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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第一回賽專珠施仁濟困凈街王仗霸凌貧
詩曰:
雨斷云歸甫作晴,夕陽鼓角動高城。
客愁正得酒排去,草色直疑煙染成。
鶯為風和初命友,鷗緣水長欲尋盟。
不須苦問春深淺,陌上吹簫已賣餳。
話說大明成化年間,揚州府江都縣有一官家子弟,姓李名芳,字榮春。因他為人慷慨,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憐孤惜寡,就是遠方之人流落到此不能歸家的,就來李府向他求借,榮春無不相助其盤資,送他歸家,故人人贈他一個美號,叫做小孟嘗君,又一別號為賽專珠。揚州一府無一個不知其名,無人不感其恩。況他祖公三代俱為司寇、司農,父、叔二人亦受司徒、司馬之職,俱皆作古,家中只有夫人文氏在堂。李榮春娶妻淡氏,完婚三年尚未有子。
榮春在家勤苦讀書,今已中了解元,因老夫人在堂,不忍遠離膝下,所以未曾進京赴試。又且家資百萬,有進益,無虧損,真是日進千金,凡此且按下不表。
且說那日乃是六月初三日,李芳吃過早飯。天氣炎熱,意欲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閑敘涼爽。遂到內堂稟知夫人說道:“孩兒欲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閑談,不知母親可肯準孩兒去么?”
李夫人就說:“我兒去去就回。”李芳說:“孩兒知道。”遂別了夫人,來到書房,換了衣服,帶了兩個家人,一個叫做來貴,一個叫做三元,隨了李芳來到玉珍觀前。只見圍了許多人在那里看,不知在看什么。李榮春道:“三元,爾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里圍住看什么?”
三元走上前一看,只見觀門里坐著一個女子,低了頭,前面放一條板凳,上面放一張紙,那紙上寫著:賣身人施碧霞,家住在山西,平定州人氏。父親乃是山海關總制,因被奸臣花錦章陷害,奏請被斬,家資產業一盡搜去,因此一貧如洗,只存母子三人,靡處求告。今欲要往寧波投靠親戚,誰知來到此地,母親一病身亡,哥哥現又臥病沉重,不知人事。奴家舉目無親,無奈何只要賣身,以備棺槨衣衾之費,免得母親尸骸暴野。感恩不盡。買去之后,奴家只愿為婢,不愿為妾。
三元舉眼觀看,心中想道:“原來是個孝女。”遂走回身來到李榮春面前稟告:“大爺,但前面乃是一位小姐,因要往寧波去探親,為因到此母親病死在此,無錢收埋,故要賣身葬母的。”李榮春聽了心中不忍,就叫三元:“爾去與她說,叫她不要賣身,我家大爺乃孝德之人,聞小姐言此,不忍其心,欲助銀子五十兩以為收埋之費,免致小姐賣身。”李榮春又叫聲:“來貴,爾回家去稟知太太,說我要取銀子五十兩來助施小姐,以買棺槨衣衾收埋她的母親。我要先去海豐寺。”來貴道:“小人曉得。”隨即回家去取銀。
再說三元來到觀前,只見一個道人立在施小姐身邊,三元見了,叫聲:“道人,爾哪里來?我有話對爾說。”道人見有人叫伊,應聲就說:“誰叫小道?”三元道:“是我。”道人一見:“原來是李府小大叔呼喚,小道未知有何吩咐?”三元道:“我且問爾,那施小姐到此,死了母親,病了哥哥,爾就該代伊一走,來我家見我大爺說知,為其求借,怕沒有銀子與她使用?安可置其官家之小姐親出賣身,這是何意思?”道人應說:“小大叔,爾有所不知,小道亦曾向她說過,爾家大爺為人甚好行善,向其告貸必然見允。施小姐道:‘人生世上,素無相識而走貸于人,其理所無。雖李大爺有片心行善,但與奴家老爹在日無瓜葛之親,并非相知之友。而今我雖落難,母親身死,哥哥病重,若到其府求借,得了銀子而來費用,然夫人在于九泉之下必知此情,心亦不安。’以此執意不肯去府上與爾家大爺求借。”三元道:“這也罷了。如今爾可去對小姐說知,叫她不必賣身,我家大爺見了十分不忍,已差來貴回家取銀子,我亦要去助他買的棺槨衣衾來與小姐相幫,爾先去對小姐說知。”道人應說:“如此甚好,小道去說與小姐知道了。”三元道:“我去就來。”此且不表。
且說道人走入觀里來說道:“小姐且進去,有個好主顧爾不要賣身了。”道人又說:“列位請散了,此女子有人買了。”那些看的人見說有人買她,各人自己散去。列位看官,爾說這個道人為何不說明白?其中有因,所以惟言有個好主顧一語,乃因施小姐不肯白受人財,他故出此言,欲全小姐之意。若是說明,小姐又不肯受人財,而今天氣甚熱,致及夫人身尸臭壞,如之奈何?故道人只說有主顧,使施小姐不知頭腦,等其收埋夫人事畢方要講明。此且勿言。
單說施碧霞聽了道人說有主顧了,便立起身要進房去,誰知才立起來,遇著冤家對頭的人。
