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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煙壺(4)

  • 京城內外
  • 鄧友梅
  • 19442字
  • 2016-01-11 16:22:21

十四

崇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朝以來制造和售賣假發、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墻、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桿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上煙火布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櫬為生。象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游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里還駐防幾營旗兵。這里雖也算北京城里,距紫禁城不過十里路程,可這里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個罪名罰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只是這么一來城里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里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于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有人樹杉蒿、捆葦席在搭法臺,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了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口已扎起一艘首尾三丈有余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臺,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致。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凄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盂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并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通是個武和尚,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比戲臺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云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里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里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盡管時辰尚早,從各條街已有人流涌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鉆出來,卻又被卷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夜晚,在這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后,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和尚們也發愿白作法事,不領布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里邊應了一聲,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扎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辮,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么你出來這么久竟沒來過?”烏世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里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幾堵殘墻。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干凈整潔,四角旮旯不見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幾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后,見人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里。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胡同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么,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的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后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爽心的大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烏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么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干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干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象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么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么?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白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艷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象水邊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后,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凈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里怎樣呢?”

烏世保長嘆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明。聶小軒聽著不敢相信,連聲問:“您連奶奶的尸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見面?這家就這么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么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家店里。”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您吶!”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么說,手也去擦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里。我可憐的是小少爺。我爹在牢里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么小呢!”說著想起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余錢。我要沒出來便也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并說了他送銀之事。聶小軒嘆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說千日,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么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后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里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著壽明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墻角,柳娘卻瞪著一雙氣惱的眼睛盯著他。壽明說道:“你可真是書呆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有您這樣師傅上趕著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人,您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著跪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著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身,柳娘沖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卒,這個你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聽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于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著窗戶一看,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里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沖收得這么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

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著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著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聽后,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后看到它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么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后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帳,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后再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沖沖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肴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里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裱紙卷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桿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簽,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里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里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興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后,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道道地地的西域回回!”

十五

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單弦著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著了迷。原來這東西象變戲法,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涂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的釉畫時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鉆研仿制,終究不能亂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脫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貨,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柳娘孤苦了幾個月,如今父女團聚不算,還添了位師兄,給這女人帶來了照應別人關切別人的機會,也帶來了羞怯的希望。壽明是個精于世道的人,他只坐了半個時辰,就嘖出來這家甜絲絲的滋味。他明白了,烏世保搬進這個院,不是添了一個人,而是添了一盆火,把這一家的生活給烘熱了。

聶小軒給烏世保的頭一件實習品是個小碟,上邊畫“昭君出塞”。壽明看到烏世保已用墨線勾出了人物輪廓,便問聶小軒:“照這樣,三五天后不就能燒成了嗎?”

聶小軒說:“要這么容易還叫‘古月軒’嗎?”

壽明說:“這不都勾了線了?”

聶小軒說:“虧您還搗騰古董買賣,敢情對‘古月軒’滿不摸門。這么著,讓柳娘領您看看她的爐子吧。”

柳娘笑了笑,把壽明領進燒掉了頂的北房墻筒里去。這墻內沿四邊掃得干干凈凈,正中間砌著個磚爐,有頭號水缸大小。壽明問:“這是什么?”柳娘說:“窯。”壽明走近去看,用缸碴、麻刀、青灰、白灰抹了一層泥襯,四周碼滿了鋼炭,中間地帶上下扣著兩口筒子形的大砂鍋,接縫處用泥封好。上邊這口鍋把底捅掉,留下個碗口大的窟窿。從這窟窿口吊下去一只鐵架,架上卡著一個泥托。

壽明驚異的睜大眼說:“燒‘古月軒’都用這辦法,都這么大窯?”

