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著櫻花的絢麗和服上披著光亮的秀發，斜插的黃金簪子閃閃發光。服飾雖然不同，但那嬌小的身材、雪白的頸項、沉靜的側臉，正是良秀的女兒。我差一點兒喊出聲來。
一
像堀川大人這等人物，恐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據說，他出生前，其母曾夢見大威德明王立于枕旁?？傊?，他一出生就注定是個不凡之人。他的行事為人，事事與眾不同。看看堀川府邸的規模，多么宏偉、氣派，到底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想象的。此外，坊間傳言，說大人的性格可以媲美秦始皇和隋煬帝，但這都是“盲人摸象”的說法而已。按大人自己的想法，他絕不會把這些榮華富貴放在心上，相反的，他對民間瑣事卻頗有興趣，可以說是一種“與民同樂”的大家度量。
因而，就算遇到二條大宮的百鬼夜行，他也毫不畏懼。甚至有傳言說，那位畫“陸奧鹽釜之景”的著名源融左大臣的幽靈，夜夜出現在東三條河原院，被大人呵斥之后就銷聲匿跡了。大人的如此威嚴，令京城的男女老幼聞名無不肅然起敬，仿佛見到神靈現身，毫不夸張。有一次，大人參加宮里的梅花宴，回府的路上拉車的牛突然發狂，撞倒了一位路過的老人。而那位老人卻雙手合十道：“能被大人的牛撞到，真是榮幸之至?！?
大人一生中這樣的逸事不勝枚舉：在宮廷的宴會上，大人一高興就賞賜下人三十匹白馬；讓寵愛的童子站在長良橋的橋柱上；讓一位得華佗真傳的中國僧人給他腿上的膿瘡做手術。但在這眾多逸事中，最恐怖的要數他府里當寶物傳下來的《地獄變》屏風的來歷。就連平時總是面不改色的大人，在那時都吃了一驚。而我們這些人更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了。其中，侍奉大人二十幾年的我，也從沒見過這樣凄厲的場面。
不過，說起這個故事，首先得從畫這《地獄變》屏風的名為良秀的畫師說起。
二
時至今日，提起良秀，估計也有人記得。當時的畫師無人能出其右，他就是這樣名聲赫赫的畫師。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多歲，是個又矮又瘦、脾氣暴躁的老人。他來大人府上的時候，總穿著一件丁香色的官衣，戴一頂軟烏帽，為人猥瑣，嘴唇猩紅，全然不像老人該有的樣子，像是野獸一樣，讓人心生厭惡。有人說，是因為舔畫筆才染成了紅色，不知是否如此。還有刻薄的人說，良秀舉手投足活像只猴子，還給他起了個諢名叫“猿秀”。
說起猿秀，還有段故事。那時，良秀有位十五歲的女兒在大人府中做侍女，她不像她父親，是位嬌小可人的姑娘，也許因為年幼喪母，小小年紀卻十分懂事、伶俐，很得夫人和其他侍女的歡心。
有一次，丹波國進貢了一只通人性的猴子。喜歡惡作劇的小公子見它模樣可笑，便給它起名叫良秀，府中沒有一個人不樂的。為了取樂，大家見它趴在院中松樹上或躺在宮中的榻榻米上的時候，就會紛紛叫它“良秀、良秀”來捉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兒拿著一封系有梅枝的書信，走過長廊，只見小猴子從走廊盡頭的小門逃了進來，腿部大概是受了傷，爬不上廊柱，只能狼狽地一瘸一拐地逃跑。小公子舉著棍子緊追其后，嘴中叫嚷：“偷橘子的賊，別跑，別跑……”良秀女兒見狀，稍一停頓，那小猴就跑過來抓住她的裙角，不斷哀求。她心中不忍，一手拿著梅枝，一手揮動紫色飄香的衣袖將小猴抱起，向小公子施禮，柔聲道：“公子請饒了它吧，他只是一個畜生呢。”
可是小公子正追得起勁，聞言板著臉，跺起腳來：“不行，它偷我橘子！”
“它是個畜生……”
良秀的女兒微微一笑，再次求情：“再說它還叫良秀呢，和家父同名，父親遭難女兒豈能袖手旁觀呢？”既然這樣說了，小公子也只能饒它一回了。
“既是為父求情，我就饒了它吧。”
小公子不情愿地說了一句，然后扔掉棍子，向廊門走去。
三
自此之后，良秀的女兒就和小猴親近起來。她把公主賜給她的金鈴用紅綢帶系在小猴脖子上。小猴無論何時都陪在她的身邊。有一次，她感冒臥床，小猴就蹲在她的枕邊，一臉焦慮地咬著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再也沒人欺負小猴了，大家都發現它很可愛，最后連小公子都時常喂它一些柿子或板栗。如果哪個侍從敢踢這只猴子，小公子就會大發雷霆。后來，大人聽說了小公子生氣的事情，經常讓良秀女兒抱著小猴到自己面前來，自然聽說了良秀女兒疼愛小猴的事。
“真是個孝女啊，大大有賞?！?
