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兩個世界的戰爭:2500年來東方與西方的競逐作者名: (美)安東尼·帕戈登本章字數: 17750字更新時間: 2019-01-03 14:57:37
第二章 亞歷山大的影響
1
希波戰爭的結局從根本上改變了歐洲和亞洲的關系。希羅多德的故事講的是兩種文明、兩種對政治權威的理解、兩種生活方式,以及最根本的,兩種人性觀之間的沖突。但是希羅多德筆下的波斯人絕不是我們今天所謂的“他者”(這個詞現在已被濫用)。盡管存在著諸多差異,他筆下的希臘人和波斯人屬于相同的人種,這使他們有別于希羅多德筆下的那些生活在其他地方的更為古怪的種族,如洛托法戈伊人,也就是神奇的“食蓮人”,他們只吃蓮的果實;或是阿塔蘭提司人,他們沒有名字,咒罵太陽。這些人是確定無疑的“他者”。但是波斯人不是。盡管希羅多德憎惡薛西斯的專制,但是他對波斯人的勇氣贊賞有加。他甚至能夠欣賞波斯人的排場,盡管它們和希臘人自矜的簡樸迥然不同。他還記錄了波斯人堅持說真話,這和狡猾的希臘人截然相反,他對此充滿敬意。
但是希波戰爭強化了希臘人與其他所有人——也就是可居世界的“蠻族”——不同的觀念。在很長時間里,“蠻族(barbaros)”這個詞深深影響著歐洲人對非歐洲世界的理解,它本來只是指那些不說希臘語的人,因為這些人使用的很多語言在希臘人聽來似乎只是低聲發出的“吧啊吧啊(bar bar)”的聲音。
不過,后世將會以一種更為刻薄的方式來解讀這個詞可能的含義。由于在希臘人看來清晰的言辭是具有理性(logos)的證據,因此其他民族的語無倫次和口齒不清可以被用來證明只有希臘人是具有理性的存在,因此只有希臘人才是真正的人類。在哲學家和醫師看來,這種差別反映了人性的不同。自柏拉圖和后來的亞里士多德開始,一直到17世紀前,精神(psyche)一直被分為兩個部分:位于大腦的理性部分;包含所有激情和感情的非理性部分,它位于身體某處,有時在肝臟,有時在腸子和生殖器官,不過大多數時間在心臟。這兩部分不停地斗爭。在真正的文明人,也就是希臘人體內,理性即使不能總是取得勝利,也可以大體上勝過非理性。在蠻族體內,情況則常常相反。
這基本上就是亞里士多德所理解的理性和非理性的區別。他似乎認為蠻族很可能是“天生的奴隸”(盡管他一直都不是十分確定),他們不講道德,也沒有獨立做出判斷的能力,不過他們的智力足夠理解主人的命令,也有強健的身體來完成任務。他因此引用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的說法說:“希臘人統治蠻族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普魯塔克說的是事實,那么當亞歷山大準備征服亞洲時,亞里士多德曾對他的這位學生說,只需要把希臘人當作人類,其他被征服的民族皆可被視為動物或植物。普魯塔克說,亞歷山大明智地拒絕采納這條建議,如果他聽從了自己導師的意見,那么他就將會“讓自己的國家充滿流亡者和伺機而動的叛徒”。我們不知道希臘人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這種對“蠻族”的看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寫作時間稍早于亞里士多德的柏拉圖在他的對話錄《政治家篇》中,讓主要的發言人——來自愛利亞(意大利南部的城鎮)的陌生人——抱怨道:
在這個國家里,他們把希臘人和其他所有的民族分開。盡管所有其他民族的人數無法計算,相互之間也沒有血緣關系,卻被希臘人統稱為“蠻族”;然后又因為這個單一的名字,希臘人認為他們屬于同一類別。
在后世的很多歐洲人眼里,希臘人具有極端的種族優越感,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這么認為。18世紀的著名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認為,希臘人傾向于把所有其他人放在一起統稱為“蠻族”的做法,是“解釋希臘城邦衰敗的最好原因”。然而康德的觀點是錯誤的。希臘人當然是種族中心主義的。實際上,所有民族都是如此。而且在所有民族中,希臘人是程度最輕的民族之一。他們畢竟還有一個詞anthropos可以用來表示所有人類,而不單指希臘人。其他民族可能也有類似的詞語,不過它們不容易被找出來。正如偉大的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觀察到的,“在很多原始部落的語言中,‘人’這個詞指的是他們自己,這說明在他們眼里,人的基本特征在部落之外就消失不見了”。
希臘人并沒有這么極端。不過盡管他們對外部世界有強烈的好奇心(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希臘人是“極端的旅行者[poluplanê s]”),在希波戰爭結束后,“我們”和“他們”,也就是希臘人和“蠻族”(實際上意味著希臘人和亞洲人)之間的區別在很大程度上固化了。
希波戰爭也在其他方面改變了歐洲對亞洲的印象。在很多人(甚至包括埃斯庫羅斯)看來,希臘人在薩拉米斯海戰中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勝利似乎出自神意。在戲劇《波斯人》里,信使告訴阿托莎,希臘人并非因為人數上的優勢或者他們的狡詐,抑或是勇氣而獲勝的。讓他們取得勝利的是,
某種力量
某種非人的力量
讓命運的天平傾斜
讓我們的軍隊毀滅。
“宙斯嚴厲懲罰傲慢的人,”大流士的鬼魂稍后將提醒讀者,“他是懸在你頭上的無情判官。”
不過在希羅多德筆下,盡管神明一直在幕后若隱若現,但是他們并沒有直接介入人類事務。薩拉米斯戰役和之前的馬拉松戰役的勝利被描述為人類的勝利,他們憑借的是自身的勇氣,以及更重要的,他們耳濡目染的民主政治文化背景。對將這一點傳遞給了下一代人的修昔底德而言,神在其中沒有扮演任何角色。從此以后,人類將是自身命運的主宰,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諸神,以及后來的上帝,或許會提供幫助、指引人類的行為,但是除了那些最為離奇的事件之外,他們不會再積極干預人類活動。這類似于我們在后來(實際上是很久以后)將會看到的,宗教與社會、世俗統治者與神職人員的權威的分離,而這些在古人眼里仍舊是天方夜譚。我們也將會看到,它們最終會被證明是在形塑和捍衛“西方”的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最為強大的力量。