那小姐彼時坐的,低了頭,面卻向內的,而今欲起之時,將身一轉,面卻向外而起的,起得不早不遲,卻被一個人看見了。爾說這個人是誰?原來此人姓花名虹,字子能,伊父親名叫花錦章,官居當朝宰相。又有三位叔父,皆為巨官:其二叔名叫花錦文,官拜九州招討使;三叔名花錦龍,官居太子太保,兼管總漕;四叔名叫花錦鳳,乃先王駙馬,是當今皇上的姊夫。那花子能恃其父叔之勢,靡所不為,又是色中的餓鬼,赫赫的名聲,年紀二十余歲,生性狼心狗肺,正是:倚恃父叔官高顯,威勢拿來做泰山。
那日花子能亦因天氣炎熱,心中郁悶,欲到街中閑走玩耍,若有遇著美貌的佳人,他即時就叫家人搶了就走,故人家婦女見伊一到,宛如鼠見貓一般,走得無蹤無影,無處棲身,關門閉戶。起他一個綽號,人人叫他“凈街大王”,因他一出街上,成條街成條巷隨即肅靜,并無一人敢與他作對,所以人人叫他“凈街大王”。他家中小妾三十一人,妻秦氏,乃當朝鎮殿將軍秦泰之妹。那三十一個小妾,只有三個是買的,其余二十八人俱是人家搶來的。凡他所有搶來女子,若中意留在家中永不許出門,若不中其意的,不過奸淫一兩月就打發回家去。正是:佳人不敢窗前立,秀女聞聲亦閉門。
所有人家女子被他搶去,即告于本官,官府見是花家名姓,遂批不準,故此處的人見官府怕他亦莫他何,惟是避他而已。此且按下。
再說花子能走到玉珍觀前,忽見了施碧霞,心中大悅,口稱:“好個女子!”那花子能帶了四名家人前來,一個名花吉,一個名花祥,一個名花榮,一個名花福。花子能道:“花吉,爾將道人叫來。”花吉聞言即走上前叫聲:“道人,少爺叫爾。”那道人見是花子能叫他,心中暗暗叫苦道:“又沖犯著這個色中餓鬼,卻如何是好?”沒奈,叫聲:“小姐先進去,貧道就來。”慌忙走上前道:“少爺呼喚小道有何吩咐?”花子能道:“我且問爾,這個女子哪里來的?”道人應說:“她乃山西來的。”花子能問道:“她來此何事?”道人應說:“她為有一個親戚住在浙江寧波府,伊要往寧波去探親的。”花子能道:“爾這道人好不正莊,爾乃出家人,焉得窩藏婦女?快快說來。”道人答道:“少爺休得取笑,內中有個緣故。她母子三人行至此所,母子俱病,無處投宿,兼盤資費盡。貧道乃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有一間空寺房屋,故借其母子暫宿一夜。不料其母子身中乃染疾病,故有多住幾日,卻是無奈何的。此女子之母昨夜西歸,收殮之費一毫無有,故小姐愿將其身出賣,更言甘作人婢,不作人妾。”花子能道:“什么小姐?”道人說:“少爺,爾有所不知,伊家老爺在日曾為山海關總制,小道故稱其夫人、小姐。”花子能道:“螞蟻之官,什么稀罕?那賣身女子叫做什么名字?”道人說:“她姓施,名碧霞。”花子能道:“碧霞,碧霞,必定服侍我少爺。”就叫花祥:“爾快去叫轎子來接施碧霞回去我府中。”又叫花吉:“爾先回去吩咐家人,囑其府中鋪設整齊,張燈結彩,等我少爺回來成親,而今湊成一盤象棋。”何言湊成?因府中小妾有三十一人之數,加之施碧霞,合算豈不是一盤三十二之象棋子乎?那花吉、花祥分頭而去。
道人心中暗想道:“怎么一句話也無,竟然用強搶去?怪不得人人號他叫做凈街大王。也罷了,待我說出李榮春來,看他如何。”隨即說出,叫聲:“少爺且停,這個施小姐已經李榮春買了。”那花子能聽了一時大怒,應道:“爾這賊道人,可曉得我花少爺么?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君父外還怕哪個?爾就將李榮春要來挾制我么?”一連將兩手掌,打得道人兩手捧面,叫道:“少爺不要怒氣,是貧道說錯了。”那花子能即刻叫:“花榮、花福,將這賊道人拿去送在江都縣,打他四十大板,枷他四個月,勿許他在這玉珍觀出家。”那道人原曉得他的厲害,起先說出李榮春是望花子能能念同鄉之友乎,而且李榮春又是官家子弟,可得相讓其面上乎。誰知花子能竟是奸臣之子,無情無義之人,只作不知道三個字,反罵道人將李榮春的名字來挾制,更打了兩手掌,尚且不饒,還要拿去送官打枷。那道人急忙跪下叩求道:“少爺,原是小道不是,求少爺饒了小道罷。”那花福、花祥在旁做好做歹道:“少爺,念他無知初犯,饒了他罷。”花子能道:“若下次再如此,定不饒爾。”花福道:“道人快叩頭拜謝少爺。”道人連忙叩了四頭,爬了起來道:“請少爺里面坐。”
花子能走進觀來朝南坐下,道人連忙拿茶拿糕請少爺吃點心。花子能吃了兩塊糕一杯茶,只見花祥押了轎子已到。花子能叫聲:“道人,轎子已到,快叫她上轎。”道人應說:“待小道去請她上轎。”那道人隨即一面走又一面想,口稱:“花子能啊花子能,爾何故為人太不良心?她母死兄病無人看待,爾一見立刻要搶去。我若向小姐說明此事,恐小姐不肯上轎,原是我的干系。罷了,但事到其間也顧不得小姐。”遂走到內房來。誰知后面花子能也隨他進來。那花子能因方才看不甚詳細,所以此時特隨道人進來,原欲再看施碧霞。誰知施碧霞跪在床前面朝里而泣,花子能卻看不見面,只見她的背后而已。忽見旁邊臥一個青面獠牙紅須的大漢,花子能一見大叫一聲“哎喲!”回身就走,花祥、花福說:“少爺,何故如此?”
