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全集)
- 曹雪芹著 脂硯齋評 周汝昌校批著 周麗苓周倫玲整理
- 17499字
- 2019-01-04 17:11:36
第五回
開生面夢演紅樓夢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戚回前]萬種豪華原是幻,何嘗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只愛蠅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泉涌難酬。
題曰: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業人。
卻說薛家母子在榮國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甲側]此等處實又非別部小說之熟套起法。如今且說林黛玉,[甲眉]不敘寶釵反仍敘黛玉,蓋前回只不過欲出寶釵,非實寫之文耳。此回若仍緒寫,則將二玉高擱矣。故急轉筆仍歸至黛玉,使榮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甲側]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寶玉身分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到且靠后。[甲側]此句寫賈母。[甲眉]今寫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寫黛玉實是寫寶釵,非真有意去寫黛玉,幾乎又被作者瞞過。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甲側]此句妙。細思有多少文章。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甲側]總是奇峻之筆。寫來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甲眉]此處如此寫寶釵,前回中略不一寫,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釵之正文也。[甲眉]欲出寶釵,便不肯從寶釵身上寫來,卻先款款敘出二玉,陡然轉出寶釵,三人方可立。行文之法,又亦變體。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之所不及。[甲側]此句定評,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甲側]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甲側]將兩個行止攝總一寫,實是難寫,亦實系千部小說中未敢說寫者。[周按]目無下塵,容不得污穢,高潔之至,意味轉深。◎將釵黛二人性情表現并列評比,令閱者自加忖度,真假虛實,唯此褒貶,究竟如何,定又有一番仁佞之分,抑揚之辯。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甲側]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為人,方許他妒。○此是黛玉缺處。寶釵卻渾然不覺。[甲側]這還是天性,后文中則是又加學力了。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癖,[甲側]四字是極不好,卻是極妙。只不要被作者瞞過。[周按]偏癖是原文。視姊妹弟兄皆出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甲側]如此反謂愚癡,正從世人意中寫也。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與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甲側]八字定評有趣,不獨黛玉、寶玉二人,亦可為古今天下親密人當頭一喝。[甲眉]八字為二玉一生文字之綱。這一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甲眉]又字妙極,補出近日無限垂淚之事矣。此仍淡淡寫來,使后文來得不突然。寶玉又自悔語言冐撞,[周按]冐,疑是雪芹原稿痕跡,記供研考。前去俯就,[甲側]又字妙極,凡用二又字,如雙峰對峙,總補二玉正文。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甲側]元春消息動矣。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于早飯后過來,就在會芳園游玩。[甲側]隨筆帶出,妙!字義可思。先茶后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周按]一部書,榮府是主題,大事卻偏偏出在寧府,是要緊筆法。[甲側]這是第一家晏,偏如此草草寫。此如晉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一樣。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他,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嫫嫫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里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安妥的人,[甲側]借賈母心中定評。而且又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周按]本回秦氏出場,尚不知其名字,先云她最得老太太之稱賞。此似閑筆,實有內涵。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甲側]又夾寫出秦氏來。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先見一付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 [周按]古代讀書的典故,燃藜是燃燒藜木杖以代光亮的意思。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甲眉]如此畫聯,焉能入夢?[甲側]看此聯極俗,用于此則極妙。蓋作正因古今王孫公子,劈頭先下金針。[周按]雪芹著書,如此精彩,處處得力于“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卻偏寫寶玉極惡此等文義。全是反面落筆。
既看了這兩句,然室宇精美,[周按]
