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媚娘鞏固后位,毒死賀蘭敏月(2)
- 武則天4: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5127字
- 2017-06-23 10:07:43
疆域廣闊、五谷豐登是不爭的事實,但這并不意味著太平無事,莫看朝堂上所有人都在說和氣話,翻開奏疏才知道有多少難題。地方大麻煩也多,且不論每月總有幾個州鬧點兒水旱災害,近來西疆也不太平。吐蕃表面上臣服,其實一直對大唐疆域虎視眈眈,雖然東征百濟取得勝利,但吐蕃大相祿東贊也趁大唐無暇西顧之際吞并了吐谷渾,進而覬覦西域。不久之前疏勒、于闐兩國爆發(fā)沖突,疏勒戰(zhàn)事不利,竟邀請吐蕃出兵相助。此舉觸犯了大唐之忌,一旦吐蕃介入西域,再想叫他們撤出去就難了。李治和媚娘立刻派西州都督(西州,治所在高昌,今新疆吐魯番以東)崔知辯領兵救援于闐;不過與吐蕃大干一場的時機尚未成熟,又因封禪即將舉行不宜大動干戈,于是又封左武衛(wèi)大將軍蘇定方為安集大使,節(jié)度諸部調停紛爭,但時至今日未見分曉,不禁令人憂慮。
相對于西面的吐蕃,東面的高麗乃是宿敵。此蕞爾小邦竟與中原王朝周旋了五十余年,楊廣三征不克反倒亡國,李世民難收全功抱憾而終,三年前李治滅百濟,又發(fā)動大軍兵分兩路南北夾擊高麗,依舊無功而返,還戰(zhàn)死了大將龐孝泰。然而就在前幾日高麗國王高藏突然上表,請求遣其子高福男入貢,并隨駕封禪。世人盡知高麗軍政大權實際掌握在權臣淵蓋蘇文手中,高氏家族只是傀儡,即便大唐扣留入貢的王子也威脅不到人家,誰知高麗此舉是為緩和關系還是趁機窺測中原情勢,不可不防啊。
媚娘看著這些紛亂的邊塞軍報,甚覺苦惱——作為一介女流,她對軍事的認知不過是偶然耐著性子翻翻的兵法,戰(zhàn)爭她是不了解的,先前極力主張征討高麗也證明了這點。可現(xiàn)在這些瑣碎的軍務依舊需要她批示,實在是勉為其難。
不過相較于羈縻之地的軍事紛爭,王朝潛在的內部隱患更叫人不省心:朝廷存在任官太多的問題。現(xiàn)今內外文武官員共計一萬三千多人,假設三十歲入仕、六十歲致仕,三十年才能徹底替換一批新官,按這個比例每年朝廷任免官員數(shù)量都應為四百三十多人。然而大唐定鼎以來每年入流者都超過五百,已經入大于出,多年下來官員越來越多,何況許多三品以上老臣年逾耳順甚至古稀仍在其位,實是不死不休。顯慶以來朝廷改革,推行科舉取士,但以往世襲恩蔭仍保持,又增添許多雜流入仕者,厚待佛道兩家恩賞的官也不少,近年來入仕者都在千人以上。長此以往不但俸祿開支膨脹,而且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現(xiàn)象也極易發(fā)生,既增添朝廷和百姓負擔,又不利于官場風紀。
毛病誰都看得出,真下手整治就很難了。進的準則可嚴格掌控,多出來的官只能甄別裁撤。這種得罪人的差事誰愿意干?前任右相劉祥道膽色出眾,又久掌選官之事,曾主動提出要清理冗官,惜乎受上官儀所累罷為司禮太常伯(禮部尚書),他一免職,這件事也無果而終了……
一者奏疏冗雜,二者身體不適,只片刻工夫媚娘便覺心煩意亂,十根手指又變得僵冷,趕忙緊緊抱住手爐,又把它放在身上,溫暖著冰涼的小腹。那些覺得她風光無限的人哪曉得,這位貌似強悍無畏的皇后竟也有如此脆弱惆悵之時。
沒辦法,這是女人天生的苦惱!