花子能應道:“施碧霞房內有個青面鬼。”花祥道:“青天白日哪里有鬼?此必是人生得貌丑,少爺不必驚怕。”再說道人走進房來,叫聲:“小姐休得啼哭,快些上轎,好將銀子來備棺木,如此炎天,休得耽擱了。”只因道人怕事,故此含糊而說,也是施碧霞命該如此。正是:為人在世總由天,善惡到頭終有報。
話說施碧霞聽了道人的話,花容失色,手足如冰,說道:“長老為何就叫奴家上轎?爾看我哥哥,奄奄只有一息之氣,昏迷不省人事,就是母親也須奴家送下棺木然后可去,怎么一些無備就叫奴家去了?”道人聽了想道:“如今怎么是好?那花子能強要,施碧霞是一定不能免的,若再遲延,恐遇了李府大叔來到,事又是不妙的,如今只得騙她便了。”遂說:“小姐,爾不曉得內中有個緣故。因本處鄉風必須人先到其家,他然后將銀付出,如今小姐且去他家,若說夫人收殮,小道自然請一個婦人來與夫人收殮就是,爾家大爺,小道亦自然去請個醫生來與他看病,這兩件事算在小道身上。”施碧霞聽了道人這些言語道:“必要人到才付銀錢么?”道人應說:“正是。”
施碧霞聽了,心中好不苦楚,猶如亂箭鉆心一般,跪倒在地,叫了一聲:“親娘啊,爾的命好苦啊,若是在著府中好不風光,霽日高車駟馬好不威風,誰知被奸賊屈害了爹爹,家私抄滅,我母子三人沒奈要到寧波投我姑丈家中暫住。誰知來到此處,母親病危,哥哥亦病,指望母親病好、哥哥病痊,我心則寧。何知母親一病而亡,哥哥昏迷又不省人事,叫女兒如何是好?更兼又無一鈔可用,今日只得賣身收殮母親。哪知此處鄉風要人先到他家而后付銀,如今女兒去了,哥哥現又得病沉重,無有一個子女送母親入棺。母親啊,為何死得如此苦慘?”說罷放聲大哭,抱住伊娘尸首不肯放離。
道人見了也覺傷心,不覺雙眼亦下淚來,遂說:“小姐不必悲哭,事到其間卻是沒奈何的,快些上轎,倘或夫人臭了尸首如何是好?”施小姐道:“爾乃出家之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念我母子乃異鄉之人,把我母親生成收殮,我的哥哥爾亦應代我請醫與他調治。”說完便跪下托付,那道人亦連忙跪下說道:“小姐請起,一切之事小道自然留心代理,不須致意。”施碧霞才放心,乃立起來說道:“長老,我母親收殮之時須要請一二名婦人服侍才好。”道人說:“這個自然。”施碧霞抬頭一見,兄長昏迷不省人事,不覺心酸,淚流滿面,叫聲:“道長,奴家兄長病重,望道長須要小心替奴家延醫調治。若得病好,奴家自當報答。
倘或有些長短,也要與奴家母親同在一處的。”道人應說:“小姐不必吩咐,小道自當留心,請小姐快些上轎。”施碧霞心如油煎,三回九轉不忍離身,那花祥又來催逼上轎,施碧霞沒奈何,只是哀哀哭哭上轎而去。不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玉珍觀英雄病篤萬香樓烈女全貞
話說花子能見施小姐上了轎,遂喜洋洋地進前跟隨了轎而去。道人見花子能同施碧霞去了,心中想道:“小姐啊小姐,非是貧道敢來騙爾,實是出于無奈,若再遲了又恐李府家人來到,若知此事又是貧道的干系。如今只等李府家人來到與他說明,那時隨他到花府去吵鬧,就不干我事了。”
不說道人自思自想,且說來貴回到家中,正吃午飯的時候,遂將此事稟與李太太知道。李太太立即吩咐總管:“取銀五十兩與來貴去辦。”那淡氏大娘道:“婆婆,我想婦人死尸必須婦人收殮才是,不如叫王婆前去服侍下棺,不知婆婆心下如何?”李太太道:“媳婦,爾說得極是有理。”便叫王婆前去服侍。來貴與三元同王婆三人走到半路,來貴道:“我去買棺木,三元哥,爾同王婆先去,但此銀子必須交施小姐親收。”三元說:“曉得。”遂一齊直走到玉珍觀。三元道:“道人,爾去請施小姐出來,銀子在此要交與她。”道人應說:“即交小道也是一樣的。”三元道:“要當面交與小姐的。”道人暗想:“料瞞他不過的,待我向他說個明白,或是或非就不干我的事了。”遂說道:“小大叔,若說施小姐已被花子能搶去了。”三元道:“爾這道人,做什么勾當惹伊搶去?”道人說道:“小大叔,難道爾不曉得他的厲害?小道只說得一句施小姐是李大爺買了,他就將兩個巴掌打得小道滿面通熱,他尚不肯歇,還要將小道送交縣官去打枷。小道再三哀求才歇,實不干小道之事。”三元道:“歹了,歹了,別人由他搶去,我家大爺周濟的人爾也敢搶去了。花子能,爾這狗王八、小烏龜真不仁,不是我說夸口,別人怕爾,我家大爺是不怕爾的。道人,這里五十兩銀子拿去快辦喪事。王婆,爾進去照顧照顧。我去報與我家大爺知道。”說完,就行如飛地去了。那道人同王婆進房來,道人說:“此位就是施大爺,生成如此奇形怪狀,卻不要害怕他,我去了就來。”說尚未畢,只見來貴買了棺木已到,道人也將此事對他說明,來貴聞言,一時大怒,將花子能名姓大叫就罵不絕口,也來幫助道人料理喪事,又請醫生來看施必顯的病,按下不提。
