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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別了,瀨戶內海!(2)

  • 京城內外
  • 鄧友梅
  • 12373字
  • 2016-01-11 16:22:21

按會社和勞工協會訂的合同,華工每個月有一天休息日,兩個月發一次零用錢。休息日上午,允許外出兩小時,由日本教官帶領,列隊走到中巖百貨公司門口,宣布活動范圍,東不超過車站,西不超過眼鏡鋪。只準在這條街上行走,不準到其他地方去。在這段區域內,有一個電影院,一個打汽槍、射箭的游樂坊。一個只賣代用食的小食堂,外加一個舊書鋪。按理說兩月一次的零用費,可以看一次電影,外加吃一頓“代用食”,或者既不看也不吃,而買一頂代用品戰斗帽。可是有人早把一年的零用費預先輸光了,也有人輸了飯拿錢來頂賬。他們就放棄這一月一次上街的機會,躺在鋪上去睡覺。贏了錢的主兒則可以在休息日小小的樂乎一陣。山崎等勞工協會的人,把華工看作牛馬,抓住一點理由就瘋狂的打罰。會社方面只是要華工安心出力,只要有利生產,不反對給他們點自由活動的余地。

陸虎子輸給韓有福五碗飯,只餓了一頓就草雞了。答應用這月的零用錢來頂那兩碗飯的賬。別人去玩,他在鋪上睡不著,雖然沒錢,還是跟大隊一起到了街上。

虎子不想上百貨公司。那時的百貨公司,把兩層樓的商品捆到一塊,也沒有今天“伊勢佐木町”最小的商亭東西多,又都是些中國人用不著、日本人也未必有用的東西。什么紅木手杖啊,坐在火車上放胳膊用的吊板啊,念佛用的數珠啊……見鬼,肚子餓的咕咕叫還能坐穩了念佛嗎!他要有錢,當然是先去食堂排隊,吃一盤豆腐渣,然后到打汽槍的那里打五發子彈,把木制的活動靶人想象成山崎或是大牙——大牙是干燥爐的工人,退伍軍人,長一雙獠牙。總吹他在中國一次拼刺刀就殺了三個中國兵。虎子問他既然這樣你怎么少了一條腿呢?他就用罵街代替回答。他也許去看一場電影,那要看這片子里有沒有中國人。這些片子當然是宣傳侵略的、吹噓日本軍隊“赫赫戰果”或是“王道樂土”的。要在中國演他絕不看,看了要罵祖宗。可在這里他看,只為了看看里邊的中國人,中國房子。他會拋開那些反動的劇情單為里邊出現一個城門樓,一副正干活的剃頭挑子掉眼淚。有一部片子里竟然出現了京戲,李萬春唱“古城會”,賣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實說,他在農村長大,并沒見過這些場面,可是他覺得親切,溫暖,象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國。他一邊看一邊鼻子發酸。熱淚止不住往外滾。

可是今天他沒有錢,只能在街上閑蕩。他先到一個占卦棚前,看那白布幔帳上畫的十二生肖。日本人也屬雞、屬狗、屬猴,真有意思。他因為年紀小,有道等人常在他下班后派他出來干點雜事:或是給醫院里住著的傷號送飯,或是去拉配給的煙草、石堿之類用品。每次從這門口過,他都站下來看一會。這老頭有人來時裝神弄鬼,沒有人時倒還滿愛搭理人。有一次虎子去醫院送飯,中途下起雨來,他到老頭的卦棚避雨,老頭閑極無聊,竟請他進去坐下笑著說:“算一卦嗎?”

“不,我沒錢。”

“小朋友,我不要錢,諾,你想問什么!”

“我?老爺爺,你看我還能回國嗎?”

老頭推過一個木頭圓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邊,嘰嘰咕咕念了一陣,把盒一翻,倒出塊烏龜殼,左看右看,還拿指南針對來對去,笑著說:“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屋里人熙熙攘攘,他沒進去打擾老人。回過身來又看一個警察罵一個流氓。街上青年很少,這卻是個青年。男人都剃了軍人式的光頭,他倒留著長鬢角大背頭。紅襯衣,西裝褲,腳上一雙下駄竟有半尺高的橫木。那樣子十分顯眼,警察只是罵他,并不象要帶他走,沒什么意味,他又轉向眼鏡店去。

眼鏡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并非他對眼鏡有什么特別愛好,是因為宣布了那里是最遠界線,不走到那兒就辜負了自己這點行動權。那眼鏡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來,柜臺里擺的幾副眼鏡半年來動都沒有動過,誰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頭靠什么吃飯。什么時候經過他門口,都看見他抱著個舊吉他,有時坐在店內柜臺邊,有時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彈的也總是一個調子:“馬車呀慢慢的走,慢慢的走……”這馬車一直到陸虎子回國,也沒走到目的地。

虎子走到眼鏡店門口,看到有道在吉他聲中正從店內出來,一邊走一邊把他新換的眼鏡摘下來戴上,戴上又摘下來的試驗、欣賞。虎子招呼聲:“先生。”

“陸,你也買眼鏡嗎?”

