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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周按]正文有“胡亂判斷了此案”,批語有“是以故意用葫蘆僧非亂判等語”,自以亂判二字為正。

[蒙戚回前]陰陽交結變無倫,幻境生時即是真。秋月春花誰不見,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點勞牽戀,可意偏長遇喜嗔。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

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周按]絕句透露身份,乃脂硯后重要批家,意出佟氏。

題曰:

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周按]此詩楊蘇本獨存。◎此詩至關緊要,疑又出芹脂二人外方能有此感悟癡誠的境界。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來人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語。[蒙側]又來一位,寶釵將出現矣。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子李氏房中來了。[蒙側]慢慢度入法。原來這李氏,乃賈珠之妻。[甲側]起筆寫薛家事,他偏寫宮裁,是結黛玉,明李紈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雖然亡夫,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已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側]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甲側]未出李紈,先伏下文李紋、李綺。[周按]可知清代婦女讀書風氣。此讀書,并非一般識字之義,今之所謂文化程度與修養都是很高的。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兒無才便有德,[甲側]有字改的好。蒙側]確論。[周按]按古來成語“女子無才便是德”,今特換一字,變成女子無才便有德,使女子之才與德更加對立,此即作者感嘆當世一味宣揚女子偽道德而竭力泯沒其才華之特筆,語似新巧,意則沉痛。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傳罷了,[周按]雪芹《石頭記》一書,乃是十二釵列傳,即他自己獨創的賢女傳是也。卻只以紡績針指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周按]紈之取名,亦即紡績女工上的事情。[甲側]一洗小說巢〔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周按]賈珠之妻名紈字宮裁,此蓋暗用宮中以齊(古齊國,今山東)紈(最輕、最薄之高級絹類織品)做團扇之典故,故字宮裁。是李紈于皇家選秀女之事曾有某種經歷,隱約透露于字句間。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蒙側]反有此等文章。且身處于膏粱錦繡之境,[甲側]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蒙側]此中不得不有如此又〔人〕。天地覆載,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外則陪侍小姑等針繡誦讀而已。[甲側]一叚敘出李紈,不犯熙鳳。今黛玉雖萍寄于斯,日有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馀者也就無庸慮及了。[甲側]仍是從黛玉身上寫來。以上了結住黛玉,復找前文。

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蒙側]非雨村難以了結此案。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問原告,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系拐子所拐來賣的。[周按]拐賣幼女,以供富家選婢女作妾。一部《石頭記》,專寫旗家宦室女兒不幸命運,而拐子則當時以婢妾爭勝風氣之產物也。由此同見端倪。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甲側]所謂遲則有變,往往世人因不經之談,誤卻大事。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那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蒙側]一派世境惡習,活現。眾豪奴將小人的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蒙側]悲夫。千古世情,不過如此。望太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兇,以救孤寡,先主感戴天地之恩不盡。”雨村聽了大怒道:[蒙側]偏能用反疊〔跌〕法。“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未發簽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簽之意。[周按]君主專制時代,凡富貴之家犯案,審案官并非先審主家主犯,而是先審其家管事之重要仆人。且仆人亦可代主伸冤報案。不止如此,更有官府不便嚴處主犯而以奴仆為替罪羊者。◎門子即地方官衙中之一種差役。而書文竟言門子不令知府太爺如何如何,此“令”字可與第二回冷子興“令”賈雨村如何如何合看。既門子可以“令”府太爺,則熙鳳自可“命”賈璉,參看后文便知。故脂硯也可“命”芹溪,見十三回批語。雨村心中甚是疑怪,[甲側]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側]請看見〔衍〕文字遞出第〔遞〕轉,閑中皆是要筆。[周按]疑怪是原文。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使從者皆退去,只留下門子一人伏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甲側]語氣傲慢,怪甚。[蒙側]似閑語,是要人。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側]剎〔刺〕心語,自招其禍,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了?”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甲側]余亦一驚,但不知門子何知,尤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到還輕省熱鬧,[甲側]新鮮字眼。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甲側]一路奇奇怪怪調侃世人,總在人意臆之外。[周按]著墨不多,調侃雨村,調侃葫蘆廟假僧人,可知作者于書中多次謗僧罵道,意在揭示假出家修道人,而非真于釋道兩家有所不然也。清涼景況,輕省熱鬧皆是調侃事態,嬉笑文章。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甲側]妙稱,全是假態。又讓坐了好談。[甲側]假極。他道:“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甲側]全是奸險小人態度,活現活跳。二則此系私室,[蒙側]如此親近,其先必有故事。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雨村因問:“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有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甲側]可對聚寶盆,一笑![甲側]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甲側]余亦欲問。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甲側]罵得爽快。[蒙側]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甲側]可憐可嘆,可恨可氣,變作一把眼淚也。[蒙側]快論!請問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甲側]奇甚趣甚。如何想來。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抄寫的明白,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甲側]忙中閑筆用得好。[蒙側]可憐伊等始祖。石頭亦曾照樣抄寫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蒙戚雙]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總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父為子隱,群小迎合,雖暫時不沾禍綱,而從此放膽,非破家滅族不已。哀哉!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豐年好大雪,[甲側]隱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鐵。紫微〔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玉〔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在籍。[周按]護官符四家次序流行本皆作賈史王薛,今以甲戌本之次序為正。