大人當眾賞了她一件紅色里衣。小猴看見女兒手捧衣服謝恩，也依樣向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把大人逗樂了。因此，大人對良秀女兒的寵愛，完全是由于她對猴子的疼愛和她的孝心，而不是世間所說的出于好色。當然，也時常有些風言風語，這些暫且按下不表，留待以后再說。在此要說明的是，大人對畫師那風情萬種的女兒并無非分之想。
話說，良秀的女兒在大人那里得了面子，再加上她原本就心思玲瓏，并未引起其他侍女的妒忌。反而從此之后，她和小猴總是與公主寸步不離，就連公主每次乘車外出游玩，她和小猴也陪伴左右。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說她父親良秀的事。小猴良秀后來漸漸得到大家的喜愛，但是良秀本人卻依舊被人厭惡，被叫做“猿秀”。不僅在府中，有位橫川高僧一提起良秀就像見鬼一樣，神色大變，心生厭惡（有傳言稱，良秀畫過高僧的漫畫，這也許是無稽之談，并沒有確鑿證據）?？傊?，他的壞名聲傳得很廣。不說他壞話的，只有幾個畫師朋友，以及見過他的畫沒見過他人的人。
其實，良秀不但外表丑陋，為人還有很多令人生厭的怪癖，不招大家待見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四
說起他的脾氣，就是吝嗇、貪婪、不知羞恥、懶惰、唯利是圖……其中最甚的是傲慢無禮，無時不以當朝第一畫師自居，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倘若只在繪畫方面如此倒也罷了，可是他卻狂到不把世上一切習慣常規放在眼里。據一位跟隨他多年的弟子說，一次府里請了一位著名檜垣女巫來做法事，在神靈附體的重要時刻，他也充耳不聞，隨手用筆墨仔細畫出女巫當時那猙獰可怖的臉孔。大概在他眼中，無論多么尊崇的神靈，都只是騙小孩子的把戲罷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因此在畫吉祥天女時，畫了一個丑陋不堪的傀儡木偶面孔；畫不動明王時，畫了一個放浪的流氓形象。他做了許多這種不敬神靈之事，當他被人責備的時候，便大叫：“我良秀筆下的神佛，要是能給我降災懲罰才有鬼呢?！本瓦B他的弟子們都怕以后會受他牽連，不少人中途就和他分道揚鑣了。總之，他就是狂放不羈，認為自己天下第一。
所以說，不論他的畫技如何高明，他的人生也就這個地步了。尤其是他的畫風，下筆、著色，和其他畫師全然不同，許多和他關系不睦的畫師都說他是旁門左道。在他們口中，川成、金岡和其他古往今來的大師筆下的作品都有著種種美好的傳說，例如畫在門板上的梅花在月夜便會散發出幽幽香氣，畫在屏風上的公卿會發出吹笛子的聲音。但是他們對良秀的畫作卻只有令人作嘔的評價，比如說，他畫在龍蓋寺大門上的《五趣生死圖》，有人深夜路過能聽見天神嘆息和啜泣之聲；更有甚者說能夠聞到畫中尸體腐爛的臭味；還有人說，大人讓他畫侍女肖像，被畫的人不出三年都病死了。據那些惡評之人說，這是良秀墮入邪道的有力證據。
他就是這樣一個蠻不講理的男人，而且自己還頗以為榮。有一次大人在閑談時說道：“你就是喜歡丑惡的東西?！彼麖堥_那張與年齡極為不符的赤紅色嘴唇，傲慢地笑道：“正是如此。現在的畫師們，根本不懂丑中之美嘛！”就算他是當朝第一畫師，也不該在大人面前如此大放厥詞。難怪他的弟子背地里給他起了一個叫作“智羅永壽”的諢名，以諷刺他的傲慢無禮。各位看官也許知道，“智羅永壽”是來自于古代中國的天狗的名字。
然而，這個目空一切的、刁橫的良秀，唯獨對一個人懷著深沉的愛。
五
良秀對他那做侍女的獨生女兒極為寵愛。前文說過，他女兒性情溫順，極為孝順，而他對女兒的疼愛，絕不亞于女兒對他的愛。他對化緣的寺廟一毛不拔，但是對女兒的穿著、頭上的首飾花再多錢也在所不惜，置辦得齊齊整整，慷慨得叫人難以置信。
良秀對女兒只是一味寵著，絲毫不考慮給她找個好夫君。不僅如此，要是有人說她一句壞話，他就會雇幾個街頭流氓，暗中把傳閑話的人打一頓。因此，當大人把他女兒提拔為小女侍的時候，他大為不服，當場向大人訴苦。由此，外面有了這樣的傳言：大人貪圖良秀女兒的美貌，無視良秀的反對，硬要納為姬妾。
