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良秀的一名弟子(前文提到的那一位)正在調顏料,師傅突然過來對他說:“我想睡會午覺,最近總是做噩夢。”這話并無奇怪之處,弟子手沒停,應道:“知道了。”可是良秀卻神情失落,鄭重其事地托付他說:“在我睡覺的時候,請你坐在我枕邊。”弟子對師傅如此害怕噩夢之事感到不可思議,但是也不以為意,答道:“好吧。”而師傅依舊擔心地說:“那你進里屋來,之后不要讓其他弟子進來。”
說起里屋,也就是他作畫的房間,白天黑夜房門緊閉、燈火朦朧,周圍豎立著僅用炭筆繪制好底圖的屏風。良秀一進房間就枕著手臂酣然入睡。不到半個時辰,坐在他枕邊的弟子就聽見良秀發出含糊的叫喊聲,聲音很難聽,不知是對誰說話。
八
開始只有聲音,后來變成斷斷續續的話語,就像溺水之人在水中呻吟一般。
“什么,叫我來……到那里……到哪里?到地獄來,到炎熱的地獄來……誰?你是誰……你是誰……我當是誰呢?”
弟子不由得停下正在調制顏料的手,望向師傅驚恐萬狀的臉。遍布皺紋的臉上,面無血色,滲出大顆大顆汗珠,嘴唇干裂,缺了牙的嘴大張著,像在喘氣。口中好像有什么被線牽著一樣咕嚕嚕地動,那不是舌頭嗎?斷斷續續的話就是那舌頭發出的。
“我當是誰……哼,是你啊。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來接我嗎?來啊,到地獄來啊。到地獄里……我女兒在地獄里等著我。”
這時,弟子好像看到一個朦朧而詭異的身影從屏風上慢慢地蠕動著走了下來,他感到異樣的恐怖。自不用說,弟子馬上用手使勁搖晃良秀,可是正在說夢話的師傅沒那么容易醒過來。于是弟子果斷地把筆洗里面的水潑到他臉上。
“她在等著坐上這個車子……坐上這個車子到地獄來……”剛說到這里,聲音已經變成捏著嗓子的呻吟聲,良秀終于張開了雙眼,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就像夢中的情境尚未消散一般,瞪著恐懼的雙目,張著大嘴,望著空中,許久才清醒過來。
“沒事了,你出去吧!”他若無其事地對弟子說道。弟子因平時經常被他吆來喝去,絲毫不敢違抗,趕緊走出了師傅的房間,看著外面明亮的陽光,不由地深吸一口氣,好像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這次倒也罷了,過了一個月之后,良秀把另一名弟子叫進里屋,自己在昏暗的油燈下咬著畫筆,突然對弟子說:“勞駕你把衣服脫了。”聽了師傅的命令,弟子急忙脫下衣服,赤裸地站在那里。良秀奇怪地皺皺眉頭,冷冷地說:“我想看看被鎖鏈捆綁的人什么樣,這要求有點兒過分,不過就一小會兒,你按我的要求做個樣子吧。”這個弟子是個與其說適合拿畫筆倒不如說更適合拿大刀的精壯漢子,聽了師傅的吩咐,不由得大吃一驚。后來提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不斷說:“那時候我以為師傅瘋了,要殺了我呢。”原來,良秀看到弟子猶豫不決的樣子大為光火,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副細細的鐵鏈,在手中晃著,突然撲到弟子的背后,反扭他的雙臂,用鐵鏈把他捆了起來,拉緊鐵鏈,讓鐵鏈深深勒進弟子的肉里,然后咣地一聲,把他整個人推倒在地。
九
當時,那名弟子像酒壇一樣滾在地上,手腳都被捆著,只有頭能活動。碩大的身體被鐵鏈捆住,血液循環不暢,全身的皮膚都憋得通紅。而良秀卻泰然自若地從各個角度觀察著這酒壇一樣的身體,畫了好幾張不同的速寫。期間,被捆綁的弟子經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自不用提。
若不是中途發生了變故,這罪還不知道要遭到什么時候。幸運的是(也可說是不幸)房間角落壇子后面好像流出了一道細細的黑油。一開始就像黏稠的東西在慢慢移動,后來漸漸快起來,發出一道亮光,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旁邊。弟子急忙屏住呼吸,大喊道:“蛇……蛇!”弟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凍結了,蛇冰冷的舌頭已經舔到了他的脖子。發生了這種意外,就連平時囂張的良秀也不由得驚慌失措地丟下畫筆,彎下腰一把捉住蛇尾將它提起。被倒提的蛇昂著頭,身體蜷縮,但還是咬不到良秀的手。
“因為你,害得我出了一個敗筆。”