當然知道他不會買眼鏡,有道是喜歡逗一兩句笑話的。這時從身后走來一個老婦人,背上背著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幾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電桿就把竹筐擠在上邊喘口氣。恰好在距離有道他們不遠的一棵電桿旁,竹筐的背帶斷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張張放下包袱去卸竹筐。這時一輛人力車拉過來,噹噹的響著腳鈴,車伕走的很快,一時剎不住腳,粗聲粗氣的說:“快把包袱拿開,我站不下來呀!”有道趕緊招呼虎子一齊去挪包袱。人力車過去了,隱隱聽到車上一個女人在罵,那女人梳著高髻,穿著青蓮紫色和服,背著金線織錦的襁褓【注釋2】,看樣是個藝妓到哪里去應召的。

吉他彈奏出的那輛馬車停住了,吉田大爺出現在門口,撒開兩手,吃驚地說:“渡邊太太,您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我去廣島哥哥家要來點吃的。”

“這么多東西,你怎么拿來的?”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點吧。”

“該叫孩子們幫幫你嘛!”

“次郎要上學,千代子嘛……”老婦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的說,“很忙,請假不容易呀。”

有道這才認出來她是千代子的母親。就說:“您經過興亞寮,可以叫她出來幫你把東西拿回家的。”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準假,還把她訓斥了一頓,說是既然家里事少不了她,何必還出來做工呢!”老婦人嘆著氣。

白薯撿起來,筐帶也結上了。渡邊太太請求吉田大爺,把包袱先在他店里存一會,她送回竹筐再來取。

“可以,可以。”吉田大爺說,“我們是老鄰居了,沒說的。”

看那老太太,傴僂著腰背起竹筐,一搖一晃的往前走,虎子忽然覺得那側影很象自己的媽媽,她出去拾柴禾回來就這樣背著柳條筐一搖一晃的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來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癆病,誰給她挑水?誰幫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來就頭暈哩!

“有道先生,”虎子請求說,“我可以幫渡邊大娘把東西送去嗎?”

“你沒有事嗎?”

“我在街上沒什么事可做。”

有道就說:“到了那不要談閑話,盡快的回來。”

“渡邊大娘的家在另一條街上吧?我沒有外出牌。”

有道也沒帶華工個人外出的木牌來,他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寫了個證明交給虎子。看看表說:“你不必再到百貨公司門口集合了,送完東西直接回興亞寮去吧。”

虎子喊了聲:“老大娘,請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鏡店內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爺滿意的點了點頭,為此那馬車停了兩秒鐘,才又慢慢的,慢慢的往前走……

渡邊家住在眼鏡店背后一條僻靜小街上。一個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頂。庭院門口搭了個小竹棚掛著幾雙草鞋和些用貝殼和竹竿做的湯匙。這是渡邊大娘自己做來換幾個零錢用的。次郎和一個小同學一邊下著陸軍戰棋,一邊在看守這個貨攤。看見媽媽回來,老遠就迎上去要接東西。大娘說:“先接那位先生手里的袋子,謝謝先生。”

次郎用驚愕的眼睛看看這個中國人,鞠了一躬說:“早安!”把口袋搶過去一個,高興的背著送進院子。虎子把另一只口袋也送進院子,放在玄關前,就躬身告辭,可是大娘立刻攔住了他:“不能走。我們這兒沒有這樣的規矩,無論如何請坐一會,喝一杯茶再走……”

那副模樣又使虎子想起了媽媽,他幫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關前脫了鞋,隨大娘進到室內了。

他幫著大娘把幾袋東西分送到廚房和小儲藏室,然后被讓到客廳兼起居室的那間屋里。大娘從剛背來的袋子里取出些柿干、玉米花捧給虎子,又分了些給次郎,叫他繼續看守竹棚。她讓虎子隨便休息,自己去燒水泡茶。

這間屋子朝東,有六七張席子大,拉開紙扉,滿室清涼,糊壁紙是當地慣用的中間夾著竹葉的粉紙,日久天長已經泛黃,有的地方竹葉也露出來了。屋頂有幾處漏雨的水跡,室內沒有多余的陳設,在慣常掛畫用的那塊凹進去的板壁上,掛著一幅照片,是北京的天壇。虎子一看心里就很不舒服。再一轉眼,橫幾上擺著一只花瓶,長身細頸,朱紅花紋,瓶口上有藍色字樣:“大明萬歷年造”。

