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壽明把這前前后后說完,烏世保象是泥胎受了雨淋,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癱在地上不醒人事。壽明從煙盤子里拈起根煙簽子,扎進他人中,狠狠捻了幾捻。烏世保哇的一聲吐出口痰來,壽明這才舒了口氣,拿個擰干的手巾給他說:“你擦擦臉,喝口水,歇一會吧。”烏世保覺得頭暈嗓干,也著實累了,便一邊大聲地嘆著氣,一邊擦臉、飲茶。
烏世保想和壽明商量自己找個落腳之處,這時壽明的女人在外屋說話了。以前烏世保拿大,從未到壽明家來過,這是頭一次見壽明女人。她有六十出頭了,可嗓音還挺脆生。就聽她招呼女兒,說:“招弟呀,快把這個旗袍去當了去。當了錢買二十大錢兒肉餡,三大錢菜碼兒,咱們給烏大爺作炸醬面吃!”烏世保一聽,連忙站起來告辭。壽明臉卻紅了,小聲說:“咱們一塊出去,我請你上門框胡同!”烏世保說:“別,您靴掖子里也不大實成吧?”壽明說:“別聽老娘們哭窮,那是她逐客呢。我這位賢內助五行缺金,就認識錢。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說,她怎么就不出城去求個夢什么的呢?”烏世保說:“按說,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我那個死鬼哪怕多聽劉奶媽一句話,能慘到這份上嗎?這個人在世時,酒色財氣,就這氣字上她敞開供我用!”兩人一路說著,奔前門外而來。壽明請烏世保吃了雜碎爆肚。又請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頭,兩人要了壺高末在澡堂喝著,讓伙計拿了烏世保的里外衣服去洗。這工夫,壽明這才幫著烏世?;I劃他以后的生活。
烏世保平時沒有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過,進了監獄就更用不著自己操心。壽明問他以后打算怎么辦?他什么也說不上來。壽明家業敗得早,自己謀生有了經驗,心中就有成算。他說:“您既沒主意,那就聽我的??捎幸粯樱以趺凑f您怎么辦,不許自作主張?!?
烏世保說:“您叫我自作主張我也作不出來。孩子跟奶媽去我倒是放心,不過我出獄時還應下一位難友的請求,要我照顧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過人家恩的,要言而有信?!?
壽明就說:“這事您應得好,夠人物。可是,您現在這樣什么也辦不了。依我說先住下來,找個事由掙幾兩銀子,補補身體換換行頭,再說別的。”
烏世保說:“理是這個理,可哪有現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壽明說:“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爺的架子?!?
烏世保說:“叫我下海唱單弦去?”
壽明說:“那也是一條路。不過目前用不著。”
烏世保說:“上街擺攤賣字?”
壽明說:“怎么樣?”
烏世保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打頭碰臉的!累能受,這人丟不起呀!”
壽明笑道:“我準知道你說這個!好,不用你出去舍臉。我看了你畫的內畫壺,行,能打開市面!我給你找個小店先住下來。給你買壺坯子,買顏料,你只管畫。賣貨辦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丟人,別署真名,起個堂號不就完了!”
烏世保仰天長嘆了一聲:“唉,真沒想到,我烏世保落到這步田地,要靠十個指頭混飯吃!”
壽明說:“你先畫著,等你嘗到甜頭就沒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頃,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們落魄的旗主們吧,你我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入流的有的是呢!”
壽明告訴烏世保,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門外花市附近最合適。那一帶凈住的是玉器、象牙、絨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間房成天貓在屋里畫煙壺,沒人當稀罕傳說。哈德門設有稅卡,是外省進京運貨作生意的必經之路。大街兩旁有的是飯攤茶館,吃喝也方便。這一帶又多是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錢飯錢都便宜。雖然按身分說和烏世保有點不合,現在還講得起這個嗎?
