主的財產或奴隸。一個多世紀以后,偉大的雅典修辭學家伊索克拉底問道:“按照他們這種生活方式,怎么可能培養(yǎng)出有能力的將軍或是優(yōu)秀的士兵?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不過是暴民……被訓練得比我們的奴隸更適合被奴役。”
此時,薛西斯派人去找隨波斯軍隊一起行動的斯巴達人狄馬拉圖斯,他因為遭到同胞的放逐而渴望復仇。這正是希羅多德多次描寫的希臘人和波斯人、亞洲人和歐洲人對決的場景之一,他以二人的對話來提醒我們,是什么將二者區(qū)分開,以及他們?yōu)槭裁磩e無選擇,只能相互廝殺,直到其中的一方最終徹底摧毀另一方為止。薛西斯站在自己的大軍之前詢問狄馬拉圖斯,希臘人是否膽敢和自己一戰(zhàn)。“我的看法是,”薛西斯說道,“所有的希臘人和所有其他的西方民族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抵擋我的軍隊?!?/p>
狄馬拉圖斯的回答是,盡管貧窮是希臘“從古代繼承下來的遺產”,但是它卻得到了智慧和法律的力量,從而擺脫了貧窮和暴政的困擾。當古代人說到兩塊大陸的長期對立時,亞洲的財富和歐洲的貧窮將會是一直被討論的主題之一。在伊索克拉底等作家看來,它是嫉妒的源泉,也是馬其頓的腓力和他的兒子亞歷山大逆轉與強大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關系,入侵波斯的合理借口。不過在希羅多德筆下的希臘人看來,貧窮是驕傲的源泉。希臘人可能缺乏波斯人的經濟實力,但是他們有著富裕的波斯人明顯缺乏的東西:自由帶來的力量和勇氣。即使斯巴達人(狄馬拉圖斯此時說的正是他們)現(xiàn)在只剩千人,這一千人也絕不會屈服于波斯大軍。聽到這些,薛西斯大笑:
狄馬拉圖斯,說得真好啊!讓我盡可能理性地表達我的看法。不要說一千人、一萬人,哪怕是五萬人,也不可能抵抗得住如此規(guī)模的軍隊。更何況他們還不是聽命于同一個主人。
波斯人可以被驅趕著上戰(zhàn)場,也會因為恐懼將領的懲罰而被迫戰(zhàn)斗。但是希臘人呢?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既然這樣,他們?yōu)槭裁匆蜻@種毫無勝算的仗呢?
狄馬拉圖斯的回答道出了希臘力量的本質。他說,希臘人確實是自由的,“但并不是完全自由的。他們有一個主人,那個主人就是法律。他們對法律的敬畏更甚于您的臣民對您的敬畏”。薛西斯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讓他走了。
在這個時候,薛西斯有足夠的理由保持自信。他的軍隊的兵力比之前任何統(tǒng)治者的都要多,而他的敵人甚至連組織起一個對抗他的聯(lián)盟都困難重重。希臘人可能確實敬畏法律,但是薛西斯的觀察也沒有錯,他們的自主使得內部爭吵不斷、派系重重,不愿意原諒過去受到的委屈,即使是為了共同的利益也是如此。薛西斯一個接一個地征服了自己前進道路上遇到的弱小的希臘城邦,幾乎未遇抵抗。最后,只剩下斯巴達、科林斯和雅典等幾個城邦仍然沒有投降。
到了8月,為了將波斯軍隊趕出希臘,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斯親率7000人左右的軍隊在溫泉關發(fā)起攻勢,不過和波斯大軍相比,他的兵力微不足道。他們成功地將薛西斯的軍隊牽制了幾天,直到一個希臘叛徒說出了通過山嶺的秘密通道。薛西斯的精銳部隊“不死軍”的一支小部隊從后方偷襲了列奧尼達斯。希臘人作戰(zhàn)勇猛,他們不僅成功地殲滅了很多不死軍士兵,而且還殺死了薛西斯的兩個兄弟。不過這支小部隊最終還是被打敗。列奧尼達斯瀕臨死亡,身上插滿長矛,但在倒下之前,他還是成功地搶走了薛西斯的王冠。當他死后,蠻族的國王挖出了他的心臟,發(fā)現(xiàn)上面覆蓋著毛。
溫泉關之戰(zhàn)只是讓薛西斯耽誤了幾天時間。但是對后世而言,它成了為注定要失敗的事業(yè)奮斗的代名詞,例如,它被用來贊揚1836年在阿拉莫抵御墨西哥將軍圣安納的戰(zhàn)爭;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末,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三帝國開始解體時,它也被用來激勵未成年人加入德國國防軍。
