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則天4: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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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1)
麟德二年(公元665年)春,長安。
他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朝車窗外一瞥,這才發覺馬車已駛入都城。寬闊平坦的朱雀大街、鱗次櫛比的坊墻,還有遠處煙霧繚繞的伽藍寶剎,目光所及之處無不彰顯著帝都的富麗繁華。然而他僅是匆匆一瞥,又懶洋洋歪在車中,不解風情地打起哈欠——不僅因為長途跋涉的勞乏,更因為他對一切光鮮華麗的事物都不感興趣。
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從何時開始養成了這種淡漠的心性呢?或許生來便如此吧。
四十年前他出生在襄陽一個普通官吏之家,雖談不上豪富,但也絕非赤貧之家。襄陽毗鄰沔水,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商家必爭之地,各色船只往來穿梭,風帆如云,檣櫓如林,東西南北各州各道的珍奇之物無不匯聚,商賈集市、酒肆茶舍、百戲雜耍乃至煙花之地都熱鬧非常,可那一切在他記憶中都模模糊糊的,甚至可說是視若無睹。年輕時的他心無旁騖,所有精力都耗費在讀圣賢書上了。
因為讀書刻苦,他被選拔為太學生,很早就有幸一窺長安風貌。可在他看來,長安除了冬天更冷一些,其他的跟襄陽也無甚差別,任何喧囂都未能在他心中興起一絲漣漪,讀書依舊是他唯一感興趣的事。在同學們看來他是個品德優良卻枯燥呆板、老氣橫秋的人,毫無意趣可言;獨獨對他青睞有加的是時任太學祭酒的令狐德棻,這位以撰寫史書著稱的老臣在看過他的文章后驚嘆不已,斷言他日后必是宰相之才。
惜乎前輩的贊譽并不能帶來實際的好處,太學苦讀的最終成就也僅僅是考中進士。那時關隴貴族勢力尚大,科舉得中名頭雖亮,卻是歷盡苦難歡喜一日。除了極少數被皇帝特別關注的俊逸之士,多數人不過是摸到一塊仕途的敲門磚。他不是頭名狀元,沒有高親貴友,更不曉得如何結交達官貴人,最后經吏部復核只給了他一個九品縣丞當當。
讀書與做官其實是兩回事,學問好未必官運好,官場中似他這等性格內斂之人注定不可能平步青云;十余年埋頭苦干,他僅是從縣丞升為參軍,從九品提到八品,比蝸牛爬得還慢,日月輪回光陰荏苒,轉眼年逾不惑,時至今日恐怕已經沒人記得令狐德棻對他的贊譽了吧?
好在他寵辱不驚,既不羨慕那些攀附幸進者,也不曾為自己的默默無聞而懊惱,歲月染白了他的雙鬢,卻沒能讓他沉淪,沒讓他淪落到應付差事、混日子討飯吃的地步,即便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擔任的是一個毫無前途的官職……
想到這里他倏然睜開眼,摸了摸懷中揣著的一卷文書,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聲哀嘆并非為自己,而是為一個比他命運更不濟的人——郇王、申州(今河南信陽)刺史李素節。
身為當今皇帝李治的第四子,李素節年幼時也曾風光無限,甚至差點兒入主東宮,不幸的是一切耀眼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原因就出在其母蕭淑妃身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蕭淑妃受寵時李素節子以母貴,而當蕭淑妃的圣眷被別的女人奪走甚至被殘忍處死之后,李素節便淪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了。這并非危言聳聽,不久前李素節的庶長兄廢太子李忠便莫名其妙卷入一樁“謀反”案,糊里糊涂丟了性命!