柳娘說:“別人燒是冒充我們家的,不能叫我們知道,我沒法見到。我們家祖傳下來,就是這么個燒法。您是我師哥的知交,我們才破例兒叫您看,還望您出去別跟外人學舌呢。”

壽明自語說:“怪不得……”

瓷器向來是用窯燒的,所以盆兒、缸兒、碗兒、碟兒全論套,從頭盆到五盆擺開來一大片。講究的用戶,從荷花缸到醋碟酒盅,幾百件瓷器,一種釉一樣花一窯火燒成。瓷器鑒別家知道看出哪些瓷是一個窯出的并不難。汝、哥、鈞、定,分辨容易;要看出同窯的器皿中哪些是一火燒的,才叫真功夫。“古月軒”出世并不久,可給品鑒家帶來不少難題。人們沒見過它有成套的器皿,也沒過半尺以上的大物件。別說成套的餐具,就連佛前五供、瓶爐三事也沒有。多半是單件頭。碗是一只,杯是一盞。所以聶小軒能燒出十八只一套的煙壺就是奇跡。

壽明說:“這么說,聶師傅作十八拍煙壺,是分十八窯燒出來的嗎?”

柳娘說:“怕要燒八十八窯還多。”

壽明問:“這怎么講?”

柳娘說:“‘古月軒’琺瑯釉,是火中奪彩的玩意。每樣釉色要求火候不一樣,同一樣釉色,深淺也要求火候不一樣。一張葉子,葉面燒一火,葉背燒一火,葉筋還要燒一火。您算算,一個十二色的壺要燒幾次!”

壽明說:“原來這樣!”

柳娘說:“還不止這樣。這料胎和釉彩熔化的熱度很相近,有的釉要的火候比坯子還高。保住坯子,釉子不化,成了死疙瘩。要了釉色,坯子軟了又會變形。成敗常在眨眼之間,全憑眼睛一看。燒十件未必能出來兩件,把廢品算算一個壺得燒多少火呢?”

壽明說:“怪不得坊間一個煙壺常要上千的銀子。我原想作‘古月軒’的人家一定會富比王侯呢!”

柳娘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們家可是背著債過日子。”

壽明說:“何致于這樣?”

柳娘說:“手藝人沒有恒產。一批活兒下來,幾個月之內買料、買炭,伙食雜項全是先借了錢墊上。賣出貨去把賬還了能剩幾個呢?要是定的活呢,定錢取來先就作了墊本,到交活時也沒多少富裕。何況這手藝并非一年三百六十天全能做的。”

壽明說:“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難處。”

柳娘說:“如今燒‘古月軒’并沒利可圖,平日我爹和我是靠內畫掙嚼谷的。隔三差五燒幾件,一是為了維持住這套手藝,怕長久不做荒廢了,對不起祖宗。二是我爹跟我也把這當成了嗜好,就象您和我師哥好久不唱單弦就犯癮似的,有時賠點錢也做!不管多么勞累辛苦,多么擔驚受怕,一下把活燒成,晶瑩耀眼、光彩照人,那個痛快可不是花錢能買來的!”

壽明聽柳娘講話有板有眼,大方有趣,猜想她在手藝上也是有才有藝的,就更增加了替她和烏世保撮合的熱心。他告辭時,借聶小軒送他的機會,要聶小軒陪他幾步,就把這意思透露給了聶小軒。聶小軒說:“當初我雖是出于無奈才把手藝傳給烏大爺,可也實在是看出這個人有點根基。雖然出身紈袴,但不失好學之心,尚存善良本性,不是那一味吃喝嫖賭或是機詐奸巧之徒。不過我家向來不與官宦人家結親,何況他是旗人?”

壽明說:“烏大爺在牢里時就被削了籍了,還什么旗人?就是旗人又怎么樣?我也是旗人,難道咱們不算知交嗎?”

聶小軒說:“您別誤會。我們這兒住戶滿漢參半,大家都和睦得很,決沒見外的意思。我是說,烏大爺眼前雖有點失意,他能長久安心當個一品大百姓,不想重登仕途嗎?”