烏世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出了澡堂,壽明就領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壽明和這里的杜家店有過串換,由他作保,先住下,半個月再結帳。租的是東跨院里一個單間。屋里除去土炕上鋪著的席子,再沒第二件東西。烏世保一看,比監牢里也不強什么,就嘬了下牙花子。壽明笑道:“您別急,房子有了,咱先說鋪蓋。”烏世保說:“我是頭次進這樣的店,原來真就是家徒四壁!”壽明說:“被子、褥子、枕頭、蚊帳什么都有,要一樣算一樣的錢,用一天算一天的錢,咱們常住,不比那過路客人,住個三天兩后晌,這么租法咱租不起?;仡^我給你到估衣鋪辦一套半新不舊的行李來,這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樣,你有套行李放在這兒,早一天算帳晚一天算帳店里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么都租他的,又不付現錢,日子一長他就給你臉色看,不也惹閑氣么?”說話間小二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壺、兩只碰了邊的茶碗送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說:“掌柜的叫我問問,爺的伙食是自理還是由店里包?”壽明說:“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們另打主意?!被镉嬚f:“別人不知道壽爺還不知道嗎?我們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誰不知道:‘杜家店,好飯伙,暖屋子熱炕新被窩!’”壽明說:“幾個月不見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耍貧嘴。烏爺是我的至交,你們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伙計走后,壽明關照烏世保:“他這兒伙食是不行,可包下來,有錢沒錢您就能先吃著。早上起來您上對門喝漿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伙之內。我留下幾兩銀子您先墊補用,以后日子長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著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不敢收。”
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伙作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后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子里收回來的,不光收本,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
烏世保點頭稱是。
十一
義順茶館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軸子。等他弄明白來找碴的是九爺,立刻仰天大笑說:“劉鐵嘴這小子還真料事如神,說我今年有黑爺拱門之喜!”馬上吩咐人在后院給九爺的下人擺桌子,先茶后酒恭維說:“九爺上我這小茶館賞臉,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爺拉巴我。沒別的孝敬,我送給爺們一人一個竹牌子。以后憑這水牌來喝茶,分文不??!”臨走一人又給包了一斤好香片,連羊信都賞了四吊錢飯錢。晚上九爺回來,問幾個下人那茶館是怎么收場的。下人們添油加醋,把一百只羊說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連后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老掌柜聽說來的是九爺,連連朝北磕頭,謝九爺給他教訓。九爺聽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聞了兩捏鼻煙說:“那就饒了他吧!他要不服軟,明天我再趕二百只羊去,連著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黃!”下人說:“我的爺,明天還去?他那茶館十天八日開得張么?”九爺一想,又笑了起來。下人看火候到了,就進言說:“爺圣明,您是出氣去的。掌柜的也服軟了,您心里也痛快了,那損壞的家伙,我猜您準想賞他個血本?!?
九爺問:“你是我肚子里蛔蟲?”
下人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我們爺財大勢大,不拿銀子當稀罕呀?”