再說花子能押著轎子來到府中,吩咐家人預備今晚成親物件。此時施小姐轎已到內堂,那三十一個偏房小妾早已聞知娶了施小姐回來,遂大家商議前去接她。那些小妾多是艷妝打扮,抹粉涂脂,走到施碧霞轎前叫道:“小姐請出轎。”施碧霞一看,心中暗想:“為何這些女子盡是艷妝嬌嬌打扮?看她們這等舉動不似上等之人的模樣,若是下等之人,又不是這般打扮,奴家到此還是做丫頭,為什么小姐稱呼?看此家卻是個大官家,只是這三十余人教奴家如何稱呼她?”只得叫聲道:“列位請。”這些小妾一齊說道:“小姐請。”遂將施小姐引上萬香樓。這些小妾道:“小姐請坐。”施碧霞道:“列位請坐。”
才得坐下,只見丫頭捧了三十二杯茶來,各人吃了茶。又見花子能也上樓來,各人立起身叫道:“少爺來了。”施碧霞也立起來,見她們叫少爺,也隨口叫道:“少爺萬福。”滿面含羞,正要跪下去,花子能道:“不要如此。”一手扶起,再將施碧霞一看,說道:“果然生得妙,還是我少爺的好造化了。”乃執其手叫聲:“這里來。”那施碧霞連忙頓脫了手。此時心中已經明白,想道:“他必是官家惡少爺,奴家好比鮮魚上他的鉤釣。不知道人因何瞞我,奴家因時忙意亂,不曾問得明白,被伊騙了來此,看伊行誼乃是不良之徒,不然為何小妾如此之多?奴家自有主意。”花子能叫道:“碧霞爾來,少爺與爾說話。”施碧霞身子卻不肯動,只答說:“少爺有何話說?”花子能走上前來,雙手攔腰一抱。施碧霞心中大怒,將身一閃,將手一推,將花子能推跌了一跤。花子能爬了起來,心中大怒,罵道:“爾這小賤人,敢如此大膽么?我少爺的名聲誰人不怕,就是官府也怕我少爺。爾這賤人敢如此放肆。”遂叫丫頭:“將這賤人的衣服都剝了,按倒在床好與我作樂。”
這些小妾一齊道:“少爺不必生氣,念伊新來的不曉得道理,暫且饒她初次。”又道:“施小姐,爾乃聰明伶俐的人,山西來到此處遇著我家少爺,可知古人說得好:有緣千里能相會。我家少爺因愛爾花容月貌,生得美妙如此,叫爾幾次不來他不怪爾,若是我們如此,早已被他打得半死了。我們好比群花勸牡丹,凡為人萬事總要耐性。爾可知花府的威風誰人能及他?吃的俱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呼奴喚婢,爾若從了他好不受用。”施碧霞道:“若不從便怎么?”花子能道:“我怕爾不從么?爾今到此猶如飛蟲投入蜘蛛網,看爾飛得出去么?”施碧霞道:“啐!休得胡說,爾不可把我施碧霞小覷了,我祖父亦曾做過冢宰之官,就是我爹爹亦受總制之職。奴家算是千金小姐,現雖落難,不致狼狽。況我在上尚有哥哥,日后青云得路,恢復我祖先之職亦未可料,何其欺辱,爾亦不要看錯了。”花子能道:“爾說爾家曾做官么?依我少爺看起來猶如芝麻大的官,待我少爺說出來,恐連爾的魂也唬出來呢。
我爹爹花錦章,官封一品,當朝宰相;我二叔花錦文,官居九州都招討;三叔花錦龍,亦受太子太保兼管總漕;四叔花錦鳳,他的官最小,現今是皇上的姊夫、先王的駙馬。我名花虹,字子能,莫說是爾,就是文武官員誰不怕我花少爺?”
那施碧霞不聽此言便罷,聽了一時心中大怒,柳眉倒插,暗想道:“原來殺我父親就是他么?待我先殺了此賊為我爹爹雪些怒氣,然后再殺其父叔便可報仇了。”又想一想道:“不可,我殺此賊不難,只奈哥哥病在玉珍觀,豈不害了我哥哥,絕了施家香煙?等待哥哥病好再來報仇便了。”遂叫聲:“花子能啊花子能,爾這狗奴才,爾這小賊囚,憑爾花言巧語說得天花亂墜,我施小姐是不好惹的。自古至今須當依禮而行,何曾見滅孔門大禮而就犬意?任爾勢大如天,我施小姐是不怕的。爾若見機者快些下樓而去,如若不然恐難逃我施小姐的拳了。”花子能道:“爾這不識好歹的賤人,既然愿將身賣,哪里有人來買爾?多虧我少爺收留了爾,也有轎子接爾來的,也不為無禮了,反說我滅禮么?”施碧霞道:“啐!奴家母親身死,奴家賣身收殮愿做丫頭,若要奴家為妾,除非太陽西升東沉,水向上流即相從也。”
花子能道:“爾休得嘴硬,爾若是和和順順便罷,再敢如此硬強,我少爺是不依的。”一面說一面走近身邊,一手伸去摸她的乳。施碧霞就將左手撇開,右手一連幾個巴掌,打得花子能叫喊連天道:“好打、好打,爾這賤人當真打了我么?”施碧霞道:“就打死爾這賤囚亦何妨?”說聲未完,一連兩手幾個嘴巴,打得花子能眼目昏迷,頭眩心痛,一跤跌倒在地下。這些小妾扶起花少爺,個個埋怨施碧霞,說道:“施碧霞,爾休得裝呆,少爺是打不得的,打了少爺是有罪的。”花子能氣得咆哮如雷道:“爾這賤人,今日敢打主人么?我送到官去打爾下半截來,爾才曉得我厲害呢。”施碧霞道:“我是不怕人的,若還說爾是主人,為何逼奴為妾?就到當官奴是有理,憑官判斷也不能從的。爾們這一班歪貨不要幫其惡、助其兇,大家駛了一帆的風,我是堅心立志不從的,看爾們怎奈何得我。”