“強盜,日本人每家都有賊贓!”虎子氣哼哼的罵道。后悔發了善心,幫這個老婆子搬東西。他站起身來要不辭而別,才穿上一只鞋,次郎連喊帶跳的跑進院來。

“姐姐回來了,媽媽,姐姐回來了。”

千代子急急走進來,嘴里喊著媽媽,可一直走向虎子:“陸先生,有道先生全告訴我了,謝謝您,真麻煩您了。”

“不,沒什么!”虎子還是第一次受到別人用尊稱叫他,有點惶恐。

“您穿鞋作什么?要到院里走走嗎?”

“我該回去了。”

“不,我向有道先生請求了,請您吃了飯才回去,有道先生真好,他答應了,說五點以前回去就可以。您坐下吧,我馬上就來。”

大娘端著茶具出來,和千代子相遇,兩個人低聲的興奮的說了些什么。大娘把茶盤放在虎子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來。“陸君,請用茶,太簡慢了。”

這一家,并沒有賊相,事情也許不象自己想的那么壞吧?

“大娘,”虎子裝作閑談的問,“這只花瓶好漂亮,買的嗎?”

“不,這是中國瓷,古物呢,我兒子從華北寄來的。”

“他在中國當兵嗎?”虎子的聲音有點別扭了,準備著找個借口辭掉她們的招待。

老大娘的臉色也暗了下來,欲言又止的張了幾次嘴才說:

“很不好意思,我們是個不光彩的人家。”

“我不明白……”

“我兒子叛國了!”老大娘把臉埋在手里,低下了頭,不一會,淚水從指縫里滲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抬頭說道:“陸君,我們不是壞人,我想問你點事,你能不對別人講嗎?”

“我不會對別人講。”

“你見過八路軍嗎?”

“什么意思?”

“八路軍里真有日本人和他們一塊拿槍打自己的軍隊,反對自己的祖國日本嗎?”

“……”

“沒有對不對?他們說我兒子投到八路軍那邊去了,在跟自己的國家作戰,不會有這種事是不是?他犧牲了!殉國了。他們找不到尸體就編出這么一套話推卸責任。八路軍是什么呀,赤匪,我兒子會干那個嗎?他從小就是最聽話,最仁義的,總是得獎,總是考第一……”

“大娘,八路軍不是你說的那個樣,他們是好人……”

有腳步聲,大娘趕緊作了個捂嘴的手式:“千代子來了,不要說這些事了。”

哪里吹來一陣香風,一支淡雅、素靜、鮮麗的荷花,被風搖曳著飄進屋來,她穿了件藕荷色帶淡紅點的和服,系一件淺湖色寬帶,雪白的布襪象浮在水面的荷花瓣。這怎么會是千代子呢?是那個童養媳似的,低眉斂眼默默勞動的小姑娘嗎?虎子從來沒見過千代子這樣打扮。也沒發現她長的這么俊俏,眼睛里總象涵著一池清水,嘴角彎彎的,不笑也象在笑。

她問候了一聲,挨著虎子的右肩坐下來,替虎子滿上茶,回頭說:“媽媽,該做飯了嗎?”

“你陪客人,我去做。”

“不,我并不餓。”

千代子端端正正跪坐著,裝作大人的樣子望著虎子。

“你早飯時又分了一半給韓有福。我看見了。本來飯就很少,為什么總是給人家一半?是你賣給他的嗎?”

“我欠他的賬,欠賬要還的。”

“你借他的飯吃了?”

虎子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輸給他的。”

千代子把那雙好看的眼睛睜得溜圓:“你也參加賭博?”

虎子咬著嘴唇點點頭。

“以后不參加了好嗎?他們是大人,大人可以作壞事。我們不要學,對嗎?”

“對的。”

“他們會騙你,你還小呢。”千代子笑了起來,“你很傻。”

“你不要裝大人,說不定我比你還大呢!”

“你是什么?是猴嗎?”

“我是羊。”

千代子也屬羊,可日本女人忌諱這個屬相,從來不承認自己屬羊:“我是馬,姐姐!你家里有姐姐嗎?”

“有,比你大多了。哪有你這么小的姐姐!”

大娘把飯幾端來,菜也擺好了,虎子原以為全家和他一起用飯的,沒想到只在他面前擺了一份飯菜。他問:“你們呢?”

“女人們要過一會才吃,次郎有事情。”

“那我一個人怎么吃得下?”