自從李弘當上太子,李素節便接連遭到打擊,封號從雍王降為郇王,官職從雍州牧降為岐州刺史,又遷申州刺史,離長安越來越遠,和流放無甚差別。幸而苦熬多年之后,李素節終于等到一次扭轉命運的機會——封禪泰山。
天子封禪是世間最榮耀、最莊嚴、最宏大的典禮,自然不能缺少王侯將相共襄盛舉。身為皇子親王,李素節迫切希望趁此良機與父皇會面,并設法以真情感天,挽回失去的父愛。然而現實是無情的,就在半個月前一份詔書下達申州,聲稱李素節身患疾病,不必參與朝覲和封禪。這簡直是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讓李素節從頭寒到腳!李素節痛苦不已,又不敢違抗圣命,于是奮筆寫了篇文章,題曰《忠孝論》,闡述父子天性、君臣綱常,以抒發胸中郁悶……
而他作為李素節的屬下、申州倉曹參軍,無意中看到這篇文章,立刻被那哀婉無助的文辭打動,于是默默抄錄一份,連夜趕奔長安,欲向天子獻上此文,為郇王討個公道——外表冷漠之人未必真冷漠,在他沉默呆板的軀體中埋藏著一顆熱忱的心。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一路顛簸涼風陣陣,但這并沒有冷卻他的激情,反而令他更加沉著了。區區八品小官,要面見天子為親王鳴不平,其中艱難可想而知。且不說他仗義執言能否被皇帝接納,就連皇帝肯不肯見他都未可知,更何況還有個巨大風險——當今皇后武媚很可能從中作梗,她可不是省油的燈!
自武媚入主椒房,朝中接連發生一系列變故,王皇后、蕭淑妃遇害,原太子李忠被廢,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等關隴老臣被誅,禮儀典章、郊廟制度和《姓氏錄》重新訂立,擴建東都、大興科舉乃至征討百濟、高麗……這每一件朝廷大事背后似乎都有武皇后的身影,她的纖纖玉手早已伸到宮闈之外,撥動著整個大唐王朝的命運。雖然先前因寵信李義府以及嫉妒、魘勝等事她一度失寵,甚至傳聞皇帝幾度有廢后之意,可夫妻博弈的結果卻是床頭打架床尾和,沒過幾天又舉案齊眉恩恩愛愛了。武皇后沒傷到一根寒毛,反倒是提議廢后的宰相上官儀、內侍王伏勝被處死,他們的女眷盡數沒入掖庭,薛婕妤遭到軟禁,劉祥道、薛元超、鄭欽泰、高正業、魏玄同等一批與上官儀關系親睦之人也受連累貶官,廢太子李忠正因牽連此事被冠以“串通謀反”的罪名賜死。經此一役,皇后權勢日盛,干脆坐上朝堂垂簾聽政,與當今天子李治一起執掌天下。
垂簾之制始于東晉康獻皇后褚蒜子,南北朝以后屢次施行,但都只是因為皇帝年幼,缺乏主政能力所以讓太后暫時主政;即便前朝隋文帝楊堅與獨孤皇后伉儷情深、共同執政,那也是楊堅坐于正殿接見百官,獨孤皇后避于側殿,派宦官來往傳達懿旨,從沒有皇帝皇后肩并肩出現在朝堂的先例。武媚此舉明顯有悖禮法,但是上官儀等人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誰還敢擅發異議?朝廷百官噤若寒蟬,從此將皇帝皇后合稱“二圣”,一并稱頌膜拜。有這樣一個鐵腕皇后干預國政,無論是出于保護自己兒子李弘的考慮,還是為了報復舊日情敵蕭淑妃的私心,武媚都不會輕易放過李素節,他此番覲見絕不會一帆風順。
正思忖間馬車已緩緩行至朱雀大街的盡頭,他并沒有猶豫畏難,而是像平常在州里辦事一樣,不緊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懷揣《忠孝論》,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走下車。可是雙腳剛踏上長安地面,抬頭觀瞧便一愣,太極宮南面承天、廣運、長樂、永安、永春五座城門盡皆緊閉。這是怎么回事?
他怔怔地僵立在車前,許久才恍然大悟——前年皇城東北修筑新皇宮,從此太極宮稱西內,新建的蓬萊宮(唐中宗后改名大明宮)稱東內。東內不但建成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還另蓋了東西中臺、衛府、館閣等官署,如今帝后寢宮和百官衙門都移到那邊去了,太極宮自然要大門緊閉,不許隨便出入。
想明白緣由,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故作鎮靜沒有用,看來自己還是太緊張,連昭告天下的移宮之事都忘了。笑罷轉身,欲登車再去蓬萊宮,卻見自西面走來一群人,七八個仆從簇擁著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員,正六品深綠服色,頭戴烏紗、腰插笏板,頤指氣使,好不威嚴。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認識這個人!