壽明說:“您怎么放下明白的裝糊涂?如今這旗人能跟二百年前比嗎?您的左鄰右舍有幾個真當了軍機達拉密的?補上缺不也就是兩季老米,一月四兩銀子,還拖期欠餉打折扣!您別聽烏世保口口聲聲‘他撒勒哈番’,那是他吹牛,我們旗人就有這么點小毛病,愛吹兩口。其實那是他爺爺輩的事。他自己連個馬甲也沒補上。端王給他派個筆帖式,他還沒去,倒為這個坐了一年多牢。”

聶小軒原來就有意,于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壽明,答應說:“有您作冰人,我還能駁嗎?讓我再問問閨女吧!”聶小軒當晚趁烏世保出門閑走,把柳娘叫到跟前,說:“我這次進了牢房,頭一件鬧心的事是后悔沒為你定下終身大事,沒把手藝傳給后人。現在天緣湊巧,出來了烏大爺,又沒了家眷,咱們還按祖上的規矩,連收徒再擇婿一起辦好不好呢?你不用害臊,愿意不愿意都說明白。這兒就咱爺倆……”

柳娘說:“喲,住了一場牢我們老爺子學開通了!可是晚了,這話該在烏大爺搬咱們家來以前問我。如今人已經住進來,飯已經同桌吃了,活兒已經挨肩兒做了,我要說不愿意,您這臺階怎么下?我這風言風語怎么聽呢?唉!”

聶小軒聽了,正不知該怎么回答,一看女兒眉頭盡管皺得很緊,兩邊嘴角卻是向上彎去。便說:“你要實在不愿意,我也不難為你。我早就對人說過這是我徒弟。住在一起不方便,讓他再搬回店去就是。”柳娘說:“我要憑著自己性子來,一生不與他合著作活,他畫了沒人燒,您這徒弟不就白收了?您都生米做熟飯了,才來問我們。”聶小軒說:“你說的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當初叫烏世保住到這來是誰的主張呢?”爺倆正在說笑,聽到門響,知道是烏世保回來,這才住嘴。柳娘上廚房去預備洗臉水,烏世保便到南屋來見聶小軒。聶小軒問了他幾句話,見他支支吾吾、滿臉淚痕,便生了疑,問道:“照實說,你上哪兒去了?”

烏世保吞吞吐吐地說:“到我大伯那兒請了個安。”

聶小軒說:“你說跟我學徒的事了?”

烏世保說:“沒有。我說我從此要以畫內畫為業了,特稟明一下。”

聶小軒:“他不贊成?”

烏世保說:“他說我削了籍,跟烏爾雅氏沒關系,他管不著我的事!今后再不許我說自己是旗人,不許我再姓烏。”說完垂頭喪氣,滿臉悲傷。

這時門簾呱嗒一響,柳娘閃了進來。她叉著腰兒,半喜半怒地指著烏世保說:“人有臉樹有皮,你家破人亡人家都沒來掃聽一下,你倒還有臉去認親,挨了狗屁刺還有臉回來說!那兒枝高是吧!”

聶小軒說:“柳兒,你別這么橫,血脈相關,他還戀著旗人,也是常情。世保,我問你,你是不是至今還覺著憑手藝吃飯下賤,不愿把這里當作安身立命之處呢?”

烏世保說:“從今以后再要三心二意,天地不容。”

聶小軒說:“好,那你就把我這兒當作家!”

烏世保跪了一跪說:“師徒如父子,我就當您的兒子吧。”

柳娘笑了笑說:“慢著,這個家我作一半主呢,您不問問我愿意不愿意?”

烏世保說:“師妹,你還能不收留我嗎?”

柳娘說:“不一定,我得再看看,看你能長點出息不!”

十六

徐煥章雖然常和日本使團打交道,但當真能算上朋友的,只有個陸軍上士。他請這位上士去八大胡同喝花酒,趁著酒興問他日本人最喜歡什么樣的畫,也許他的日語還不到家,也許那個上士有意開玩笑,便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照片來說:“這個我們最喜歡。”徐煥章看了看,照片有十來張,分作兩大類。一類是他跟日本妓女一塊照的;一類是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時,他騎著洋馬、掛著洋刀在午門、天壇、正陽門箭樓前照的。這前一類燒成“古月軒”未免不雅,這后一類倒極為對路。為八國聯軍打敗大清國去向人家謝罪,還有比畫聯軍在北京的“行樂圖”更應景的么!便向那人要了兩張,說是留作紀念。然后找到個會畫工筆畫的大煙客,叫他按這日本人的服飾、洋馬的裝配、刀槍的形制,畫個八扇屏,背后點景分別為前門、午門、天壇、太廟等處。畫好后他給了那人四兩銀子兩錢煙土。拿到肅王處吹噓說這是請日本人自己出的題目,是任何人送的禮物中都沒有的圖樣,送過去準能壓過群僚。肅王看了也很滿意。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甘愿孝敬王爺,不肯講價。肅王便叫人領他到馬號挑了一匹好馬,還帶全套的鞍韉。