“我照顧你,會吃得下。”千代子指指她面前也有一副筷子。

大娘端來一個瓷酒壺,一個酒盅。

“酒我不敢喝,舍長知道要打的。”

“清酒,沒關系,少喝一點。”

千代子倒上一杯,正正經經舉到齊眉說:“你幫媽媽把東西背回來,真叫我感激極了,我以為,誰也不肯幫助我們。山崎先生不準假,我都急哭了。謝謝你,謝謝你了。”

虎子他沒想到幫點小忙千代子會這么正經的感激,一面說不敢當,一面接過杯子,先用舌頭舔舔,不象白干那么辣。就一揚脖兒喝了。千代子伏下身去行了個禮,一邊讓虎子吃菜,一邊又給他倒滿酒。第一杯下去后,虎子覺得嗓子甜甜的,肚內暖暖的,滿嘴噴香。第二杯沒等主人讓,自己就端來喝。千代子看他那樣子,格格笑著推他一把說:“你也敬敬我呀!”虎子說,“我忘了。”慌忙把還剩有大半杯酒的杯子舉到千代子面前說:“千代子君,祝你健康!”千代子看著那半杯酒,臉上泛起紅暈吃吃笑著說了一大串話,把臉使勁往自己肩頭上藏。虎子莫名其妙,不知闖了什么禍。因為千代子說的那串話他一句也沒聽懂。大娘正端著煎雞蛋進來,看見這樣子,再看看虎子手中的半杯酒,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陸君,給姑娘敬酒要倒一杯新的呀!你飲了一半給她,那不成了……”

“媽媽!”千代子推了媽媽一把,格格笑著跑了。

虎子看看手中那半盅酒,想起姐姐出嫁時和姐夫確是合飲了一盅酒的。拍了拍自己后腦勺說:“大娘,真對不起,我可不是有意的!”

“你們倆的事跟我道什么歉呀?傻孩子!”大娘把空碟收入木盤,臨走又小聲說,“她不會真生氣,裝著玩的,女孩子都這樣兒!”

虎子以為得罪了千代子,她不會再來陪他,甚至可能從此不理他了。雖然還吃著菜飯,就再也嘗不出滋味。其實,一會兒工夫千代子就又來了,臉上雖然泛紅,可并沒有氣惱之色。虎子擦擦酒杯,倒得滿滿的,恭恭敬敬舉起來說:“請原諒,剛才我太失禮了。”

千代子仍在他右側坐下,卻不接酒,向灶間望望,見媽媽沒來,就把嘴湊近虎子耳邊,嘁嘁的說:“叫我一聲姐姐!”

“姐姐,謝謝!”

椿崗是個狹長形的小鎮,夾在瀨戶內海和一片長滿翠竹和杉樹的小山之間。它的南端有塊凸出的角地,類似半島,“椿崗曹達株式會社”就建在這半島上。一連四個長筒形石灰爐,十幾只涂了保護色的煙囪,把這秀麗的市鎮弄得烏煙瘴氣,站在山頂往下看,群山似翡翠,內海如水晶,中間卻亂七八糟扔著一堆冒煙起火的垃圾。

早晨六時,隨著汽笛聲,灰色的、襤褸的人群,躬著腰,夾著飯盒,急急忙忙的一邊回答著小學生們的問候,一面擠進黑色廠門,集中到神社前廣場上。作廣播體操,作“東方遙拜”,背誦“社訓”,每逢八日還要低下頭來聽讀“宣戰詔書”。然后順著廠內滿是管道、電纜的小路分散到各自的車間去。

“藥品部”在最南端,臨海并立著兩個車間,一個生產“硝酸加里”,一個生產“碳酸鎂”。華工們給它起個外號叫“水火二獄”。“硝酸加里”車間除去水池就是水槽,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不是用膠皮水管澆水抽水,就是用鐵鍬鐵耙在結晶池內攪水,兩只腳泡得脫皮,浮腫;“碳酸鎂”車間的中心是兩座幾十米長的隧道式干燥爐和一架粉碎機,華工們推著一車車碳酸鎂結晶塊入爐出爐,在爐壁的燒烤和熱風吹灼下個個皮膚干縮,滿臉皺紋,十幾二十歲的人就象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碳酸鎂粉灰堵塞住每一個毛孔,任憑你用高壓空氣吹,用熱水泡,拿肥皂搓,都清除不凈。人們把毛巾疊作三疊,連鼻子帶嘴都蒙上,還是成天咳嗽,吐出象牙膏似的白色粘塊。

