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發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唯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后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里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么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么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墻是我們家么……”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好。這時后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么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么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么攤上了這么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里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里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里距朝陽門不遠,那里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小伙計迎了上來,問道:
“找誰您哪?”
“住店!”
“往里請。”小伙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靸著鞋的中年人從帳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伙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作生意要長眼,你招這么個人進來誰還敢來伙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干凈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來。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行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發干,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后又怎么謀生活呢?于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歪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并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么想著,雙手松松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么,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凈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里,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臺,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里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游手好閑,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向往,但并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里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里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臺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杌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饸饹吃下肚,才問掌柜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柜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帳時還給伙計兩個镚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伙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并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沖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么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伙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里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歷。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獄后尋家不著,怎么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東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凈,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么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剃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后借也好,賃也好,換一件潔凈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凈街的許把您當游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里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象是里邊藏有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準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么著?依我說,不如賣了。象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么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么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丑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白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臺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兒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作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傭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贊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么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么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歷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恒、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象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只“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象,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后,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
烏世保問:“您看出什么包涵來了?”
“沒落款!”
“那‘長白舊家’四個字也算款!”
“沒有印!”
烏世保心里想:“大獄里弄到墨就不錯了,上哪兒弄紅色去?”便說:“馬少宣的壺也常不押印。”
最后店主說:“別的壺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這壺怎么透亮的?”
烏世保不由得“哦”了一聲。他一直覺著自己畫的畫跟通常的內畫壺有點什么地方不象。店主這一點他才明白,別人畫的壺畫畫面透明,壺壁并不透明;他這全是透明的,所以線條不精神、色調沒光彩。他想起見過早年甘恒畫的一個壺,也是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說:“這個你不懂。道光年間畫的壺多是透亮的。這才證明我這壺夠年頭!”
車把式困了,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便說:“你們在這爭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價唄。我后半夜就套車去黃寺,你們要跟車可早點歇著!”
七
天交四鼓,車把式就套好了鐵箍大車,順著護城河往北往西,奔德勝門外而來。
在德勝門外,天亮之前有兩個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兩個市挨著,人們常常鬧混,說:“上德勝門曉市兒去!”其實這兩市的內容毫不相干。人市是買賣勞動力的地方,不管你是會木匠,會瓦匠,或是什么也不會卻有把子力氣,要找活兒干,天亮前上這兒來。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盤灶,要打嫁妝——那時雖不興酒柜沙發,結婚要置家具這一點和當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這兒來。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說:“我用兩個瓦匠、一個小工!”賣力的馬上圍上去問:“什么價錢?”這樣就講定雇傭合同。那時鐘表尚未普及,也不講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交易必須趕早進行,大體在卯時左右,干這個活兒的人稱“賣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這里既不定點設攤,也不分商品種類,上至王母娘娘的扎頭繩,下到要飯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買,什么也有人賣。不僅如此,必要的時候還能定貨,甚至點名要東西。你把錢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頦往顯眼的地方一站,就會有人來招呼:“想抓點什么?”“隨殮的玉掛件,可要有血暈的。”“有倒是有,價兒可高啊!”“貨高價出頭,先見見!”這就許成就一樁多少兩銀子的生意。當然也有便宜貨。“您抓點什么?”“我這馬褂上五個銅鈕掉了一個。”“還真有!”“要多少錢?”“甭給錢了,把您手里兩塊驢打滾歸我吃了就齊!”這也算一樁買賣。在這兒作買賣得有好脾氣,要多大價您別上火,還多少錢他也不生氣。“這個錫蠟扦兒多少錢?”“錫的?再看看!白銅的!”“多少錢?”“十兩銀子!”“不要!”“給多少”“一兩!”“再加點。”“不加!”“賣了。”怎么這么賤就賣?蠟扦是偷來的,脫了手就好,晚賣出一會兒多一分危險。因為有這個原因,在這兒你碰到多重要的東西也不能打聽出處。也因為有這個原因,確實有人在這兒買過便宜貨。用買醋瓶子的錢買了件青花玉壺春的事有過,要買銅痰筒買來個商朝的銅尊這事也有過;反過來說,花錢買人參買了香菜根,拿買緞子薄底靴的錢買了紙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時的北京人比現在某些人古樸些,得了便宜到處顯擺,透著自各兒機靈!吃了虧多半悶在肚里,唯恐惹人嘲笑。所以人們聽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為不笨的人帶著銀子上這兒來遛早的越來越多。有人看準了這一點,花不多錢買個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舊,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裝作是偷來的,單找那燈火不亮處拉著滿口行話的假行家談生意。若是旗人貴胄,一邊談一邊還裝出份不想再賣、急于躲開的模樣,最后總會以瑪瑙、軟玉的高價賣出去。天亮后買主看出破綻,鬼市已散。為了保住面子,反而會終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烏世保和店主坐大車到了黃寺的西塔院。車把式告訴他,這塔院是當年蕭太后的銀安殿,烏世保很流連了一會兒。前些年在慶王府堂會上,他聽過一次楊月樓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蕭太后。他設想那胖胖的蕭太后要在這院里出入走動,可未免有點凄涼。因為這時北京的黃教中心挪到雍和宮了,黃寺已經冷落。
店主領著烏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遠遠看見了燈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聽見了嘈雜聲。他們急走幾步,不一會就到了近處。雖然是臨街設市,但是極不整齊,地攤上有掛氣死風牛角燈的,有掛一只紙燈的,還有人掛一盞極貴重又極破舊的玻璃絲貼花燈。攤上的東西,在燈影里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戟;索子甲、釣魚竿、大煙燈、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翎管、朝珠、帽頂……有人牽著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著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八糟。
烏世保問:“咱們也沒帶個燈來,怎么擺攤呢!”
店主笑道:“到了這兒您就少說話吧!瞟著我別走丟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個攤前停下,蹲下來看攤上的貨物。這攤不大,一塊藍布上擺了兩個筆洗、一方硯臺,幾個酒杯,還有三四個瓷煙壺。店主拿起一個盤龍粉彩的壺問:“要多少?”賣的人伸了四個手指頭。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來。那人問:“你給多少?”店主說:“三爪龍也能賣錢嗎?”那人馬上說:“要好的說話呀!”便從腿下抽出個錢搭子,從錢搭子里掏出個綿紙包,輕手輕腳打開綿紙包,又拿出兩個用棉花裹著的煙壺來。烏世保伸過頭湊近去看,只見一個是馬少宣內畫壺,畫著譚鑫培戰長沙的戲裝像;另一個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圖”。店主問那內畫壺的價錢。賣主說:“少二十兩不賣。因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買不來!”店主說:“二兩賣不賣?”那人說:“好,大清早先來個玩笑,抬頭見喜了。”店主使個眼色,招呼烏世保又往前走。他們又走了幾個攤,見到煙壺就問價,然后走到路燈下一個大攤前,店主悄悄說:“剛才打聽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五兩銀子。”烏世保假裝嘆口氣,心里卻十分高興。他這茶晶壺當初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他有生以來,凡賣東西總要比買價賠一點,這回竟能掙幾兩,這可改了門風了。
這個大攤,擺的多是文物擺設:有幾個粉彩帽筒、斗彩撢瓶、大理石插屏、官窯的繡墩,幾套石章子,一些玉掛件,也放了幾個煙壺。其中有兩個內畫的是蠻人仕女(那時庚子才過,人們管畫上的西洋人還一律稱作蠻人)。這時正有一個瘦高個兒、弓腰駝背的蹲在地上掂量這兩個蠻人壺。賣主要五十兩,他出三兩一個。賣主落到四十兩,他每個壺加半兩,給七兩銀子買一對。最后竟然用十五兩銀子把這一對壺買了下來。這人付了錢,用手帕把壺包起來走了。店主就一步不離地緊跟著。走出四五丈遠之后,他往前湊了一步,橫擋在那人身邊說:“這位爺,我剛才看了半天,見您是個實打實要買貨的人,我這兒有點東西您看看怎么樣?”說完也不等那人應允,徑自從腰里掏出煙壺遞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撫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說:“好壺,好壺!要多少錢?”店主說:“不打價,您給二十兩銀子!”“值,值!您再找別人看看。好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說著把煙壺塞回店主,繼續走路。店主又緊追幾步說:“您再看看這東西,不要沒關系,出個價么!”那人無奈,又站住了腳,第二次把煙壺拿到手中,比較認真地看了一眼,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還有內畫。他舉起來迎著路邊一盞風燈看了看,認真地又問了一句:“要多少錢?”
