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2)
書名: 武則天4:從三歲到八十二歲作者名: 王曉磊本章字數: 4251字更新時間: 2017-06-23 10:07:43
“早知有這好事,我便多說幾板。哪怕再多說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為是玩笑,卻見裴聿愁眉緊鎖,竟似發自肺腑——朝廷慣例,五品以上官員可世襲恩蔭、免除賦役,而且新編的《姓氏錄》規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稱五品為“通貴”。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階是正六品上,距通貴之位僅差一階,故而嘆息。
他默然注視著裴聿,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心下卻在感嘆——人心不足蛇吞象,雖因耿直敢諫升官,只怕如今得魚忘筌,沉迷富貴,再也耿直不起來了吧?這八大板把官階打上去了,卻也把一個正直純良之士打沒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問他入京何事。他雖然對裴聿大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級京官,或許能念及舊交情幫點兒忙,便坦言想覲見天子。
裴聿不住搖頭:“你來得不湊巧啊!昨日圣上剛剛傳旨,欲起駕東都,準備封禪。”
“封禪不是定在明年嗎?為何急于起駕?”
“事務繁多,需提早準備。議定祭禮、鑄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詔在東都修建乾元殿,還想開制舉,專門征召通曉封禪禮儀之士參與,要忙的事數不勝數。而且……”說到這里裴聿壓低聲音,“聽說皇后不喜長安,偏愛洛陽,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難道就沒一點兒見駕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個都想見皇帝邀功,皇帝豈能說見就見?裴聿礙于情面不便把話說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諸務千頭萬緒,去歲玄奘法師涅槃,緊跟著許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韓國夫人又病逝,單這幾樁喪事就夠忙活的了。圣上風疾復發,龍體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過問。”玄奘法師不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揚教化、安撫民心的重要臂膀,圓寂非同小可,李治為之垂淚,連呼:“朕失國寶矣!”欽賜金棺銀槨,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過百萬人。許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宮人鄭氏所生,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寵,但白發人送黑發人也不免感傷。韓國夫人武順不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對老情人仍有幾分眷顧,更何況現在他正寵愛武順之女賀蘭氏,這場喪禮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職見駕便是有重要之事稟奏。”
“誰不是身負要事才進京?你還是按老規矩把奏疏遞上去,靜候召見吧。但實話告訴你,接見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務多由皇后代為處置,即便得以入見,見你的也是皇后。”
“卑職只想覲見圣上,不想見皇后。”
裴聿越發冷笑:“以當今武皇后之權勢,想繞過她可能嗎?”
他無言以對,只得報以沉默。
“老弟啊!”裴聿故作親近,拍拍他肩膀,“不是人人都似我這般幸運啊!當初若非挨打受罪,我又豈能一窺天顏?你若沒有萬分緊要之事還是算了吧。愚兄現居六品,雖然稱不得高官,但在朝中也算小有名氣,與吏部的人關系也不錯。等來年考課之際我幫你托托人情,咱……”
“我不是這意思!”饒是他性情沉穩,見裴聿這番戲謔之態也矜持不住了,直言道:“我此番來長安確有要緊事,而且關乎當今圣上英明。”他本不想隨便吐露,但話已說到這個地步索性放開,遂將李素節之事說了,坦明自己是來進諫,又把《忠孝論》掏出來讓裴聿觀看。
裴聿聽他述說已神色大變,一見《忠孝論》直接連連擺手如避瘟神:“不可不可!這東西萬萬不能上交!許多奏疏都由皇后過目,若她看后不悅,必要遷怒你。就算皇后沒見到,主宰政事堂的是許敬宗,先前貶斥郇王的幾道詔令都是他經辦的,你這么干不是擺明了和他對著干嗎?他又豈能輕饒你?”
“我當然知曉此中利害,但職責所在義無反顧。既然公開上奏甚為不妥,裴公可否幫我想想門路,直接將此文遞與圣上?”