波斯人在溫泉關取得的勝利為他們打開了通向希臘中部的大門。在渡過達達尼爾海峽四個月后,薛西斯來到阿提卡。他發(fā)現(xiàn)雅典幾乎成了一座空城,只剩下一些“管理神廟的人和貧民”。他們試圖用木柵欄將雅典衛(wèi)城圍住,以抵御入侵者,不過他們的抵抗沒有持續(xù)太久。波斯人爬上雅典衛(wèi)城前陡峭的墻,突然打開雅典娜神廟的大門,殺死了里面所有的人,劫走了神廟全部財產,然后放火將其燒為平地?,F(xiàn)在,薛西斯成了褻瀆神廟的人,他和他的繼承人大流士三世將會為此后悔不已。他也讓自己成了雅典獨一無二的主人,雖然時間短暫。
其他雅典人逃到了薩拉米斯島,聯(lián)盟的艦隊正在那里等候,要把他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大約有380艘船擠在薩拉米斯和今天的比雷埃夫斯港之間的狹窄水域里。在海峽之外的寬闊海面上,規(guī)模大得多的波斯艦隊正以逸待勞等它們出航。存活下來的唯一希望似乎是直接逃走。此時,雅典統(tǒng)帥地米斯托克利主張,希臘人應該待在狹窄區(qū)域戰(zhàn)斗,而不是冒著被全殲的風險駛到開闊的水域去,如果選擇后者,那就必定會失去薩拉米斯和伯羅奔尼撒平原上尚未被波斯人征服的城市。
通過威脅、賄賂和詭計,地米斯托克利的主張得到支持,艦隊開始準備作戰(zhàn)。不過它實際上陷于重圍之中。據(jù)我們所知(我們對其知之甚少),以現(xiàn)代的標準來看,古代的戰(zhàn)船很小,長度剛過100英尺,寬度不超過15英尺,船的每一側有三層槳,170名槳手。這種船非常脆弱,內部過于擁擠,難以操控。薛西斯只需要坐等希臘人精疲力竭、耗盡給養(yǎng),而希臘內部各個派系緊張的敵對關系將會瓦解地米斯托克利努力使他們達成的共識。然后薛西斯就可以輕松殲滅希臘艦隊了。不過他并沒有這么做,反而選擇了進攻。
當天是公元前480年9月22日。薛西斯坐在埃伽列歐斯山上的銀足王座上俯視海峽,等待著唾手可得的勝利。他的書記官坐在旁邊,記錄著他的臣民們的表現(xiàn),防止有人叛變。
到了破曉時分,希臘艦隊駛出海峽,與波斯艦隊開戰(zhàn)?!笆紫任覀兟牭较ED人的高聲吶喊?!痹诎K箮炝_斯的《波斯人》里,將失敗的信息帶到蘇薩的信使說道。實際上這是埃斯庫羅斯自己對當天的回憶。
所有人一起唱歌,愉悅地高聲呼喊
島上的巖石發(fā)出沖天的回響,
每一個波斯人心中充滿了恐慌。
我們茫然不知所措
希臘人沒有逃跑,
反而唱起了令人心生恐懼的勝利之歌
仿佛人們期待戰(zhàn)斗
他們堅信自己將會獲勝。
戰(zhàn)斗開始時,波斯人占據(jù)上風,殿后的戰(zhàn)船因為希望能“在國王的眼前取得些戰(zhàn)績”,擠著沖上前去。但是當雅典艦隊發(fā)起反擊后,它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從前線向后撤退的戰(zhàn)艦撞到了一起。波斯艦隊規(guī)模龐大,缺乏清晰的作戰(zhàn)計劃,現(xiàn)在這些被證明是致命的弱點。“希臘艦隊精誠合作,仿佛一個整體,”希羅多德滿意地評論道,“而波斯艦隊則陣型大亂,不能再按照任何計劃作戰(zhàn)?!毙攀谷绱苏f道:
起初波斯艦隊的溪流般陣線
尚能堅持,但當狹窄的海面
擠滿了船只時,便無法互相救援,
且自己的戰(zhàn)船的包銅船首撞擊起
自己的船艦,把整個橈架撞毀。
希臘船艦清楚地看出了時機,
圍住我們攻打,一條條船艦
被仰面撞翻,大??床灰娝?,
飄滿了破船碎片和人的尸體。
到了這個時候,波斯人全都潰逃了,陷入絕望的混亂中。那些仍然試圖作戰(zhàn)的戰(zhàn)船受到雅典艦船的撞擊,而一支厄基那人的分艦隊停在海峽外,等著那些想要逃跑的波斯戰(zhàn)艦。傳令官大聲慟哭,
我們成了金槍魚或網(wǎng)中魚,
他們繼續(xù)著,刺戳、砍殺我們
用折斷的船槳或破碎的船板,
呻吟和哀號聲
響徹整個海面,
直到黑夜降臨,遮住一切。
多達200艘波斯船只被消滅,占整個艦隊的三分之一。薛西斯的親兄弟阿里阿比格涅斯連同數(shù)百名波斯及其盟友的水手葬身海底,因為他們不像希臘人一樣會游泳。他們的長袍進一步妨礙了他們的行動,以至于和自己船只的殘骸纏在一起,他們的身體“往下沉,不停掙扎,直到死亡”。波斯艦隊剩下的船只緩慢駛回受波斯軍隊保護的帕列隆,迎接它們的是薛西斯的怒氣。拜倫寫道:
一個國王高高坐在石山頂,
瞭望著薩拉米斯挺立于海外;
千萬只船舶在山下靠停,
還有多少隊伍全由他統(tǒng)率!