九爺罵了兩聲,掏出一個錁子。下人們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賠茶館的壺碗家伙。這茶館掌柜居然逢兇化吉。九爺先付了一百只羊的茶錢,合二百個客座的收入,這就頂上茶館的兩天的收入。幾把茶壺、茶碗能值多少?何況有的鋸鋸還能使。一算總帳還掙了幾個。更難得的是這段笑話傳出去后,一時間成了新聞,街頭巷尾紛紛議論,人們誰不想親耳聽聽掌柜的自己講這奇遇?幾天之內多賣了幾百碗茶。但這事只能發生在買賣人身上,因為他們講的是和氣生財、逢場作戲,手藝人卻沒這本事。手藝人自恃有一技之長,憑本事掙飯吃,凡事既認真又固執,自尊心也強些。碰上九爺這類事寧折不彎,就是另樣的結局。
聶小軒眼下就碰上了麻煩。
九爺那天早上,本打算開個玩笑就放了他。九爺到肅王府商量如何給日本皇室送禮的事。正好徐煥章也來了。從打庚子以后,徐煥章平步青云,成了肅王府的常客。他給王爺出主意說,送東洋人禮物,要精巧不要貴重。聯軍進城的時候,搶到漢官宅門,法帖名畫兒不要,專要女人的弓鞋;到滿員府里,寶石盆景、墨玉山子不要,偏搶煙燈煙槍,他們就愛個靈巧稀罕。一聽這個,九爺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八拍煙壺,他叫人取來給肅王和徐煥章過目。徐煥章一看,連聲稱贊說:“您這套玩意兒拿出去,可把別人的禮品全壓下去了?!泵C王說:“老九這么一來,不把咱給閃了嗎?”九爺忙說:“只要王爺賞臉,奴才這套給王爺使喚吧?!蓖鯛攩枺骸澳悄隳兀俊本艩斦f:“奴才想要,再叫這人燒一套就是了。”王爺拿起煙壺看看底,見打的印子是“光緒巳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樣這么新,我說以前沒見過呢!既這樣我何必奪你所愛,你叫那人替我再燒一套不就結了?!毙鞜ㄕ乱恢痹诎淹孢@煙壺,一聽這話,馬上湊趣說:“王爺要燒,莫如讓他換個畫樣兒,既不和九爺的重樣兒,又透著新鮮,最好是應令的畫兒?!蓖鯛斦f:“你想的好。換個什么畫兒好呢?”徐煥章說:“奴才總跟洋人往還,知道他們的癖好。讓奴才替王爺找幾套洋畫兒來請王爺選,選好叫他們摹到坯子上燒出豈不好?”王爺聽了十分高興,就請九爺和匠人定規好,先作準備,等徐煥章的畫樣子拿到就開工。
九爺回到前門外小府,不等落坐,就一疊聲的叫人去傳聶小軒。聶小軒愁得一整天也沒吃下東西去,竟比坐牢時還更憔悴,一見九爺,搶過去跪了一跪,便立在一邊低頭不語。
九爺笑著問道:“你想好沒有,是單賣這只手呢,還是連人一塊賣?”
聶小軒打個千,低下頭不說話。
九爺說:“怎么著?兩樣都舍不得賣呀?”
聶小軒又打了個千,還是不說話。
九爺大聲笑了:“也罷,看你胡子拉碴了,給你條明路。要是手也舍不得賣,人也舍不得賣,就再賣我一套‘古月軒’的小玩意兒吧!”
“嗯?”
聶小軒不相信這么生死攸關的大難題就這么輕易作罷了,直瞪著眼不知怎么應對。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爺的話呀!”
“嗻,嗻!”聶小軒連連點頭,“您說要什么我給您弄什么來,沒有的我現燒?!?
“給我再燒一套煙壺?!?
“嗻!”
“得多少天?”
“我不敢說,得看坯料能買得著買不著。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來的,就那么一套全用了。這東西是山東出的……”
“我管不著,我等著用。”
“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了去,給您另燒?!?
“那得多少天?”
“三個月吧。刮釉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兩個月限期!過了限我發了你!”
“我拼上命也給您辦!”