雨村猶未看完,忽聞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甲眉]妙極!若只有此四家,則死板不活。若再有兩家,又覺累贅,故如此斷法。雨村聽說,忙整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甲側]橫云斷嶺法,是板定大章法。細問這門子,“這四家皆連絡有親,[蒙側]此四家不相為結親,則無門當戶對者,亦理勢之必然。既結親之后,豈不照應,又人情之不可無。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甲側]是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薛’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系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甲側]斯何人也!死鬼買主,也深知道。[蒙側]放膽一說,毫無避忌。世態人情,被門子慘〔參〕透了。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甲側]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蒙側]我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周按]馮淵乃序幕中人物,本非正文,其幼失父母,亦非情節中要點。而批書人一見此文,即便觸動深悲大痛,何也?若知脂硯者即是書中湘云,則恍然而悟,豁然貫通。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甲側]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的丫頭,[甲側]善善惡惡,多從可巧而來,可畏可怕。偏偏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接交男子,[甲側]諺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個了,[甲側]虛寫一個情種。[蒙側]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了薛家,[蒙側]一定情即了結,請問是幻不是?點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周按]夢幻情緣,知而未醒,正所謂“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見第四回蒙戚總批)。此乃是書中后文寶湘二人一段大心事、大經歷,亦即歷史真事中芹脂二人一段大心事、大經歷。他意欲要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去。誰知道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蒙側]有情反是無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了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不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側]妙極!人命視為些些小事,總是刻畫阿呆耳。[周按]以上五條是春秋筆法。是諷刺時事。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甲側]問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蒙側]當心一腳!請看后文,并無蹴動。他就是葫蘆廟傍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小名喚英蓮的。”[甲側]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周按]雪芹用罕字,作動詞。罕是納罕驚奇之意。“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蒙側]聞得只說一曾〔層〕,并無言及要姣杏自道子〔之〕語。非作者忘懷,欲寫世態,故作幻筆。卻如今才來賣呢?”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女兒,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周按]頑、玩二字有別,玩是玩賞、玩味義,不與頑耍、頑笑同,書中尚存此別。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了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甲側]寶釵之熱,黛玉之怯,悉從胎中帶來。今英連〔蓮〕有痣,其人可知矣。[周按],口語如此。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雙]作者要說容貌勢力,要說情,要說幻,又要說小人之居心,豪強之脫大,了結前文舊案,鋪設后文根基,點明英蓮,收敘寶釵等項諸事,只借先之沙彌,今日門子之口,層層敘來。真是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一時轉動,毫無遺露。可見具大光明者,故無難事,誠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側]可憐!萬不教說,[蒙側]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見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就哭了,只說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蒙側]寫其心機,總為后文。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周按]相看,第二字輕讀,特指議婚雙方設法親見男女本人,觀其容止,以定可否。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蒙側]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機會可以跳出者,與英蓮同聲一哭。[周按]試思此一批語,何等心情,何等抱負。英雄,異于世俗庸常之謂,乃是自許,所遭所遇,巨痛深悲,觸文即發。后又聽得馮公子三日后才娶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道,‘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嬛相看。況他是絕風流之人品,家里頗過得,素習最又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蒙側]良人者所望而終身也。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甲側]可憐,真可憐。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的事,[甲側]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蒙側]天下同患難者,同來一哭。第二日,他偏又賣與了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甲側]世路難行錢作馬。[蒙側]使錢如土,方能稱霸王。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甲側]為英蓮留后步。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甲眉]又一首《薄命嘆》,英、馮二人一叚小悲歡幻景,從葫蘆僧口中補出,省卻閑文之法也。所謂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馮淵作一開路之人。[周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楔子四百字逸文中語也。既明批語所指,亦證逸文之真。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周按]此處多情,指的男子,可與標題詩“眼底物多情”對看。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這叚事來。[蒙側]馮淵之事之人,是英蓮之幼〔幻〕景中之癡情人。這薛家總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蒙側]點明白了,直入本題。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甲眉]使雨村一評,方補足上半回之題目,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愈〈中〉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周按]此批于了解作者筆法至關緊要。寫黛玉繁中愈繁,令人相對不厭,觀之不足,豈所謂繁中虛乎?遲至二十回后始出湘云,大片空白,省中愈省,卻如其人早至,如逢故人,豈所謂省中實乎?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翻成個沒主意的人了?[蒙側]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老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見賈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甲側]可發一長嘆,這一句已見奸雄全是假。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甲側]奸雄!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甲側]奸雄。豈可因私而廢法。[甲側]奸雄![蒙側]良明不昧勢難當。是我實不能忍為者。”[甲側]全是假。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周按]大道,意味深厚,此門子是佛門出身,其口中恰合身份見識。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蒙側]誤盡多少蒼生。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甲側]近時錯會書意者,多多如此。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蒙側]說了來也是一團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甲側]奸雄欺人。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是自然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將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無名之癥,[甲側]無名之癥,卻是病之名,而反曰無。妙極![周按]無名之癥,批語明文呼應。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 [周按]依句法,原失一字,今以符號志之。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馀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馀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周按]燒埋之費,乃雍正時新制。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了這個銀子,想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伏口聲。”[蒙側]一張口就是了結,(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結,真是不凡之筆。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說話。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甲側]因此三四語收住,妙極!此則重重寫來,輕輕抹去也。雨村便徇情罔法,胡亂判斷了此案。[甲側]實注一筆,更好!