肅王派人把畫稿送給九爺。九爺一看,也覺著新奇,很投合東洋人的口味。徐煥章近日也往九爺處鉆營,可這人小氣,不怎肯在管家戈什身上送門包。管家也看不上他狗仗人勢的下賤相。九爺在那里稱贊畫稿,正好管家來回事,管家就說:“爺,這畫別人夸得你可夸不得。”九爺說:“怎么啦?”管家說:“本來您那份十八拍是這次送禮的頭一份。徐煥章弄這個來,就叫肅王的禮把您的比下去了!這小子吃里扒外,把您陰了。”九爺聽了覺得有理,便有點不高興。對這徐煥章便有點冷淡了。

轉眼到了中秋節。聶小軒指導烏世保試燒的一個煙碟、一個煙壺出了爐。造型美,彩色艷,圖樣好。聶小軒便揣著到九爺府上檢驗。管家跟他也熟了,把他帶到了垂花門外,九爺剛喝完茶,一邊看花匠在甬道兩邊擺桂花盆景,一邊喂他新買來的一條狗。這狗出自西洋,日耳曼尼亞,經紅毛人從澳門帶到北京的。身量高,身條細,四條腿象四根鐵桿,走在方磚地上咚咚有聲。渾身烏黑,只腹下和四條腿里側各有一條白線,稱作“鐵桿銀絲”。原在載振手中,九爺用兩匹跑馬一對好蛐蛐才換過來。一個僮兒在九爺身旁端個朱紅漆盤,盤內是五花牛肉。小僮用蒙古刀把肉切了,九爺隨手就把肉朝天上亂丟,那狗騰空而起,一塊塊全從空中接住。偶爾落在地上一塊,它就棄之不顧,再轉過身來朝九爺吠叫。

管事叫聶小軒在垂花門外等候,自己拿了那一壺一碟進去呈報。聶小軒知道這里的規矩,便悄悄把個二兩的銀錠塞在煙壺的布包下邊。管事看也不看,一解開包袱皮,連包皮一起揣進了腰間,這才進門去向九爺回事。

九爺正玩得高興,便說:“這事我不早說過,叫他拿畫樣兒去作不就結了。”

管事說:“不給人家定錢,人家怎么買料呢!”

九爺說:“你發給他二百兩就是。這也用跟我嚕嗦?”

管事說:“人家還孝敬了這兩件樣兒呢!”

九爺這時才接過那兩件東西去,細看了看,有了笑臉。便對門外的聶小軒說:“再加一百,給你三百定錢。我這銀子可不許退,燒好了給我東西,燒不好我可還要你那兩只手!”說完大笑起來。

聶小軒請個安說:“謝謝爺賞飯。剛才管家吩咐,要按畫稿去做,小的沒見畫稿可不敢說能做不能!”

九爺說:“不管那個,能不能都得做!”

管家說:“聶師傅,放心吧,咱九爺是難為人的主子嗎?”作了個眼色,叫聶小軒退下。到了外邊,他小聲說:“您放心吧,那畫稿我看過,你一手捏著卵子都能畫下來。”

管家在帳房取了三百兩銀子。讓聶小軒打了手印,到門口交給聶小軒說:“你數數,可別少了。”

聶小軒一數,二百九十五兩,心中打個轉,又提出個五兩的錁子放在管家手里說:“多了一塊,您收回去吧。”

九爺接著喂狗,喂著喂著,忽然想跟狗也開個玩笑,便隨手把聶小軒送來的煙壺也扔了出去。他本以為那狗也會當作肉接住,把牙硌一下的,誰知那狗往上躥了一下,并不張嘴,看那煙壺直落到石階上摔得粉碎。管家聽見破裂聲,以為僮兒打碎了什么東西,忙進門來看。九爺大笑著說:“你瞧這個東西多精,換個東西扔出去,它能認出不是肉來,干脆不張嘴!”管家說:“它認得。肉什么色,煙壺什么色啊?”九爺聽了,忙找跟肉一樣顏色的東西來試驗。便把身上帶的,客廳里擺的瑪瑙煙壺、茶晶酒杯、琥珀煙嘴、煙料扇墜摻和在肉一塊,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后來小僮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些碎碴碎片收拾干凈。