2
但是薛西斯的戰敗并不等于波斯的威脅消失了。為了解決此前在面對波斯人入侵時幾乎導致災難的缺乏團結的問題,希臘人于公元前478/477年成立了一個聯盟。“其目的是蹂躪波斯國王的土地,以此來報復他的惡行造成的傷害。”修昔底德寫道。聯盟的成員包括位于小亞細亞西海岸、達達尼爾海峽和馬爾馬拉海海岸的愛奧尼亞諸城邦,因為各成員同意在神圣的提洛島會面、制定政策,而且聯盟的金庫也設在該島,因此現在我們稱其為提洛同盟。雖然聯盟內各城邦擁有平等的地位,不過實際上雅典是其中最強大的。聯盟在成立初期非常成功。波斯駐軍被趕出色雷斯和克爾索涅斯,希臘人重新控制了小亞細亞西岸和南岸。
不過希臘人的控制意味著雅典人越來越強的控制。公元前462年,薩索斯試圖退出聯盟,但是兩年后戰敗,不得不重新加入。納克索斯在公元前467年左右試圖退出,后來也被迫重新加入。很多其他城市也在違背自身意愿的情況下被“歡迎”加入聯盟。最后一步發生在公元前454年,聯盟金庫被從提洛島轉移到雅典,對外宣稱的理由是要確保其安全,但是所有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提洛聯盟已經名存實亡,它成了雅典帝國。和絕大多數帝國一樣,它給某些人帶來利益,卻讓另外一些人痛苦。在修昔底德和很多推崇雅典的人看來,這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雅典需要繼續從蠻族入侵者持續不斷的威脅下保衛希臘。
公元前466年,雅典指揮官西蒙在歐利米登河口擊退了波斯軍隊的一次水陸并進的攻勢。這是一場大勝,而且和薩拉米斯戰役一樣,這場勝利是在雅典人的指揮下取得的,因此雅典人的權力進一步得到加強。公元前450年左右,另一位雅典指揮官,西蒙的連襟卡里阿斯和薛西斯的繼承人阿塔薛西斯締結長期和約。波斯新國王同意將波斯人的活動限制在法塞利斯以東、黑海以外的地區。希臘人同意撤出塞浦路斯島和埃及東部。盡管波斯人似乎多次違反條約中與小亞細亞相關的條款,不過現在他們不再對希臘本土和愛琴海構成威脅,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似乎是這樣的。雅典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加強對自己的“盟友”的控制,后者現在更常被稱為“雅典人統治的城邦”。
雅典經過非常簡單的步驟變身為帝國,類似的事件在世界史上多次出現。在提洛聯盟和另一支由斯巴達主導的聯盟之間爆發伯羅奔尼撒戰爭前夕,一位雅典使節告訴斯巴達人,雅典人“不得不擴張自己的帝國,超出自然的秩序,這么做主要是因為恐懼,其次是為了榮譽,最后是為了利益”。恐懼、榮譽和利益,雅典人將其引入歐洲,此后它們將按照這番順序一直成為驅使新的支配力量做出決策的動機,直至今日。
伯羅奔尼撒戰爭斷斷續續地從公元前431年一直進行到前404年。斯巴達和它的聯盟獲得了勝利。不過戰爭結束時,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整個希臘城邦世界因此陷入崩潰。內戰剛剛結束,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的戰爭旋即爆發。它一直持續到公元前387/386年,波斯國王阿塔薛西斯二世成功地強加了所謂的“國王的和平”,重新確立了波斯對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的控制。不過到了公元前4世紀末,阿契美尼德帝國的實力因為埃及和塞浦路斯的叛亂而受到極大損耗,他們沒有嘗試大規模入侵歐洲大陸。公元前361年,亞洲沿岸城市的波斯總督(satraps,意思是“掌握權力的人”)起身反叛他們的國王,而在同一時間,埃及人也對阿塔薛西斯宣戰,這場戰爭一直持續到公元前342年。
阿契美尼德帝國渡過了危機,阿塔薛西斯三世(公元前358—前338年在位)成功地平定了小亞細亞的叛亂,甚至還收復了埃及。不過他的成功基本上只是鏡花水月。龐大的波斯帝國此時明顯已經處于其可能達到的權力巔峰,此后開始慢慢瓦解。不過希臘城邦也無法好好利用這種局勢。伯羅奔尼撒戰爭嚴重地削弱了所有參戰者的實力。直到公元前346年,伊索克拉底仍然稱忒拜、阿戈斯、斯巴達和雅典是“一片廢墟”。另一種夸張的說法是,盡管雅典仍很強大,而且仍然保持著在地中海上的優勢,忒拜和阿戈斯已經陷入無政府狀態,即使是曾經強盛一時的斯巴達也損失慘重,此時城中成年男性市民不足千人。
內部不和并沒有使希臘人向薛西斯屈服。不過波斯國王終究還是正確地斷言,有朝一日,希臘人將會在無盡的內部紛爭中耗盡自己的能量。“這就是古代希臘人的情形,他們彼此爭吵不休,希望摧毀那些看上去占優勢的城邦,希臘因此疲憊不堪。”受到羅馬世界庇護的歷史學家與低級官吏希羅第安如此寫道。
雖然雅典和伯羅奔尼撒與阿提卡的城邦衰落了,但是一支完全不同的新的希臘勢力從北方崛起。馬其頓是一個多山的地區,它從西南方的奧林波斯山山腳開始,沿著塞爾邁灣的海岸,直到東北方的色雷斯,連接著巴爾干半島和希臘半島,長久以來一直位于希臘世界的邊緣。盡管馬其頓人講的是古希臘語的一種方言,和其他希臘人崇拜相同的神祇,也享有很多共同的文化習俗,但是他們仍然普遍受到輕視,被視為游牧的蠻族,喜歡狩獵、打仗和飲酒。
馬其頓的制度也和絕大多數其他希臘城邦不同,實行的是君主制。它人口眾多,有變富的潛力,而且從波斯人自公元前512年到前476年間的統治中受益良多。只是由于王朝世仇和外邦干涉,它才無法在希臘世界扮演任何重要角色。公元前359年,一位魅力非凡且冷酷無情的國王腓力二世即位后,這一切發生了變化。在他統治的23年間,腓力將馬其頓變成了希臘世界最強大的勢力。也正是他,締造了似乎戰無不勝的馬其頓軍隊。公元前338年8月,馬其頓在忒拜西北維奧蒂亞的喀羅尼亞徹底擊潰了由雅典和忒拜領導的希臘南部城邦組成的聯軍。他們建造了一個巨大的石獅子以慶祝這場勝利,直到今天人們仍然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喀羅尼亞之戰使腓力成了希臘世界實際的主人,而馬其頓則成了一個無人可以挑戰的強權。它以猛獸的形象出現在《舊約》先知但以理的夢中,“甚是可怕,極其強壯,大有力量。有大鐵牙,吞吃嚼碎,所剩下的用腳踐踏”。
