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個世界的戰爭:2500年來東方與西方的競逐
- (美)安東尼·帕戈登
- 10839字
- 2019-01-03 14:57:36
前言
1
我們生活在一個聯系越來越緊密的世界上。曾經分割著不同民族的界線正在逐步消失;過去存在于部落和家庭、村莊和教區,甚至國家間的古老邊界,隨處都在瓦解。自17世紀以來,大部分歐洲民族生活在民族國家之中,這種國家形態很可能還會繼續存在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人們已經越來越難以將它視為適合未來的政治秩序了。在過去數千年間,很少有人能到離出生地48公里以外的地方(這個數字是根據《福音書》中出現的地名算出來的,這差不多是耶穌基督離家最遠的距離,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并不特殊)。不到一個世紀之前仍被人們視為遙遠、難以到達和危險的地方,今天不過是觀光景點。現在,西方世界的大多數人在壽命大幅延長的一生中,旅行距離通常會達到幾百甚至幾千英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其他民族的人,他們有不同的信仰、穿戴不同的服飾、秉持不同的觀點。大約在三百年前,當現在被我們稱為“全球化”的進程剛剛開始時,人們希望不同族群間的接觸會迫使人們承認世界上存在著種種差異的事實,從而磨平大多數人在年輕時形成的棱角,使他們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更加“優雅”和“斯文”(這是18世紀的說法),更加熟悉他人的喜好,對他人的信仰和妄想更加包容,這樣不同的人就可以更加和諧地在一起生活。
這種想法已經部分實現了。在過去半個世紀里,國家邊界和民族感情逐漸萎縮,這已經導致了一些重要的變化,并且帶來了一些切實的利益。在20世紀曾經兩次撕裂歐洲(在之前的數個世紀中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無數次)的由來已久的仇恨和對立沒有再次出現,我們只能企盼它們永遠不會復蘇。19世紀時在很多方面主導了西方人對其他民族看法的貽害無窮的種族主義可能尚未消逝,但無疑已經萎縮。老式的帝國主義無以為繼,盡管它所造成的創傷還沒有痊愈。民族主義在大部分地區已經成了貶義詞。反猶主義仍然潛伏在我們的身旁,但是現在已經很少有哪個地方會像不到一個世紀之前那樣不假思索地接受它了。宗教還沒有安靜地消失(至少在歐洲如此),這和很多人早先的預期相悖。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導致為禍慘烈的宗教戰爭(即使是在16、17世紀宗教戰爭的最后哨所北愛爾蘭,爭端正一步步得到解決,而且相較于宗教,它們經常與地方政治和民族認同問題關系更大)。
但是在過去幾個世紀分割著不同民族的幾條斷裂帶,現在仍然伴隨著我們存在。其中之一是亞洲和歐洲的區別與對立,當上述兩個詞語開始失去它們在地理上的重要性之后,人們開始用“東方”和“西方”代替亞洲和歐洲。
二者的區分由來已久,它經常是虛構的,總是帶有隱喻的性質,但是直到現在仍然非常有影響力?!癊ast(東方)”和“West(西方)”當然是西方的說法,不過最早區分二者的很可能是一支東方民族,也就是大約活躍于公元前二千紀的古亞述人,他們用Ereb或irib表示“日落之地”,用Asu表示“日出之地”,即亞洲。不過在他們的眼里,并不存在可以區隔二者的自然邊界,而且他們也沒有給這種劃分賦予任何特別的意義。不過現在我們說到東方和西方時,并不只是意味著世界上的兩個不同的地區,而且還意味著居住在兩個區域的不同的民族,他們的文化不同,崇拜的神祇不同,最關鍵的是,他們對于什么是最好的生活的看法也迥然相異,最先產生這樣的想法的不是亞洲民族,而是歐洲的希臘人。在公元前5世紀進行創作的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是第一個停下來提出“是什么將歐洲和亞洲區別開”,以及“為什么在很多方面非常相似的兩個民族會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相互敵視”的問題的人。