九爺不愿說要等別人決定畫樣,便說:“你先燒個樣兒給我看看。我覺著對心才能發你定錢,叫你開工。你出來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聶小軒謝恩出府,渾身叫冷汗濕透了。
十二
聽說義順茶館近幾天生意興隆,壽明把烏世保畫的一個煙壺裝了煙,另兩個用綿紙包了,到義順茶館去找生意。
茶館不大,不過是一溜三開間的筒子房,放了六張方桌,門外兩旁各有兩張條桌、幾條春凳。別處買賣興隆靠“天時”,他這兒卻靠“地利”。這里往南不遠的陶然亭、梨園義地和松柏庵,是梨園界喊嗓遛彎的習慣去處。當年戲劇藝人被視作“賤民”,不許進內城居住,他們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東的馬神廟,往西的椿樹胡同,往南的南橫街潘家河沿一帶地方,著名大戲館子廣德、廣和、三慶也都距此不遠。凡遛彎回家的藝人們走到此處,正是個中間站口,坐下來吃點心喝茶,完事后上哪兒去都方便。這么一來,那些愛學戲的、愛聽戲的、做行頭的、扎把子的、前臺管事、后臺坐鐘、場面頭、武行頭、箱官、檢場、車僮、馬伕,一句話,要在藝人身上拉交情找飯轍的人也就成了這里的常客。除此而外,這茶館還有一批鳥客。這玩鳥的客人和唱戲的伶人有些共同之處,他們一樣起得早,一樣歡喜山林水邊。不論百靈、畫眉、黃鳥、靛頦,一樣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們從先農壇、城墻根、護城河、萬壽西宮遛鳥回來,也多半愿意在這茶館坐坐聊聊。于是一些插籠的、燒食罐的、捉螞蚱的、養蜘蛛的、要和養鳥的拉關系找飯轍的人也成了茶館的常客。久而久之,兩種藝術交流的結果,就出現了一些既會唱戲又能養鳥的全才人物。這種人有個特點,他若以唱戲為職業、養鳥為消遣的話,您說他養鳥的本事比唱戲強他才高興;他若是以養鳥為生、唱戲是玩樂的話,您可千萬得說他唱戲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比起他的養鳥本事勝過百倍,這才不致于得罪他。因為有這種種“行規”,和這兩行無關的人多半站在門外聽聽鳥鳴,看看名優,沒有幾個敢進去和那些熟客挨肩坐下來吃茶的,怕犯了忌諱。
壽明坐下之后,就不斷地跟先來后到的熟人們打招呼,兩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當他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胖人從南邊走來時,就抖抖袖子、抻抻衣襟搶出門去,朝高個胖子斜著身子打個千說:“三爺您倒早班!”又往旁一側身子,朝矮個兒胖子也請安說:“吳大爺您總這么閑在!”錢三爺手里提著大鳥籠子,不便躬身,只得象征性的拱拱手。吳大爺卻把手中串著的一對腰子停住,還了一安:“托福您哪,我倒想不這么閑在了,沒人約我成班呀!”他們說話之間,就有幾個閑人被吳大爺的大鳥籠吸引了過來。有認識的便指點說:“這是有名的大花臉錢效仙,那是有名的二花臉吳慶長……”唱銅錘的向來是矮胖墩較多,以致使人們有個誤解,以為聲帶與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編了個俗語說“矬老婆高聲”。二花臉以架子武打見長,自然是人高馬大才透著威武雄壯。這兩人正好相反。錢效仙身高體長,卻能聲若洪鐘,已是十分可貴了;而吳慶長又能以矬墩兒的身量唱李逵、馬武、竇二墩,山膀一拉,胸脯一挺,氣勢磅礴,竟使人忘了他是個小矮胖,所以比錢效仙更為人稱奇。這兩人還都有點怪癖,就是一旦腰里有了幾兩銀子,就懶得上臺。吳慶長迷了串古玩鋪,替人跑合長眼的癮比唱戲的癮大。他和壽明是半個同行半個朋友,錢效仙愛玩活物,不過他的玩法十分特別,總想把天生敵對的動物弄在一起使他們放棄前嫌,握手言歡。他花錢定編了一個中間帶隔斷的大籠子,最先是一邊養個黃鼠狼子另一邊養只雞,養了一些天,他相信這兩位已經建立了初步的友誼了,便撤了中間的隔斷,結果那黃鼬就把雞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黃鼠狼。又買來一只夜貓子。搭上隔斷,在另一邊養了個小白老鼠,這小白老鼠成天望著貓頭鷹渾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沒幾天嚇死了。現在他籠子里一邊是一只大貍貓,另一邊是一只白玉鳥。眼下他還沒撤隔斷,那鳥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鳴的時候就象嗓子眼按了個簧,顫抖得叫人想落淚。他這籠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兒都有人看稀罕。別人看這一鳥一獸是個樂,他看這些圍觀的人也是一樂。此外他又愛花錢買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壽明又算是半個朋友半個主顧。
壽明請安問好之后,三人相跟著就到壽明桌前坐下。錢效仙籠子里有貓,不能和那些畫眉、百靈往一起掛,他就索興擺在桌子上靠墻的地方。他拿大手絹擦完手,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煙壺。他因身體魁梧,所以用著一個武壺,用荷包掛在腰間,掏起來挺費事。這時壽明就把烏世保畫的那個壺遞了上去:“三爺,你嘗嘗這個!”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訴嘿,光那個芝麻皮的瓶套,就值一雙好靴子錢!就甭問煙價了!”