那花子能家中也有請教師習法的人,學其拳法亦非一日之功,為何一個女子也打她不得過呢?為了酒色太過度,雖然拳好,但奈腳步空虛,況施小姐是個將門之后,武藝精強,那花子能哪里是她對手?故被施碧霞連連打跌了兩倒。只是心中氣惱不過,若要認真呢又打她不過,若要歇呢心中又不愿。回意一想又愛她生得美貌,故假笑臉道:“怪是也怪爾不得,但山西人原是摳蠻的,只是來到此處就比不得爾山西了,爾就應學此處的風俗,萬般總要聽人勸解。”口里雖是說,兩手又來摸她的胸乳。那施碧霞將手一撥按倒在地,等伊爬起來又將腳望花子能屁股上一踢,花子能叫聲:“噯唷!”雙手捧屁股臀上道:“爾這賤人敢如此撒野。不好了,屎都踢出來了。”又道:“爾們這些賤人坐視不救,卻呆呆立著看視。”這些小妾道:“少爺尚且跌了三倒,何言我等哪里是她的對手?”花子能此時發怒如狂道:“爾這賤人好不中抬舉,敢如此無法無天么?爾們將這賤人與我捆縛起來。”這些小妾大家上前勸道:“少爺不必生氣。”花子能道:“這個娼根敢如此無禮,將她捆縛吊在花園樹上,活活打死她。”這些小妾又勸道:“少爺不必生氣,大人莫怪小人之過,今日是做親不成了,等待三日,我們勸她回心轉意便了。”花子能道:“我若不念著眾人面上勸解,就將爾活活打死。”遂怒氣沖沖走下樓而去,這且不言。
再說李榮春來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下棋談敘。那法通長老只得三十多歲之人,兼有道德,更學的琴棋書畫無所不曉,雖然是個和尚,往往與俗人來往周旋,就是這些士人因他一團和氣,都愛與他相處,所以李榮春常來與法通長老閑談。那日李榮春來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著棋,只見三元跑到里面叫道:“大爺不要下棋了,那施小姐被花子能搶去了。”李榮春道:“施小姐被花子能怎么樣就搶去了?”三元道:“因被他一見就搶去。如今大爺快到花家去討了他回來,若是遲緩就無用了,許時就不是原封貨。”李榮春道:“胡說!我且問爾,方才吩咐爾的銀子可曾挪去么?”三元道:“小人已挪去,本要交與施小姐,因她被花子能搶去故交與道人。”李榮春道:“只要有棺木之費就罷了,施碧霞又非我的親戚,何必我去取討,我也不要見花子能這禽獸的人。”這正是: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香自主張。
那李榮春乃仁厚君子,素乃不犯女色,那花子能平生不仁,恃強為勝,李榮春雖然不怕他,奈之何,而去要恐閑人的閑話,知者說我義氣,為其路見不平;不識者道我為貪其容貌美麗與之爭奪,恐有閑人是言,所以不往,只叫三元回去便了。那三元只望李榮春去花家取討施小姐回來,他在外面也有風光,亦有臉面,誰知李榮春竟不以為意。那三元心中一想,道:“必須如此如此。”遂叫:“大爺,爾說罷了不去與他計較,依小人愚見是罷不得的,必要向他理論為是。”李榮春問道:“為什么樣一定要我去取討?”三元道:“那花子能平日作惡多端,今日又搶去施小姐,必然逼她成親。那施小姐乃總兵之女,千金貴體之人,必知守禮,定不肯做他小妾與他成親。想花子能強暴成性之人,焉肯干休?如此看來,兩個必然打做了一堆。爾想花家人眾幾多,施小姐乃一個孤身婦女,如何是他對手的?大爺啊,爾是濟困扶危的好漢,必須去救她出來才好,不然就被旁人議論說大爺的人被花家搶去,連討也不敢去討,豈不被人笑殺?”李榮春道:“怎么是我的人?”三元道:“施小姐賣身葬母,大爺將銀周濟她,雖然大爺不要她,在旁人總曉得是大爺買的人了。”三元話說未完,忽然肚痛難當,李榮春道:“爾既肚痛可先回去,我就自去對他討人。”那三元隨即先回去。
李榮春說道:“道長,小生就此告別了。”法通道:“為著何事如此著急?”李榮春將前事說明了一遍與道長聽,那道長亦為其怒氣不平,道:“大爺,爾生平未受人欺,今日花家明明要來欺著大爺,但是還與不還,休得與他賭氣,萬般事只能容忍為是。”李榮春道:“長老,我想花子能雖然不仁,見了我未必敢甚無禮。”法通道:“雖如此說,我見大爺面色不好,須應以忍為要。”李榮春道:“多謝了,來日再會。”遂別了法通往花家而來。他因被三元激了幾句話,所以容貌帶怒,那些閑人見李榮春氣色昂昂地走,不知要與誰人打架,大家說道:“不知大爺知此大怒與誰冤家,我隨他去幫助幫助。”眾人齊聲說道:“講得有理。”遂隨了李榮春而行。
誰知來到太平橋,那橋下新開一間碗店,店門上掛一個鶯哥,那鶯哥口里叫道:爾們來買碗,爾們來買碗。”店內伙計因無生理,大家俱在店內下象棋。那李榮春才下了橋,聽得鶯哥叫得好聽,又聽得店內說一聲:“將軍。”又一個說:“不妨,有車在此的。”又聽得:“再將軍。”李榮春將頭向店內看一看,把頭點一點,其實是看鶯哥并看店中的人,誰知這班人說:“是了,必此店內的人與大爺冤家。”遂大喊一聲:“一齊打進去與李大爺報仇。”
那店內的人說是白日搶劫,叫救連天。李榮春道:“爾們為著何事把著這店打得如此模樣?