此人名叫裴聿,絳州聞喜(今山西聞喜)人,三年前還和他身份一樣,是諸侯王屬下。富貴人家多子多孫,但是嬌生慣養難免出幾個不肖之徒,帝王家更是如此,如今皇族中最荒唐者當屬滕王李元嬰。李元嬰是高祖李淵最小的兒子,受父兄兩代帝王優容,當今天子李治雖年長其兩歲,論起輩分卻是侄兒,也不便對小叔叔管得太多。李元嬰歷任滕州、蘇州、洪州刺史,每到一地都橫征暴斂、欺壓百姓、大興土木、窮奢極欲,干過的荒唐事不可勝計。除滕王以外,高祖第十五子虢王李鳳、第二十子江王李元祥、太宗第七子蔣王李惲也都是品行乖張、貪婪暴戾之輩,所以百官私下流傳一句順口溜——“寧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蔣、虢”,寧可流放嶺南,也別給這四位親王當屬下。
裴聿雖然是關西名門河東裴氏之人,卻出自微末旁支,仕途并不如意,原先擔任洪州錄事參軍,恰好侍奉的就是李元嬰,其郁悶可想而知。三年前皇帝決意征討高麗,在東都舉辦演武大典,表面上宣稱要御駕親征,實則壓服眾意促成用兵;他和裴聿作為地方佐官也都跟隨上司參與了盛會。當然,八品官沒有一窺天顏之幸,只是站在人群中跟著高呼萬歲,偏巧他倆站的位置緊鄰,因此結識。兩人都是太學出身,都侍奉親王,又都性情耿介,沉寂下僚不得志,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不過世事無常,真應了那句“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他仍是八品參軍,裴聿怎么就躥升為六品京官了呢?他手扶車轅,呆呆地望著趾高氣揚的舊友,心中五味雜陳。
隨著距離漸漸接近,裴聿似乎也認出了他,眼神中卻晃過一絲躊躇,猶豫好一陣子,最終還是開了口:“那邊站的可是張倉曹?”
他心頭一顫——裴聿沒有像當年一樣叫他“張賢弟”,而是稱呼官名,顯然彼此已有隔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孰能奈何?他來不及多想,趕忙作揖:“正是卑職,裴……裴公別來無恙?”
裴聿大模大樣騎在駿馬上,望著他錯愕的樣子,聽到這恭恭敬敬的稱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東都一別已有三載,你還是老樣子嘛!哈哈哈……”
或許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無譏諷之意,可這話在他聽來頗不是滋味,但出于禮貌和一貫的謙遜,他還是抱拳恭維:“卑職才疏德薄,不過是苦熬資歷,哪敢與您相提并論?”
“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過仰賴圣上恩賜……”說著裴聿不耐煩地朝身邊仆從揮揮手,“爾等散開!本官要與老友敘敘舊。”
眾仆從紛紛退后,請他過來。然而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他已找不回三年前與裴聿暢談國事、推心置腹的感覺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過謙。”
“我這官職升得頗為僥幸,究其緣由還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說“僥幸”,卻難掩興奮之色,“兩年前我們那位荒唐親王又添了毛病——貪愛美色。若僅是招姬納妾倒也罷了,竟對有夫之婦下手。他一旦看上誰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義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實在不成話!你也曉得我的脾氣,豈能坐視他胡作非為?連番勸諫,他非但不改,還命刁奴用竹板將我一頓痛打……唉!打得我傷痕累累,臥床數日啊!后來當今圣上也獲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詔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撫慰,詢問傷情。圣上問我挨了幾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據實而奏?便隨口搪塞說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諫理當重賞,他打你八板,朕給你晉八階官!’只因這句話,我由八品提為六品,你說這是不是天恩所賜?”
他聽罷也暗暗稱奇,卻道:“固然天恩浩蕩,卻也是精誠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諫,焉能有此殊榮?裴公受之無愧啊!”他說這話是真誠的,絕無半點兒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轉而嘆息:“唉……我后悔莫及啊!”
“當仁不讓,何悔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