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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五(1)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務府。”那五的祖父作過內務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七歲就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侍衛”。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業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能捅臺球,還會糊風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昆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務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斗”,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的不夠,嗓子發干,聽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時候:

“我怎么覺著這一句不怎么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您先飲飲場!”大頭繼續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弦。弦是沒續,但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后花園子的五間暖閣從沒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么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著當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中堂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第相當。你夸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裁縫強。斗雞走狗,聽戲看花。還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會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呆看女人,上“來今雨軒”飲茶泡招待。他們從來不知道錢有什么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后樓上拿兩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個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象賣豆腐似的一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象貓兒叼食似的叼凈。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下的號房里轟出來,這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鋪當不出一個大子兒,連個硬面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兒。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云。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去世,叮囑福大爺關照她些。福大爺并不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云,叫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云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這中醫姓過,只有老倆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云看著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象個家,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干涮凈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著紫云的手說:“您寡婦失業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姐妹明算帳。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來這份情意。”紫云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正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著,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

又過了兩年,老太太覺著自己燈碗要干。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云叫到床邊,掙扎著依在床上要給紫云磕頭。紫云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凈意兒的折我的壽嗎?”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云說:“咱姐倆誰跟誰呢?”于是過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現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會看病,連釘個鈕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見紫云這么心慈面軟的好人,要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下也為紫云念佛。紫云回答說:“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后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夫這個差事當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一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干哥哥!”

過老太太聽了,對紫云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云欽敬不已。紫云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干親的打算,探探福大爺的口氣。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系了。別說認干親,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紫云擦著淚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的恩典。”

六月初一擺酒認干親,紫云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么,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逝了。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們為此對她另眼相看,稱呼她云奶奶。

聽說那五落魄,云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來同住。她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梁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對這老妹妹的主張,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后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么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

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實說,只講那五現在混得還可以,不愿意來,不必勉強吧!

云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云奶奶嘆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就是臭規矩!他愛叫我什么叫什么吧。咱們又不沖他,不是沖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

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云奶奶”,叫過大夫“老伯”。盡管輩分不對,云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云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么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伙做買賣,把衣裳全當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么拿著來看您,誰想這筆買賣賠了……”

云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干什么?來了就好。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

那五難道是個會作買賣的人么?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刮了點錢,臨回國想買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務大臣家的少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要瞞著家里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并沒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怕家里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傭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幾十塊贖贖當,替我在這客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作發財夢。當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馬齊早知道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可是東西看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貨。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幾上。外國人看完貨,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里倒茶,并捧給了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贊,奇怪地說:“你們柜上擺的瓷器都并不好,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

德國人說:“你開玩笑?”

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么?”

馬齊說:“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今仿制品!買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他說著從前柜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后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徒用棉紙包了,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

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復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征全記在心里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于禮貌并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么寒酸,也不象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柜臺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掃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象,鬧著叫他還贖當的錢。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云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于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云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鳳凰蛋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分。嘴里雖稱呼“云奶奶”,那口氣態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難咽。偶爾吃頓炸醬面,他得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單炒一小碟肉末夾燒餅吃。云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給他贖出來之后,他又恢復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著眉說:“象牛嘴里嚼過似的,叫人怎么穿哪?”云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閑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后,他盡量的少見他少理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借著說閑話兒的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來了。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不是?別看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面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學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么講究了。”那五說:“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念咒啊!要有這個我倒可以學學。”過先生說:“念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學治哪一類病的呢?”那五說:“我想學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就給個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人工流產,醫生把打胎看作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那五在云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走運,他隨著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后臺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在煤市街一家小店里。總共兩個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作派。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陶芝頭發披到耳后,滿臉胡子拉碴。這辦公室屋內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志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胡同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了規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可是發他一個記者證章,他可以憑這證章四出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干了兩個月,結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里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蹓蹓腿兒,發現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豐澤園掌柜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著又交上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著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紅的“醉寢齋主”。不知為什么,發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托他去拜訪醉寢齋主,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后身十號。

這蓮花河在石頭胡同背后,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面斗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沖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里外兩間。里間什么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臺、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黑間屋門口鉆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著八字胡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啊?”那五并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系,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帳!”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帳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齋主把帳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帳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上哪兒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帳,從抽屜里找出本毛邊紙釘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里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里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那是二手活。”

“什么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愿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么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然,這是古已有之,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象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后,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斗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象買黃瓜,反過來掉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么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回身進里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里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三十段完了……”

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后再圖利!”

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回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么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里就象裝了四兩燒刀子【注釋1】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盡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么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么忌諱吧?怎么招來這么多閑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并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說,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斗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開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風樓主那先生臺鑒。茲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后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后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臺,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臺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后脊梁都潮了。帶著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干什么?”

那五說:“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買來的稿本嗎?”

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么樣。”

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

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沒吃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著“福壽境土膏店”,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濕。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著白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著:“您買煙?”

“我找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著。每邊四個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著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里邊沒有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托著擦的锃亮的煙具,沖他努努嘴。那五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凈雅致。榻上鋪著涼席枕席,墻上掛著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著長髯的老人仰面躺著,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來了!”

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掏出一元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里一塞說:“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叫我歇歇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五一把,徑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著臉上身上,汗珠象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里急得象有團火,卻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黃。您大人不見小人怪,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

老頭繃著繃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啊!”

“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么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不能亂褒亂貶哪。”那五說:“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么大氣!”

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個勁服軟,他早消了火了,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煙嗎?”

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閑話。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務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地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照這么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會落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干點什么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的早,沒人教訓我,多謝您教訓我。”

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壇壇根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

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當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忙說:“我現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

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當真想找到《紫羅蘭》把那報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風樓主”談談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結,別人也不會再纏著不放。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是衰落了,國家不振,百業必定蕭條。不過各派里人才還是有一點。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老朽是沒什么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

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氣地應聲:“在!”

“點燈去!”

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頭出了二號門。這時走廊站著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女招待幫忙點上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甭擔心,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斗的,提防著要交手。現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

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閑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象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后,一個徒弟就把它從里向外擺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開外,騎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穩之后,“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

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丑獻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恥笑。”

那五兩腿發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請他去豐澤園,要了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瑯的記者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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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時間:2016-01-11 16:22:21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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