良秀狠狠地嘟囔著,將蛇丟進房間角落的壇子里,然后不情不愿地解開弟子身上的鐵鏈,連一句安慰話都沒有。可能在他看來,弟子被蛇咬傷,不如畫上的敗筆令他冒火。之后聽說,那蛇是良秀為了寫生特意養的。
聽了這些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那種發瘋做噩夢的怪象了。但最后還有一位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弟子,為了這幅《地獄變》屏風差點送命。這個弟子生得像女孩一樣白皙,一天夜里被師傅叫到里屋。良秀坐在燈臺旁邊,手里托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正在喂一只怪鳥。那鳥有普通貓咪那么大,頭上兩簇羽毛像耳朵一樣,琥珀色的大大的圓眼睛,像一只貓。
十
原來,良秀這人凡事喜歡自己動手,不喜他人指手畫腳。像是前面說的那條蛇,以及自己屋里的其他東西,從不告訴弟子。所以有時桌上有個骷髏,或者放個銀碗、漆繪的高腳杯等出人意料的東西。平時沒人知道這些東西放在何處。良秀受福德大神庇佑的傳言可能也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當時,那個弟子看到桌上的怪鳥,心中琢磨,這可能也是畫《地獄變》屏風的道具吧。他走到師傅面前,恭敬地問道:“您有什么吩咐?”良秀就像沒聽見似的,伸出舌頭舔舔紅色的嘴唇,下巴朝那鳥一揚:“怎樣,還挺聽話吧?”
“這是什么鳥?我還沒見過呢。”弟子仔細打量這只長著耳朵、長得像貓的怪鳥。良秀依舊是那種嘲笑的語氣:“從沒見過?城里長大的人沒見過也不奇怪。這是兩三天前鞍馬的獵人送給我的,叫貓頭鷹,這么老實的可不多見。”
說著,他抬手輕撫剛吃飽的貓頭鷹的脊背。這時,貓頭鷹突然一聲尖啼,從桌上飛起,張開爪子,向弟子臉上撲來。當時若不是弟子慌忙用袖子遮擋面部,肯定會被抓破臉皮。弟子一邊大喊大叫,一邊用力揮袖驅趕貓頭鷹,貓頭鷹一聲尖叫,再次撲了過來。弟子忘了在師傅跟前,一會站住防守,一會坐下攻擊,在狹窄的房間里被逼得走投無路。那只怪鳥盯著他不放,忽高忽低地飛著,不停地找空當想啄他的眼睛。每次翅膀拍打著發出可怕的聲音,如落葉、如水瀑,就像有猴子藏在樹洞里的果子發酵成的酒的味道在誘惑著它一樣,氣氛陰森可怖。弟子在油燈的光中仿似落入朦朧月色,而師傅的房間也變成了深山里妖氣彌漫的幽谷,令人膽戰心驚。
然而,令弟子害怕的不僅是貓頭鷹的攻擊,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良秀師傅竟然一邊冷眼旁觀,一邊慢慢攤紙,提起筆舔了舔,開始臨摹這個姑娘一樣的弟子被怪鳥凌虐的慘狀。弟子看到師傅的神情,更加不寒而栗。事后他講,當時他以為自己一定會喪命于師傅手中了。
十一
當然,喪命于師傅手中并非絕無可能。當晚良秀就是故意叫弟子過去,讓貓頭鷹襲擊,然后自己畫出弟子落荒而逃,魂飛魄散的樣子。正因如此,弟子一見師傅的樣子,就下意識地雙手抱頭,發出一聲慘叫,跑到房間角落的門邊蹲下。這時,良秀尖叫一聲,慌忙起身。貓頭鷹的翅膀扇得更有力了,同時好像有什么東西被打破的聲音。弟子嚇得更加驚慌失措,抬起頭,只見屋中一片漆黑,師傅在焦急地呼喚外面的弟子。
一會兒,一位外面的弟子應聲提燈匆匆跑來,就著燈光一看,屋里的油燈已經被打翻,燈油流得地板和榻榻米上到處都是。剛才的貓頭鷹跌落在地,一只翅膀痛苦地撲棱著。良秀坐在桌子對面,半支著身體,目瞪口呆,喃喃自語。原來,一條黑蛇緊緊地纏住了貓頭鷹的脖子和翅膀。可能是弟子蹲下的時候,碰倒了壇子,壇子里的蛇爬了出來,貓頭鷹去抓蛇,蛇就纏住了貓頭鷹,引起了這場騷亂。兩個弟子大眼瞪小眼,茫然四顧,最后默默向師傅行了一禮,走出了房間。至于那蛇和貓頭鷹后來怎樣,就沒人知道了。
這種事后來還發生過幾次。剛才有一點忘說了,《地獄變》屏風是從初秋開始繪制的,一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們一直飽受師傅古怪行徑的折磨。那年冬末,良秀似乎在屏風的繪制上遇到了瓶頸,神情更加陰郁,說話也更加咄咄逼人。同時,屏風在畫到八成左右的時候就進行不下去了,看樣子,可能還要把已經畫好的抹掉。
誰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困難,而且也沒有人想知道。弟子們就像終日與虎狼作伴一樣,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對師傅也是盡量敬而遠之。
十二