”眾人應說:“與大爺報仇。”李榮春道:“胡說,哪個叫爾打的?”眾人又應道:“是爾叫我打的。”李榮春說道:“我何時叫爾?”眾人見李榮春不坐賬,齊說:“不好了,大家走了罷。”一說遂各散去,走得干干凈凈。店主人與鄰右各向前來說:“大爺莫得說了,要爾賠我貨價就是賠我此事放釋,乃念著爾素行好善,惟以要爾賠了貨價。”李榮春問道:“怎樣要我賠?”店主人說:“爾不聽見眾人齊說道是爾叫他們打的?”李榮春聞店中人語此,遂應道:“罷了,爾去算算該得多少錢項,我就賠爾。”那店人約略一算,說道:“計共該銀三百八十四兩。”李榮春道:“我寫一張票,與爾到如春銀店取挪。”店主人道:“多謝大爺。”李榮春寫完了銀票,直向花家而來。李榮春不聽三元的話還好,一聽其言幾乎性命險遭火燒。但想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鐵羅漢活擒俠士小孟嘗夜困園林
話說李榮春來到花府門首,叫道:“管門的,爾去報爾少爺知道,說我要見。”管門的見是李榮春,就說:“大爺請入廳上坐,待老奴去請少爺出來相見。”說完,隨即入內稟與花子能知道,說:“少爺,李大爺在廳上要見少爺。”那花子能因被施碧霞踢著了屁股臀疼痛難當,正在納悶,忽見管門報說李榮春要見,乃想道:“李榮春從來不到我家的,今日何故突然而來?必為施碧霞之事。也罷,待我出去見他便知分曉。”連忙換了衣服,帶了花瑞、花興二名家人隨了出來。
管門的報道:“少爺出來了。”那花子能見及李榮春,叫聲:“李兄,久不相會了。”李榮春想道:“我亦未嘗與他稱兄道弟。”只叫聲:“少爺,久久不見了。”花子能道:“不敢,不敢,我學生何德何能敢承光顧,接待不周,多多有罪,請進內奉茶。”李榮春應道:“請。”兩人謙遜了一回,遂攜手同行,來到加德堂。這加德堂是第二進的大堂。那花子能與李榮春到堂中,遂分賓主坐下,家人獻茶吃畢。花子能道:“請問令堂大人納福。”李榮春應道:“托賴。”花子能子問道:“令正納福。”李榮春答道:“頗過。”花子能又道:“老兄近來一向清吉?”李榮春道:“不過如此。”亦回問他道:“少爺近來清吉?”花子能答說:“亦不過如此。但思我與老兄均是宦家,彼此又是個富翁,又同鄉居住,尊府離我寒舍雖說有二里之遠,亦算是隔鄰右,為何路上相遇猶如不認得一樣,亦無一言相問,卻是為何?”李榮春道:“少爺乃赫赫相門,四海名聞,我是一介貧士,安敢與少爺往來?”花子能應說:“又來取笑了,小弟早欲與兄結拜,弟奈山雞不敢入鳳群。”李榮春應聲:“言重。”
花子能道:“我想李兄雖有百萬家資,到底不是自己趁來的,乃承祖先遺下的,故有如此看其太輕。聞得爾近來揮金似土,又聽得旁人稱兄叫做什么濟困扶危小孟嘗君。我說爾這小孟嘗君饑不得食,寒不得衣,要他這個虛名何益?爾自己的錢鈔日出日銷,難聚易散,想其窮人銀子借到伊家,兒女夫妻吃飽且醉,使遇諸途,不過叫一聲李相公罷了。到爾自己乏時恐怕靡人莫能救爾。不是我膽言,爾寧趁早收了這小孟嘗君名號,免致后來自己缺用,許時懇祈他人就難了。李兄,爾說我道此語是也非也?”