這只是流言，但寵女兒的良秀的確一直請求大人放還他的女兒。有一次，大人讓一個寵愛的侍童做模特，命良秀畫一張幼年文殊像，良秀完成得很好，大人很滿意，對他說：“要什么賞賜，盡管開口吧！”于是良秀不客氣地說道：“請您放還我的女兒吧！”且不說其他府邸，侍奉堀川大人的人，無論被父母如何疼愛，也沒有要求放還的，哪個國家都沒有這個規矩。寬宏大量的大人覺得有損顏面，默默看了一眼良秀，斥道：“這不行?！彪S后起身就出去了。這樣的事發生過四五次。現在回想起來，大人看良秀的眼神在那之后就一次比一次冷淡了?？赡芤惨驗檫@個緣故，良秀女兒擔心父親，每次回到殿中，都咬著衣袖哭泣。于是，大人戀上良秀女兒的流言四起。有人說，《地獄變》屏風事件，就是因為良秀女兒不肯順從大人之故，當然，這是無稽之談。
在我們看來，大人之所以不放還良秀的女兒，反而是為了保護她，與其讓她跟著那個怪老頭子，倒不如在府中無憂無慮地生活。這本是好意，好色的說法簡直是牽強附會，子虛烏有。
總之，因為良秀女兒的事，大人對良秀的印象變差了。這時，大人命令良秀畫一幅《地獄變》的屏風。
六
提到《地獄變》屏風，上面那恐怖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同樣是《地獄變》，良秀筆下的畫面和其他畫師的全然不同。屏風一角畫著小型的十殿閻王和他們的屬下，然后滿畫面都是大小紅蓮般、好似連劍山刀樹都能融化的熊熊火海。除了冥官的衣服是黃藍相間的之外，到處都是火紅烈焰，其間有卍字形潑墨黑煙和金色烈火在上空狂舞。
這已經是很驚人的筆法了，再加上被業火焚身、苦苦掙扎的罪人，就成了一副與眾不同的地獄圖。在良秀畫的罪人中，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賤民，身份多種多樣。有束帶公卿，也有婀娜多姿的仕女，掛佛珠的和尚，腳踩高齒木屐的文官，身穿細長衣服的女童，端著供品的陰陽師——數不勝數。這些人被卷在烈火濃煙中，被牛頭馬面凌虐，四散奔逃。一個女人，被鋼叉掛住頭發，手腳像蜘蛛一樣縮成一團，看起來像個女巫。還有一個男人，被長矛刺穿胸口，像蝙蝠一樣被倒掛著，也許是無權無勢的國司。此外，有被鐵鞭抽打的，有被千斤巨石壓住的，有的被怪鳥叼在口中的，還有的被毒龍咬在嘴中的——眾人按照罪行輕重，受著各種酷刑。
其中最觸目驚心的是一輛從空中墜落的牛車，它有一半已經落在獸牙般的刀山上（刀山上尸體累累，全身都被刺穿了）。地獄之風吹起車簾，車里有一個形似嬪妃、身著華服的宮女，在火焰中披著黑色長發，白色頸項扭曲著，神情十分痛苦。這宮女的形象和燃燒著的牛車，無不讓人感受到炎熱地獄的苦難?？梢哉f，整個畫面的恐怖氣氛都集中在這一個人物身上了。它是這樣栩栩如生，看著它仿佛能聽見凄厲的喊叫聲。
就為畫出這個場面，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慘劇。如果沒有那件事，良秀又怎能畫出如此活靈活現的地獄苦難呢？他為了畫這幅屏風，遭遇了最凄慘的經歷，連命都丟了。這畫中的地獄，也是當朝第一畫師良秀自己某天墜落的地獄……
我急著講述這珍貴的《地獄變》屏風，話語有點顛三倒四的。接下來，我說說良秀奉大人之命作畫之事吧。
七
之后的五六個月，良秀全心全意地忙著畫屏風，一直沒來過府中。平時是那樣地惦記女兒，但一拿起筆來，連女兒也不想見了，真是不可思議。正如剛才提到的那名弟子所說，他一開始作畫，就像被狐仙迷了心竅一樣。其實，當時有人說良秀之所以能在畫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祈愿的緣故。其證據就是，在他作畫時，如果偷偷觀察他身邊的陰影，就能看到他身邊圍繞著靈狐的身影。因此，只要他提起畫筆，就會忘我地投入到畫作之中，沒黑沒白地躲在不見光的小屋子里——尤其是在畫《地獄變》屏風的時候，可以說是變本加厲。
據說，他白天也把屋子的卷簾放下，在燈臺的火光下調制秘傳的顏料，還讓弟子們穿上私服、官服等各式服裝擺出各種姿態，將之逐一畫下——這些事情暫且不表。這些奇怪之舉，即便不是畫《地獄變》屏風，也是常有的事。例如，在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時，他特意去觀察街頭的死尸，走到尸體旁邊蹲下，一絲不茍地對著半腐爛的臉和四肢寫生，就連頭發都絲毫不差。那么，這個如此狂熱的家伙到底要做什么呢，想必人人都很費解。雖然在此無暇贅述，但只聽主要事件基本就可以了解整體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