媚娘心里暗自嗟嘆,又不禁瞟向放在案頭的另兩份文書——《忠孝論》和張柬之的上書,它們放在那兒已經三天了。
這兩份文書是許敬宗當面遞上來的,而且說了張柬之許多壞話,痛批此人不識時務、言辭桀驁,并暗示李素節(jié)寫這篇文章是借議論忠孝來諷刺時政,懷悖逆之心,建議從嚴處置。那從嚴處置又該嚴到何種地步呢?毫無疑問,還有比斬草除根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許敬宗的用心媚娘明白,幾度貶斥李素節(jié)的詔書都是他一手包辦的,一旦李素節(jié)重獲天子寵信,肯定不會輕饒他,即便他年事已高逃過一劫,子孫后輩也難保無虞,所以必要將李素節(jié)置于死地。從保護自己兒子的立場看媚娘與許敬宗的想法一致,更何況蕭淑妃是由媚娘下令處死的,更需斬草除根以防不測,可眼下并不是出手的好時機。
李忠之死已引來不少非議,這會兒再把李素節(jié)弄出個好歹來實在說不過去。她剛坐到朝堂上不久,正試圖打破隔閡籠絡人心,萬不能因一時快意毀了先前的努力。
然而此事又不能放著不管,張柬之公然上書已不是秘密,政事堂內無人不曉,下面還不知傳成什么樣呢!召不召見張柬之都是麻煩。忠孝之德是駁不倒的,父子天倫更無法抹殺,她若召見這個愣頭青,到時候無言可對只能自取其辱;若不見又顯得心虛,實在是左右為難。若在別的時候壓下一份奏疏不算什么,可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連拖都不能拖,再過幾天便要起駕東都,洛陽距申州不遠,若張柬之再來滋擾怎么辦?封禪時分鎮(zhèn)各地的宗室諸王都要來,徐王李元禮、韓王李元嘉等德高望重的皇叔皆在其列,他們若聽到風聲也來講情又該如何應對?
媚娘越想越煩,雖說這兩次參政是出自她的意愿,但有時也覺委屈。比如《忠孝論》之事,李治早已聽說,甚至親眼看過這篇文章,偏偏沒做任何指示。這是什么意思?其實李治的心情媚娘能理解,已接連失去李忠、李孝兩個兒子,再把李素節(jié)逼上絕路實在于心不忍;而恢復李素節(jié)一切待遇也不妥當,且不論對李弘是否造成威脅,單是推翻先前不準覲見的命令就等于自己打臉。難以抉擇是肯定的,但是身為人君人父總得有個態(tài)度吧?這樣不聞不問,豈不是把所有難題都推給她?皇帝如此作風,還能埋怨大權旁落、臣下緘默嗎?
經過冥思苦想,其實媚娘已有辦法,便是尋個由頭將李素節(jié)再貶一級,遠遠調離中原之地,就此讓那些替他鳴不平之人徹底斷了念頭。至于張柬之,區(qū)區(qū)一個八品官根本不必理睬,只要李素節(jié)不再擔任申州刺史,就不再是他的長官,張柬之便不能越權言事。許敬宗嚷著嚴懲不過是因為姓張的掃了自己面子,媚娘才懶得拿金碗跟破瓦罐子碰呢!
主意雖想好,但媚娘不敢自作主張——她不能再給李治留下任何把柄。廢后之事心有余悸,李治險些將前幾年所有的過失都推卸到她身上,若非最后時刻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么當替罪羊的就不是上官儀了!經歷這么深刻的教訓,她怎還敢越俎代庖?關乎皇家骨血之事尤當謹慎,必須要李治親自下詔才能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左思右想媚娘覺得此事不宜耽擱,索性把奏疏一推,站起身來。一旁侍奉的宦官宮女見她神情凝重,忙湊前侍奉:“娘娘有何吩咐?”