裴聿臉都嚇白了:“愛莫能助!愛莫能助!”這是非躲還來不及,豈能往里摻和?又苦口婆心道,“老弟聽我一言,此皇家骨肉之事,咱們做外臣的別干預。遠者岑文本、劉洎,近者長孫無忌、褚遂良,皆因涉及皇儲之爭而敗。事關身家性命,你可別亂來……”
“此言差矣!”他也顧不得裴聿比他官大多少了,反駁道,“我家郇王心地良善、為人敦厚,絕無非分之想。況且今之太子應讖而生,又以皇后為恃,居東宮之位近十載,名分已定,穩如泰山。此乃天授,非人力所能更易也。卑職此來不過是想效春秋之潁叔,勸圣上珍惜皇家骨肉。若圣上能解除對郇王的限制,父子和好再無猜忌,莫說乃郇王之幸,對圣上而言也是好事。前番已將廢太子賜死,今若再疏遠郇王,難道不怕天下人說圣上冷酷無情嗎?”
裴聿手捻胡須連連搖頭,大不以為然:“商君獻策變法,秦室興而身車裂;晁錯力倡削藩,劉氏安而晁氏亡。你雖是出自拳拳之心,難免引火燒身。武皇后可不是能隨便招惹的,何必呢?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苦熬這么多年,老弟也該學得識時務一些。”
他聞聽此言臉色微沉,即刻恢復了那副對待上司的表情,施禮道:“承蒙裴公開導。但郇王本無纖毫之過,為何要受苛待?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徙。今無罪而咎親王,屬下竊為家國恐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卑職雖官微言輕,然是非大義之前不可茍且。我意已決,即便丟官罷職,該管的事還是要管。”雖然他努力保持一貫的冷靜,但深沉的語調中還是流露出一絲怒意。
裴聿聽他搬出這些道理,又擺出拒人千里的架勢,實在辯無可辯,話不投機只能嗟嘆:“人各有志,你若執意要去撞南墻……唉!好自為之吧。”說罷抖開韁繩掉轉馬頭,“愚兄還有許多公務,不陪你了,咱改日再會。”說罷便連忙招呼仆從往西而去。
“送裴公……”他望著裴聿狼狽而去的背影,暗自氣惱——自西來又往西而去,分明也要往宮中辦事,聽說我欲諫言故意躲開,怕和我走太近也牽連進去。這等得志忘本之人離得越遠越好!
他心中負氣也不上馬車了,背著手向東而行,一路都在低頭想心事,繞過景風門、延西門,穿過永昌坊,一路走得飛快,直至東內丹鳳門前才猛然定住腳步——多年未至長安,這實是他第一次目睹蓬萊宮全貌,不禁被這座宏偉的皇宮震撼了。
蓬萊宮坐落于長安東北的龍首山,整個宮殿群依山勢而建,起承轉合、錯落有致。尤其外朝含元殿,建于三層高臺之上,碧瓦朱柱,青石欄桿,回廊婉轉,飛閣翼然,即便遠遠站在丹鳳門也赫然可望。加之山上草木蔥郁、百花含苞,雄偉之余又不失秀美。
望著這氣勢恢宏的宮殿,他許久才緩過神,卻覺昏昏沉沉,胸中銳氣頓時挫去三成——這便是皇權的威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三省皆在宮門內,將近午時進進出出的人甚多,高官顯貴的車馬也不少,他也只好規規矩矩等著。凡有爵位之人,乘坐的馬車可駛入望仙門,在宮內下車;五品以上高官身配金銀魚袋,亮明便可入宮,連守衛宮門的禁軍衛士都很恭敬。觀此情景他更是相形見絀,唯有掏出官印、名刺,闡明自己是進宮上疏的,又接受一連串詢問,衛士這才板著面孔放他過去。經此一番折騰,胸中底氣更不足了。
方入宮門,又見甬道階梯蜿蜒而上,通往半山腰——此道長四百余步,前后高有數丈,直至含元殿階梯,每階都是蓮花紋方磚鋪成,便如一條巨龍匍匐山上,故稱“龍尾道”。他悄然站在龍尾道底端,抬頭望著上方,殿前玉階上探出的螭頭仿佛正森然凝視他,令他不寒而栗。身在仕途便如走這龍尾道,成敗興衰全在攀龍附鳳,君王一喜雞犬升天,真龍震怒便跌個粉身碎骨,豈能不懼?