希羅多德所知悉的東方,位于歐洲和恒河之間,這里居住著許多不同的民族,他非常熱情地花了很大篇幅詳細描述他們奇特的習俗。不過雖然他們人數眾多且風俗各異,他們似乎也有一些共同之處,這些共同點把他們和歐洲,也就是西方的諸民族區別開來。那里土地肥沃,城市繁榮。他們非常富有,貧窮的希臘人完全無法與其相提并論,而且他們的行為舉止也可以非常優雅。與此同時,他們在戰場上是狂熱、野蠻和難以戰勝的對手,所有希臘人都對這一點敬佩有加。但是盡管如此,他們最大的特點卻是盲從和缺乏反抗精神。他們敬畏自己的統治者,并不將他看成是和自己一樣的區區人類,而把他當作神。
希臘人認為(亞述人也持相同的觀點),西方位于世界的外緣。在希臘神話里,夜神希赫斯珀洛斯的女兒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生活在這里,她們住在大洋河的岸邊,負責守衛一顆金蘋果樹,它是大地女神給眾神之父宙斯的妻子赫拉的結婚禮物。生活在這片區域的各個民族同樣千差萬別,經常出現紛爭,但是他們也有著某些共同之處:他們熱愛自由超過生命,他們服膺法律,而非人,更不是神的統治。
隨著時間的流逝,歐洲諸民族以及到海外拓殖的人口(這些人居住的地方就是現在我們一般理解的“西方”)開始認為自己擁有某種共同的身份。從古至今,人們對“這種身份是什么”“該如何理解它”的認識,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不過同樣明顯的是,無論這種共同遺產和共有歷史的紐帶有多強,它并沒有使從中獲益良多的各個民族避免血腥且代價慘重的沖突。1945年以后,這類沖突可能已經減少了,而且正如最近圍繞著美國領導的入侵伊拉克的戰爭是否正當而展開的爭論所顯示的那樣,現在對立雙方經常通過暴力之外的手段來解決分歧,但是暴力并沒有完全消失。況且,就算歐洲內部的古老敵意能夠消解,那么在連為一體的歐洲和美利堅合眾國之間的裂隙已經開始顯露。
“東方”這個詞曾經被,而且現在仍然經常被用來形容喜馬拉雅山以西的亞洲地區。在歐洲強權于19世紀和20世紀占領亞洲大片土地之前,顯然沒有亞洲人會真的認為這片區域里的眾多國家有多少共同之處(或者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和所有的地理標識一樣,東方和西方明顯也是相對而言的。如果你住在德黑蘭,那么你的西方可能是巴格達。將亞洲分為近東、中東和遠東的現行習慣做法源自19世紀,它的著眼點是英屬印度。近東或是中東位于歐洲和印度之間,而遠東則在這個區域之外。但是對于這個區域的居民而言,這種分類法顯然沒有任何意義。
在18世紀,人們開始用一個相對較新的詞“東方(Orient)”來形容從地中海東岸一直到中國沿海的全部地域。這也是西方人創造出來的一個共有的(如果不是單一的)身份。20世紀70年代,當我在牛津大學學習波斯語和阿拉伯語時,我的教室在一棟名為東方研究所的建筑里,而這里也是學習波斯語、梵文、突厥語、希伯來文、朝鮮語和漢語(更不用說印地語、藏語、亞美尼亞語和科普特文)的地方。向東走過兩條街,所有教授歐洲語言的教室都被安排在(向東)兩條街之外的一座名為泰勒研究所的建筑里,這棟樓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新古典主義風格。這些歐洲語言從過去到現在一直被稱為“現代語言”,這個稱謂明確地將它們確認為古典世界的語言——希臘語和拉丁語(研究這兩種語言的地方在另一座大樓里,該學科被簡單地稱為“人文學”)——的真正繼承者。