“今天不看了,回后宮。”
范云仙笑呵呵道:“娘娘說的是。您鳳體康健才是天下人之福,大不了將奏疏帶回含涼殿,有空慢慢看。”說著已為媚娘系好大氅。
“唉……”媚娘摩挲著手爐嘆息一聲,繼而果斷地拿起《忠孝論》揣進懷中,“不回寢殿,先去綾綺殿。”
再度提到綾綺殿,她難抑胸中苦悶——綾綺殿里住的不是旁人,正是韓國夫人武順之女、媚娘的親外甥女賀蘭氏。因為武順臨終之際的托付,因為母親榮國夫人的再三央求,更因為廢后那場風波,媚娘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允許賀蘭侍奉李治,但妥協(xié)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不能封賀蘭氏為嬪妃,僅給她一個魏國夫人的封號,就算是默許賀蘭當皇帝的情人吧。歷代天子都擁有無數(shù)后宮佳麗,情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媚娘還是覺得受了天大委屈,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后的位子得來似她這般不容易,難道長相廝守、舉案齊眉僅僅是不切實際的傳說?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晚,蓬萊宮建成還不到兩年,雖然三大殿修得雄偉至極,內苑規(guī)制卻遠遠不夠,基本還保留龍首山原貌,許多地方有待繼續(xù)修繕。穿過紫宸門,繞過李治的蓬萊殿,放眼望去是一片蕭索枯林,嫩草未萌、春芽未發(fā)、冰凌未盡、南雁未歸,唯有幾株連翹、結香綻放著淡淡的黃花,在料峭寒風中簌簌發(fā)抖,令人不忍多看。或許是身體不適的緣故,媚娘也覺得今天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于是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綾綺殿坐落在蓬萊殿以東,自從魏國夫人入宮“做客”,李治幾乎天天來,就算不在這兒過夜也要與賀蘭耳鬢廝磨一陣。雖說她和皇帝那點兒事已不是秘密,但終究不是正式嬪妃,還是有違禮法的,因而每逢李治幸此所帶侍從極少。媚娘循著甬路由西而來,并沒遇到幾個宮人,直至殿階前才見宦官李君信、親衛(wèi)賀蘭敏之一左一右侍立在廊下。
賀蘭敏之乃是武順之子、魏國夫人之兄,也是媚娘的親外甥。這孩子自幼相貌俊美,很得外祖母寵愛,如今年過二十充任親衛(wèi),頭戴幞巾、錦衣皂靴,越發(fā)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托母親和妹妹的福,他也頗受二圣關照,李治追贈其父賀蘭越石為應山縣男、戶部尚書,敏之承襲此爵。即便如此楊夫人仍覺得外孫受了委屈,一心想把武家的周國公爵位轉到他身上,只是礙于法度不得遂愿。
皇后駕到二人不敢怠慢,趕忙快步跑下殿階屈身施禮,敏之方要向內稟報,媚娘一把摁住他肩膀:“有些私密的話與萬歲商量,禮數(shù)都免了吧,本宮自己進去便是。”
賀蘭敏之深知姨母非心胸開闊之人,這么不聲不響進去,若是遇見妹妹與皇上親熱,恐怕又要醋海生波,便欲好言勸阻。哪知一旁的李君信卻老老實實道:“娘娘請便。”上官儀之死震撼了朝廷百官,王伏勝之死同樣震懾了內廷,如今宮內所有宦官都唯皇后之命是從,似李君信之輩本就有攀附媚娘之意,豈會不乖乖順從?
敏之無可奈何,只好隨范云仙、李君信等人一并侍立于殿階下,獨媚娘自己款步上殿。一進門便覺香氣撲面,似是熏香脂粉混合的味道,綾綺殿雖不及帝后寢殿闊綽,卻也別具一格,懸掛著朱紅的錦繡帷幔,確實綾羅綺麗;青銅香爐內冒著縷縷青煙,白瓷花瓶中插著一枝新采的紅梅,但牙床、幾案前并無一人,媚娘又往側殿去。天氣還不算暖,皂繒的門簾尚未摘去,她毫不客氣伸手便掀,哪知剛摸到簾子忽聽里面?zhèn)鱽砝钪蔚恼f話聲,其中似有“皇后”二字。她立刻停住,屏住呼吸,想聽聽他們在議論自己什么。
賀蘭的聲音嬌滴滴的:“朝堂上的事臣妾一點兒也不懂,反正有陛下和姨母撐著,天總不至于塌下來吧?”自古帝王以天自詡,類乎“天塌下來”這種話都是很不吉利的,絕非宮廷之人當言。
李治毫不在意,卻道:“即便沒有我,你姨母也足以撐起這片天吧?倒似是朕阻了皇后勵精圖治的決心。”這話聽起來酸溜溜的。
賀蘭一副幸災樂禍的口吻:“當初不是陛下準她參政的嗎?”