然是原文,雪芹時多如此用字。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里了。忙說:“出去出去!”[周按]出去出去,極得神,簡斷果決之聲如聞。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到我屋里去罷。”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房里去睡覺的禮?”[周按]雪芹喜用禮字,亦重禮儀,是其思想性情中之另一面。論事論人,皆不可簡單膚淺,一語了之,此義甚長。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甲眉]伏下秦鍾〔鐘〕。妙![甲側]又伏下一人。隨筆便出,得隙便入,精細之極!寶玉道:“我怎么沒見過?[甲側]侯門少年紈袴,活跳下來。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這二三十里,[周按]今又云秦氏有弟,其家卻在二三十里外,文內又有重要內涵。那里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甲眉]此香名引夢香。[周按]襲人而來是原筆。寶玉便愈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甲側]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來,又如何寫得來?[覺雙]進房如夢境。進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甲側]妙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是:[周按]此處是寶玉眼中見是。
嫩寒鎖夢因春冷,[甲側]艷極,淫極!芳氣籠人是酒香。[甲側]已入夢境矣![蒙戚雙]艷極淫極,已入夢境矣![周按]秦太虛之對聯又實又虛。蓋宋代名詞人秦觀,字少游,號太虛。今作者雪芹巧借秦觀之姓氏與別號運用于秦氏房中,令人乍看不覺而忘其文心匠意之妙。秦觀之秦,不難理解,至于太虛,則更加奇妙。因本回之主題正是太虛幻境之經歷也。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甲側]設譬調侃耳。若真以為然,則又被作者瞞過。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覺雙]擺設就合著他的意。秦氏笑道:“我這房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甲側]一路設譬之文,迥非《石頭記》大筆所屑。別有他屬,余所不知。于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甲側]一個再見。媚人、[甲側]二新出。晴雯、[甲側]三新出,名妙而文。[覺雙]三個新出。麝月[甲側]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并肩。[覺雙]四個新出。四個丫嬛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甲側]細極。[甲眉]文至此,不知從何處想來!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甲側]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蒙戚雙]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覺雙]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周按]此批之著錄似分三個次第,鈔錄愈晚者,字句愈減。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之處。[甲側]一篇《蓬萊賦》。[周按]康熙太子胤礽詠雪月詩有句云:蓬海三千皆種玉,絳樓十二不飛塵。此“不飛塵”與“飛塵不到”似有關聯。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總然失了家也愿意,[周按]失了家,雖摹擬小兒語態,實伏后文有家亡人散之境,總非閑筆。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去。”[甲側]一句忙里點出小兒心性。正胡思之間,忽聽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夢隨云散,[甲側]開口拿春字,最緊要。飛花逐水流。[甲側]二句比也。[周按]春夢隨云,隱謂湘云。飛花逐水,則黛玉之結局。皆非泛文閑句。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甲側]將通部人一喝。[周按]暗用《西廂記》鶯鶯出場所唱賞花時: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閑愁,特指女兒于閨中寂寞孤獨之情懷。
寶玉聽了,是個女子的聲音。[甲側]寫出終日與女兒廝混最熟。正待尋覓,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桃房。但行處,鳥驚匝樹。[周按]鳥驚匝樹,用魏武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將到時,月度回廊。[周按]月度回廊,此與上句暗用落雁沉魚,羞花閉月之意,以寫警幻之美。月度,即月羞而避之之意。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含櫻顆兮,榴吐嬌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周按]第二回出冷子興,眉批中曾用“回風舞雪”四字。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爛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蘭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周按]以上素、潔、靜、艷、文、神六者,俱備者其誰乎?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吁!奇矣哉,生于孰地,出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周按]此一段贊語略仿曹子建《洛神賦》,痕跡不難窺見。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上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 [甲側]千古未聞之奇稱,寫來竟成千古未聞之奇語,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從那里來,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還香洞,[周按]還香洞,有深意,一放一還,一離一合。