歐亞分野最開始完全是文化上的。波斯人和帕提亞人這兩個古代世界偉大而“野蠻”的亞洲民族,明顯帶著某些后來被稱為“民族性”的特質。但是從族源上看,他們和希臘人非常近,而且有保留地說,將傳說中的祖先追溯到特洛伊人的羅馬人最初也是一支亞洲民族。但是到了稍晚的時期,大部分歐洲人皈依基督教,并且開始從《圣經》里探尋人類歷史的起源,大洪水后世界人口的再度繁衍導致了人類最初分化的說法,成了人們普遍接受的解釋。諾亞的兒子們從亞拉拉特山下來,然后分別來到三塊不同的大陸,于是“洪水以后,它們在地上分為邦國”(后來相繼發現的兩塊更遠的大陸美洲和大洋洲,給這種說法帶來了極大的威脅,不過如同所有圣經釋義一樣,巧妙的解讀克服了這個難題)。根據記載,諾亞的兒子閃去了亞洲(因此在隨后的分類中,猶太人和阿拉伯人被稱為“閃米特人”),雅弗去了歐洲,而含去了非洲。
到了19世紀,這種對人類前史的敘述在某些地區仍然很有市場,主要是因為它潛藏著種族主義的根基。不過,雖然它看上去提供了一種很有道理的(至少從基督徒的觀點來看是這樣的)說法來解釋為什么歐洲民族和亞洲民族會有如此顯著的區別(更不用說和非洲民族的差異),但是這種解釋的重要性從來都遠遠不及另一種觀點,即歐亞大陸之間的區別并不是因為人類起源的不同,和種族更沒有什么關系,真正的原因在于二者對人和神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構想。
實際上,歐洲甚至不是一塊單獨的大陸,而是亞洲的一個半島。18世紀偉大的法國詩人、劇作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弗朗索瓦-馬利·阿魯埃(人們更熟悉他的筆名伏爾泰)曾經評論道,如果你假想自己位于克里米亞東面亞述海附近的某個地方,你根本無法分清哪里是亞洲的終點,哪里是歐洲的起點。他由此得出結論,最好不要再使用這兩個詞。現在流行的詞語“歐亞大陸(Eurasia)”,即使不是要拋棄它們,也是在嘗試著使它們融合。這個詞不僅抓住了一個明顯的地理事實,而且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也揭示了一個文化上的真相。
在希臘神話里,歐洲民族起源于一位亞洲公主。希臘科學(接下來是整個歐洲科學)源自亞洲,希臘人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們的異教信仰同時帶著歐洲(或者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印歐語系)和亞洲的特點。希羅多德的困惑恰恰就來源于此。我們將會看到,他給出了一種在很長時間里都非常有力的解釋。但是,血腥的戰爭在差別很小的歐亞民族(至少在17世紀之前如此)之間持續了如此長的時間,這可能需要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通過觀察得出的著名結論來解釋了:人類之間最嚴重的沖突源自他所謂的“對細小差別的自戀”。我們憎恨和害怕那些和我們最相似的人,程度遠超過我們不熟悉,或是和我們距離非常遙遠的人。
東方和西方的區分在地理上也是不穩定的。對亞述人而言,“西方”指的不過是“那邊的土地”,而希臘人因為自己的神話而使用的“歐羅巴”一詞,最開始也不過是指希臘中部,然后指希臘本土,最后到了希羅多德進行創作的時代,已經擴大到它背后的大陸塊了。但是它仍然是個模糊的區域,在很長時間里,不過是廣闊的亞洲大陸的一個狹小、重要性相對較低的半島,它的西面只有無邊無際的大洋河,也就是傳說中環繞著三片大陸的汪洋。英文中的“西方(West)”最初是個方向副詞。它的實際意思是“更向下、更遠”。到了中世紀,歐洲人已經開始使用這個詞來指代歐洲了,而到了16世紀后期,它開始和進步、青春、精力充沛等詞一起使用,而最終當歐洲向西擴張時,它成了“文明”的同義詞。從18世紀開始,這個詞不僅指歐洲,也指歐洲人在海外的殖民地,也就是更為廣闊的歐洲世界。