“碳酸鎂”華工班長是張巨,“硝酸加里”的班長是宋玉珂。

宋玉珂三十來歲,為人斯文、老實。他總收拾得整潔利落,臉上從不胡子拉碴。衣服補得平平正正。在一群邋里邋遢的華工中,他格外透著精神。他對于華工之間宗派糾紛,從不參與,如果請他調解,他卻一定盡心。他不頂撞日本舍長、工頭,不犯紀律,所以從沒挨過打。可是他也不拍日本人馬屁,不檢舉華工中的任何事情,因而也不招中國人罵。人們講笑話,扯亂彈,他跟著撿笑,卻不當主講。因為他長得漂亮,跟日本女工們一塊干活,她們都跟他說笑,他一律應酬,可從不認真。他跟誰也不親,跟誰也不遠。如果說有例外,那就是對虎子處處關照。但這不會引起人們非議。虎子年歲小,他以大哥身分關照他,人們為此對老宋挺敬重。

華工們是日本人用抓、騙、招、買各種辦法,從各個地點弄來的。抓的人只管抓,賣的人只管賣,轉到勞工協會手中按人頭一過數就人錢兩清。對于他們的祖宗三代,家庭出身并不過問。勞工協會把這些人送到門司。洗澡消毒。光著屁股排隊,這一撥兒上秋田,那一隊去山口……各有日本頭人領走,與送的人再無關聯。誰從哪里來,過去干什么,都不用打聽。到了工礦,發個表填上姓名,張三李四,籍貫年齡,隨你一寫。反正是奴隸,有個名字用來招呼驅使,干的好給飯吃,干不好打鞭子,管那些閑白何用?所以華工們互相之間,也不知道各自的真正面目。比如,人們只知宋玉珂是濟南的教員,虎子是鄉下的羊倌,誰也不知早在來日本之前他們就有交情。

虎子被抓的當天,被關在火車站外關帝廟里。廟不大,抓來的人不斷往里送,不大工夫就擠得坐不開了。日本鬼子就叫大伙都站起來,被抓的人估計不是要槍斃,就是抓勞工。哭爹叫娘的也有,呼天喊地的也有,虎子也嗚嗚的哭。緊挨他站著的一個人就說:“抓都抓來了,哭頂個啥用。白叫鬼子聽了高興!”

虎子說:“你說的輕巧哩,我打了幾天擺子,今天一天沒吃飯,這腿軟的棉花似的,光打顫站不住咧,我要象你這么壯實,誰哭誰是個孬種。”

那人哦了一聲,伸手抱住了虎子說:“這樣你好受些不?”

虎子覺得好受多了,可是眼淚更止不住了,不過他沒再出聲。半夜上了火車,他還挨著這人。悶罐車里比關帝廟還擠,也比關帝廟還黑,虎子就始終沒看清這人的模樣。天亮后到青島的大港站打開車門放他們出來,虎子這才看清他,不由得叫了聲:“媽呀,你不是……”

宋玉珂捏了一下他的手。小聲說:“千萬記住,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虎子會意,把話咽回去了,并且從此當著人連話都不再跟宋玉珂說。可是心里卻納悶:“歌上都唱著,‘武工隊員個個賽猛虎’,這只猛虎怎么落進籠子里來了呢?”——這就是那晚在油房里跟“鬼子同志”說話的人。

上了船,看管的松了,宋玉珂才告訴他。武工隊以為日本鬼子抓人,要在附近修據點,特派他打進來弄情報,誰知一來就走不脫了。宋玉珂兩手一拍,說:“壞了醋了不是!命里該咱去留留洋!”

宋玉珂原來是個教員,日本軍隊把小學校燒了,他一跺腳參加了游擊隊。還當文化教員。他正在申請入黨。支部書記對他說:“首先要在思想上入黨,不論人前人后,集體行動還是單獨作戰,都要以黨員標準自覺的要求自己。”這話給他提出個作人的基本原則。給了他在困難時的精神支柱。他想:越是遠離祖國、遠離組織,越要緊記這句話,不然人在高壓下,會蛻化成低等動物。可是他參加革命不太久,馬列主義沒念過一本半,共產黨員和好人的標準他分不大清,他常常只是在認真的作好人。

到椿崗不久,他就與虎子訂了兩條秘約:一,任何情況下都不暴露他的真正身分;二,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從根據地來的,受過共產黨教育。華工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條件不允許作宣傳教育工作,可以不作,但總要潔身自好,保持清白。

宋玉珂串通人給張巨他們留了飯,張巨覺得受恩不報非君子,這天早上上班,他把那一慰問袋大米帶進了廠。對宋玉珂說:“哥們兒,今天中午飯咱們湊到一塊吃啊,我請客。”