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提了口氣開始攀登,可還沒走到一半便已腰膝酸軟、心中惴惴。方才與裴聿一番交談,雖然大為不快,但那些警告卻是實實在在的。他雖是抱定信念而來,但到了這會兒還是不免捫心自問——真的想清楚了嗎?最大的威脅真的來自那武皇后嗎?
平心而論,難道當今天子真不曉得李素節是無辜的?真分不清是與非、善與惡?真的一切行為都被武皇后鉗制著嗎?明眼人都瞧得出,長孫無忌、褚遂良、李義府、杜正倫、許圉師、上官儀……十年來一個個呼風喚雨的人物相繼崛起,又皆如曇花一現般迅速凋零,唯一受益的便是操縱他們興衰的皇權。當今這位有著孝子、仁君、賢夫之名的皇帝其實是玩弄權術的高手,為了穩固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犧牲任何人。現在為確保太子李弘的地位,割舍一兩個庶出之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父子天性,骨肉至親”的觀念在他們李家根本就不存在,高祖、太宗兩朝有過多少骨肉之憾?
爬到頂端的那一刻他頭上再度冒出虛汗,不僅因為勞累,更因為緊張和壓抑。誰也摸不透在這雕欄玉砌之下隱藏著什么魑魅魍魎!
沒人會為他這么個青袍小官領路,不過他尾隨著幾個裝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員很快就找到中臺。作為天下行政的中樞,這里絕非“繁忙”二字所能概言,小吏們捧著公文來來往往,外地入京遞交奏疏之人更是成群結隊。綠衣青袍者不出奇,甚至還有一兩位緋袍高官,也無可奈何地擠在隊伍中。他悵然望著這一幕,徹底領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蚍蜉如何撼樹?滿腹的銳氣此時僅剩下不到三成了——理直未必氣壯,當仁也需相讓,官場中的一切不是對錯決定的,而是地位決定的。
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在后面等著,沒人愿意幫他,也沒人敢幫,裴聿的態度已說明一切,如今誰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武皇后?
但權勢可以壓人,卻不能讓人心服。不管別人怎么想,不管當今天子對皇后多么縱容,他心里是大為不服的。這不僅是出于對李素節的同情,也非“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觀念使然,而是他從性情上就不認同武媚——他和武媚天生就是兩種截然相反的人。面對生活,那女人熱情高調、嬉笑怒罵;而他沉郁刻板、不茍言笑。面對禮法,那女人嗤之以鼻,總是自出手眼、敢破敢立;而他卻視之為天、謹慎克己。面對挫折,那女人一貫強橫,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甚至不惜以亂倫、陷害、僭越的手段改變命運;而他卻篤信兩個字,一曰忍,一曰誠,忍到海枯石爛,也謹守一定之規。彼此的人生信條針鋒相對如同水火,所以對他而言,武媚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種人。
但是不愿意也沒辦法,既然那個女人正大光明地坐到了朝堂上,而且擁有了審閱奏疏、管轄朝政的權力,這關就注定躲不過。外柔內剛、心機深沉的皇帝,處事狠辣、手腕強硬的皇后,再加上個老奸巨猾的宰相許敬宗,莫說拯救李素節,他自己的命運又將如何?
至此他的熱忱和妄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仍沒有退縮,反而將《忠孝論》攥得緊緊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作為一個屬下的職責,更是出于一個善者的良知。他冷眼掃視浮華的皇宮,心中默默禱告:“呂望八十為相,重耳六十始登國君,四十不惑未為老矣。若我張某人還有前途,有朝一日能身登高位掌握大權,定要厘清是非、嚴明禮法、肅清世風!”
胸中萬千波瀾,涌不進深深宮苑,最終化作自我勉勵藏于心間。苦等半個多時辰之后,他終于把《忠孝論》連同自己的奏疏交給了中臺長吏,繼而拿起筆,在記檔的登記簿里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楷書寫得中規中矩,既不瀟灑也無半分矯揉之態,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凡無奇——申州倉曹參軍張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