自古典時代以來,為了確立歐洲和亞洲之間有意義的分界線,歐洲的地理學家絞盡了腦汁。其中一處是赫勒斯滂,也就是現代的達達尼爾海峽,它是位于黑海入海口的狹窄水域,從古代開始,海峽兩邊的不同民族都將其看作神,負責將兩片大陸分開。這種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流傳到了現在,尤其是那些反對現代土耳其將自己定義為歐洲國家的人,更是經常引述這種觀點。然而,從此向北,這條界線就愈發模糊,難以確定。最初這條線劃在了頓河,這實際上就直接把現代俄羅斯的大部分地區劃到了“東方”。但是到了15世紀末,它前進到了伏爾加河畔;16世紀末,它到達了鄂畢河;19世紀,是烏拉爾河和烏拉爾山;20世紀,它最終停在了恩巴河畔和刻赤海峽。
然而,當我們今天說到西方或東方時,和古人一樣,我們談論的也不僅僅是地理概念。我們談論的是文化特性、差異極大的人類群體的目標和雄心。當然,還有經常被人提及,但很少被深入討論的“西方價值”,它大體上包括人權、民主、寬容、多樣性、個人自由、尊重法治和根本的世俗主義。2006年9月,教皇本尼迪克特十六世做了一個不太符合一般外交辭令的評論之后,基地組織的反應是,發誓要繼續進行“圣戰”,直到“西方被徹底摧毀”,他們頭腦中的“西方”絕不是所有或多或少尊重上述價值的地方。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口中的“西方”現在必須要包括很大一批傳統上屬于“東方”的國家,如日本和印度,甚至包括土耳其。
基地組織和西方的戰爭不過是曠日持久的東西方對抗的最新表現而已,雙方的沖突經年累月,其起始之日已不可考,只能歸入傳說的范疇。沖突很可能始于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場戰爭,對陣雙方分別是阿卡亞人(即伯羅奔尼撒半島東北部的希臘人)和屬于半神話的小亞細亞民族特洛伊人,戰爭的起因是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尊嚴受辱,他的妻子海倫被一個名為帕里斯的放蕩的特洛伊花花公子拐走了。
對希羅多德同時代的希臘人而言,特洛伊戰爭,或者更準確地說,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描述的特洛伊戰爭,是對希臘(后來是歐洲)的誕生和它對亞洲的勝利的歌頌。但荷馬本人并不是這樣看待的。他筆下的希臘人和特洛伊人享有相同的價值觀,而且他們明顯說著相同的語言。他們給相同的神敬獻祭品,而不同的神根據自己的好惡選擇加入不同的陣營,他們甚至會出現在戰場上。戰爭是因憤怒而且不受控制的人類而起,但是背后真正的原因在于,大地女神向眾神之父宙斯抱怨,人類太多了,她已經不堪重負。
但是在后來那些通過荷馬的詩歌構建自己的身份認同和文化歸屬感的世代看來,特洛伊的陷落標志著兩個民族爭奪霸權的斗爭的歷史的開始,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之間的區別變得越來越明顯。公元前334年,當亞歷山大大帝入侵強大的波斯帝國時,他戲劇性地、準確地再現了希臘人遠征特洛伊的事跡,而他自己則扮演了希臘最偉大的英雄阿喀琉斯。對古人和他們的繼承者而言,從此以后,兩塊大陸的民族之間的區分變成了無法改變的自然而然的事實?!罢麄€自然界,”公元1世紀的羅馬學者瓦羅非常直白地說道,“被分為大地和天空,正如大地被分為亞洲和歐洲?!?img alt="De lingua latina,VI,3,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685102-EqOyJMwpzbXJCmVSxwxwh18kcKqe7KOa-0-902baef2c665f7c17512d1ffde45ccfd">
特洛伊、亞歷山大和羅馬只不過是開端。在羅馬帝國滅亡后的幾個世紀里,歐洲和亞洲的文化、政治和宗教版圖,因為具有新的身份認同的陌生民族(西方是游牧的日耳曼部落;東方是蒙古、突厥和阿拉伯人)的闖入而發生了改變。但是每一次,當遷徙的浪潮逐漸平息之后,經歷劇變的西方和同樣經歷了動蕩的東方之間由來已久的爭斗都會重新開始。在特洛伊燃起的戰火,在隨后的世紀里繼續燃燒,特洛伊人的繼承者是波斯人,腓尼基人繼承了波斯人,帕提亞人又繼承了腓尼基人,薩珊人繼承了帕提亞人,阿拉伯人繼承了薩珊人,奧斯曼土耳其人繼承了阿拉伯人。