聶小軒離開九爺小府時間尚早,便順路到天橋買幾樣雜食供果、中秋月餅,預備帶回家過節。時隔一月,這為人過的節與那為鬼過的節又大為不同了。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各項的鮮果也下來了:馬牙棗、虎拉車、紅李子、紫葡萄、黃梨丹柿、白藕翠蓮,五彩雜呈,琳瑯滿目。從福長街北口,沿天橋南北,擺滿十里長街。象“四遠齋”、“桂蘭齋”這樣的大茶食店,原是專供大宅門,不屑做這小生意的。近年因時局不定,生意清淡,竟也來出了攤子。五尺長的床子上,居中立起一塊二尺多高的大月餅,餅上雕了嫦娥月桂、玉兔杵藥。餅上方懸掛紅布,上邊金字寫了字號。下邊由大到小用月餅擺了幾座寶塔。引來眾人爭看。那售“月亮碼的”更不示弱,在它對面樹起長竿,竟挑起一幅一丈多長的“月亮碼兒”。金碧輝煌,刻畫精細。這里中心坐的卻又不是嫦娥了,乃是一位端坐在蓮臺上的金面佛祖。旁注“太陰星君,月光普照菩薩”。蓮臺之下,也有玉兔杵藥。引得人們猜測,鬧不清這位菩薩和嫦娥是分掌月亮的兩面還是分成單日雙日輪流值星。這二位又都有吃藥的嗜好,便苦了兔兒爺這邊搗了那邊再搗。他的地位在嫦娥和星君之下,和人間近了些,人們對他也就講些平等。在賣兔兒爺攤兒上便給他作了各種打扮。長耳裂唇之下,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挑著剃頭擔兒,有的打著太平鼓;還有的穿長靠,扎背旗,一副楊小樓的扮相;還有一種用紙漿搗塑制成的,里邊裝了機關,用線一拽,眼珠下巴亂動,人們干脆不稱他“兔兒爺”,叫他“呱嗒嘴”。靠近壇根,單有一幫鄉下客,賣的是雞冠花、青毛豆、雕成蓮花形的西瓜、擺成娑蘿葉樣的蘿卜纓。

聶小軒正在和一個賣雞冠花的講價兒,有人拍了他一掌,抬頭一看,是壽明。壽明也背著錢褡子在買過節的東西。便說:“我正有點累呢,咱們找個茶館歇歇腳去。”兩人便往西,走到壇根一個茶館坐下。

這天橋附近的茶館,和內城的又大有不同。門面小,房舍低,故而外邊搭個大天棚,客座在外邊多在屋內少。房檐下設一長形灶,一串擺上四五把小口大底長嘴壺。風箱一拉,兩頭冒火四下出煙。茶桌是碎磚砌的,條凳一律本色白茬,又寬又大。因為在這喝茶的以拉駱駝、趕驢、販菜、推酒的勞動人居多,便于他們蹲著吃喝。今天上天橋買節貨的人多,茶館也擠,為了清靜,他二人進了屋內。屋內低矮黑暗,可比外邊清靜。茶送來后,兩人喝了幾口,都皺皺眉。原來這里的茶葉也不如城里,沏的是名叫“滿天星”的高末。

說了幾句閑話,聶小軒就告訴壽明,已問過柳娘,柳娘并沒拒絕烏世保這門親事。現在就看烏世保意思如何。雖然現在吃住都在一起,這婚事卻是不能兩家直接過話的。壽明說也曾問過烏世保。烏世保原說要向他大伯稟報一下再定;近日又說誰也不問了,只要雙方八字相合,他極愿作親。聶小軒點點頭,心想:“我一直覺著烏世保突然上他大伯那兒去有點蹊蹺,果然這里有文章。”便說:“既這樣,你叫烏世保寫個庚帖,我把柳娘的也寫好,拿到‘悅來棧’錢半仙那里去合一合吧。若無妨克等項,早日完了也好。住在一起,長了怕有閑話。舌頭板子壓死人,白找氣生。”