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側]與首回中甄士隱夢景一照。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流冤孽[甲側]四字可畏。綿纏于此處,是以前來核察機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霓舞歌姬數人,[周按]霓舞暗用唐明皇《霓裳羽衣曲》之典故,惟楊藏本與后出之卞藏本作霓舞,是雪芹原筆。新填《紅樓夢》曲十二只。[甲側]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試隨吾一游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甲側]細極。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周按]對聯稱副不稱幅。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甲側]正恐觀者忘卻首回,故特將甄士隱夢景重一滃染。[覺雙]士隱曾見此匾對,而僧道不能領入,留此回警幻邀寶玉后文。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也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到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甲側]奇極,妙文!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處寫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甲側]虛陪六個。[甲眉]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甲眉]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虛幻境,以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周按]此批因太虛幻境諸司之名,即想及七十二司者,實因雪芹此處之文思,乃巧用北京朝陽門外東岳天齊廟中著名之陰府七十二司變而反用之。天齊廟前有石牌坊,其聯想構思之跡甚為明顯。以上系友人之見,覺有理,因記之。寶玉看了,因問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里肯依,復央之再四。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甲側]正文。兩邊對聯寫道是:
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甲側]便知二字,是字法,最為緊要之至。進入門來,只見有數十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地名。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的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甲側]正文題。[蒙戚雙]正文點題。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甲側]常聽二字,神理極妙!金陵極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甲側]貴公子口聲。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善者錄之。[周按]善為全書主眼之一,與前文小才微善呼應。◎如拘看警幻之言似乎正冊、副冊、又副冊等最居上選,余者并未明言若干。據脂批所言,副釵層次尚多,不止此數。俟后文再加詳論細考。下邊二廚,則又次之。馀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亦無山水,不過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矣。后有幾行字寫著: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周按]白居易詩云: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雪芹寫晴雯判詞正用白氏詩句。◎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八個字,兼含雪芹感嘆自身為包衣奴隸之家世,語意悲痛,非只為晴雯一人也。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甲側]恰極之至。“病補雀金裘”回中,與此合看。
寶玉看了,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著: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甲側]罵死寶玉,卻是自悔。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了這個,又去開了那“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畫后書云:
根并荷花一水香,[甲側]卻是詠菱妙句。[周按]一水香,多本做一莖香,平仄失調,非是。況此句恐系后文結局,非泛語也。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甲側]折〔拆〕字法。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擲下,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上一頁便畫著四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釵。也有四句言詞道:
可嘆停機德,[甲側]此句薛。堪憐詠絮才。[甲側]此句林。
玉帶林中掛,[蒙雙]此句林。金簪雪里埋。[甲側]寓意深遠,皆非生其地之意。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甲眉]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兒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物,亦無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筆。[周按]全是煙幕。
