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察兵叫陸一川,20出頭,他是年前專程從老家壩子營跑來投奔沈猛子的,算是個性情中人,念過書,有文化,還跟著壩子營的拳師王鐵臂學過些拳腳,沈猛子試過,小伙子身手不錯,反應快,當偵察兵是塊好料。
陸一川又將偵察到的情況復述一遍,沈猛子突然問:“過了紅水溝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只眼數過,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總共加起來有350人。”
“一個一個數的?”沈猛子又問。
“嗯!”陸一川回答得很堅定。沈猛子相信,陸一川沒說謊,單憑了陸一川,是絕沒這個本事的,他來部隊才三個月,能摸清山勢和方向就不錯了,另一位偵察兵四只眼卻有這個本事!四只眼是72團資格最老的偵察兵,雖然只有22歲,跟著沈猛子槍林彈雨里,卻混了有八年時間。八年里,他的那雙鷹眼越來越銳利,還有那雙神奇的耳朵,能貼著地面,不用眼,憑地面的動靜就能聽出對方大約有多少人。
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是劉米兒的兩支精銳,號稱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時的“紅粉團”,劉米兒手下,就這兩股人馬厲害。這就有了疑點,就算劉米兒要偷襲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營就足矣,用不著把家底子全押上。從72團進駐華家嶺到現在,劉米兒壓根就沒拿他沈猛子當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蘭龍身上。上次她還說:“我劉米兒跟你無冤無仇,跟共產黨也無冤無仇,你占你的華家嶺,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過紅水溝,咱們就是朋友!”為什么她要在這個時候派人越過紅水溝,難道?
沈猛子腦子里剛冒出一個念頭,又匆忙搖頭排開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會不會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聯手?”老亂插了一句。
“不會吧,年前他們還在女兒河干過一仗。”沈猛子猶豫道。
“此一時彼一時,年前日本人離咱遠,眼下小鬼子快要打過馬兒山了。小鬼子一來,啥變數都有。”老亂道。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眼下三方勢力,數我們最弱。如果劉米兒提出跟屠蘭龍合作,屠蘭龍會答應的,把五峰嶺還有華家嶺讓給劉米兒,對屠蘭龍來說,是個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說過,土匪婆不是什么好人,虧你們還一個個夸她。”老亂這人說話向來不分場合,心里咋想,就給你咋往外冒。說錯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丑。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亂:“先不要亂猜,我看形勢沒那么糟,大家還是多想想,怎么對付43旅?”
“咋對付?一個字:拼!”
老亂話音剛落,又有偵察兵闖進來:“報告,43旅往后撤了。”
“什么?”沈猛子猛地轉過身,詫異地盯住個子不高的偵察兵。
“20分鐘前,43旅悄悄從我六營控制的山坡下往后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兒河畔。”偵察兵又說。
“112旅呢,頂上來沒?”沈猛子情急地問。
“112旅按兵不動,目前還沒有往上頂的跡象。”
“繼續偵察!”
“是!”偵察兵一個立正,敬完禮往外走了,窯洞里突然靜下來,幾個人面面相覷,都反應不過來似的。
這個消息太過意外,也太讓人震驚!誰也沒有想到,43旅會在這時候往后撤。剛才被沈猛子壓下去的那個想法再次冒上來,莫非,屠蘭龍也聞到了劉米兒的動靜?
“會不會有詐?”半天,白健江警惕地問出一句。他的一雙獅子眼暴凸著,兩只耳朵兔子一般機靈地豎了起來。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動彈。
沒有人回答他,誰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這仗打得云里霧里,平日那些老套數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會,沈猛子一把抓起軍帽說。
幾個人跟著沈猛子,疾步走出窯洞,朝六營防守區那邊走去。還沒走出百步,就聽到六營長蘭校石的聲音。
“我說大當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說他們會逃,你還不信。”
沈猛子幾個箭步越過去,迎上蘭校石:“情況到底怎么樣?”
蘭校石摘下軍帽,邊擦汗邊說:“茍貴堂那個尿褲子的,哪是我獨立團的對手,這不,龜兒子當孫子了,摸著黑開溜了。”蘭校石的聲音里有一股壓不住的得意。茍貴堂就是11集團軍43旅旅長,最早時候,他跟蘭校石在一個部隊扛槍吃糧。蘭校石說的尿褲子,是茍貴堂剛當兵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真事,當時他們所在的閻長官部跟傅將軍部因一場誤會交了手,雙方槍還沒打響,新兵茍貴堂就尿了褲子,后來還是蘭校石把他背下戰場的。
“老蘭,千萬別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當家的,我蘭校石也不是豬腦子。茍貴堂是確確實實撤了下去,陣地棄了,槍炮也帶走了,不過納悶的是,黃校鋒怎么不頂上來?”