壽明問聶小軒手中提的錦匣是什么。聶小軒便說是畫稿。壽明問什么畫?聶小軒說他還沒看。壽明說何不打開一看呢。聶小軒連聲說好,便把錦匣打開,拿出畫稿。屋里太暗,兩人便走出門站在窗下看。先看到是工筆重彩的蠻人畫,線條、著色、布局,都平常。聶小軒再仔細看,覺得有點別扭了,這蠻人都舞槍弄刀,跟背景不大協調。細一研究,所點的景全是北京實物,這兩樣東西沒有往一塊畫的。壽明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搖頭,沒有開口。這時背后已站了幾個伸頭看畫的,只聽其中一個人說:“八國聯軍在北京還沒呆夠啊!這畫畫的想他呢!”聶小軒問:“你說什么?”旁邊另有一個瘦長個兒、白凈臉、留著八字胡的人冷笑了兩聲說:“凌辱陵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居然畫下來把玩,可嘆可羞!這要再拿到洋人那兒換銀子,可真謂廉恥喪盡了!”

幾句話象一陣驚雷,把聶小軒震得頭暈心跳,再看那畫,果然題字寫的是庚子紀念。抬起頭來本想再和那人討教兩句,不知為什么人們哄然散了。壽明小聲說:“快走。”自己也躲進了屋里。聶小軒還沒明白出什么事,一個穿著巡警官服的人慢步踱到了他眼前。那時,這種洋式警服在中國還剛出現,十分扎眼。聶小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人問:“你賣畫呀?”

聶小軒說:“不,我在這看畫!”

“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你一塊的?上哪兒去了?”

聶小軒說:“我不認識。我看畫他湊過來也看,連姓名也沒通呢。”

警官伸手拉過一張畫,看了一眼,突然問道:“你是聶小軒?”

聶小軒說:“我也沒說我不是啊?”

警官厲聲說:“混帳東西,王爺賞你的畫稿你敢如此不敬,拿到這地方來傳看。還不快滾,小心我打斷你的腿。”說完那警官急急走開,吩咐站他身后遠處的兩個人,追那發表議論的八字胡去了。

聶小軒被罵得莫名其妙。看警官走遠,壽明才在屋內喊道:“還不進來,等著招禍呀?”

聶小軒進了屋,驚魂未定地說:“這個人是誰呀?怎么連畫稿哪兒來的都知道。還一肚子邪火?”

壽明說:“這個人就是徐煥章。”

盡管光天化日,大街上還熙熙攘攘,聶小軒卻覺著一下子天黑了。壽明見他臉色難看,神情滯呆,忙問:“您覺著怎么樣?”聶小軒說:“沒事,我有個病根,一著急就眼前發黑,一會兒就過去。”壽明扶他坐穩,又換了壺茶,讓他趁熱飲了幾杯,慢慢臉色緩過來了。壽明說:“我送您回去吧。”聶小軒說:“您忙您的。”壽明說:“再不雇個腳吧。”聶小軒說:“罷,罷,我騎不慣那東西,一走三搖,還不把我腰扭了。我慢溜達著吧,天還早呢。”

分手之后,聶小軒便沿著壇根往東走。心里煩惱,一時又沒有主張,便想繞個彎散散心,冷靜下來再作打算。不遠處就是金魚池了。聶小軒平日愛看金魚,便強打精神走了去。這金魚池原是大金朝時的“魚藻池”。相傳當年池上宮殿,畫棟飛檐,也是內苑禁地,如今早已頹廢。池子劃成碎塊,疊土為塘,賣與當地居民,用來養殖金魚。和草橋的花一樣,專為皇室大戶作清供雅玩之選。多余部分,自然也賣與民家。北京人有種花養魚的愛好,皆得力于這兩地的花農魚戶。聶小軒剛走到池邊,便看見魚戶們擺了木盆、瓦缸,放滿各色金魚。什么“雙環”、“四尾”、“獅子頭”、“孔雀翅”、“三白”、“七星”。最名貴的兩種是雪白帶墨點和大紅披黃紋的“金銀玳瑁”。還有什么“鶴珠”、“銀鞍”。數不清的名目,看不盡的花樣。這旁邊又有賣燈籠草的,賣活魚食的,玻璃缸、琉璃盆,把個水池四周裝點得五光十色。聶小軒平日看到這些,總是興致盎然,腳站麻了也不愿走開。可今天卻看不出興味來,沒看兩三個攤,便敗了興,扭回身往家里走。而且腳步越來越沉重,神色越來越頹唐了。