不過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細寫?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甲眉]蓋寶釵一家,不得不細寫者。若另起頭緒,則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帶敘出英蓮一向之行蹤,并以后之歸結。是以故意戲用葫蘆僧亂判等字樣撰成半回,略一解頤,略一嘆世,蓋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之閑文耳。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說話了。[甲眉]又注馮家一筆,更妥。可見馮家正不為人命,實賴此獲利耳,故用亂判二字為題。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征〔微〕辭耳。但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頭記》之正文。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甲側]隨筆帶出王家。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甲側]瞧他寫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周按]樂業,是原用詞語。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甲側]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甲側]又伏下千里伏線。[甲側]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云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蒙側]口如懸河者,當于出言時小心。[周按]充發,即俗言“充軍發配”之遣發犯人至極邊遠處服役,饑寒困苦不可勝言,蓋僅次于處決之重刑也。觀脂批,可悟原書后文此門子尚有報信情節。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甲側] 本是立意寫此,卻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出亂判一叚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卻淡淡寫來。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蒙側]為書香人家一嘆!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蒙側]愛〔受〕病處。富而且孤,自多溺愛。孟母三邊〔遷〕,故難再見。遂致老大無成。且家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字表文龍,今年方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甲側]這句加于老兄,卻是實寫。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馀事體,自有舊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蒙側]非母溺愛,非家道殷實,非節度,榮國之至親,則不能到如此強霸。富貴者其思之。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甲側]寫寶釵只如此,更妙!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甲側]又只如此寫來,更妙!自他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周按]此世宦,實指皇室包衣籍,世代為奴仆,非一般仕宦義。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之入學陪侍,[周按]書中明文言及寶釵此來原為待選,而后文絕未再提一字。論者蓄疑久矣。按此事之關系重點在于宮主、郡主四字。蓋宮主與公主不同。公主者只指在位皇帝之女,而宮主者是指皇帝之后妃等人。蓋皇帝之妻妾有皇后、皇貴妃、貴妃、庶妃、嬪妃、貴人等級別,而宮中太監口中卻統稱主兒、主位。郡主則為皇家同宗諸王之女。故為宮主選秀女者是皇帝宮中之事,為郡主選秀女者則是諸王府之事。如是,則寶釵之待選者究為皇帝之秀女,抑或王府之秀女尚不可知,此中即隱藏許多不便明言之事故,遂成疑案。后文湘云酒令中有“雙懸日月照乾坤”之句,與此大有關聯。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甲側]一叚稱功頌德,千古小說中所無。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識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蒙側]我為創家立業者一哭!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蒙側]有制〔治〕人,無制〔治〕法。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那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甲側]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家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托囑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蒙側]破銷不顧業已之事,業已如此,到〔倒〕是走的妙。人命官司一事,他卻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銅,[周按] 臭銅,造語極妙。沒有不了的。[甲側]是極!人謂薛蟠為呆,余則謂是大徹悟。在路不記其日。[甲側]更妙!必云程限,則又有落套。豈暇又記路程單哉![周按]此批與后批之年表如此寫亦妙,異曲同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蒙側]天下之母舅,再無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甲側]寫盡五陵心意。[蒙側]寫不肖子弟如畫。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甲側]陪筆。或是你姨爹家。[甲側]正筆。他兩家的房舍,極是方便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周按]能著住下,權且簡便安置。參看第三十二回且在別處能著使罷,有將就省儉之意。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蒙側]好游蕩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慣會說此等語。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塊的奔了去,[周按]一窩一塊,俗語。豈不沒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稍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舍,豈不使人見怪?[甲側]閑語中補出許多前文。此畫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卻知道,[甲側]知子莫如父。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蒙側]用為子(弟)不得放蕩一逼,再收入本意。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的。[甲側]寡母孤兒一叚,寫得畢肖,畢真!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甲側] 薛母亦善訓子。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忸不過的,[蒙側]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才放下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親戚來往,[甲側]大家尚義,人情大都(如)是也。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蒙側]開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媳婦女兒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來。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了,忙又治席接風。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甲側]好香色。一所十來間白空閑,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甲眉]用政老一叚,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甲側]老太君口氣,得情。大家親密些等語。[甲側]偏不寫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束些兒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縱性惹禍,遂連忙道謝應允。[蒙側]父母為子弟處每每如此。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用供給,一概都免卻,方是處長之法。”[甲側]作者題清,猶恐看官誤認,今之靠親投友者一例。[蒙側]補足。真是一絲不漏。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任從其愿。從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舍,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和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著棋,或做針黹,到也十分樂業。[甲側]這一句,襯出后文黛玉之不能樂業。細甚,妙甚![甲眉]金玉如見,卻如此寫。虛虛實實,總不相犯。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約拘緊,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計。[甲側]交代結構,曲曲折折,筆墨盡矣。誰知自在此間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蒙側]膏梁〔粱〕子弟每習成的風化,處(處)皆然,誠為可嘆。漸漸無所不至,到引誘的薛蟠比當日還壞了一倍。[甲側]雖說為紈袴設鑒,其意原只罪賈宅,故用此等句法寫來。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甲側]八字特洗出政老來,又是作者隱意。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大小事體,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下棋而已,[戚雙]其用筆墨何等靈活,能足前搖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謂水到渠成,不勞著力者也。余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另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蒙側]即(給)作姨父的開一條生路。若無此叚,則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則不成為姨父矣。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戚回后]看他寫一寶釵之來,先以英蓮事逼其進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輾轉相逼來,且加以世態人情隱躍其間,如人飲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