“剛才說了,不打價,二十兩。”
“要有印就值了,沒印。”
“您給十八兩!”
那人又把煙壺舉起來看,忽然“哦”了一聲,仔細端詳一陣,急迫地問道:“你這壺是哪里來的?”
“哪兒來的?您是真不懂這兒的規矩還是起哄?”
那人把壺攥得緊緊的問:“別誤會。你告訴我這壺哪兒來的?”
“甭管哪兒來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沒說你偷!我問你哪兒來的?這壺經過我的手,是我賣出去的。我正要找這個買主!”
這時烏世保從黑燈影里闖了出來,拉住那人說:“壽大爺!我看著象您,可不敢認,在后邊看了半天了。”
“你?烏大爺,您出來怎么也不給我個話兒呢?今天再不見您,我要上刑部去打聽去呢!”
烏世保掏出手絹來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這扮相,能上街嗎!這才打主意賣點東西換換行頭……”
壽明問煙壺哪兒來的,把店主嚇了一跳,他以為這壺確實是烏世保偷的叫人認了出來,正想溜開。現在看到不是這么回事,他就又從黑地里鉆了出來:“噢,二位早認識呀,久別重逢,大喜大喜!”
烏世保忙向壽明介紹這位店主。壽明聽后問烏世保:“你店里還存放著東西嗎?”烏世保說:“沒有。”壽明從懷里掏出一吊大錢給店主說:“我們哥倆總沒見,我接他到我那兒住幾天。您沒少為我這朋友操勞,這錢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稱謝,心里好不懊喪。認為這壽明是個古董販子,看上那煙壺有利可賺,把烏世保挖走好獨吞利錢,搶走了他掙傭金的機會。
烏世保問:“您怎么今兒也上鬼市來了?”
壽明說:“我這是常行禮兒。”
烏世保說:“您倒有閑心。”
壽明說:“我不搗騰點買賣吃什么?你進去這一年多,外邊的情形不知道,讓我慢慢跟你說吧!國家要給洋人拿庚子賠款,咱們旗人的錢糧打對折。人慌馬亂的也沒人辦堂會請票友,我這買賣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買賣我吃什么呀?”
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你講。”
八
烏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著店主在鬼市上轉悠的時刻,九爺府兩個差人,一個打著燈籠,一個牽著頭騾子,來到刑部大牢,接聶小軒進府。牢子來喊聶小軒的時候,他和庫兵還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腳踢踢聶小軒說:“起起起,我給您道喜了!”