李榮春道:“說得不錯,只是尊府名門宦族,高車駟馬,而且少爺自己作事般般件件達于禮義,惟有一事少爺作差了。”花子能問道:“我什么事會做錯了?”李榮春道:“就是玉珍觀的施小姐,她因母死無棺木收埋,是故賣身以葬母,我憐其外方之人舉目無親,兼有孝行,助她銀子五十兩,誰知被少爺將她搶來,恰是有心要來欺我么?”花子能答道:“原來就是這個施碧霞么?她自己情愿賣身,是故我用銀買來的,并非搶來,又非是我強占的,爾說什么搶字來,真是不通之極。”李榮春道:“說哪里話,何曾見爾用什么銀買她的?”花子能應道:“怎么沒有?”李榮春道:“請問爾使用多少銀子?我情愿一個賠還爾兩個。”花子能道:“李兄,爾家中使喚丫頭不少,為何要來奪我家的人?”李榮春道:“我并非要來與爾爭買,她亦非爾家的人,我因念她是總兵之女落難到此,助她幾兩銀子俾她好還鄉而去,并非要貪她的人。”花子能道:“既是李兄不貪她的人,一發讓我買了罷。”李榮春應道:“這個使不得,望看我面上容情罷,快些放她出來,使她快去送母入棺,俾她兄妹好還鄉,也使她感爾的恩。”
花子能道:“李榮春,爾好不識時務,真是一個蠢材。我買使女與爾何干,敢來我府中言東道西,爾可自己去想想看,該有此理抑是沒有此理?”李榮春聞言怒罵道:“爾這狗奴才為何開口罵人?爾的一片狼心狗肺我豈不知?爾現的小妾成群也可以去得,這個施小姐我勸爾丟開罷。”花子能道:“別個卻也可以做得,這個我是定必要她的。李榮春,爾雖會讀書,真是不識時務,我也不與爾說了多話。”就叫家人:“爾們快將里面安排齊整,酒筵伺候,今夜我要與施碧霞成親。”李榮春聽了心中大怒,道:“花子能,爾這狗奴才好不近人情,我今日必要爾還出施小姐才罷。”花子能也不答應他,立起身來往內便走。
李榮春見他要走,心中著急,向前攔住道:“慢走。”用手將花子能頭上一把遂拖了出來。花子能道:“李榮春,爾休得無禮。”遂起一拳望李榮春面門打來,李榮春遂舉一手攔過他的拳,一手將花子能按倒在地,一腳踏住背心。眾家人見花子能被李榮春如此慘打,大家即要上前來救,被李榮春另開一拳打得眾家人東跑西走,走得無蹤無跡。那花子能被李榮春踏住背心,要爬起來任他爬不得起,以致受李榮春打得宛如殺豬一般大叫。那李榮春一邊打一邊問道:“花子能,爾這狗奴才,還是要放施小姐出來抑是不放出來?”花子能說:“放出什么來?”李榮春道:“爾還假呆么?我說就是放出施小姐。”那花子能被打不過,疼痛難當,想要脫身,遂答道:“待我去放她出來。”李榮春道:“也不怕爾不放她出來。”把腳一放,那花子能爬起身來直跑入內,吩咐家人快快將門一盡鎖的,自己跑進后花園,一路大聲叫道:“教師,教師哪里去了?”
且說那教師姓曹名玨,字天雄,混名叫做生鐵羅漢,乃江西南昌府人氏。尚有一位兄弟叫做曹天吉,混名叫做小呂布賽溫侯,本事比曹天雄還高。那花子能請了天雄來家為教師,每年束金三百兩,在家學習拳捶。雖然學了兩年,一則卻無甚勤學,二則被酒色過度,以此被李榮春一按就倒。那花子能一路喊進園中來,曹天雄正在荷花池邊玩花,只見花子能喊叫而來,曹天雄問道:“少爺為何如此慌忙?”花子能叫道:“教師,不好了,李榮春打進我家來了,打得我身上痛疼難當,幾乎性命難保。”曹天雄又問道:“為著何事?李榮春怎敢打上門來?”花子能道:“為著施碧霞起見。”曹天雄道:“施碧霞是何等之人,李榮春怎么為她鼎力打上門來?”花子能見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
曹天雄聽了,心中想道:“那李榮春乃官家公子,多行好事,濟困扶危,人人皆感其恩,就是他州外府亦聞其名。今日為了施碧霞事打上門來,雖然不該,內中總亦有緣故,我想情理少爺必曲,兼恃強行事。待我去向他分解分解,我把好言相勸,釋其兩邊仇恨,免得他二人結怨,豈不是好。”想了一回,叫道:“少爺不必發怒,任他三頭六臂也不怕他。”花子能道:“教師,爾不可看輕了他的本事,然他本事實在厲害,須要仔細將他拿來,我好架起松柴把他活活燒死才雪了我胸中恨氣。一來教師也顧自己名聲,二來爾的本事高強亦揚四海,我除束修外再添五十兩作謝金,爾快去將他拿來。”曹教師應道:“少爺說哪里話,小可在少爺府中多謝少爺照顧,感恩不盡,難道一點小事就要加恩說謝?此情小可不敢當。”說完即刻來到廳后屏風邊,只見丫頭使女并家人們在這里亂跑亂走,喊聲:“不好了,打得落花流水。”又有一個丫頭說:“不可連白玉的花瓶也被他打破了。”說聲未完,只聽乒乓一聲,白玉花瓶果然粉碎了。那丫頭們說:“不好了,可惜三千兩銀子買這玉花瓶被他打破了。”