張巨他們走進車間,手中的小物件還沒放下,大牙就拉電鈴通知出爐了。

這大牙有三十多歲,體格很壯,只是少了半條腿。是臺兒莊戰役叫中國兵拿大刀片斫下去的。這件事他記了仇,有機會就罵中國人不好。華工們自然也就對他沒好臉色。罵他是小山崎。其實他跟山崎不一樣,他只是咋咋呼呼,真動手打人的事并不多,山崎有一套系統的軍國主義思想,民族壓迫觀念。大牙沒有這些,他就是為自己的腿鳴不平。其實大牙生活很苦,衣不蔽體,吃的東西也比華工好點有限,他一條腿不能干重活,廠方并不把他當頭蒜。

這車間另一個日本工人姓村岡,大約二十歲,滿結實強壯,可不知有什么門道竟沒去服兵役。他沒有中國人日本人這個界線,跟華工們既交朋友也打吵子,好起來抱著你膀子走,一翻臉就拉架子摔跤。可是挨了打也不告狀,你今天揍了他,明天他又跟你開玩笑,從不記恨。

他最討厭韓有福,一見面就把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縫里朝韓有福鼻子上伸。他見韓有福跟別人一起干活總偷懶耍滑,就故意讓陸虎子和他推卸一臺車,并對虎子說:“你小孩,少干一點可以,叫他多干!”

近來煤炭供應不足。電壓忽高忽低,爐溫也不穩定。應當上一爐出的半成品沒有按時出來,就兩爐擠在一起出來。象一間小房大小的車,一次就出十二車。每車有一百多板干燥了的碳酸鎂硬塊。這上千板的干料就靠七個華工和一個日本工人由爐內推出,運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車推進過濾室,把板碼成垛,再裝上濕料推回爐內。熱風滾滾,粉塵飛揚,人們真象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風地獄”里受刑罰。大牙掄著根鐵鍬把,不斷的叫喊:

“快一點,快一點!想挨棍子嗎?”

連村岡都忿而不平,他說:“你們中國人該倒霉,為什么當初不把他另一條腿斫斷?”

虎子剛還完韓有福五碗賭賬,韓有福又攛掇他玩“十點半”。虎子一時心活,竟又輸了五碗,為此決心一口氣還上賬、至死不再賭博。恰好配給煙草,他把一包煙和一本卷煙紙給韓有福頂了三碗飯,昨晚今早一口飯沒吃,他賬還清了,這時身上就發軟,卸一板料,要喘幾口氣。韓有福抱怨說:“跟你干活真倒了霉,得替你干一半!”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點,平時比你少干了嗎?”

華工們就說韓有福:“都是中國人,他個孩子家,飯又讓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干點又算什么?”

“飯是我贏的,我輸了不也一樣給他嗎?”

這時有人輕輕打了口哨,通知“勤勞部”的人到了。霎時鴉雀無聲,只聽乒乒乓乓卸車的聲音,滿屋子都被白色粉塵彌漫住,眼都睜不開。“勤勞部”是軍方派駐廠內監視工人的部門,有權拘留、拷打工人。他們不時的騎上車到華工們干活地方巡視。韓有福憑直覺那人就在他身后轉悠,就把上衣一脫,一次兩板兩板的往下卸料,一會的工夫渾身上下就掛滿了白粉,象個長滿白毛的猴子。“勤勞部”的巡查員并沒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小孩,你每天新聞都看嗎?”

“看,可是我不認字,光看畫。”

“晤,東京被轟炸的照片看見了吧?”

“看見了。”

“怎么想?高興呢?不高興呢?”

“我想炸彈可別掉在我頭上!”

“你聽他們說什么話了?”

“誰?”

“中國人,你的伙伴們。”

“他們說餓的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不是,說轟炸的事!”

“沒聽見!”

“你說蔣介石好,汪精衛好,還是共產黨好?”

“興亞寮沒有叫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嗎?我不認識。”

“不,共產黨不是一個人……”

“先生,我聽不懂這么復雜的日語。”

巡查撿起一塊碳酸鎂,在水泥地上寫了“共產黨”三個字,“嗯?”

“我不認字,你畫個圖吧!他們什么樣?”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畫了個斧頭鐮刀圖案。

“明白?”

虎子點頭說:“明白!這是干燥車的掛勾對吧?這樣的不好使,方頭的好使……”

“混蛋,滾,豬!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腳。把他攆走又把韓有福喊了過來。遞給他一支煙:“韓,你干活很好。”用打火機把煙給他點著了。

“謝謝先生。”韓有福琢磨他要拉什么屎。

“聽說你有女朋友了,很快樂吧?”

韓有福腿打哆嗦了。極力裝出笑容說:“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用害怕,你只要干活好,思想純正,我不管閑事。”

“……”

“最近戰局不大好啊!”巡查嘆口氣說,“塞班島玉碎了,東京轟炸了,美國飛機常常來!”