二十年來辨是誰,[周按]誰字令人矚目,今選楊藏本、己卯本作“辨是誰”。榴花開處照宮闈。[周按]榴花開處照宮闈,此句似又與太子胤礽有所關聯。蓋胤礽有專詠宮中榴花詩,兼有自寓之意。又按,胤礽生于五月初三,而元春偏偏又曾特命于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虛觀打平安醮三天,其中必有隱藏之事故,大可令人矚目,尚待史家細考。◎韓退之詠榴詩“五月榴花照眼明”,此“照”字來歷。“明”字與“座上珠璣照日月”呼應(此“照”或作“昭”,恐不足為據)。蓋康熙太子胤礽實生于五月初三日。
三春爭及初春景,[甲側]顯極。虎兕相逢大夢歸。[周按]虎兕為二有力者相爭之象,暗喻政局之變。虎兕,老子、孔子皆曾用過。
后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甲側]感嘆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邊艦,[周按]艦是原筆,且寫實景,必有本事隱去。◎圖繪大船,有二人泣別。一為探春,另一疑是寶琴。千里東風一望遙。[甲側]好句。
后面又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周按]此寫湘云,其所謂展眼吊斜暉者,乃是針對首句富貴而言。富貴指其家境,非指本人,應加分別。
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落陷污泥中。
后面忽見畫著一個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其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甲側]好句。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周按]黃梁,不從粱,亦是原筆。或謂暗隱梁木自懸之義。
后面便是一座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周按]三春,一向解者皆以為是指孟春、仲春、季春三個月九十日,即九十春光之意。而友人則解為三春乃三年之義。蓋全書所寫實自乾隆元年至乾隆三年,此段時間為賈府復興之時日,過此三年,則大廈忽傾,家亡人散。余以為友人之說有理。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甲側]好句。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身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甲側]折〔拆〕字法。[周按]此寫鳳姐。畫中云有一片冰山,冰山暗用明代權相嚴嵩家之典故。蓋謂其權勢盛時不可一世,而忽然勢敗,卻如冰山一片,渙然消融。◎一從二令三人木,此句解者紛紜,已有十數家之多,各出新意。余則以為此句所言并無難解之處:一從者謂初婚階段,妻必從夫。過此以后,鳳姐掌權,可以左右丈夫,即二令之階段也。最后因鳳姐暗害尤二姐,并致男胎早墜,以至賈璉無后,被視為大罪,故終遭休棄。三人木者,即暗拆“休”字也。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其判曰:
事敗休云貴,[周按]可證賈府之興盛,乃因依附于另一權勢之家,即此家勢敗,則株連遭禍,同歸敗亡。須與第一回“一局輸贏料不真”合看。家亡莫論親。[甲側]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詩后又畫一盆茂蘭,傍有一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為冰為水空相妒,[周按]蓋用荀子“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其意蓋謂水之與冰,本是一物,既化之后,冰自詡我寒勝你,水則不服曰,你本系我之所出。二者爭相攻訐,即相妒之所指,此謂自家人反生嫉恨。枉與他人作話談![甲側]真心實話。[周按]作話談,非美事也,語婉有味。
后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甲眉]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今卻于警幻意中忽寫出此八字來,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別書中所無。恐他把仙機泄露,遂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游玩游玩奇景,[甲側]是哄小兒語,細甚!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甲側]為前文葫蘆廟一點。[覺雙]點醒。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甲側]是夢中景況,細極!又隨了警幻來至后面。但見珠簾繡幙,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甲側]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寶玉正在觀之不盡,忽聽警幻笑呼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女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舊景,[甲側]絳珠為誰氏?請觀者細思首回。[周按]此絳珠指誰?俗常皆為偽續所蔽,以為是指黛玉,黛玉豈有此時此境來臨之理?下文復又有“兼美”一義,合看皆不可通。蓋作者文筆狡獪,讀者未之深思耳。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甲眉]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癡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蒙戚雙]奇筆奇文。[周按]此為女性批者的心思語言最為明顯,細心讀者當能領會。寶玉聽如此說,便唬得欲退不能退,[周按]唬字,當時讀音如“夏”,即今之“嚇”字。果覺自形污穢不堪。[甲側]貴公子不怒而反退,卻是寶玉天外中一叚情癡。[蒙雙]貴公子豈容人如此厭棄,反不怒而反欲退,實實寫盡寶玉天分中一斷情癡來。若是薛阿呆至此,聞是語,則警幻之輩共成粉矣。一笑![周按]據此種批而觀之,蒙府本為全,似乎甲戌本是初文。蒙府本是又經增補,二者顯有先后,未必是鈔者缺漏。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甲側]妙。警幻自是個多情種子。向眾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周按]警幻者,即秦氏化身。警幻教誨寶玉,云是寧榮二公之靈特來囑托。按,二公所托,賈氏家運、子孫之宗族大事也。賈氏子孫由有敬、赦政乃至珍、璉等人在,不告誡于彼,而獨訴于彼孫少婦,有此理乎?即此可悟,可卿身份。另有內在人所未知耳。◎賈氏宗祠在寧府,亦非“偶遇”,總是托詞。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