“你壽大爺是花這個錢的主兒嗎?”錢三爺斜睨了壽明一眼,笑著接過煙壺,打開壺蓋,先就著壺口嗅了嗅。
“怎么樣,不蒙您吧?”
“煙是大金花!決不是你買的!”錢三爺說,“老實講,哪兒來的吧?”
壽明先把頭歪著點了點,表示服了錢三爺,然后把嘴湊到錢三爺的耳邊小聲說:“我替別人淘換個煙壺。這煙壺里帶著半壺煙,這煙壺我就沒拿出去,先聞著了。要不一倒騰家伙,這煙跑了味兒,就不地道了!”
錢三這才把視線投到煙壺上,看了一會兒說:“這有什么新鮮的,還用你淘換!”
壽明笑著不說話。錢三沉不住氣了,拿起來又看,并且迎著窗戶看里邊的綿,哦了一聲:“還有內畫呀,這也不新鮮啦!”
“畫跟畫不同!”壽明說,“告訴您您也不懂。拿來吧,別給人家打了……”
這錢三最反對人家說他對什么事不懂,又最忌諱別人以為他沒錢。一聽這話,就來了個半紅臉。
“怎么,你怕我賠不起嗎?”
“您這是說哪兒去了?別說這么個煙壺,醇王府的汝窯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鎖五龍》就搬來了嗎?”壽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讓您按原價賠,您準說不值,罵我訛您;按一般的茶晶內畫壺賠,我得連褲子搭進去!”
“這玩意有這么神?”
壽明不語,只是微笑。錢三又拿起來看。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冷笑了一下,又吸口冷氣問:“您替人說合的多少錢?”
“五十兩!”
“給你五十一兩,三爺我留下了!”
“哎喲,三爺,我這是替別人淘換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尋摸一個給他!”
“您圣明。這樣的內畫要能輕易找到第二份,您會多出一兩銀子?錢三爺是買死人賣死人的主,能走這個窟窿橋兒?您還我吧!”
錢三把壽明的手一推說:“小子呀,誰讓你在我這顯擺來著?再賞你四兩,燈晚到三慶后臺拿銀子去!”
“喲,三爺搶貨可真手狠!”吳慶長半天冷眼看著,到這時才插話說,“讓我,怎么個好法?”
錢三把煙壺交給吳慶長。吳慶長反復看了又看,連說:“值值,三爺您買著了!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這點大金花空出來賞我吧!”
吳慶長果然掏出個碧玉煙碟,把煙全倒了出來。這吳慶長品評文玩的本事,在梨園界很出名。他說值,錢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說:“大爺,我知道您常給古玩店長眼、跑合。我是不干,可不是干不了。我要干連您的生意也搶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邊對過是北,也不能不信這句話!錢三爺么!好!”
錢效仙一高興,拉著吳慶長去吃炸三角。吳慶長說:“把這份盛情先記下,我今天不得閑。明天早晨還是壇根兒見。完了咱們從那兒直奔五牌樓?!?
錢三走后,壽明也站起來告辭。吳慶長拉住他袖子說:“沒這么便宜。您說,錢三爺的五十五兩有我幾成?”
“天地良心,大爺,我是替別人白跑腿!”
“老嘍!什么玩意要五十,碰上那個暈頭還添五兩。您說,憑什么?”
“我說出來,連您也得說值!”
“我不信。您說服了我,今兒早晨的點心錢是我的。舍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做了!說,憑什么值五十五兩銀子?”