伊索克拉底不厭其煩地敦促腓力,現在正是重啟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由來已久的敵對關系的大好時機,他說道:
我們對他們的仇恨已經根深蒂固,甚至連我們最喜歡的故事,也是關于特洛伊戰爭和希波戰爭的……甚至連荷馬的詩歌,都因為稱贊與蠻族對抗的英雄而贏得了更高的贊譽;正因如此,我們的祖先決定在音樂競賽中給予他們的技藝以榮耀的地位,用它來教育我們的年輕人,希望他們通過一遍又一遍地聆聽他的詩,能夠將我們和他們之間由來已久的敵意牢牢記在心里。
最終,如伊索克拉底所愿,腓力對波斯帝國宣戰。他宣稱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報復薛西斯在雅典衛城的雅典娜神廟里犯下的瀆神罪行;此外,還要再一次從外邦統治者手中解放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
但是這一次不僅僅是試探性的遠征,也不單純是解放戰爭。這是一場消耗戰,不是以馬其頓,而是以全希臘的名義發起的。這場戰爭將會永久性地終結波斯的霸權。公元前336年春,腓力率領一支由1萬名左右的馬其頓人及其盟友組成的遠征軍,渡過了達達尼爾海峽。不過他們并沒有走多遠。腓力在當年秋天被刺客刺殺,他的大軍在他生前沒有和波斯軍隊發生任何有重要意義的接觸,在他死后撤回了希臘本土。
此時繼承腓力王位的是他的兒子亞歷山大三世,他在歷史上以亞歷山大大帝的名字為人們所熟知。父親去世兩年后,他集合起一支大軍,包括4.3萬名裝備了6米長的可怕長矛的步兵以及5500名騎兵。這是有史以來從希臘出發的規模最大的軍隊。再一次,一位希臘將領準備逆著薛西斯走過的路,自西向東進軍。為了彰顯自己的意圖,亞歷山大先是到了加利波利半島最南端的埃萊歐斯。從這里可以前往特羅亞,即小亞細亞多山的西北角,位于達達尼爾海峽的側面,在第一次泛希臘入侵亞洲戰爭中,阿伽門農統帥的希臘聯軍正是從這里進攻特洛伊的。
傳說中第一個在特洛伊登陸的希臘人,同時也是特洛伊戰爭第一個犧牲者普羅泰西勞斯的墳墓也在埃萊歐斯。特羅亞崇拜雅典娜,她的神廟曾經被薛西斯的部下褻瀆,正如公元前480年一支小規模的波斯軍隊洗劫了普羅泰西勞斯的墓冢。現在,亞歷山大向普羅泰西勞斯的墓獻上豐厚的祭品。當他的軍隊到達海峽中間時,他向海神波塞冬和涅瑞伊得斯敬獻祭品,然后將酒灑入海中。沒有人會誤解這些行為所代表的意義。亞歷山大有義務為了報復對全體希臘人和他們的神祇犯下的暴行而起兵征討。這位自稱是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和埃阿斯的后裔的人,據說總是隨身帶著由亞里士多德注釋的荷馬史詩,他將會再現自己的祖先,也就是《伊利亞特》里的英雄們的事跡,只是現在他要面對的敵人甚至比那時的更加危險。他對自己行軍途中遇到的各地的神明畢恭畢敬,從某些方面來說,這確實是當時的傳統。不過他的這些行為和薛西斯那令人記憶猶新的殘害、奴役希臘世界的企圖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渡過海峽之后,亞歷山大效仿普羅泰西勞斯的先例,第一個登上海岸。他披盔戴甲站在部隊的最前面,向沙灘上擲出一支儀式用矛,這意味著神已經將亞洲作為“由矛贏得的”領地賜給了他。然后,他莊嚴地祈禱道:“那些土地不會不希望我成為他們的國王。”亞歷山大不僅想要征服,還想要統治。他從波斯人和希臘人的長期斗爭中得到教訓,統治有賴于被統治者的同意,即使他們只是勉強如此。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僅向希臘諸神祈禱,還向亞洲的神明祈禱。他祈求的對象肯定不會是新近流行的阿胡拉·馬茲達,而是特洛伊的雅典娜,他拜訪了其位于伊利昂的神廟。據普魯塔克記載,亞歷山大和扈從們全身赤裸,繞著據說代表阿喀琉斯墳墓的柱子賽跑,“如習俗要求的那樣”,以此來表達對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們的崇敬之心。隨后,他用自己的全副盔甲交換了神廟中的遺物。此后,每逢作戰,亞歷山大總會將他所認為的荷馬時代的先祖們的武器置于陣前。
到目前為止,他的每一步都將自己的戰爭刻畫為復仇之戰,與特洛伊戰爭類似。但是亞歷山大的抱負比阿伽門農及其追隨者們的更大。他的軍隊不僅是來征服,也是來使二者和諧和統一的;他們來到這里,并不是為了要延續希羅多德所說的歐洲和亞洲之間永恒的敵意,而是要將其終結。為了紀念被俘的特洛伊公主安德洛瑪刻,亞歷山大贈給伊利昂居民奢華的禮物,向特洛伊的末代國王普里阿摩斯獻祭,希望以此為殺害他的阿喀琉斯之子涅俄普托勒摩斯(也就是亞歷山大自認的祖先)贖罪。
現在正在上演的是舞臺劇的最后一幕,它以幾個世紀之前亞洲的一位王子誘拐斯巴達王后海倫開場,以希臘征服亞洲告終。
波斯和馬其頓的軍隊于公元前334年5月在格拉尼庫斯河(現在的科賈巴斯)第一次交鋒。亞歷山大現在已經漸漸熟悉了自己作為新阿喀琉斯的角色。他身披從伊利昂的雅典娜神廟得到的鎧甲,頭戴一頂兩邊各有一只巨大白色翅膀、不符合荷馬時代風格的古怪頭盔,身先士卒沖向敵軍。他同時向兩名波斯貴族羅沙克斯和斯皮瑞達提斯發起攻擊,不過沒有注意到第三名貴族的劍,差點被斬于馬下,所幸亞歷山大保姆的兄弟、作戰經驗豐富的克利圖斯(被稱為“黑發的克利圖斯”)將其擋開。在接下來的戰斗中,人數上占據極大優勢的波斯軍隊幾乎被全殲,這主要歸功于亞歷山大魯莽而新穎的戰術。大流士失去了自己的女婿米特羅布贊斯、兒子阿布帕里斯、妻舅法納西斯,以及很多其他波斯貴族。此戰過后,波斯高級指揮官的數量嚴重不足。通向亞洲的道路頓時變得開闊。亞里士多德的侄子希臘人卡利斯蒂尼作為官方歷史學家參加了這次遠征,他將這次戰役的地點和希臘的復仇女神涅墨西斯聯系到一起,宣稱戰役的時間和特洛伊的陷落剛好在同一個月份。
亞歷山大將戰死者下葬,命令著名的雕塑家利西普斯雕刻一座青銅塑像來紀念這場戰役,還將300副波斯人的盔甲送到帕特農神廟,敬獻給雅典娜。他在祭辭中說道,這些只是他的復仇之戰的第一批果實。效命于大流士的希臘傭兵中的幸存者,那些曾經和希臘人作戰的希臘人被送回馬其頓,余生在農田里耕作勞動,這比戰死沙場恥辱得多,可能也要糟糕得多。
一項意在使波斯貴族“并非不情愿”接受亞歷山大作為他們真正的統治者的和解政策開始浮出水面。在格拉尼庫斯戰役中喪生的波斯將領得到妥當的安葬,他們被埋在希臘人旁邊。軍隊被告知不得按照慣例搶劫戰敗的亞洲城市。那些從山上下來,表示愿意成為新主人的奴隸的農民反倒被賜予自由民的身份,“每個人得到了屬于自己的地產”。