已來,[周按]
,原抄如是,避諱書法也。已來是當時寫法。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者。[甲側]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周按]庚本做保玉。細思之,寶玉原諧保育之音義。故此處偶然逗露文心隱秘處,非是一般誤筆可比。稟性乖張,生情詭譎,[周按]生情是原筆。雖聰明靈慧略可玉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道。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甲側]二公真無可奈何,開一覺世覺人之路也。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甲側]一叚敘出寧榮二公,足見作者深意。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覺雙]細玩此句。名為群芳髓。”[甲側]好香。[甲眉]“群芳髓”可對“冷香丸”。寶玉聽了,自是羨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來。寶玉自覺香清味異,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還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甲側]隱哭字。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
、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蒙戚雙]是寶玉心事。壁上亦有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甲側]女兒之心,女兒之境。無可奈何天。[甲側]兩句盡矣。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是此等處。可知皆從無可奈何而有。[蒙戚雙]女兒之境,兩句盡矣。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種情大士,[周按]種情,由情種轉化活用而來,詞新而味長。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周按]友人指出:大士,湘也。仙姑,黛也。金女,釵也。菩提,妙也。此隱全書四大女主角。此論頗有思致。少刻,有小嬛上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肴饌之勝。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洌,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是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甲側]與千紅一窟一對。隱悲字。寶玉稱賞不迭。飲酒之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的《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辟鴻濛……[甲側]故作頓挫搖擺。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甲墨眉]此語乃是作者自負之辭,然亦不為過談。[周按]以上正文十三字加墨點,與墨批出一手。必有生旦凈末之別,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 [甲側]三字要緊,不知誰是個中人?寶玉即個中人乎?然則石頭亦個中人乎?作者亦系個中人乎?觀者亦個中人乎?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后聽其歌,翻成嚼蠟矣。”[甲眉]警幻是個極會看戲人。近之大老觀戲,必先翻閱角本,目睹其詞,彼聽彼歌,卻從警幻處學來。說畢,回頭命小嬛取了《紅樓夢》的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揭開,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甲眉]作者能處,慣于自站地步,又慣于擅起波瀾,又慣于故為曲折,最是行文秘訣。
第一支,《紅樓夢》引子 開辟鴻濛,誰為情種?[甲側]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周按]曲子款式相近,襯句三字乃曲子精華所在。參看第二十二回論《山門》“一任俺”三字之批。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周按]寂寞時三字于此千斤力量,形音義都勝改寂寥時。后筆連三個三字名皆平出,避與下“寂寞林”相重也。試遣愚衷。[甲側]愚字自謙得妙!因此上,演出這[周按]程本為那。一這一那,一真一偽,宗旨意度,區以別矣。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甲眉]懷金悼玉,大有深意。[甲雙]讀此幾句,翻厭近之傳奇中,必用開場付末等套,累贅太甚。[周按]此是甲戌本首次出現雙行夾注批。◎全是托詞。警幻,卻是作者自詠。
第二支,終身悞[周按]悞,雪芹原字,著重自悞耽擱之意。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周按]“金玉”“木石”之真解,須待第三十一回之后方可逐步得明。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周按]美中不足,直與楔子四百字逸文相呼應。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甲眉]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