因此,這段時間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非要說的話,就是這個強勢的老頭不知為什么變得多愁善感起來,經常獨自落淚。特別是有一天,一個弟子有事到院子里去,看到師傅立在廊下,望著即將迎來春日的天空,眼里含滿了熱淚。弟子見狀覺得不好意思,就默默地退了出去。為了畫《五趣生死圖》,他連路邊的死尸都可以臨摹,如此傲慢之人卻在屏風畫得不順利的時候像孩子一樣哭泣,真是令人聞所未聞。
可是,一方面良秀狂熱地癡迷于屏風的創作,另一方面,他的女兒不知何故變得憂郁起來。本來就面帶愁容的白皙姑娘,變得睫毛低垂,眼圈黯淡,顯得格外憂傷。一開始大家猜測她是思念父親,或者為情所困,還有許多其他猜測,其中一種說法是大人要強行納她為妾,之后她似乎被人遺忘了似的,再沒人傳她的閑話了。
就在這時,一天深夜,我獨自穿過長廊,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子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用力扯我衣服的下擺。那是一個梅香浮動的月夜,月光下可以看到小猴露出雪白的牙齒,皺著鼻子,瘋狂地叫著。我感到三分不快,七分生氣,想把扯著我衣服下擺的猴子踢開繼續往前走,但又想起從前有侍從因為責罵這只小猴而惹得小公子很不高興的事情,而且看它這樣子,好像發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便順著它拉扯的方向走過了五六間廂房。
走過長廊的一個拐角之后,看到夜色中微微泛著波光的池水和橫斜的松枝。附近的一間房中似乎有人在爭吵。慌亂而奇怪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旁,四周寂靜無聲,月色皎潔,萬里無云,除了池魚躍水之聲,再無其他聲響。聽到怪聲之后,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心想:要是進了小偷,我可得大顯身手了。于是,我屏住呼吸,輕輕走到屋外。
十三
猴子見我動作緩慢,可能著急了,在我腳邊轉了兩三圈之后,發出一聲尖啼,突然躥上我的肩頭。我馬上回頭,不讓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但那小猴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不讓自己從我肩頭滑落。這時,我不由得跌跌撞撞幾步邁向門口,身體狠狠撞在門上。此時已經容不得半分猶豫,于是我推開房門,跳進了月光照不到的屋內。這時,映入眼簾的……不,我剛進屋,就被突然闖出來的女子嚇了一跳。她差點兒撞到我身上,想乘機跑出去,卻不知何故跪倒在地,喘著粗氣,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全身發抖。
她自然就是良秀的女兒。那晚的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兩眼放光,面色潮紅,衣衫不整,和平時的樣子完全不同,看起來格外艷麗。這還是那位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良秀的女兒嗎?我倚著門,一邊看著月光下的美麗女子,一邊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心中琢磨這人究竟是誰呢?
她咬緊嘴唇,默然低頭,看起來極為沮喪。
我躬身在她耳邊輕聲問:“那人是誰?”她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不,這時她長長的睫毛上已經掛滿淚珠,嘴唇咬得更緊了。
天生愚鈍的我,對這種不能一目了然之事都理解不了。我不知該對她說什么,只能聽著她急促的心跳聲,呆然而立,覺得還是不要追問為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關上門,回頭看看面色蒼白的她,盡量輕聲說道:“回自己房里吧。”我感覺自己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心中不安,帶著羞愧難當的心情,順著原路走了十來步,就覺察好像有人在背后扯我的衣擺。我吃驚地回頭一看,你猜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