1453年,奧斯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攻陷了希臘人的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他非常清楚上面提到的歷史。1462年,在訪問假定的特洛伊戰爭古戰場時,他站在希臘入侵者??繎鸫暮0叮Q通過自己的努力,那些相同的希臘人的后裔已經“因為那一次,以及后來多次對我們亞洲人的不公待遇,在經過漫長的時間之后,受到了應受的懲罰”。在大約500年后的1918年,英國和意大利的軍隊進駐伊斯坦布爾。聯軍在那里待了不到五年,但是當時有很多人歌頌他們的占領猶如第二次“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雙方長達諸多世紀之久的沖突的巔峰,給希羅多德所說的歐洲和亞洲之間的“永恒的敵意”畫上了休止符。
歐洲和亞洲的不同文明之間的斗爭歷史悠久。但它并不是連續而沒有中斷的。雖然希臘羅馬文化和基督教逐漸在中東消失,但是拜占庭帝國和奧斯曼世界的邊疆仍然能夠保持著不太穩定的和平。來自北非的所謂的摩爾人、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在8世紀占據著伊比利亞半島的大部分地區,他們和他們的基督教臣民以一種不太安定的狀態相互合作,在一起生活了幾個世紀(人們用一個非常有名,但不太準確的詞convivencia來形容他們的關系,這個詞的意思是“共同居住”),雖然與此同時,他們仍然處在正式的戰爭狀態之中。16世紀后期,奧斯曼人、西班牙人、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在地中海東部維持著脆弱的合作關系,奧斯曼的軍艦曾經不止一次卷入基督徒的戰爭。法國瓦盧瓦王朝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君主們,在他們自己那似乎永不止歇的斗爭中,競相尋求奧斯曼人和薩法維人的幫助。
但是這些約定總是不確定的、暫時的。古老的敵意,關于自然和神明對人類的希冀的不同看法,以及對由來已久的敵對關系的記憶,通過雙方一代又一代的歷史學家、詩人和傳教士的精心滋養,總是能為重啟戰端提供充足的理由,正如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皇帝薛西斯在公元前5世紀末準備發動遠征時所意識到的,“(要么主動進攻,要么被動挨打,)折中的道路是沒有的”。
戰線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停移動,對陣雙方的身份也經常變化。但是雙方對于是什么在更為宏觀的層面上將他們區別開來的理解,依賴于積累的歷史記憶(所有這樣的理解都是如此),其中一些相當準確,另外一些完全是虛假的。本書試圖寫下那些歷史,既包括真實的,也包括虛構杜撰的;此外,本書還將嘗試解釋它們為何會被以那樣的方式呈現出來。盡管我不想假裝只是在講一個故事,也不準備隱藏我對啟蒙的、自由的世俗社會的偏愛,而且也不打算掩蓋我認為一神教(實際上是所有的宗教)造成的持久傷害比其他任何單一信仰都要大的看法,但是本書并不是另一本關于西方如何主宰東方以及已知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歷史書。如果在這個故事里,基督教的遭遇看起來要比伊斯蘭教稍好一些,那只是因為(正如我將在第八章給出的解釋)基督教更無力抵御因為自身的內部矛盾而釋放出來的毀滅力量,因此它無法阻止幾種形式的世俗化運動,到18世紀末,它差不多已經被從西方的市民生活和政治生活中排除出去了。當然,很多歐洲人(還有更多的美國人)繼續宣稱自己是基督徒,其中一些人顯然確實如此。而且也很少會有人否認,基督教仍然是形塑西方歷史的重要文化要素之一(不過吉斯卡爾·德斯坦想把它引入時運不濟的歐盟憲法,作為“歐洲性”的定義之一的嘗試遭到了拒絕)。但是正如一任又一任的教皇、牧首和主教痛苦地悲嘆那樣,無論人們的個人宗教信仰是什么,在過去三百年間甚至更長的時間里,西方國家的市民和政治的發展已經沿著自己的軌跡一路而來,仿佛任何宗教都不曾存在過。