不說丫頭使女亂亂紛紛,且說李榮春要等花子能放出施小姐,誰知等到半日不見出來,叫了幾聲又無人答應。李榮春一時心頭火發,大叫一聲道:“花子能,爾這狗奴才,既然不放施小姐出來,我就要打進去了。”說聲未完,將一只楠木的八仙桌兩手一搖,扯斷兩只桌腳拿在手中,將廳上所有椅桌、桌上所排玩器等件盡情打得粉碎,就是壁上掛起名人山水字畫也一盡撇破。正值打得高興,忽見曹天雄走出廳來,喝退眾丫頭道:“爾們在此看什么?還不進去。”這些丫頭并家人被教師一喝便退去。曹天雄遲遲上前叫道:“李大爺何必如此發怒,可已罷了。”李榮春正打得興起,驀見里面走出一座小寶塔來。爾說是什么小寶塔?原來是曹天雄,因他生得上尖下大,猶如寶塔一般,故有是號。那李榮春因打得發興,一時心粗,也不問他是誰,舉起兩只桌腳亂打。曹天雄眼快,一見翻身就閃,便大喝道:“李榮春休得無禮,我曹天雄在此。”李榮春問道:“爾是曹教師么?別人怕爾,李榮春是不怕爾,我若挪此桌腳打勝于爾亦算不得好漢,我與爾手對手拳對拳來斗輸贏方算好漢。”說完將桌腳丟在一邊。曹天雄本是要來解勸的,今見李榮春要打他,他一時大怒,亦要與他見個高低,遂各人立一門戶,爾一拳我一拳,爾一腳我一腳,兩人在大廳上廝打約有三五十合未分勝敗。
那李榮春起先打了花子能,又打了這些家人,又將廳上物件暢打一回,此時又與曹天雄對敵,這一回雖然力微尚不怕他,還敵得過。誰知廳上被他打壞的桌椅七橫八直滿地俱是,那李榮春的腳被這些椅桌腳纏絆,一時移動不得,被曹天雄兩手按住,飛起一腳把李榮春踢倒在地,遂用腳踏住背心。花子能在屏風后看見曹天雄打倒了李榮春,遂大聲叫道:“眾家人,爾們快快將這個小狗奴才捆縛起來。”這些家人慌忙挪索向前圍住,將李榮春緊緊捆縛了。
曹天雄呵呵大笑道:“李榮春,爾如今才曉我的厲害么?”此時李榮春若肯認輸了曹天雄,叫聲:“曹教師,方才是我不是,今已知罪矣,放我回去感恩不盡,自當厚報。”曹天雄也就放了他回去。誰知李榮春是梗性的人,死也不肯服輸,而且又非是真輸的,不過被椅桌腳絆住跌此一倒,故被他拿住,如何肯服?反大喝道:“曹天雄我的兒,爾李大爺非是真輸了爾,不過被椅腳害了,被爾僥幸成功,誰肯服爾這狗瘟的門客?爾的本事想來亦有限的,非可夸言,若花家勢敗,我李大爺要爾來我書房倒尿古瓦還不中我意。”曹天雄聽了一發大怒,罵道:“爾這無知的狗匹夫,而今被我拿住還敢無禮么?”那李榮春又轉看花子能,遂大罵道:“花子能爾這狗奴才,敢拿爾李大爺么?叫爾死無葬身之地,爾的子女將來為盜為娼。”罵不絕口。花子能被他一罵氣得亂跳,叫家人:“爾們快將這賊囚吊在梧桐樹上,等到三更時候架起松柴將他活活燒死。”這些家人答應一聲道:“曉得。”遂蜂擁上前,將李榮春拖拖扯扯拿到花園內吊在梧桐樹上。花子能又吩咐花瑞、花興、花福、花祿、花冰道:“爾們大家須要小心看守,休得使他逃走了,明日領賞。”又叫花吉、花祥、花云、花慶道:“爾們去架起松柴,端正松香、硫磺、焰硝,此物件大家須要小心,早備其便,明日一齊領賞。”眾家人各各前去辦理不表。
再說花子能同曹天雄來到書房坐下,又吩咐花榮道:“爾去吩咐管門的。言少爺吩咐:若李榮春家中有人來問,只說他并不曾來,不許漏風。如若漏了風聲,也是拿來一樣燒死。”花榮應道:“不必吩咐,小人曉得。”爾說花家這些松柴、硫磺、焰硝焉有是便?系平時備辦的,若有人得罪了他,便拿來就是放火燒死,不知燒了多少人。
再說花子能吩咐廚房備酒與曹教師賀功,不一時家人將酒席安排,請少爺與曹教師入席,花子能遂與曹天雄分東西而坐,對面而飲。花子能說:“方才若不是教師拿住了這狗奴才,我們家里物件定要被他一盡打完了。”曹天雄道:“少爺說哪里話。我想李榮春的本事只好欺著少爺,小可的拳,他怎么便宜得去?”花子能道:“果然好個天生的生鐵羅漢,今日俾李榮春曉得教師的厲害,今日是他撥草尋蛇惹出來,并非是我無端與他作對。這個若不害死使其逃回,譬如放虎歸山,終有后患,不如早將他燒死除了禍根。”曹天雄道:“方才少爺說施碧霞之事,小可尚未明白,其中到底是怎樣的還要請教說個明白。”花子能道:“若說施碧霞的面貌果然是妙不可言,她乃山海關總兵之女,要到寧波去尋她的親人,誰知到此母親死了,兄長又病,她故賣身葬母,被我見了接到家中以做小妾。哪知李芳敢來我家爭奪,強要此人。今日若不是教師將他拿住,還不知要怎么樣的打了。此時他乃籠中之鳥,到今夜三更便是落火的鬼了。”曹天雄道:“少爺,這是李榮春自來送命的。”花子能應道:“這叫死而無怨。”曹天雄道:“少爺,那施碧霞既是少爺心愛的人,何不擇一吉日以成親,也是一件正事。”花子能嘆了一聲口氣道:“不要說起,可恨這個賤人心性強硬,執意不從,反把我一連三倒。”曹天雄道:“嚇,她乃一個女子,怎敢如此無禮么?”花子能道:“我也看不出她有此本事。”曹天雄道:“任她有通天的本事,到此地好似鼠入瓶中出路難。”花子能道:“就是為此,我所以任她倔強,我心無怨,不怕她鯉魚不上金鉤的。”
不說他二人飲酒談敘,且說這些丫頭都說:“可惜李大爺,為著施小姐一人,卻自己身體將以陷入火坑,死在目前。不知他做了多少好事,救了多少的人,今日卻叫誰人來救他,我們大家來看燒人。”內中有一個道:“什么好看?前日我曾看過了,臭氣難聞,大家早睡的好。”眾人齊道:“不錯,早睡的好。”誰知被了一位救星聽見此事,想欲來救他。不知此人是誰,能救得他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