第三支,枉凝眉[周按]凝眉,佇望期待之義,人多誤為顰眉以至扣實為黛玉一人,大失原旨。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周按]須化二字據甲戌本原書原筆,后遭濃墨筆描改為虛話。心事者即樂中悲曲之兒女私情。舊時男女私心愛慕而不敢宣言者也,如何又有虛話之可云,此妄改絕不可從。蓋此種暗懷于內心之私愿,曾遭變故與阻力而難于遂心之謂也。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周按]以一個是……一個是對舉,俗習誤認此乃一男一女之謂,不知引子早言“懷金悼玉”是一部大綱。此種筆法,可參看第二十八回唱曲,“兩個冤家,都難丟下”等之佳例,自然可悟。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周按]依曲律,此為七字平起句,秋流冬盡春流夏,加兩個到為襯字也。此“盡”字應溯源《繡襦記》,鄭元和《蓮花落》:一年冬盡,不覺又是一年家春啦也么咳咳。當時婦孺皆能歌之。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甲側]自批駁,妙極!但其聲韻凄惋,竟能消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甲眉]妙!設言世人亦應如此法,看此《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甲墨側]此結是讀“紅樓”之要法。因又聽下面唱道:
第四支,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遙。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甲側]悲險之至。
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莫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命,[周按]窮通皆有命,命字是眼,即英蓮有命無運之命。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蒙戚雙]探鄉〔卿〕聲口如聞。
第六支,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甲側]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周按]這是夫子自道,不可含渾讀過。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蒙戚雙]堪與湘鄉〔卿〕作照。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甲眉]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
第七支,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甲側]妙卿實當得起。才華阜比仙。[周按]阜,富也。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甲側]絕妙曲文,填詞中不能多見。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甲側]至語!過潔世間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周按]雪芹令祖楝亭詩,屢用骯髒與風塵字,最佳之例即詩集卷一《詠次山藏劍》,其全篇云:琉璃匣內泊無形,屈蠖龍身自杳冥。徒手力余骯髒,明眸相顧益娉婷。一揮舉世頭俱白,留待吾徒鬢尚青。澒洞風塵少年事,好將寶氣護文星。骯髒俱仄聲,讀如“慷葬”,義即不屈。風塵,行路飄泊之詞。好一似,無瑕美玉遭泥陷。[周按]美玉是原筆。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第八支,喜冤家 [蒙戚雙]冤家上加一喜字,真新,真奇!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的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周按]原語是說后文孫紹祖貪婪構陷,誣害賈家,所以為中山狼者在此。豈一淫徒而已哉。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甲側]題只十二釵,卻無人不有,無事不備。
第九支,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蒙戚雙]此休〔比〕恰甚。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甲側]末句開句收句。[蒙雙]喝醒大重〔眾〕,是極。
第十支,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側]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靈空。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半世心。[周按]“意
”,諸本作“意懸懸”,今獨取楊藏、己卯本作“意
”,理由有二:一,楊藏本抄寫年代最早,若本來也作“懸懸”,則楊本之抄手豈能去另換這個罕見的僻字,絕無此理。二,
,本義為強也。“
”為倔強貌。按,此強應讀去聲,即“犟”,乃倔強之意也。如以現代語譯之,即不服氣、不認錯、不退讓、不服輸等意。據脂硯齋批語中透露,曹雪芹真本八十回后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這一回目,此“強”正合“
”之本意。合而觀之,方知“
”字十分冷僻,識者甚少。又因形草書字形訛變,抄手遂誤以為是“懸”字了。此外,尚可參考“齗齗”一詞。“齗齗”者是露齒竭力爭辯之意也,也有不服氣、不認輸等意,與“
”之詞意頗有類似之處,再加“
”正好也讀平聲,與“齗齗”全同,故解者以為“
”與“齗齗”音意皆同,有互相借用之理。慭,義為憂也傷也。慭慭,義與龂龂通,見于古史籍。龂龂,倔強也,即不相下,不退上之意態。此語正寫鳳姐平生好勝要強,不肯認輸之性情,其為家事竭力支撐,實有知其不可為而與命爭之意志。雪芹滿懷嘆惜,用字精極。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甲側]見得到。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甲眉]過來人睹此,寧不放聲一哭![戚雙]見得到,是極,過來人睹此,能不放聲一哭!