“我們需要歷史,”偉大的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つ岵稍浾f過,“為了生活和行動……只有在歷史服務于生活的前提下,我們才服務于歷史?!?img alt="‘On the Uses and Disadvantages of History for Life',in Untimely Meditations, trans. R. J. Hollingda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59."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AE532/1198059220301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35.png?sign=1753685102-EqOyJMwpzbXJCmVSxwxwh18kcKqe7KOa-0-902baef2c665f7c17512d1ffde45ccfd">我希望這本歷史著作也能夠以它自己的方式為生活服務,雖然只能用浮光掠影的方式說明,現在由于一些西方強權試圖按照自己的想象重組一片傳統上屬于“東方”的重要區域而引發的悲劇性戰爭,實際上只是源遠流長的歷史的一部分,而且很可能會造成更大的災難,遠超人們對此所擁有的十分模糊的認識。
2
每一本書的寫作都始于偶然。某日清晨吃過早飯后,我的妻子、古典學者朱莉亞·西薩盯著《紐約時報》上一幅一群伊朗人跪下祈禱的照片,評論道:“真是諷刺!這正是那種古波斯人下跪的習慣,令古希臘人感到十分震驚?!薄盎蛟S,”她補充道,“你可以考慮寫本書,討論一下希羅多德所說的歐洲和亞洲之間的‘永恒的敵意’?!庇谑?,我這樣做了。這本書的靈感、謀篇布局和大部分章節的標題都要歸功于她。
不過所有的偶然都有自己的前因。20世紀60年代后期,我正等著上大學,沒有正式工作,只能靠臨時做翻譯的收入勉強度日。整個夏天,我和我的姐姐住在一起,她的丈夫當時正在駐塞浦路斯的英國高級專員公署工作。我當時在翻譯一本有點枯燥的保羅·塞尚的傳記。不工作的時候,我會去參觀古跡,或是跟在姐姐和姐夫身后參加大使館的聚會,抑或是在尼科西亞的土耳其人聚居區閑逛,我對這種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的文化非常著迷。
塞浦路斯恰好位于從古典時代開始就將歐洲大陸和亞洲大陸分開的斷裂帶上,相傳它是維納斯的誕生地,據說幾位從特洛伊戰爭中得勝歸來的希臘英雄選擇在這里定居。埃及人、波斯人、馬其頓人和羅馬人依次來到這里,而逃亡的十字軍國王呂西尼昂的居伊選擇這里作為自己的避難所,接著來的是威尼斯人和奧斯曼人,最后是英國人。1878年,這座島被奧斯曼蘇丹割讓給英國。1960年,經過艱苦的獨立戰爭,塞浦路斯共和國成立了,希臘人和土耳其人一起組成了議會。但是三年后,總統馬卡里奧斯大主教的政府垮臺了,議會中的土耳其議員實際上無法繼續行使他們的職權,這座島也分裂成土耳其區和希臘區(至今如此),兩個區域之間的分界線把島分成南北兩部分。希臘區非常繁榮,歐洲國家承認它是合法的塞浦路斯共和國(實際上,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都承認它)。土耳其區則是一塊貧窮、處境艱難、自治的飛地,從那時起到現在,只得到土耳其的承認。