“朕也有難處啊……”李治沉默片刻才道,“原以為她不過一時興起,處置完上官儀等人便會卷簾回宮,哪知竟干了這么久。也是朕身體欠佳一時疏懶,成了今天這等局面。宮廷內外何嘗沒有非議?前番你母過世,便有人揣測媚娘心生妒恨毒死姐姐,其實哪有這等事?臣下如此瞎猜還不是她恣意行事招惹非議所致?”
“哼!”賀蘭一陣冷笑,“我娘雖不是她殺的,卻也是因為她從中作梗,得不到陛下寵幸,郁郁而終。我與陛下這份姻緣又何嘗是她所成全?分明是我娘拿命換來的。”
媚娘在簾外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暗罵——死丫頭!得我容讓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懟,真真枉費我一番苦心!
“算啦,過往之事莫要再提。”李治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全不似朝會上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事到如今朕也想開了,朝廷的事好也罷歹也罷,她既愿意多管,且由著她性子,只要不出亂子就行。反正弘兒也一天天長大了,將來即便朕無力親理朝政,也可讓太子監(jiān)國,她還能折騰幾日?現(xiàn)在有她在外面忙活,朕倒是清閑不少,還能多來陪陪你,未嘗不是一樁好事啊……”
聽李治說出這種話,媚娘實在痛心——好啊!我在外面替你這個皇帝處理國事,你卻抱著美人優(yōu)哉游哉,竟然還滿口委屈。我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整天忙忙碌碌沒撈到半點兒好處,在外面招人怨,你們也在背后議論我,還要時不時地背黑鍋,我一介女流受這份罪究竟圖什么?我絕不讓你們如愿!
媚娘越想越覺得委屈,險些落下眼淚,又覺小腹一陣脹痛,雙腿間突然有股暖流汩汩涌下。此刻她氣滿胸膛,也顧不得羞了,驟然掀起門簾,里面緊緊依偎著的那對男女也是一驚,扭過頭愕然望著她。
咒罵之言已在喉間,可就在那一剎那,媚娘又恢復了理智——經歷了那么多風波,難道還不該變得聰明些?她強壓怒火,又扮出朝堂上的端莊姿態(tài):“難怪尋不到陛下,果真在此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能讓人覺察出有絲毫的顫抖。
“嗯。”李治松開摟著賀蘭的手,“有什么事嗎?”
媚娘不動聲色緩緩上前,將《忠孝論》放在李治面前的幾案上:“李素節(jié)這件事還望陛下盡早處置,莫要等到駕幸東都節(jié)外生枝。”
李治看也不看,信手摸了摸那篇文章,反問道:“你覺得該如何處置呢?”
媚娘與他四目相對粲然一笑,卻什么都沒說,轉身便走——還用我教嗎?憑你那么多的心眼難道想不出如何解決?又想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對不起,我不接你的招!
賀蘭“變臉功夫”也不賴,忙拉住媚娘臂彎,笑呵呵道:“娘娘難得到我這里來,多坐會兒吧,咱陪萬歲一起聊聊。方才萬歲還夸您處置朝政樣樣得當呢!”
媚娘笑道:“我可不似你這般閑在,還有許多奏疏要看,有你陪著萬歲我就放心了。記得提醒他病體方愈注意休息,過幾日還要趕路呢。”再不容他們說什么,頭也不回地去了。
直至走出殿門,媚娘的心才再度被憤怒和委屈占據(jù)。一陣清風吹來,她感覺雙腿涼颼颼的,低頭瞧了瞧衣裙,雖然沒滲出半點血跡,她還是把大氅圍得嚴嚴實實,唯恐露出一絲丑態(tài)。
“回寢殿吧。”
“恭送皇后娘娘。”眾侍從低頭施禮。唯獨賀蘭敏之隱約感到一絲不祥,他撩起眼皮偷偷望著媚娘——姨母的眼神好可怕,仿佛要殺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