第十一支,留余慶 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銀錢上,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第十二支,晚韶華 鏡里恩情,[甲側]起得妙!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帶簪纓,氣昂昂頭帶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第十三支,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甲側]六朝妙句。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榮玉,[甲側]深意他人不解。[周按]榮玉,指榮府之寶玉,脂硯最愛惜寶玉,處處為之回護。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甲側]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
第十四支,收尾,飛鳥各投林[甲側]收尾愈覺悲慘可畏。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甲側]二句先總寧榮。[戚雙]二句總寧榮,與樹倒猢猻散作反照。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照應。[周按]照應,非因果報應之迷信俗義,宜細玩,此句疑指妙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合聚皆前定。[周按]分離合聚,早伏下后文有二人重逢復合之事跡。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甲側]將通部女子一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甲側]又照看葫蘆廟。與樹倒猢猻散反照。
歌畢,還又歌別曲。[甲側]是極,香菱、晴雯輩豈可無,亦不必再。[周按]警幻明言新制《紅樓夢》十二支,亦無正曲之名,故以別曲為是。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蒙戚雙]自站地步。因嘆道:“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曲,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妍娬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甲側]難得雙兼,妙極!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物紈袴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污。[甲側]真極。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蒙戚雙]色而不淫四字,已濫熟于各小說中,今卻特貶其說,批駁出矯飾之非,可謂至切至當,亦可以喚醒眾人,勿謂前人之矯詞所惑也。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之所致也。[甲側]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甲側]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蒙戚雙]不見下文,使人一驚,多大膽量,敢如此作文。[甲眉]絳蕓軒中諸事情景,由此而生。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懶于詩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冐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甲側]說得懇切恰當之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叚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甲側]二字新雅。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甲側]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闥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故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 [甲側]妙,蓋指薛林而言也。[周按]誰是能兼釵黛二人之美者,假擬乎?隱有實指乎?令人遐思。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領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今而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經濟之道。”[蒙戚雙]說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說畢,便秘授以云雨之事,[蒙戚雙]這是情之末了一著,不得不說破。推寶玉入帳。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蒙戚雙]如此方免累贅。數日來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那日警幻攜寶玉、可卿閑游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蒙戚雙]略露心跡。狼虎同群,[蒙戚雙]兇極!試問觀者此系何處?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梁可通,[甲側]若有橋梁可通,則世路人情猶不算艱難。[蒙戚雙]若有橋梁可通,則世路人情猶不算艱難,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謂善于讀矣。寶玉正自徬徨,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甲側]機鋒。[覺雙]點醒世人。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蒙戚雙]可思。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蒙戚雙]看他忽轉筆作此語,則知此后皆是自悔。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攛出,直撲而來。唬得寶玉汗如雨下,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我們在這里!”[蒙戚雙]接得無痕跡,歷來小說中之夢,未見此一醒。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嬛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蒙戚雙]細,又是照應前文。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 [甲側]云龍作雨,不知何為龍?何為云?何為雨?[戚雙]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頭不著,云龍作雨?不知何為龍?何為云?又何為雨矣?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沒人知道,他如何從夢里叫出來?”[周按]甲戌本至此句止。程本此句下有:正在不解,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訴?千古情人獨我知。[周按]一場,符平仄音律,獨我知極佳。