當我在那里的時候,兩片區域間彎彎曲曲的分界線恣意地將村莊和城鎮一分為二,而在之前的帝國統治者(英國人和奧斯曼人)治下,人們相對和諧地(或被迫)生活在一起。現在邊界的一側是希臘人,他們將自己形容為西方最古老文明的繼承者,不過我當時覺得這種說法很荒謬,因為從這些人的外表上來看,他們和伯里克利或柏拉圖完全不同(盡管經常用他們的名字給自己取名)。邊界的另一側是土耳其人,他們背負著另一種歷史重擔。和大英帝國相似,他們的帝國過往也還是相對較新的記憶。對于很多人來說,他們的奧斯曼先祖是其驕傲的源泉。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段歷史非常尷尬,是他們期望成為現代歐洲民族的路上的絆腳石。我必須承認,在那個時候,我更同情和喜歡土耳其人,對他們的好感勝過希臘人。
和1989年之前的柏林一樣,首都尼科西亞也被一條叫做“綠線”的狹窄條狀地帶一分為二,一群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士兵正在那里巡邏。沒有人因為穿過這條界線被攔下來,很多土耳其人定期到希臘區買東西,有些人甚至在那邊工作。但是希臘人很少會冒險進入土耳其區,他們相信,如果過去就絕不可能活著回來。一次又一次地,我會坐下來和一個名叫凱末爾·魯斯塔姆的人一起喝香甜的土耳其茶,他有一爿小店,賣書和贓貨古董(這是土耳其人的新興產業,對于他們來說,這個島上的希臘羅馬歷史毫無意義),而且他還是土耳其人的政府和希臘人的政府間非正式的聯絡人。我從他那里聽到了不少故事,間接了解了生活在邊界,特別是這里的邊界,是一種怎樣的體驗。他是定期前往希臘區的眾多土耳其人中的一員,當我的侄子受洗時,他也來了,這個微笑著的、看起來有些諷刺的、不太虔誠的穆斯林混在一大群同樣不太虔誠的基督徒中間。類似這樣的日常生活的簡單經驗,使那些自獨立以來就讓整座島嶼陷入分裂,甚至自那時起就開始讓整個中東陷入紛爭的可怕的宗教和民族力量看起來非常遙遠、荒誕和愚蠢。
塞浦路斯的經歷使我開始了解奧斯曼史和伊斯蘭教。它也向我展示了歐洲和亞洲由來已久的對立是多么根深蒂固,讓我更想知道這種分歧是如何形塑雙方的歷史的。
翌年,我前往牛津大學學習波斯語和阿拉伯語,制訂了一個粗略的論文寫作計劃,準備研究17世紀伊朗薩法維朝統治者和葡萄牙人之間的關系。這份寫作計劃最終沒能完成,我的興趣轉移到了西班牙和美洲的西班牙帝國。雖然波斯淡出了我的視野(至少部分如此),但是任何一個研究西班牙歷史的某個方面的學者,即使只是那些研究它最西邊的疆域,都無法完全無視伊斯蘭教的存在,或是忽略它在現代歐洲誕生過程中起到的作用。
同樣地,土耳其人也仍然在我的腦海中占據著一席之地。20世紀70年代中期,我有點一時沖動地前往土耳其東部,也就是被隨意貼上“庫爾德斯坦”標簽的地區,它位于凡湖和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三國邊界之間。和現在一樣,當時庫爾德人正在對遙遠的位于伊斯坦布爾的主人施壓,要求獨立。雖然我去的時候該地區對外國人開放,不過就在不久之前,它曾一度處于戒嚴中,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暗示,很快會再次宣布戒嚴(后來情況確實如此)。我有個朋友在安卡拉的英國大使館工作,他在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中間都能找到可以幫得上忙的關系,他一直想去東部訪問,想找一個能陪他一起旅行的同伴。這聽起來絕對是一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
由于在凡城染上了副傷寒,我沒能走多遠。不過我還是成功地到了亞拉拉特山腳下,在塔凡城外和警察署長一起朝滿不在乎的鷹徒勞地開了幾槍,在穆什附近的一條淺河里炸魚,當穆斯托伐·巴爾札尼的庫爾德武裝穿過伊拉克邊境向這邊緩慢移動時,我和他掉隊的手下交談了一番。我還和一伙季節性遷徙放牧的牧羊人一起,睡在寒冷的安納托利亞的夜空下,我在那里親身體驗到了古老的好客傳統,還了解了一些“傳統”生活方式的可怕之處,對婦女來說尤其如此,而一些對此一無所知卻又多愁善感的西方人常常在哀嘆它們的消失。