聶小軒聽了嚇得一哆嗦。當年的規矩,凡是起解或出紅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說“道喜”,兇多吉少,他馬上推了庫兵一把說:“兄弟,我這一走,也許就此辭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萬給我家送個信。把今天日子也記清楚,免得子孫記錯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聶小軒肩膀說:“你想什么了,是九爺派了下人來請你。”這時兩個差人已等得不耐煩,在外邊連聲催喊。牢子連拉帶推,把聶小軒趕出了門,又重重下鎖。庫兵睡得囈而八睜,聶小軒這話雖聽清了,可一時沒明白意思,等他琢磨過意思來,小軒已經出了門。他就追到牢門上大喊一聲:“你放心走吧,我決忘不了你的囑咐。”小軒聽喊,又回頭說了一句:“跟你侄女說,我別的掛慮沒有,就怕祖傳的手藝斷了線。叫她找烏大爺……”下邊話沒說完,一個差人拽住他說:“嚕嗦什么,九爺那兒等著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擔待不起。快走吧!”出了門,兩人把他扶上騾子,一路小跑奔前門外而來……且慢,那時的王孫公子全住內城,這九爺是何人,怎么單住在前門外?
九爺是某王爺的老少爺,十二歲那年受封“二等鎮國將軍”。本來眼看著就要受封貝子銜的,因為他和溥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為大阿哥時,他酒后使氣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傳到太后耳朵去了,從此冷落了他,把個貝子前程也耽誤了。有這點疙瘩在心,九爺表面沉湎于聲色犬馬,內底下卻和肅王通聲息,與洋人拉交情。他花錢為一個名妓贖身,在前門外西河沿買了套宅院作外宅,象是金屋藏嬌,不務正業。實際是躲開宮里的耳目,在這地方辦他的“洋務運動”。他穿洋緞,掛洋表,聞洋煙,聽洋戲匣子,處處顯示洋貨比國貨高。最有力的證據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頭來垮了;自己拉攏洋人,庚子以后眼見得揚眉吐氣。按著辛丑條約,清政府要派人上東京去向日本政府賠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肅王就告訴那桐,要想這件事辦順溜,得讓九爺當隨員。那桐把這話奏知老佛爺,講明要九爺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爺盡管不待見九爺,也不敢駁回。九爺這些日子忙著準備放洋的事,把聶小軒忘在腦后去了。這天因準備送給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禮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煙壺,這才想起在刑部大獄還寄放著一個人,就叫人們去叫聶小軒。九爺的習慣是夜里吸煙早上睡覺,發令時正好后半夜寅時。下人們把聶小軒帶到前門外小府時已是早上,九爺該睡覺了。管事就把小軒放在馬號里,等下午九爺醒來再回事。
九爺當初買到胡笳十八拍的煙壺,越看越愛,唯恐聶小軒燒出一套來再賣給別人,他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軒抓來,想囑咐他不許再燒這個花樣。如今過了這么久,他這股熱氣冒完了。況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給東洋人,是孤品也不屬于他,就打算賞幾兩銀子,放聶小軒回去。要是早晨聶小軒走的快一點,或是九爺睡的晚一點,這事也就這么了啦。偏偏聶小軒來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爺醒來,底下人回事說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聶小軒都等他召見,問他先見誰。“進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來京城,手中托著個金盤,金盤里放著他自己剁下來用滾油煎焦了的右手,專向王公大臣募化,發愿修一片文殊道場,一時在九城傳為奇聞。九爺一向愛惹漏子看熱鬧,自然先傳他。九爺穿上便服,靸著鞋來到垂花門內的過廳,下人們就把和尚領進來了。和尚打了問訊,九爺賜坐,問了些閑話,和尚就掏出了化緣簿向九爺募化。九爺說:“慢著!說你剁下手來發愿,要募化一座道場。錢我是有的,可得見見真章。我連你那只手都沒見到,怎么就要錢呢?你把紅布打開我瞧瞧。”和尚連忙又打個問訊說:“阿彌陀佛,不要污了貴人的眼。”九爺說:“你少廢話,打開我瞧瞧!”