現在,從薩第斯、以弗所、米利都、法塞利斯(位于利西亞)、阿斯班都(位于潘菲利亞)、切蘭納到戈迪安,阿契美尼德帝國的城市一個接一個向看起來不可戰勝的年輕國王投降。在戈迪安逗留期間,亞歷山大做了一件象征意義十足的事,即使是在他的征服事業已經被人遺忘之后,這些事跡仍然會被人記住。
在宙斯的神廟里,有人向他展示了據說是弗里吉亞王朝創建者戈爾迪的車子。車軛被用山茱萸樹皮制成的線繩系在柱子上,繩結非常復雜,完全看不到繩頭,因此幾乎不可能被解開。有一則古老的預言說,能夠解開“戈爾迪之結”的人將成為亞洲的主人。亞歷山大在屬下和一群弗里吉亞與馬其頓圍觀者的簇擁下登上衛城。他花了些時間,試圖找到解開繩結的辦法。他肯定清楚地知道,如果在這么多興致勃勃的看客面前失敗,那將會是一場災難。最后,據說憤怒而充滿挫折感的亞歷山大說:“我無論用什么方法解開它,會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拔出劍,砍斷了繩結。當天夜里,狂風大作,亞歷山大和他的占卜者將其視為得到宙斯認可的跡象,隨后他馬上做出第一次的公開聲明,宣布自己是全亞洲合法的統治者。對于后世的歷史學家來說,這一幕意味著神認可這場戰爭,直到今天,“斬斷戈爾迪之結”仍然被用來比喻采取大膽而粗暴的行動來解決一個過于復雜的問題。
公元前333年初冬,亞歷山大在西里西亞的伊蘇斯擊敗了一支人數極為占優的波斯軍隊,這使他取得了遠至幼發拉底河的如今的近東的控制權。他還俘虜了大流士的妻子斯妲忒拉、她的母親西希剛比斯和一眾王室的公主。亞歷山大俘獲波斯婦女成了傳說故事的主題,在很久以后文藝復興時期以神話為主題的繪畫中也常常能夠見到。在這類藝術品中,這些王家女性雖然仍很高傲,不過俯身在地,對她們的新主人表示順從。亞歷山大沒有讓她們以奴隸的身份或是更糟的方式終老一生。相反,年輕的國王走下寶座,向斯妲忒拉伸出手來。亞歷山大告訴她們,自己并不是來毀滅她們的,而是來進行“一場爭奪亞洲統治權的合法戰爭”。這一幕被用來體現征服者的胸襟,真正的英雄知道如何在勝利時表現得大度。
他的目的達到了。不過亞歷山大的雅量只是其更加宏大的計劃的一部分。他沒有按照當時的一般做法用這些婦女勒索贖金。相反,他把她們留在身邊。在此之前,他肯定從自己的老師亞里士多德那里知悉了許多波斯習俗,而且通過后來的舉動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肯定知道阿契美尼德的王權可以通過王室女性傳承。此外,通過實際上將大流士的家人當作自己的家人,亞歷山大同時奪取了波斯國王的王國和他的身份,等到恰當的時機,亞歷山大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亞歷山大甚至稱呼大流士之母西希剛比斯為“母親”,據說她為自己的新“兒子”感動至極,十年后,當亞歷山大去世時,她痛不欲生,絕食而死。
亞歷山大向大流士家族的每一位成員(甚至包括他年幼的兒子)保證,他們將保留過往的頭銜和職位,大流士的女兒們可以得到符合王室身份的嫁妝,而當公元前331年斯妲忒拉去世時,她被葬在王家陵寢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當年晚些時候,亞歷山大領軍離開西里西亞和敘利亞北部,前往腓尼基。不過,他把王室的公主們留在了蘇薩,下令讓她們接受希臘語教育。她們注定要在其一統歐亞的大業中扮演重要的象征性角色。
亞歷山大還得到了大流士的一個金匣,被他用來裝《伊利亞特》的抄本(現在這些抄本被稱為“巾箱本”),此后他睡覺時都將這個金匣和一把匕首放在床下。
馬其頓軍隊沿著敘利亞海岸向南前進。亞歷山大在今天的阿姆里特接見了大流士的使臣。對于波斯國王多少有些誠意不足的議和,亞歷山大的回答是,自己的目的并不僅僅是要報復波斯人的惡行,大流士只是波斯王位的非法篡奪者,他自己才是現在整個亞洲真正的統治者,而那些被他爭取過去的波斯貴族很高興地承認了他的權威。大流士可以得到和平,只是他必須要準備好承認亞歷山大是主人。亞歷山大開始將一場征服和復仇的戰爭慢慢轉變為一個新帝國的奠基之戰,他要以此實現阿契美尼德王朝曾經的野心,將已知世界的兩半合二為一。只是現在,它將不會是主人和奴隸的統一,而是如同亞歷山大對每一個投降的城市所宣稱的那樣,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自由民,他們都在同一個統治者之下,只不過那個統治者自此之后將會是希臘人,而非波斯人。
大流士不出意料地拒絕了這個條件。亞歷山大隨即進入埃及,埃及人一直是波斯國王反復無常的臣民。他在那里被當作解放者受到歡迎,人們給他戴上法老之冠。公元前331年9月30日或10月1日,在高加米拉平原靠近現在伊拉克北部伊利比爾的地方,希臘人擊敗了大流士集合起來對抗他們的第二支大軍。這是一場決定性的戰役。現在,亞歷山大已經占領了大流士在扎格羅斯山以西的全部土地。他立即宣布自己是波斯國王,通知所有亞洲的希臘城邦,“所有的暴政現在都被推翻;從此以后,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法律生活”。公元前331年冬到前330年,巴比倫未經抵抗就投降了,那里的居民在路上撒滿花瓣,焚香歡迎他,重現了居魯士在公元前539年入城時的場景。和居魯士一樣,亞歷山大也宣稱自己到這里來是為了“施與”和平;和居魯士一樣,他也接受了古巴比倫王國正式的頭銜,而且打算把這座城市作為自己的亞洲領地的新首都。
現在,亞歷山大將注意力轉移到帝國的心臟地帶,波斯人自己的城市。公元前330年1月,他進入了偉大的波斯首都波斯波利斯。
在整個戰役期間,亞歷山大在處理自己的手下敗將時相對節制,至少在處理他們的財產時如此。當富裕的波斯城市的財產接連進入亞歷山大的金庫時,他的部下一直聽之任之。但是現在他們越來越不耐煩。為了避免潛在的嘩變,波斯波利斯被交給勝利的軍隊。亞歷山大鼓勵自己的部下殺死所有他們遇到的成年男子,“認為這將對自己有利”。
整整一天,貴族的宅邸被劫掠一空,婦女淪為奴隸,所有不能被帶走的物品都被毀掉。與此同時,亞歷山大自己正在檢視波斯國王的金庫,里面保存了自居魯士大帝以來積累的不少于12萬塔蘭特的財富。亞歷山大留下這筆巨大財富中的一小部分,把剩下的送到蘇薩和埃克巴坦那。為此,他不得不征用軍隊中的所有馱獸,還動用了不少于3000匹的駱駝。計算這筆財富在今天的價值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有人估算它大約是雅典帝國在鼎盛的公元前5世紀時的歲入的300倍!