他在天亮時把他們數(shù)了數(shù),
但日落的時候他們都在何處?
這是古代史上最重要的海戰(zhàn),也是一場由雅典人指揮、絕大部分戰(zhàn)船來自雅典、依靠雅典人的海戰(zhàn)技巧取得的勝利。因此它可以被理解為雅典的偉大勝利。正是雅典及其獨特的政體民主制,最終拯救了所有希臘人,使他們不必成為波斯國王的奴隸。在薩拉米斯之后,雅典人將會以希臘世界強大城邦的姿態(tài)進入人們的視野。
有兩件事加強了人們對薩拉米斯戰(zhàn)役不僅是希臘的偉大勝利,也是民主的偉大勝利的印象。首先,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一個與雅典“激進”民主派過從甚密的人的杰作。地米斯托克利后來被懷疑叛國,然后被缺席宣判死刑,最為諷刺的是,他最終逃到薛西斯那里尋求庇護,而且據(jù)我們所知,他是少數(shù)會波斯語的希臘人。不過在大眾的印象里,特別是在偉大的雅典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筆下,他將一直是把希臘從奴役中拯救出來的英雄。
其次,薩拉米斯戰(zhàn)役是一場海戰(zhàn)。取得勝利的是水手,而非士兵。和有足夠財產負擔自己裝備的重步兵、特別是久負盛名的希臘重裝步兵不同,水手(槳手)通常是從窮人中招募的(這就是理想破滅的貴族柏拉圖認為薩拉米斯海戰(zhàn)的重要性不如馬拉松戰(zhàn)役的原因,因為后者是由貴族組成的希臘重裝步兵贏得的勝利)。薩拉米斯戰(zhàn)役的意義在于,那些從民主制中受益最多的人成功地為全歐洲抵擋住了來自東方的專制君主。它也將使雅典成為稱霸地中海的海上強權,為后來所謂的“雅典帝國”奠定了基礎。
這必將永遠改變希臘世界的性質,以及歐洲與亞洲的關系、歐洲的未來。1830年,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寫道:
世界歷史的利益岌岌可危,一方是東方專制主義(整個世界統(tǒng)一在單一元首之下),另一方是分立的城邦(規(guī)模和資源極其有限,但是因為是自由的個人而士氣高昂),雙方面對面在戰(zhàn)場上相見。在歷史上,精神力量對規(guī)模數(shù)量的優(yōu)越……從未如此明顯。
戰(zhàn)役結束后,希臘人做好了迎接他們認為波斯會從陸地發(fā)起的另一次進攻的準備。不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薛西斯唯一的舉動是以怯戰(zhàn)為由處決了自己手下的腓尼基船長。其余的腓尼基人憤怒地返回故鄉(xiāng),緊隨其后的是埃及人,這實際上相當于奪去了薛西斯的海軍。波斯國王害怕此時希臘人的艦隊會駛向達達尼爾海峽摧毀浮橋,切斷自己的退路,于是將部隊的指揮權交給馬鐸尼斯,而他自己則返回了蘇薩。
薛西斯的陸軍在馬鐸尼斯的指揮下留在后面,但是士氣低落而且內部不和,他們先是于公元前479年在普拉提亞戰(zhàn)敗,然后又于同年春天在米卡里戰(zhàn)敗。馬鐸尼斯麾下的6支波斯軍隊中,2支被全殲,1支被召回鎮(zhèn)壓西亞的亂黨,剩下的竭盡全力勉強回到波斯。正如后來埃利烏斯·雅里斯底德對羅馬皇帝安東尼·庇護所說的那樣,薛西斯“令人驚嘆的不是他自身的偉大,而是他偉大的失敗”。隨著他的戰(zhàn)敗,希波戰(zhàn)爭看上去要結束了。希臘聯(lián)盟為了慶祝最后一戰(zhàn),在德爾菲立起一座雕像,由三條糾纏在一起的銅蛇組成,上面刻下了抵抗波斯人的31個城邦的名字。幾個世紀后,羅馬皇帝君士坦丁把它移到了自己東方的新首都君士坦丁堡。它的底座至今仍然可以在位于伊斯坦布爾中央的大競技場里看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幾個世紀以來,這里已經成了亞洲的新主人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首都。
正如后來利西阿斯評論的那樣,溫泉關、馬拉松和薩拉米斯戰(zhàn)役“確保了歐洲永遠的自由”。如果取勝的是薛西斯,那么波斯人將占領整個希臘本土,然后把希臘城邦變成波斯帝國的行省,如果希臘的民主被消滅了,那么就不會有希臘的戲劇,也不會有希臘的科學,沒有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也沒有索??死账购桶K箮炝_斯。而為后來的歐洲奠定基礎的、在公元前5世紀到前4世紀涌現(xiàn)出的那股不可思議的創(chuàng)造性熱潮,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沒有人知道,在波斯統(tǒng)治下的希臘會發(fā)生什么事。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公元前490年到前479年間,整個歐洲世界的未來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