柳娘做好飯菜。把一條棋桌早早擺到了院當中,把銀箔、千張懸在棗樹枝上。讓烏世保在棗樹南側挖坑埋了兩根竹竿,準備懸掛月碼。聶小軒回到家來,強裝出歡笑,掏出買好的供果,讓柳娘去收拾好,擺進盤,自己洗了臉說:“我乏了,等你拜完月,招呼我起來吃飯,讓我先歇一會兒。”

柳娘把果品擺好,天也就暗下來了。等月亮在東墻頭一露臉,她就讓烏世保把月亮碼掛上,然后對他說:“這拜月是我們女人的事,你躲進屋里去吧。可不許偷瞧,瞧了會爛眼邊。”她把雞冠花、毛豆、月餅、水果一盤盤擺到棋桌上,從屋內請出個青花爐,拈上三支香,恭恭敬敬跪了下去。然后每插一支香,訴說一個心愿。這辦法都是在看戲時學來的。《西廂記》也好,《拜月亭》也好,小姐月下上香,都是這般祝愿法。小女兒們并不想另有發明,但祝愿的內容卻是各有各的創造。戲里的小姐頭炷香多是祝愿官清民順、國泰民安,柳娘沒這么大宏愿,她祝死去的母親早日超生,祝九爺這批定貨順利燒成得個好價錢,還祝家里人合順平安。這“家里人”包括烏世保。拜罷起來,她叫出烏世保,幫她解下月亮碼,和掛的千張銀箔一塊燒化了。兩人把供品搬進南屋,端上酒菜,請聶小軒出來吃團圓飯。

聶小軒在屋內躺了一陣,稍安定了點。吃飯間也找題說笑了幾句。后來柳娘問起九爺畫稿的事。聶小軒說:“畫稿還沒趕出來,咱們先燒幾件自己出樣的給他看看。要好,也許就不再用他的畫稿了。”烏世保說:“既這樣,您就早點出稿。”聶小軒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我還總扶著你們走道嗎?這一回你自己來,我不過問,等燒成了再看。”烏世保說:“我怕不行。”柳娘說:“你這人也真上不了臺面。我爹既叫你畫,他總有點成算。萬一出了毛病他也沒有白看著的道理。叫你干你就干唄!”

烏世保被柳娘搶白一通,便不再推辭。第二天起他就構思、起稿。他是畫過寫意的,便參照寫意的畫法,設計了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把稿拿給聶小軒看,聶小軒擺手說,“我說了燒成再看,你不要麻煩我!”從此他就埋頭作畫,不再過問這院里別的事。

柳娘是細心的。中秋那晚,她就發現老頭說笑間常常走神。此后,常常發愣,再不把門反插起來在屋里悄悄的擺弄什么。而且一反過去早睡早起的習慣,夜里燈光常常亮到三更天氣。有一天她舔開窗紙往里瞧瞧,是在算帳,把帳本、現銀、首飾全擺在桌上。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往賬上記。又有一天,她看見老人在守著個錦匣看畫片。她依稀記得這錦匣是他中秋那天拿回來的,可以后就藏起來不見了。她找個機會,悄悄把這事告訴烏世保。烏世保說:“豈有此理,長者背著你的事你怎么能偷著看呢?如此鬼鬼祟祟,羞煞人也!不要妄加猜測,安分作自己的事去!”柳娘白瞪他一眼說:“碰上你這么個棗木疙瘩,我這輩子有罪遭了。”

柳娘想偷偷看看那畫頁。可是老頭藏的挺嚴,每逢出門必定把門鎖上。她時時留意著,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終于有一天老頭出門鎖沒有鎖死,叫她撥開了,她找到那錦匣,抽出畫頁,看了兩張,就拿去找烏世保。

“你看這是什么?”