“先生,一億一心,圣戰必勝!”韓有福一邊說一邊心里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們心里有數吧!”

“對的,日本必勝,我們神風特攻隊,一人一機就拼掉美國一艘軍艦,美國的軍艦有限,我們的武士無數。”

“我完全相信。”

“可是你們的人都相信嗎?嗯?沒有人說什么壞話嗎?”

“沒有聽見。”

“你注意一點,報告給我,女朋友的事沒關系。現在的工作太辛苦了,工具倉庫需要人,我可以幫忙調你去。”

“我一定努力。”

韓有福心說,你又錯打了主意,我老韓為人滑頭點兒,可不至于出賣中國人,這點還能把握住。

韓有福回車間,貨已卸完了,人們正推著車往過濾室去。他見車子都推過了出料口,沒人看見他回來,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車間,往海邊走。裝濕料時,大家合裝一臺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容易發現,發現了可以說巡查找他談話沒談完,樂得抓這個空子去海邊打個盹。碰巧還能會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邊小鐵道上推轱轆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廢管子里幽會。韓有福別的方面機靈,可就是學不好日本話,除去生產上幾句必須的話,別的都記不住。花枝子也并不想學中國話,“談”戀愛這詞對他們倆不適用。好在要滿足人類天性的需要,談與不談并非關鍵所在。我們祖宗也不是先學會說話再延續后代的。所以到現在韓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里,有幾口人。他丈夫死在南洋群島,還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對他熱得象一盆火,把頭埋在他胸窩里哭,從牙縫里省下食物送給他。他只是覺得送上門的便宜不撿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瘋了,愿意倒貼,為什么不干呢。在華工中他不太隱諱這件事,有時候還故意講他們的事來炫耀。華工們當面也說幾句逗趣話:“走桃花運了!”“回國不回國你無所謂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后不罵他的很少,覺著他給中國人丟了臉。甚至有人指著他鼻子說:“跟野妓一樣,無非是翻個過兒罷了。”宋玉珂從不胡言亂語,有一次也正色說:“我替那個日本女人傷心。對你好了一場,你也該有點真心罷?怎么拿她的癡情當笑話說?”韓有福做買賣出身,什么下流地方都到過。聽宋玉珂這議論暗暗發笑,覺得這實在是個窮書呆子的見識。

過濾室這時忙得天旋地轉。因為一下出了兩班的車,不能按常規那樣生產了。只得三個人負責裝一輛車,推進干燥爐。另三個人在他們進爐時就裝另一臺車。過濾器出料口要有兩個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帶運輸機,另一個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韓有福不見了。不論怎么安排也少一個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來去找韓有福,只好自己去放托板。沒有干完一車活,他那條好腿既累得支撐不住全身、那條斷腿又疼的他齜牙咧嘴,他就破口大罵,罵中國人都是混蛋,都是懶蟲,都該殺。大家本已累得夠嗆,一聽他罵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腳自然放慢,噼哩啪啦幾十板碳酸鎂全從皮帶運輸機上滾了下來,堆成了堆。大牙氣急,把機器停了,抄起鍬把要打人,張巨原沒參加吵罵,他心里也在罵韓有福泡蘑菇,見大牙要動武,張巨惱了,順手抄起一條鐵管子,攔住大牙。

大牙平日雖也怵張巨一些,但量他不敢動手,舉起棒子就朝張巨打來,張巨用鐵管一擋,順手一掃,打在大牙那條好腿上,大牙一下子就跌進水汪汪的碳酸鎂堆里,村岡平日雖然中日不分,也恨大牙,現在到了節骨眼上,民族觀念就占了上風,從張巨身后撲上去要奪他的鐵管。華工們見他動手,吆呼一聲就一齊擁了上去,七手八腳把村岡也打倒在地,虎子一看事鬧大了,就跑到“硝酸加里”去報告宋玉珂。聽陸虎子上氣不接下氣的把事兒一說,硝酸加里的幾個人不等宋玉珂發話,各拿了一把鐵鍬,直朝“碳酸鎂”來。“硝酸加里”只有一個日本工人,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平日沉默寡言,對華工們不冷不熱,這時卻抓住宋玉珂的手說:“宋,聽我勸告,不要鬧出大事來。”

宋玉珂握了一下老工人的手說:“謝謝你!”

宋玉珂趕到“碳酸鎂”車間,戰斗已經結束。大牙和村岡全被監視在休息室的墻角里。大牙躺在地上,已經只有呻吟的份,滿臉是血。村岡臉沖墻坐著,襯衣撕成了破片,一語不發。宋玉珂把張巨拉到一邊小聲問了幾句。張巨連說帶罵:“亡國奴當夠了。一人作事一人當,決不連累你們,我索性殺了大牙,去自首去。”

宋玉珂說:“你有這份骨氣,夠條漢子。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舍這條命。日本快完了,想法堅持到勝利回國這才是正路。大家聽我一句話行不行?”