[戚回后]將一部全盤點出幾個,以陪襯寶玉,使寶玉從此倍偏,倍癡,倍聰明,倍瀟灑,亦非突如其來。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筆妙人。
[回后評]上文第四回本意只為交待薛家寶釵、香菱二人如何入都入府之緣由,并引出一個護官符,如此而已。只因事涉官場,筆墨未免陳俗,境界平平。作者似有自覺,故于本回全力挽轉,出以特奇之大筆撰此《石頭記》一回奇文。
雪芹之書定名本是《石頭記》,世人卻多稱之《紅樓夢》一名。《紅樓夢》何義?原來也只是寶玉在秦氏房中做夢之隱語。是故《紅樓夢》曲文十二支先已總括全書的重要內容,預為十二釵之命運結局設下伏筆,而用其曲文之名《紅樓夢》以代全書之稱,亦無不可。
《紅樓夢》曲文正題十二支加以引子與結尾,共十四支。觀其引子,實乃作者之自述,道出在何等處境與心情之下,不得已而撰此一書。曰奈何、曰傷懷、曰寂寞,明明白白,毫無掩飾。作者自表之后,方是正文。正文中又分人物角色之自云與作者代言兩種身份、口吻。如元春之曲文,自云也。如鳳姐之曲文,代言也。代言者,即包含評論、褒貶,如《樂中悲》之隱湘云,如《世難容》之隱妙玉,皆其良例。讀者自可尋辨。
警幻云她原是欲到榮府去迎接絳珠,卻遇寧榮二公之靈,引出一大段文字。然此處卻有三疑:一,路遇寧榮二公之靈與去接絳珠兩者毫不矛盾,即與二公談話之后,畢竟是否將絳珠接來,此一要點,書中卻無只字交待,此一大疑點也。二,若謂絳珠即指黛玉,則何以又特出兼美之人與寶玉夢中相會。兼美即釵黛二人而非絳珠也。此第二可疑之點也。三,寶玉進入秦氏房中,首先入目者即《海棠春睡圖》。按海棠春睡本是楊貴妃之典故。今書中海棠與湘云相關,楊貴妃又與寶釵相關,二者卻與黛玉無涉。是則警幻所迎來者究是何人,仍不可解。此可疑者三也。
細玩警幻對寶玉之言,全為引出“意淫”二字,而她對“意淫”之解釋又全為呼應《紅樓夢》引子中第一句:開辟鴻濛,誰為情種?后云寶玉之為人與皮膚濫淫之輩不同,天生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故批書人點明,此種癡情即以情體貼他人之意,亦即全書大旨談情之本義也。
通部書寫寶玉之為人,譏貶嘲謗是其主調。觀其用語即愚頑蠢劣,全不離此等字樣。然于第二回賈雨村口中已謂不然,他首先揭示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是則,聰明靈秀四字正與愚頑蠢劣為對。至本回忽又言警幻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此八個字全出讀者之意表,令人一驚。我謂若是作者欲寫他人張三李四,或贊或貶,不妨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又何必作此曲曲折折,層層次次之特筆乎。即此可知,此書全是自況、自寓、自敘之本旨也。其實所謂自傳說者,具眼讀者一望可悟,本不待考證瑣瑣然后方可知耳。但世人具眼通靈者卻未必甚多,于是橫生別論,紛紛滋擾,若是作者見之,定發一笑耳。
若謂作者是寫夢境,故文詞迷離恍惚,似覺有理。然寶玉忽于夢中喊出可卿一名,而秦氏聞之,心中詫異,我的小名,從無人知,他卻如何得曉。請看,明明白白,確確鑿鑿,豈是迷離恍惚之可比。既如此,此一難猜之謎又當何解。昔日我已疑之,今忽偶得一悟,賈母舊年大丫嬛中本有可人一名,至第四十六回鴛鴦回憶時說及已死去的可人,然則此可卿莫非即可人之敬稱或愛稱耶。
“飛鳥各投林”應與后回秦可卿托夢中驚人之語合看,方能得其意味。蓋飛鳥因食盡方各自投于有食之林,即“樹倒猢猻散”之另一比喻也。其關鍵總在一個各字上。試看秦氏之言詞“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即可悟此“各”字之重要為何如矣。然后再看曲文“家亡人散各奔騰”之“各”字,又如小紅亦說:不過三五年,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再次重復了“各”字。請看作者講這各字是如何再三再四地點破不已。此即雪芹用以突出全書后半部悲歡離合、炎涼世態之大悲劇結局的重要筆法。
觀此回凡敘至看聯、看冊、看曲文,其引出正文之語句,原甚簡單之事,而竟百般變化,無一本相同,可謂奇極。試思同一作者,意匠經營,豈有在此等最瑣屑無關處大費周章之理。更奇者竟連出“其云”之語,則中間又實空一字,此皆萬不可通之文理也。因悟雪芹屬稿時,情勢各有不同,詩聯曲判之類,他只指撰韻正文,至于其他瑣屑,空而不遑書,皆留待脂硯齋等助者聯綴之,故成此異相耳。
讀書至此,方知《紅樓夢》原是詩聯曲詞并稱,紅樓一夢借為全書之異稱。紅樓,本富家繡閣瓊閨之代詞,原不必拘看紅字與樓字。即如此時寶玉入夢處,只是秦氏所居精美臥室,既非紅色,亦無層樓。也僅是取之花落水流,詩意畫境而已。此即中華文化傳統之特殊表現方式也。《紅樓夢》曲聯賦于文筆稱妙絕,詞意悲險勝于書內詩詞諸作。
欲覓求大概,只可憑各人之學力悟力感受領會,正因如此,方有紅學之學科出現于民國時期,與一般小說文藝理論評賞之事,混為一談,而昧者往往不知區別,于是糾結爭執,不可罷休矣。正如作者祖父曹楝亭自評:吾曲第一,詞次之,詩又次之。然文化素養不足者難辨。于此道中小說其既是幻境夢境,判詞曲文等俱是半隱半顯,有其之神秘性。又非一時能解,須待讀至卷盡方知。而不幸后半佚毀,遂多揣測難定之。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一畝薄田足可度日的姥姥,忍恥扣響了富兒門。甲戌本此處有一眉批: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關非泛寫,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
此回經典語: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每一句之后脂硯齋皆評一句:罵死!

黛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