波斯國王宏偉的宮殿和神廟、薛西斯寬敞的接見廳和百柱宮,以及各式各樣的建筑群,構成了帝國的精神中心,蔓延開來如同安放在拉馬特山前平地上的巨大舞臺,所有這些,單單是其遺址已經讓人窒息,它們雖然暫時幸免于難,但是并沒有保存多久。亞歷山大可能是在等待波斯新年的到來,希望膽怯的波斯貴族不久后會承認他是新國王和阿胡拉·馬茲達在塵世的化身。如果他有這樣的打算,那就只能失望了。到了5月,已經太遲了。新年來了又去,波斯的祭司們卻始終無動于衷。在亞歷山大的心中,波斯波利斯成了“亞洲最令其痛恨的城市”,而且還是有可能發生叛亂的地方。
5月下旬,為了慶祝最近取得的勝利,他在王宮進獻祭品,舉行宴會。故事的經過是,他喝得酩酊大醉(據說他經常如此)。泰依絲,一個有名的雅典交際花,同時也是他手下將領托勒密的情人,說了一段鼓動的話,讓亞歷山大想起自己曾經發誓要報復薛西斯燒毀雅典帕特農神廟的蠻行。有什么復仇方法會比燒掉薛西斯宏偉的宮殿更好呢?亞歷山大親自領著泰依絲搖搖晃晃地登上臺階,而這個時候歌妓們正在為貴賓吹奏笛子。據說在做出這項古代史上最惡劣的破壞行為之前,亞歷山大在大殿入口處猶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隨后,他第一個將火把扔向薛西斯的宮殿。屋頂處巨大的杉木椽子和墻壁上的杉木嵌板很快燒了起來,直到20世紀50年代,人們還可以見到它的遺址。看到火光的軍隊情緒激昂,他們搶劫、破壞了所有沒被大火吞噬的東西。亞歷山大沒有搜刮到的錢幣、金器和珠寶,都落入他們的囊中。他們闖入軍械庫,帶走了刀劍和匕首,不過給后來的考古學家們留下了數以千計的銅制或鐵制的箭頭。他們毀掉了所有無法輕易帶走的東西,砸碎雕像,損壞浮雕。
宮殿一直處于廢墟狀態,只有強盜(后來是考古學家)才會偶爾到訪。不過在1971年,伊朗最后一位國王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為了安撫日漸不滿的民眾,舉辦儀式慶祝阿契美尼德王朝2500年紀念日時,宮殿得到部分修復。巴列維國王是一名軍官的兒子,其父于1925年發動軍事政變奪取政權,并以一種較古老的波斯語為自己的王朝命名。典禮為期一周,來自世界各地的名流品嘗著配有鵝肝的烤孔雀肉,喝掉了2.5萬瓶巴黎馬克西姆香檳(整個活動據說花費了2億多美元,這在20世紀70年代是很大一筆錢)。
在典禮的最高潮,伊朗國王在打扮成阿契美尼德戰士形象的衛兵的簇擁下,宣稱自己是大流士和薛西斯的繼承人。他對自己的賓客說:
偉大的王、萬王之王居魯士,請接受身為伊朗國王的我和我的人民的致意。……此時此刻,我們在這里重申伊朗對歷史的承諾,見證全民族對您這位不朽的歷史功臣、世界最古老帝國的建立者、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解放者,以及全人類最有價值的子嗣的無限感激之情。
五年后,他用古代瑣羅亞斯德教的一種“帝國”陽歷代替了伊斯蘭教的陰歷,新的日歷以假想的25個世紀之前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的日期為起始時間。伊斯蘭歷的1396年(1976年)現在成了2535年。從結果上看,所有這些都沒達到預期的效果。1979年,一個名為霍梅尼的心懷不滿的神職人員在巴黎策劃了一場革命,推翻了伊朗國王。伊朗君主國就這樣被伊斯蘭共和國取代了(這是伊斯蘭神權國家第一次公開采用西方異教徒的政治體制的名稱,不過它并不接受其政治實踐)。伊朗的新主人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波斯”的鄉愁上,波斯波利斯的遺址險些被霍梅尼的親信阿亞圖拉薩迪克·哈勒哈利鏟平,最終勉強保存了下來。
在薛西斯準備征服歐洲之時,希羅多德借他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或者是將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全都交給希臘人,或者是將他們所擁有的全都交給波斯人。”后來的亞歷山大顯然知道這句話。在這場戲劇的最后一幕,波斯人擁有的一切確實都轉移到了希臘人的手上。波斯國王先是被自己的部下拋棄,然后被人用金鏈捆住,囚禁在鍍金牢籠里,最后被刺死。不久后,在離現代的曲密斯城不遠的地方,亞歷山大得到了他的尸身。
現在,復仇之戰正式結束了。和人們預想的一樣,亞歷山大以應有的禮儀對待自己的手下敗將。他公開處決了殺害波斯國王的兇手,把大流士三世的遺體運回波斯波利斯,為其舉行了王家葬禮。
隨后,馬其頓人繼續東進,以鞏固對波斯帝國剩余部分的統治。在一次戰役中,亞歷山大俘獲了著名的羅克珊娜,她是伊朗-巴克特里亞貴族奧克夏特斯的女兒,當時的人稱她是“閃耀的小星”,以亞洲最美貌的女子之名享譽四方。不久之后,亞歷山大娶她為妻。幾個世紀以來,這場婚姻在詩歌和繪畫中一直被描繪為愛情的典范,在安東尼和克里奧帕特拉的故事出現之前的300年間,他們一直被認為是歐洲人和亞洲人之間最有名的結合。不過它也是波斯人和他們的西方征服者之間大量政治婚姻中的第一次,在19世紀偉大的歷史學家約翰·古斯塔夫·德羅伊森看來,這很清楚地證明,亞歷山大的目的不僅是要統一希臘和波斯,他還要將兩個種族“融合”在一起,用我們今天的說法就是,將歐洲和亞洲構建成一個“多元文化”的社會。