“這煙壺是一個朋友蹲了一年零八個月大獄,無師自通畫的!我是盡朋友交情。我要賺一個镚子,燈滅我就滅!”
吳慶長還追問,壽明便把烏世保的事說了。但他沒提姓名,更沒說這人進監獄是涉了“義和團”之嫌。因為吳慶長近來常出入宣武門的天主教堂,人們懷疑他要信教。
這吳慶長信不信耶穌不說,可確是個熱心人。聽壽明說完,就正色說:“既這么說,這人也是值得憐惜的。他以后打算靠畫壺吃飯么?”
“這樣的旗人,現在除去靠這個混飯吃還有別的路嗎?”
“咱們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樣。象這樣抓大頭,一回兩回行,長了不行。有幾個錢效仙呢?要畫,得畫點特殊的出來才能站住腳,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說怎么著好?”
“兩條路。一是專門作假,死抱著自怡子啊、周樂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這也能掙錢??稍捳f回來,一樣的花功夫,何苦在人品上落價兒呢?”
“這話您說。”
“再一條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剛才我看了那壺,看出這個人確實是有點根基的,所以我才多這份嘴。”
壽明點點頭說:“難為您費心。這人本來有點大寫意的底子,所以有點他自己的筆意?!?
吳長慶搖頭說:“寫意要大潑大灑、痛快淋漓。煙壺寸地,又沒有宣紙浸潤渲染的那股柔性,怕難見成色。畫工筆呢,剛才說了,太貧。好比唱戲,黃潤甫這么唱走紅了,我也這么唱,誰還聽我的?再說黃潤甫身高膀闊,他丁字步一站,兩把板斧平端,就是美。我個頭矮了半尺,雙肩窄了五寸,也這么亮相,還有個看頭嗎?我得找我的轍。你是花臉我也是花臉,你這么唱有理我那么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闊斧的您去看黃潤甫;要瞧精神嫵媚,您捧吳慶長。有這話沒有?”
“千真萬確!”
“我告訴您,我早就瞧著郎世寧的畫法上心了!怎么就沒人把他的畫法用到內畫上去呢?您可別聽那些畫畫的扒得它一子兒不值,我把話說在這兒,要有人學了他的要領用到內畫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后,咱們這行買賣的主顧變了您不知道嗎?誰買的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賈光賣的份沒買的份了。碰上有暴發戶新貴花錢買貨,您細打聽一下,十有八九又是買了去到洋人那兒送禮的!有這話沒有?”
“這話您說了!”
“咱們別的錢全叫洋人賺走了,惟獨這一份手藝書畫能賺他們的,為什么不賺?這郎世寧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奧地利,都犯‘利’字,全是圣母馬利亞的后人,分家另過的。所以他的畫他們就看著眼熟、順心。至于葡萄牙、西班牙、日耳曼尼牙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親,他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告訴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孫子!叫他把搶咱們的銀子再掏出來吧!他要依我的話辦,畫出來的東西不用交別人,我給你包銷。我準讓他發財!”
壽明對吳慶長鑒別古物的本事一向認可。自他出入教堂后,總覺著他沾上幾分鬼氣。今日聽他一談,才知道他不是去入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錢袋去的。
他們正說得熱鬧,身后忽然閃過一個人來。身材不高,面色紅潤,亮紗的袍子,踢死??煅ィ伤傻脑烁p。打了個千,聲音粗嘎地說:“敢問這位可是壽明老爺?”
壽明趕忙回禮說:“恕我眼拙,看著面熟,可不敢認您。”
那人說:“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吳慶長連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說:“您坐著您的,我就兩句閑話!”
吳慶長說:“我確實有事。失陪失陪!”
看吳慶長走遠,那人才說:“不是您想不起我來,實在是您沒見過我。我也頭一次見您。我是受朋友之托來訪您的。”
壽明連忙讓坐。那人便說:“我有個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烏大爺同牢。他托我找到您,傳兩句話給烏大爺。”
壽明忙問:“您的朋友貴姓?”