[回后評]雪芹著書以通部旨意而言,是大旨談情。以情節故事而論,則是悲歡離合,炎涼世態。是故《石頭記》一書原非有意干涉政治。但東西兩府群釵眾女家亡人散,緣由何在,又不能不令讀者略窺其真相,是即開卷所謂“將真事隱去”是本意。今觀護官符四家之姓氏曰:賈、史、薛、王。如以雪芹慣用諧音手法推論之,似即假史血王。殆指雍正篡位后,將康熙皇帝實錄全部刪改,六十年間之豐富史跡致成有清一代卷數最少的皇帝實錄,故謂之假史。而雍正之得以奪位,全憑殺戮諸王之殘酷手段,此又“血王”之諧音本義也。

賈不假指歷史素材中之曹家,史指歷史素材中之李家,雪指年羹堯家,豐年之年即年姓本字,王指佟家,證據有三:一,原注都太尉統制指其文義為武職最高官位,在清代相當于此職者為步兵統領九門提督,而此職即隆科多(佟姓,雍正之舅舅,人稱國舅)。二,龍王之龍諧音隆。三,東海缺少白玉床此句首尾二字為東床,即貴婿之別稱,而佟家正是世代與皇帝互為兒女親家。由此三證,書中的王家與隆科多當時職位正相吻合。

以文筆論,本回實非作者出色之篇章,因其內容之鄙俗,故亦無高雅之筆墨可求,但敘事之際終覺不免有過于瑣碎累贅之處。

賈雨村原非端人正士,而關系于賈府之興衰聚散者最為重要。開卷以后,林、薛、甄三女兒之入府,全由他一人之線索而貫串之構成,因緣之奇致,已可想矣。日后種種不難推想。如陷害石呆子而獻媚于賈赦,其行為人品可知。如他又是寶玉的第一賞識知音重者,入府必請見寶玉亦為討好賈政。雨村討得了恩人甄士隱之丫鬟嬌杏,滿意之。此后從未見他關注于恩人之愛女英蓮(香菱)哪怕一字一句也好。則此人之忘恩負義又可知矣。寫好人即一切皆好,壞人即一切皆壞。人間萬象遠非如此也。再如他又是黛玉的啟蒙世師,然則他給黛玉的影響又是什么?應如何置評?吾輩讀者,敢自封且信全讀懂了雪芹之本意乎!故魯迅先生謂雪芹打破歷來小說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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