那些畫面,以及像我這樣一個既沒有任何合理理由可以待在那里,也沒有什么靠得住的關系的人,卻受到了非常殷勤的招待,這些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但是令我印象深刻,而且直到現在仍然可以栩栩如生地回想起來的,是我在旅程行將結束時看到的場景。
一天早晨,我發現自己站在現代城鎮凡城城外的一座山丘上,衣衫襤褸,疲憊不堪,正望著山下一座城市的廢墟。它幾乎完全是用經過日曬的泥巴制成的磚砌成的,在這個地方被遺棄后,嚴冬的雨水緩慢侵蝕著它,現在保存下來的只有兩到三英尺高的外墻遺址。這一幕令人難忘。目之所及,只有一排排過去的房屋、店鋪、廣場、市集的痕跡,而一種更高、保存更好的石頭遺址則遍布在各處。乍看上去,它和1945年2月毀于轟炸的德國城市德累斯頓沒什么區別。
但是幾乎將這座城市夷為平地的并不是炸彈,而是忽視和天氣。開車把我帶到那里的土耳其人解釋說,這個地方非常古老,已經被廢棄了幾個世紀。我問他曾經住在這里的是什么人?!肮糯褡?,”他答道,這意味著他們至少是前伊斯蘭教時代的人了,“非常古老的民族。”他們有名字嗎?沒有,他答道,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又補充道,這些都是他在學校里聽到的。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個地方是個謎,而且和所有其他遺跡一樣,只有外國人對它們感興趣。他看起來確定無疑,而且非常真誠。
但是我知道,我們正望著的那個幽靈般的地方,曾經是亞美尼亞首都凡城的一部分,而且絕不是“在很久以前”被廢棄的,它的住民實際上死于1915年6月針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除了土耳其政府之外,所有人都將這起事件稱為“亞美尼亞大屠殺”。從1894年到1896年,奧斯曼軍隊曾經有計劃地摧毀和掠奪了亞美尼亞人的村莊,很多人認為他們殺害了20萬人,《紐約時報》將其稱為“另一起亞美尼亞大屠殺”(它可能是第一個使用這個名稱的)。亞美尼亞人之所以慘遭殺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被視為基督教的第五縱隊,為了爭取自身的獨立,和奧斯曼帝國的敵人串通。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他們向帝國最棘手的仇敵俄羅斯人尋求幫助,1915年5月,他們在俄羅斯人的幫助下建立了一個獨立的亞美尼亞國家。它存在的時間不到一個月。這件事的后果是,關于勝利的亞美尼亞和俄羅斯軍隊屠殺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的傳言四起(這點必須提及),伊斯坦布爾政權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報復,將所有亞美尼亞人都驅逐到東南的安納托利亞地區。在驅逐的過程中,數千人死于非命、受到有組織的酷刑折磨,他們的住宅和財物被毀壞或搶走,他們的教堂受到褻瀆,他們古老的首都被清空,最后關于他們存在過的所有記憶都被抹去了(關于這一點,我的土耳其導游顯然就是很有說服力的證人,即使他自己并不知情)。
那天的見聞使我認識到了族群沖突的殘暴和現在仍然存在于東西方之間的巨大分歧,在西方世界過著舒適安全生活的人是從未想象過的,至少在2001年9月11日之前是這樣的。
當我最終坐下來寫這本書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場景:匍匐在地的波斯人和城市的斷壁殘垣。這兩個瞬間處于一個既沒有明確的開始,至少在現在看來也不會有可預見的結局的歷史之中。
安東尼·帕戈登
洛杉磯-巴黎-威尼斯,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