不過即使是和美麗的羅克珊娜結姻也沒有讓亞歷山大駐足太久。他越過今天伊朗的東部和阿富汗的西部,穿過印度興都庫什山脈,入侵巴克特利亞(今天的阿富汗)。公元前326年春,盡管是第一次面對力量非凡的戰象,他還是在海達斯佩斯河會戰中擊敗了印度的統治者波拉斯。他在那里建了兩座新城尼西亞和布西發拉,以此來紀念自己著名的坐騎布西發拉斯,它在戰役之后力竭而死。然后,他繼續前進。但是此時季風襲來,當他到達將自己與恒河平原隔開的比亞斯河時,大雨連續不斷下了70天。最終,他的部隊拒絕繼續前行。
與自己最喜愛的《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喀琉斯一樣,亞歷山大也回到了自己的帳篷。他花了三天時間平息怒氣,等待士兵們回心轉意。但是毫無結果,軍隊拒絕前行。為了挽回顏面,他采取了最后措施。他像往常一樣向河中投入祭品,得到的預兆“恰巧”是最為不利的。這樣他就可以將撤軍解讀為服從神的旨意,而并不是遵從自己部下的意愿,因此他同意返回。亞歷山大回到了波斯波利斯,然后前往巴比倫。在他離開之后,印度的傳奇英雄旃陀羅笈多趕走了亞歷山大留下來駐守的部隊,收復了亞歷山大占領的旁遮普。從此以后,在超過1000年的時間里,印度諸民族都沒有受到外人的干擾,直到1526年一支以波斯語名字莫臥兒(意思是蒙古人)為人所熟知的突厥民族,從相同的方向再度襲來。被亞歷山大任命為阿拉霍西亞和格德羅西亞總督的歷史學家麥加斯梯尼曾經警告自己的讀者,永遠不要相信從印度人那里聽到的任何事情,因為他們是從未被征服的民族,在希臘人看來,未被征服的民族等于未知的民族。
公元前324年,亞歷山大回到蘇薩,七年前被他留在這里的波斯王室女性正在等待他的到來。他為她們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即著名的“蘇薩集體婚禮”。他和自己的91名部下同時迎娶貴族出身的波斯女子為妻,舉行波斯式的婚禮。慶祝儀式持續了五天五夜,樂師、舞者和演員從整個希臘世界來到這里。同自己的父親一樣,亞歷山大也娶了很多妻子。盡管已經和羅克珊娜成婚,他又娶了兩位夫人,分別是大流士的長女和阿塔薛西斯三世最小的女兒。通過婚姻,他和兩位阿契美尼德先王聯系到了一起。亞歷山大這時確實成了“最后的阿契美尼德人”。和他們一樣,他也宣稱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而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希臘人曾這樣做過。不久之后,他將集結起一支新的軍隊征服印度,一旦達成這個目標,他將會把注意力轉移到西方,遠至大西洋沿岸。
這些野心無果而終。公元前323年5月末,他出席了一場宴會,如果傳統的說法可信,那么他就是狂飲而死。當宴會到達高潮時,人們相互敬酒,據說亞歷山大將12品脫未摻水的酒一飲而盡。他渾身抽搐,然后陷入昏厥,醫生們束手無策。當時他32歲零10個月,沒有明確指定繼承人。據說他在彌留之際將自己的王國贈送給“最強者”。這注定要掀起腥風血雨,而災難也如期而至。他死后不久,一系列內戰沿著種族和部落的分界線爆發了。雅典起來反抗它眼中的馬其頓暴政,而亞里士多德害怕自己會落得和蘇格拉底相同的下場,宣稱自己不想讓這座城市有機會對哲學犯下另一樁罪行,出逃了。
亞歷山大征服的全部疆土都被他以前的將軍們瓜分了。托勒密占據埃及,他將亞歷山大的遺體從巴比倫盜出,先將其運到孟菲斯,然后又運到亞歷山大港。幾個世紀后,另一位世界征服者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將會為亞歷山大的雕像戴上一頂金冠。希臘諸城邦及其北部地區先后落入不同的馬其頓將軍之手。面積最大的西亞落入曾為腓力效力、資歷很深的獨眼安提柯的手中,隨后又被前持盾兵首領塞琉古占據,后者的繼承人將會建立一個帝國,在其鼎盛時期,它的疆域從色雷斯延伸至印度邊界,面積幾乎等同于阿契美尼德帝國全部領土的總和。
3
這就是亞歷山大的故事。幾個世紀以來,他被視為典型的帝國締造者。幾個世紀以來,圍繞著對他的評價,或多或少一直會有些爭執。他到底是金童、天才的征服者,還是像羅馬哲學家塞涅卡所說的,只是一介殘暴的莽夫,“超出人類限度的自大狂”,縱欲、酗酒且舉止粗野;以莫須有的叛國罪,砍下了父親最信任的將軍、70歲高齡的帕曼紐和他的兒子菲羅塔斯的頭;因為醉酒發狂而刺死了在格拉尼庫斯河戰役中救過自己的克利圖斯。他確實讓亞洲陷入死亡和混亂的恐懼之中,從公元前331年到前326年,他在阿富汗和巴克特利亞最早施行了某種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種族清洗”的屠殺。
然而,雖然時常會有暴戾之舉(有的時候恰恰是因為他的暴行),他很快成了尤里烏斯·愷撒、龐培、馬克·安東尼、圖拉真皇帝和拿破侖等人試圖追隨和超越的榜樣。毫無疑問,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其他潛在的帝國主義者意欲效仿他。但是亞歷山大的帝國和所有這些人所理解的真的一樣嗎?還是像一位現代歷史學家所形容的,它只是“某種歐洲大陸上的黎巴嫩”,由互相競爭的部族體系和缺乏憐憫心的軍閥共同構成的混亂之地,而在阿契美尼德的統治下,那些地方多少還算是一個和諧的世界。
亞歷山大之所以被稱為“大帝”,并不僅僅因為他令人頭暈目眩的軍事成就。對后世而言,他的地位遠遠超過極具才干的軍事統帥,他是第一個真正具有世界野心的希臘人和歐洲人。他不僅要征服世界,也要讓世界的面貌大大不同。公元1世紀時,饒舌的拉丁語小說家阿普列烏斯滿懷熱情地稱亞歷山大是“人類記憶里唯一一位建立起世界帝國的征服者”。這曾經是,而且現在依然是一個為大眾所接受的觀點。大流士一世和隨后的薛西斯進入歐洲的目的只是要奴役歐洲民族,而亞歷山大的成就不僅在于擊垮了強大的波斯帝國,而且還讓歐洲和亞洲、希臘人和蠻族成為一體。