張巨向來膽大氣粗,華工中沒有他看得起的人,不知為什么跟宋玉珂往一塊一站,心里就覺著矮半頭。

張巨問:“你說怎么辦?”

宋玉珂說:“先把村岡請出來。”

張巨叫人把村岡拉了出來,村岡氣哼哼的把臉轉向別處。宋玉珂向村岡說:“我勸架來晚了,很對不起。你一直跟我們挺友好,失手打了你,這是誤會。張巨,向村岡先生賠個禮吧!”

張巨瞪眼沖宋玉珂喊道:“叫我來這一套?”

宋玉珂擠眼:“聽兄弟一句吧!”

張巨沖老宋情面,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把上衣脫了下來,披在村岡身上,大聲說:“村岡先生,我跟你沒過節,打失手了,對不起,請原諒吧!這件衣服我賠你的襯衫。”

村岡還有些悻悻然,但勉強說了句:“真遺憾!”

宋玉珂對張巨說:“全體集合,上勤勞部自首去!”

張巨說:“要去,我一個人去,寧叫一人單……”

“都去!”宋玉珂說,“‘硝酸加里’的人也去,法不責眾!”

在人們集合的時候,宋玉珂小聲對虎子說:“給石灰爐、炭酸鈉的人送個信,如此這般……”

藥品部十五個人跑著整齊步子,來到勤勞部門外。山崎正被勤勞部召來開會。馬上推門出來問:“正上班的時間,你們上這兒來干什么?”張巨說:“我們來請求處罰!”山崎問:“出了什么事?”

“我們跟大牙打架了!干活的時候,他欺人太甚,我們揍了他!”

山崎一聽,火冒三丈,平時敢頂撞日本人一句都要懲罰,今天居然動手打起來了,上前問道:“誰動手了?上前一步走!”

全體華工都向前邁了一步。

山崎更加暴跳如雷,進屋拿來一把木頭戰刀,大聲問:

“那個先動的手,舉起手來!”

全體華工都舉了手!

山崎沒料到會這樣。一怒之下,想沖每人頭上都打幾木刀。誰料四下一陣跑步聲。由炭酸鈉、石灰爐、硅酸曹達……跑來了上百名華工。列隊在勤勞部門口站定了。勤勞部長親自出來,看看這氣勢,把山崎叫進屋去。然后就笑瞇瞇的問:“怎么檔子事啊?”

各部的班長紛紛報告說:“我們按勤勞部的規定,有錯誤主動報告,請求處罰來了!”

“各位犯了什么錯誤?”

“征用工守則規定,要互相監視:藥品部的人犯了錯,我們有失監視之責。”

“很好,大家稍息。”他倒背手來回踱了幾步又站住腳說,“有了錯誤自己來自首,這很好。既這樣,我決定不處分你們了。”

“謝謝部長先生。以后也不處分嗎?”

“現在前方戰士,在浴血苦戰。我們要努力生產,這些小事,不必太重視了,以后不重新鬧事,當然就不處分了。各位回去勞動吧。”

華工們看已沒什么再堅持的,就喊:“立正,敬禮。”隊伍也各自走散了。

部長回到屋內,各車間正紛紛來電話請求把華工先放回去生產。機器還在運轉,再沒有人照看,馬上要出事故。大家都恭維部長處理得十分及時和妥善。

部長點燃一支煙,深吸了幾口,對全屋的人說:“最近,秋田縣的華工發生暴動,把幾個對他們太嚴厲的監管人員殺了。”他看了一眼山崎,山崎立刻立正站起來,他作個手勢,讓他坐下。

“華工們奪了警察所的槍,拉上山打了幾天游擊。想和美軍俘虜營靠攏,幸好軍隊趕到才把他們消滅。”

眾人齊聲喊道:“萬歲!”

“可是礦山生產停了!”勤勞部長把煙頭扔進煙缸,搓搓手說:“發電取暖要燒煤,燒中國人的尸體是不頂事的。”

“是。”

“查一查,今天的事如果沒有政治背景,放過去吧。要殺的是肉牛。耕田的牛農民不殺。山崎先生,希望你以后多聽一點我們勤勞部的意見。”

山崎答應了一個“是”字。

部長又說:“山崎先生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們一向合作的很好,我們的目標沒有差別。”

山崎說:“勞工協會雖然派我來管理華工,可部長是上級,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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