和尚無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紅布,把那只炸焦的手舉過了頭頂。九爺正低頭下視,他這一舉,黑乎乎象鳥爪似的,一只斷手差點碰了他的鼻子。九爺打個冷戰,一拍桌子說:“混帳!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么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來了?”和尚說:“善哉,小僧發愿修廟,一片誠心,豈能作欺天瞞人之事?”九爺說:“你要真正心誠,當我面把那只手也剁下來,不用你叫化,我一個人出錢把廟給你修起來怎么樣?”和尚汗如雨下,連連叩頭。九爺說:“來人哪,把他左手墊在門坎上,當我面拿刀剁下來!”呼拉一聲過來兩個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門口,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墊在門檻之上,嗖的一聲拉出把鋼刀。和尚一驚,就暈了過去。九爺擺擺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爺說:“弄盆水把他潑醒了!”
戈什哈端來兩盆涼水,兜頭潑下。那和尚一個冷戰醒了,看看手還在臂上,甩了甩哪兒也沒傷,趕緊給九爺叩頭。九爺大笑著問:“剛才這一下怎么樣?”和尚哭喪著臉說:“嚇貧僧一跳!”九爺說:“你把個爛手猛一舉,差點碰了我的鼻子!你嚇我一跳吆我不嚇你一跳?行了,拿化緣簿去找管事的,說我捐五百兩銀子。”
和尚暈頭脹腦地走了。九爺被這件事逗得大為開心,就叫人去傳聶小軒。聶小軒來到門外,不敢驟進,隔著門就跪下磕了個頭。九爺心情正好,看小軒的破衣爛衫也覺有趣,見他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也覺好玩,就笑嘻嘻的說:“你把手伸出來我瞧瞧!”
聶小軒大惑不解,遲遲疑疑地伸出了兩只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雙手又臟又瘦,他很羞慚。可是九爺不管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過手背,然后對兩邊的下人們說:“嘖嘖嘖,你們都看看,這也叫手!和尚那只手,光會敲木魚,一剁下來就成千成萬的募化銀子;這手會燒‘古月軒’,能畫蔡文姬該值多少錢哪!我買了,你出個價吧!”
聶小軒說:“那套煙壺錢九爺不是已經賞給小的了嗎?”
“不是買煙壺!”底下人湊趣說,“九爺要買會作煙壺的這雙手!”
聶小軒答道:“回爺的話,這手長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來就不值錢了!”
聶小軒本是句氣話,可九爺認為他答的機智,便說:“好,連人帶手一塊賣我也要,光賣手我也要。咱們立個字據吧,要連人一塊賣,以后你作的‘古月軒’只準賣我一個人,不準外賣,我給你身價銀子。要光賣手也行,賣了手以后你不能作了,九爺我養著你。”
聶小軒一聽,渾身都軟了,再不敢答話。九爺便說:“管家,把聶小軒帶到馬號好好照應,我給他一天工夫讓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來就得聽我的了。”
聶小軒連聲大喊:“九爺開恩,九爺開恩!”過來兩個戈什哈,把他架走了。九爺笑了一陣,吩咐管事,明天給聶小軒準備十兩銀子,送一身舊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攏逗攏他。
管事見九爺高興,便討好說:“爺,您叫奴才預備的一百只羊奴才可預備好了。賃的對過羊肉床子的,一天三兩銀子。多咱派用場您吩咐奴才!”
九爺一聽,越發高興,大笑著說:“現在就用。派羊倌把它們趕到義順茶館門口,在那兒等我。”
義順茶館在宣武門外偏東,離虎坊橋不遠。本是梨園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親貴族很少光顧。九爺愛尋開心,有時換上件下人們穿的土布長衫,藍打包,混充下等百姓,到前門外閑逛。這天又這個打扮出來了,正好在琉璃廠那兒碰見個耍猴的。耍猴的備了個小車,套在山羊背上,讓猴趕車繞圈。九爺看著高興,花十幾兩銀子連羊帶車全買下來了。他要買猴,人家不賣,他就叫耍猴的背著猴,自己牽著羊,一塊回王府,要給老王爺演一場。走到義順茶館,他叫耍猴的在門口等他,他自己牽著羊進里邊去喝茶。進門之后,他剛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過來說:“這位爺,我們這兒可不興把羊牽進來喝茶。”九爺說:“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占個座位,怎么不能進?”柜臺上坐著位少掌柜,是個新生牛犢,就說:“牽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錢!”