這樣,他就將普世主義的野心引入希臘,隨后又帶到整個歐洲,而這將會決定這塊大陸未來的命運,直到它于20世紀中葉最終崩潰時為止。也有人主張,它漂過大西洋被帶到了美國。1926年,英國法學家和歷史學家W.W.塔恩這樣描述亞歷山大:“他將文明世界從原來的槽中拔起,放到另一個里面。他開啟了一個新時代,所有的一切都與以往不同……(帶有排他主義色彩的)特殊神寵論讓位于‘可居世界’由文明人共享的新理念。”在塔恩寫作的年代,國聯剛剛成立不久,當時涌現的希望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敵意將會被永久性的世界和平所取代。國聯以及后繼的聯合國都宣揚人類之間的兄弟情誼。在塔恩看來,正是亞歷山大使這樣的理想成為可能。
之所以說亞歷山大的野心即使不是“一統全人類”,也是要統一歐洲和亞洲,部分原因在于他的行動:他堅稱自己是波斯真正合法的繼承人;招納外邦人進入自己的軍隊和管理體系;在蘇薩舉行集體婚禮;精疲力竭的軍隊嘩變后,他在歐皮斯舉行的宴會上祈禱“馬其頓人和波斯人治下的和諧和友誼”。他也試圖在此前廣闊的波斯世界推行希臘化政策,而這項政策比他長壽得多。強大的塞琉古帝國是一個希臘化的君主國,由操希臘語的馬其頓貴族統治,從亞歷山大死后到被羅馬人于公元前190至前64年征服之前,它一直很繁榮。
在亞歷山大構想的統一的歐洲和亞洲里,歐洲毫無疑問將會占據主導地位。但是和他那個時候的大多數希臘人一樣,亞歷山大對亞洲的輕視態度,充其量也只能說是曖昧不明的。和他的導師亞里士多德一樣,他顯然欣賞波斯君主政體,而且還將它的許多特征引入希臘。他在生前擴大了宮廷的規模,增加了侍衛、嬪妃和宦官,這是傳統希臘城邦中完全沒有的。他任命波斯將軍擔任最高級別的軍事和行政官員。他把波斯士兵納入之前排外的馬其頓軍團,同時創建了完全由亞洲人組成的新軍團。他將類似于“同胞(Kinsman)”這樣的尊貴的亞洲頭銜同時賜給亞洲和希臘部下。他發明了一種部分為馬其頓風格、部分為波斯風格的國王印綬,讓自己的妃子穿紫衣,并且采納了一種改良了的阿契美尼德風格的服飾,甚至試圖引進最令人痛恨的波斯習俗——不過沒有獲得多長時間的成功——讓他的希臘追隨者在統治者面前行跪拜禮。后來的羅馬皇帝們接過了他的衣缽,他們不僅效仿他的服飾風格,也接受了他從亞洲引入歐洲的皇帝統治的禮儀和禮服。
他也嘗試在希臘和波斯的宗教信仰之間牽線搭橋。亞歷山大從來沒能成功調和希臘異教和崇拜阿胡拉·馬茲達的信仰,雖然他身穿波斯服飾,使用波斯的名號,娶波斯女子為妻,但他絕不會成為瑣羅亞斯德教徒(實際上有人傳言正是亞歷山大毀掉了瑣羅亞斯德的《阿維斯陀》原始手稿,它寫在12000張牛皮上,用金字寫成,保存在伊斯塔克爾的王家圖書館里)。
不過雖然他沒有皈依萬王之王的宗教,卻做了差不多的事情。和古代世界的大多數統治者一樣,亞歷山大同樣相信自己是半人半神的后裔,從他的母親一系可以追溯到安德洛瑪刻和阿喀琉斯,從他的父親一系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勒斯。不過一個人可以給自己的最高榮譽是神本身。亞里士多德曾經教導過他,一個真正的國王是眾人之中的神祇,因此他將成為神。在一次前往利比亞綠洲錫瓦的阿蒙神廟的訪問過程中,亞歷山大告訴編年史作者凱利斯尼茲,神已經同意收他為子,要求他死后將尸身葬在錫瓦。阿蒙可能起源于利比亞,但是埃及人認為他是公羊神阿蒙,而在附近的昔蘭尼定居的希臘人認為他是宙斯。在公開場合,亞歷山大穿著紫袍,戴著山羊的角,打扮成阿蒙的樣子,著名的雅典畫家阿佩萊斯在一幅為以弗所的阿爾忒彌斯神廟所作的畫中,把他描繪成攜帶宙斯的閃電的樣子。通過選擇阿蒙/宙斯作為自己的神之父,亞歷山大選中的并不僅僅是珀耳修斯和赫拉克勒斯的父親,也是同時屬于兩種文化——波斯和希臘,也就是亞洲和歐洲的文化——的神祇。
亞歷山大將自己的血統追溯到神系,暗示神認可了自己的統治,他因此將一種對統治權的全新理解引入歐洲。希臘人總是選擇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人(aristoi)做統治者,他可以而且常常作為個體宣稱自己是神的后裔。但是在和其他人打交道時,他們仍然完全是人的身份。而王權神授是阿契美尼德統治的一大特色,至少從居魯士開始一直如此,這一直是希臘人眼中的波斯專制主義的一部分。“他們讓自己的靈魂處于卑下和諂媚的恐懼之中,”伊索克拉底寫道,“在皇宮門口列隊,匍匐在地……在一個凡人面前屈膝,稱他為神,把神看得比人還低。”
但是即使亞歷山大并不想讓他的臣民們處于悲慘和諂媚的恐懼中,他也清楚地知道,任何一個相信自己注定將成為世界主人的統治者只能是神,至少也要是受到眷顧的神的代理人。希臘王權由于亞歷山大成了神權,羅馬皇帝繼承了這個傳統。尤利烏斯·愷撒是第一個試圖宣稱自己是神的,但只是在他遇刺之后,于公元前42年才被封神。此后,羅馬皇帝全都同樣自封為神。因為擁有神格,他們開始有別于僅僅擁有世俗統治權力的羅馬元老院,他們行使的皇權成了只有他們才能夠掌握的近乎神秘的權力。3世紀時,皇帝奧勒留將波斯人對無敵太陽神的崇拜帶回羅馬,戴克里先開始認為自己是朱庇特在塵世的化身焦維烏斯。自共和國初期開始,統一全人類就是羅馬的野心,如塔恩所說,“(這種野心)最終在官方對羅馬皇帝的崇拜行為中得到滿足,而這正是源自亞歷山大死后被奉為神”。