黃校鋒就是112旅旅長,跟屠蘭龍同屬黃埔軍校學生,年紀比屠蘭龍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畢政委那邊有了好消息,只要譚師長背后踹姓屠的一腳,姓屠的一準顧了前顧不了后。”蘭校石顯然是把這突然而至的變故歸結在了畢傳云身上。沈猛子卻不敢抱這奢望,他讓老亂陪蘭校石繼續到前沿陣地密切觀察,自個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當家的,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劉米兒跑來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瞞過白健江,這雙獅子眼,毒啊。不過他還是不敢承認:“真有這等好事,你我燒高香了。”他的口氣似喜似悲。
“我看這事像,要不然,屠蘭龍沒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這次沒說話,心里急著想證實什么,腳步邁得飛快,白健江緊追慢趕,才能跟上。夜色已經很濃了,炮火燒焦的土地上,血腥濃烈到驚人的地步,夜氣挾裹著刺鼻的腥臭還有尸體的腐臭味,熏得人無法呼吸。兩個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腳步顯得比平日都靈活,心情卻比黑夜更沉重。走著走著,沈猛子腦子里,就不可阻擋地閃出一張臉來。
那是一張野性十足的臉,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軍人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豪邁,不只是豪邁,還有森森殺氣。然而,沈猛子又覺得,那張臉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她是個美人呢,沈猛子這么嘆了一聲。自個打十幾歲出來闖蕩,七省四十二縣,一雙腳踩了大半個中國,要說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還沒哪個女人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種下扔不掉的念頭。偏偏一個土匪婆子,倒讓他記住了。不只是記住,這心里,對她還有點……
操蛋!這都啥時候了,心里竟還念著女人!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頭,想把這混蛋想法轟走,誰知,剛才還朦朦朧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張面孔,竟然,竟然瞬間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殺氣后的秀麗,那被久長的刁野染壞了的嫵媚,還有,還有格格笑起來的那份甜脆,以及惡作劇后臉上難得一見的輕松……
邪了門了!
沈猛子終于知道,在這個炮火暫時停息下一聲槍響不知會在何時響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開腦子里這個女人,很難。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來,這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臘月里一個日子,畢傳云跟石潤奉命回旅部匯報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讓他們過個好年,槍火突然間稀松下來。沈猛子將部隊交到白健江跟老亂手上,帶上偵察兵四只眼和警衛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這個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隊伍剛開進華家嶺,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還有溝溝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個米糧山,要說地形最為險要的,就數奇女峰。72團所在的華家嶺,粗看山形不錯,地勢也夠險要,細一品,問題就有了。華家嶺往東,是劉集,由屠翥誠的王牌師12師把守。劉集跟米糧城之間,隔著谷河。谷河是女兒河的一條分支,女兒河從米糧山西脈流來,過劉集時突然分出兩支,一支自西向東,一支自南往北,當地人稱這兩條分支為紅河。五峰嶺和劉集,正好被谷河隔著。如果12師自谷河發動攻擊,43旅再從正面向沈猛子他們發動進攻,華家嶺不但守不住,72團連退的地方都沒。72團所以敢駐守在華家嶺,就是畢傳云畢政委堅信12師會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沒底。沈猛子向來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隊會輕輕松松向別人倒戈,更不相信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別人一個師拿過來。這種神話畢傳云畢政委信,石潤也信,他們信的理由很充分,因為他們有沈猛子這個活樣板。
讓人做樣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誰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畢傳云畢政委的事,跟他沒有關系。他是帶兵打仗的人,生來只相信一句話,槍桿子說話。還有,什么時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沒了退路,是會一頭走到黑的,部隊沒了退路,讓別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獨立團帶到現在,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什么時候都能找好退路。
當然,那次慘敗進而讓312旅收編是個例外,那次他是讓閻長官和屠蘭龍黑了。
這樣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過底,米糧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當家的,沒想你剛到米糧,就看出門道來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糧人,如今他的老父親還在米糧城,但這跟他打屠蘭龍沒有關系。跟沈猛子一樣,白健江也是十多歲離開家到外闖蕩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開始就是正牌軍。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飛機坦克來了,也拿咱72團無奈何。”白健江帶點賣弄地道。
沈猛子聽完,心里有底了。
這十八洞,必須拿下。
單是跟11集團軍干,憑借華家嶺還有五峰嶺,跟他熬一陣子沒一點問題。問題在于,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沈猛子要做的準備,是如何在米糧山跟日本鬼子決一死戰。
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一次,我讓你有來無回!
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冬陽溫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經炮火洗禮過的山脈,第一次平靜而安詳地呈現在他的視野里。沈猛子帶著警衛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內心里講,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蘭龍交戰的,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包括以前跟著傅將軍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亂打一氣。獨獨令他興奮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戰爭的真正含義,認為只要是個男人,只要走上這條道,就該拿起刀槍,義無反顧往前沖。后來他漸漸疑惑,這樣打來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兩樣?無非就是土匪想搶個山頭,稱王,傅將軍他們搶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來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還講個行規,無冤無仇的,不搶。曾經有恩有義的,有恩報恩,有義還義。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見道繞著走。傅將軍們不,他們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紅。昨天還在一起稱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經這么笑話他們。后來又覺自己淺薄,太自不量力,傅將軍們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話?再到后來,他就明白,無論是軍閥、大員,還是占山為王的土匪,其實心底里,都有一個“王”字。這個世界,誰都要稱王,誰都要稱霸,誰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別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鐵馬也好,刀光劍影也好,刀與刀之間拼的,是欲念,是貪,是霸。刀與刀之間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無辜,甚至愚昧。
這樣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時間沈猛子異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槍了,想脫下這身甲,赤條條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種地或者打魚,總之,能把日子打發掉就行。偏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跟白健江一樣,對他這一生,作用很重要。是他幫他打開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門,也是他幫他解開了思想深處捆住自己的那根繩索。那人讓他明白,戰爭就是戰爭,有時候是很不講理的。
自此以后,沈猛子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沈猛子后來的思想進步,跟這個人有直接關系。
這人沒有名字,沈猛子認識他時,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稱他七弟。
沈猛子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七了。
沈猛子一邊想著老七,一邊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實地看看,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想退到這一帶,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還有,白健江說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險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蘭龍和土匪劉米兒為什么視而不見?
沒想,走進第一個洞,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跟著一只野兔跑出來時,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中了劉米兒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