“那好說!”
喝完茶,九爺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伙計還猶疑,拿眼問少掌柜,少掌柜沒好氣地說:“看什么,收下不結了?”九爺上了火,回來就吩咐管家給他借一百只羊,借不到買也要買來!
九爺吩咐完管家,吸了幾口煙,吃了點心,叫人備上馬,直奔義順茶館。到了門口,把馬交下人牽著自己走近柜臺去。下午茶館有評書,請的是小石玉昆說《三俠五義》,上了有七成座。這時還沒開書,茶座的人都隔著窗戶往外看,見街上有兩個戴紅纓帽的看著一群羊,既不進也不退,把許多車馬行人都截在那里,人們估不透怎么回事。九爺來到柜臺前,見換了個有胡子的坐在那兒,就問:“那個少掌柜哪兒去了?”
少掌柜本來在后屋算帳,聽見有人找,便探出個頭來問:“什么事?”
九爺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一聽這話,再打量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這也是個財大氣粗、覺著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興走近一步說:“有這么回事,怎么著?那天便宜,今天要來還漲錢了,一個羊得收兩個人的茶份!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按腿收錢!”
九爺點點頭,扔下一塊銀子說:“一只羊四個大錢,一百只就是四百大錢,你稱稱這銀子,多點不用找,算給了小費了!”說完就朝外邊大喊了一聲,“給我轟進來!”
話音剛出門,一個戈什哈就打開了門簾,另幾個人把鞭子抽得啪啪響,羊群象潮水一樣涌了進來。喝茶的人一看,叫聲不好,奪路要走,門口擠滿羊群,哪有插腳的地方,只得打開窗子,魚躍而出。一時街上也知道這茶館出了熱鬧,都扒著窗戶往里瞧。羊群進門以后,東闖西撞。這是群山羊,不是綿羊,登梯上高,連灶王爺佛龕都頂翻了。茶壺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響聲。那少掌柜本還想發作,老掌柜趕緊把他一拉說:“別攮業了,快磕頭吧。你沒看他里邊露出黃帶子來嗎?”
九爺看著熱鬧,笑了一陣。到門口騎上馬奔肅王府商量給日本人送禮的事去。
九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閑篇、嚼檳榔、斗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里。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身不遂,沒人伺候,奶媽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后,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了下來。旗人家規矩,奴仆之中,惟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別扭。烏大奶奶明著沖奶媽甩閑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準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里嘩啦,對奶媽決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府里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于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里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佐領谷老爺作干證,交待清楚帳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奶平時愛斗梭胡,自從大爺出事,斗牌的伙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呆。這何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干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里來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柜,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拍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么意思?何媽說:“這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柜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今天作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里作了什么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帳,終于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椹、櫻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棕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么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里又要花銷,兩頭抻打的。錢是有,就是沒工夫去收帳。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裝著,還跟我吹什么呢?有心不管她,又覺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么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么買點什么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閑,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舍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么?要知道這位參領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擩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宮降吉祥吧。”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嘗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后悔把產業變賣得太干凈,銀子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帳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復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心煩,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后街蒙古老太太那仁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窯臺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給她托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里給吊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她零打碎敲散布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里莊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里。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您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愿,出城燒兩包袱。家里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閑話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這胡同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席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糊,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么。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到了下午,人們干脆推開門到胡同里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大門反鎖著,大伙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院里,見那煙是從堂屋里間鉆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一聲,就象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卷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領老爺來后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愿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還以為她燒在里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里莊西北角水坑里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尸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周成問:“什么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尸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壇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么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如今這個小阿哥怎么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著,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谷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祿出了丑,本來就不痛快;失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么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準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