亞歷山大死后,有關他的傳說在歐洲和亞洲各地到處流傳。亞歷山大成了文明的捍衛者,他修建了一堵墻,以此來擋住巨人雙胞胎歌革和瑪各,他們是狂暴的非人生物,以蝎子、小動物、流產的胎兒和人肉為食。他們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身份,先是被認定為斯基泰人,在羅馬陷落之后被認為是哥特人。只是到了末后之時,隨著敵基督的到來,這兩個生物才成功地打破了亞歷山大的墻,吞噬了飽受煎熬的世界。今天,希臘漁民向亞歷山大祈禱,埃及科普特教會把他當作圣徒來崇拜。
作為人類的守衛者和統一者的亞歷山大,不單單是一個希臘、羅馬或歐洲的傳說。甚至在原來的阿契美尼德領土被(另一個)外來宗教伊斯蘭教占領之后,亞歷山大(在阿拉伯語里是艾斯坎達)繼續為有著類似的神學傾向和征服世界的野心的新勢力提供合法性的來源。在《古蘭經》里,他以左勒蓋爾奈英(意思是“有兩個犄角的人”,可能是因為他著名的頭盔)的身份出現,在世界的邊緣建了一道銅墻,以此從歌革和瑪各的手里保護整個“文明”,這里是指整個伊斯蘭世界。在波斯人、印度人和后來的奧斯曼人對他的生平的敘述中,他成了先知、預言者和尋求永生的人。對于幾代信仰伊斯蘭教的波斯君主來說,亞歷山大(艾斯坎達)一直是世界統治者的理想形象,他以簡樸、智慧,以及有朝一日將會包括整個世界的伊斯蘭普世國度的先驅者的身份而聞名。從1502年持續到1736年的薩法維王朝的創建者在他所作的一首自我吹噓的詩里如此寫道:
我是國王伊斯瑪儀,
我是現世的赫迪爾[伊斯蘭教的智者]和圣母之子耶穌,
我是當代的亞歷山大。
最重要的是,亞歷山大將希臘文明的價值觀念、尊重個人自由和自治的概念帶到了亞洲,亞歷山大最終給波斯人帶去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歐塔涅斯曾經提議過,卻遭到他們的拒絕。普魯塔克說,亞歷山大曾經希望自己完全不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而是以“諸神派到世間的寰宇調解者和仲裁者”的身份被人記住。正是他,“用武力讓那些無法被說服的人團結起來……血緣和秩序大相徑庭的人被統一在一起……所有人都視可居世界為自己的祖國……他告訴他們希臘精神立足于德性,而野蠻主義則依賴惡行”。
亞歷山大教育索格代亞納人要贍養自己年長的父母,而不是把他們殺掉;告訴斯基泰人要埋葬死者;教阿拉霍西亞人如何耕種;禁止波斯人娶自己的母親。如果哲學家的任務是馴化人性中粗野的部分,啟蒙不受教化、難以駕馭的人,那么“改變了無數部落野蠻性質”的亞歷山大,無疑“可以被視為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在普魯塔克筆下,亞歷山大實現了斯多葛派哲學家芝諾所構想的只有“一個共同體、一種政策”的大同世界。正是亞歷山大使“他們[人類]將整個可居世界視為自己的祖國”。這個祖國將是一個涵蓋整個世界的君主國,但是它將按照希臘政治美德所重視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自由和個人主義的原則進行統治。沒錯,腓力和隨后的亞歷山大要為最終抹掉了希臘城邦原有的民主文化負責。但是希羅多德的isonomia至少是被部分保存了下來。希臘現在的統治者可能是君主,但是他們仍然尊重法律,仍然視臣民為不可被奴役的個人。他們可能渴望統治整個可居世界,但是他們仍然知道如何尊重差異性,承認個人的價值。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現代社會學之父”孟德斯鳩于1748年在其名著《論法的精神》中花了整整一節討論亞歷山大的作為。
他說,亞歷山大拒絕了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那些人的主張,他們要求亞歷山大將希臘人視為主人,而將波斯人當作奴隸。因為他“只是考慮使兩個民族合二為一,消除征服者和戰敗者之間的差異”。他“接受了波斯人的習俗,只是為了讓他們在接受希臘人的習俗時,不會感到沮喪”。他是一個善于調和的征服者,“他尊重各民族舊有的傳統觀念以及所有涉及榮譽或者民族自豪感的文物古跡和紀念物”,這樣,亞歷山大“在征服后,不過成了每個民族特殊身份的君主,每座城市的第一公民而已”。
亞歷山大的這一形象和其他很多形象一樣,都不大可能是真實的,但是它卻演繹出不同的版本,流傳了很長時間,直到今天仍有其擁躉。2003年,伊朗法學家希林·艾巴迪在接受諾貝爾和平獎時說,作為伊朗人,她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后人,后者以自己的方式成為歷史上第一個人權捍衛者。她的話倒是呼應了另一則流傳已久的無稽之談:道路崎嶇難行,皆因大流士已死。
我們之所以會認為亞歷山大是文明的傳播者和一統東西方的形象(這些在達達尼爾海峽兩岸都成了傳說的素材),主要是因為普魯塔克,他是公元1世紀的希臘人,生活在羅馬人的統治之下,并對其贊賞有加。這當然是因為羅馬將會改進和傳播亞歷山大助力創造的文化,而且羅馬人取得的成就甚至遠遠超出了亞歷山大的想象。“希臘教給羅馬的是,”塔恩寫道,“亞歷山大的希臘化世界。在現代學者重構出伯利克里的雅典之前,古代希臘的重要性微乎其微。僅就現代世界的文明源自希臘這一點來說,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亞歷山大使它有了這樣的機會。”因此,現在我們必須將視線轉向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