那人說:“姓鮑,是個庫兵。他叫你告訴烏大爺,有位聶師傅被九爺傳走了,吉兇不明。聶師傅臨走囑咐一件事,叫烏大爺千萬把他的手藝傳下去。要能看到他作出新活兒來,死也瞑目了?!?
壽明便問:“什么手藝?聶師傅是誰?您可說清楚!”
那人說:“他就說了這么幾句。我原樣躉來原樣賣,再多一個字我就不知道了?!?
壽明說:“也罷。你不是要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
那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來說:“這是鮑老弟周濟給烏大爺的幾兩銀子,讓他作本,經營那份手藝。他說他這一輩子沒干對這世界有用的事,烏大爺經營手藝他入上一股,也就不枉來陽世一遭了?!?
壽明問:“這話怎么說?”
那人看看兩旁,悄聲說:“這人判了斬刑。如今入了死牢,秋后就要典刑。他是個庫兵,偷銀子犯了案?!?
壽明驚慌地抓住那人說:“難得這人如此仗義!”
那人說:“要說偷銀子,哪個庫兵不偷?事犯了,大庫就把整個的虧損全堆在他一人身上讓他代眾人受過。不多說了,拜托拜托。”
壽明忙說:“不敢請教貴姓?!?
那人說:“敝姓馬,在櫻桃斜街開香蠟店,有便請賞光。請您告訴烏大爺,別辜負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現在請您打個收據,我好回復那位朋友,讓他放心。”
壽明借茶館柜上筆硯,恭恭正正開了個三百兩銀子收據。寫完看看,意猶未盡,便加上了幾個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十三
壽明離開茶館,先到琉璃廠買了些顏料、色盤、明膠、水盂之類畫具。又到珠寶市挑了四五個透明料煙壺坯子。這才拐到磁器口烏世保存身的小店中來。
烏世保自幼過的是悠閑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與引車賣漿者流為伍,人們或許以為他會沮喪,會絕望,會愁眉不展。豈料不然。他有求精致愛講求的一面,可也有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講求,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安排。壽明十來天沒來,他那斗室已變了樣。門楣上貼了個“泛彩居”的橫額。橫額旁墻縫里砸進半截棺材釘,竟在釘上掛了個小巧精致的鳥籠,養了只黃雀。進得屋來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銅爐,燃起一縷檀香。窗臺上放了只脫彩掉釉沖口缺瓷,卻又實實在在出自雍正官窖的斗彩瓶。里邊插了兩棵晚香玉,瓶旁一把宜興細砂、破成三瓣又鋸上的口壺。墻上懸了張未裝未裱烏世保自己手書的立軸,上寫:“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蔽葑邮帐暗玫挂哺蓛裘骺欤皇菫跏辣_@身衣服,比剛出獄時更加破舊,從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沒洗過。腳上一雙步履,也前出趾后露跟了。他正盤腿坐在炕上聚精會神畫煙壺。見壽明進來,馬上放下筆,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著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說:“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壽明也玩笑地還了一句:“咱家來得魯莽,先生海涵!”落坐之后,烏世保就從枕下遞過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說:“我正惦著請您開開眼呢!我花三兩銀子買了把扇兒,您猜猜誰畫的?松小夢!松年要知道他的手筆才賣三兩,準得大哭一場!”
壽明問:“您哪兒發了這么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著把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聽,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么說,怎么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闭f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后……”
壽明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占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喂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晌疫@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煙壺值錢呢,有什么戀頭。您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手藝,就念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愿叫你賣倒了行市。這一行里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嗻,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著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么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柜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子全攤到桌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藝,可并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那位牢里的朋友,人家圖什么?也是盼您成器。鐵桿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我碰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聽到庫兵判了死刑,并托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后邊壽明談吳慶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聽清。最后,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么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畫,您沒聽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托嗎?”
壽明說:“我聽了,可沒聽懂。問馬掌柜,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么一件大事您當初怎么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么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并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會回家,這傳藝選婿的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托付于我,我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愿,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作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送的銀子,您我就去看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里五虎廟夾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