烏世保看了看說:“畫。”

柳娘說:“我知道是畫。你看看這是什么畫。”

這畫的邊上有說明,說明在復制到“古月軒”上時應注意的事項。烏世保便說:“這是叫咱們照樣臨摹的畫稿,老爺子怎么說九爺沒給他呢!”烏世保又看了看畫的內容,便皺起了眉頭。

柳娘說:“你別裝神弄鬼的,看出什么來了?”烏世保說:“這上邊畫的是八國聯軍占北京!”

“著,著,著!”柳娘用手拍著桌子說:“我就知道老頭子有心事,你還埋怨我不該私看他行動。屁吧!這樣的訂貨豈是能接的?這樣的畫豈是我們中國人能畫的?”

烏世保說:“你別火,老爺子必有成算。也許他說好拿別的畫頂了。他不是叫咱自己出稿燒幾件嗎?咱燒好一點,興許就把這個換下來了。”柳娘半信半疑,把畫放歸原處,照樣封好,又把門鎖上。過一會兒,聶小軒回來,雖拉了拉鎖,卻沒說什么,大約是并沒發現。

十天以后,烏世保畫的“四君子壺”燒出來。聶小軒看了連連點頭,在手中摩挲了半天,說道:“好,好,我放心了。”

這晚上吃過晚飯,時間還很早,聶小軒說身子倦怠,便掩上門睡了,連燈也沒點。烏世保獨立做出頭一批成品十分興奮,便也沒點燈,摸黑坐著。柳娘對老頭起了疑,也不點燈。只是坐在窗前遠遠的盯著南屋窗戶,看有什么動靜。

剛交二更,南屋燈亮了。柳娘悄悄溜到窗下,從窗紙破口處往里瞧,接著又哎呀了一聲踢開門闖了進去。這時老人手中正攥著一把嶄新的利斧,聽見進來人,也嚇了一跳,急忙躲藏。柳娘撲過去兩手抓住了斧把,叫道:“爹呀,您可別這樣!”又喊:“烏大爺,快過來!”烏世保聽到頭一聲“哎呀”,已經站起身。聽見柳娘踢門而入,便也出了屋門。這時就應聲趕到了南屋。一見這情形,兩腿便抖了起來,戰兢兢地說:“這,這是怎么檔子事?”柳娘說:“我爹不知道要跟誰拼命!”聶小軒一跺腳,放開斧子,說:“胡涂東西,你爹有跟人家拼命的膽量嗎?”

烏世保問:“那您這是要干嗎?”

“我恨這兩只手!”聶小軒說完,嘆了口氣,坐在了床上。

柳娘把斧子隱到身后,也在椅上坐下。烏世保站在那里,兩個人都呆呆地望著聶小軒,不知話從哪里說起。

聶小軒鎮靜了一下自己,說道:“九爺給的畫稿,你們偷著看了,是不是?”

兩人點了點頭。

聶小軒問:“你們打什么主意,這東西能燒嗎?”

柳娘說:“這不知是哪個心讓狗吃了的雜種起的稿子,有點中國人味能畫這個嗎?我們要燒了對得起我媽嗎?”

聶小軒又問烏世保:“你說呢?”

烏世保說:“我,我草包,洋人來了我沒有槍對槍刀對刀的勇氣,可我也不能上趕著當亡國奴不是?這點恥辱之心我還有。”

聶小軒說:“這是九爺訂的活,咱不燒九爺能依嗎?”

柳娘說:“既這樣,咱們快收拾收拾逃開吧?”

聶小軒說:“我一向作人光明正大,怎么能偷偷跑開?再說咱是收了定錢的。人家告你個攜款卷逃,吃官司事小,這人丟得起嗎?”

柳娘說:“趕明兒您去把定錢退了不結了?銀子不是沒動嗎?”

聶小軒說:“九爺有言在先,定錢是不許退的,要么交他作好的活兒,要么要我這兩只手!”

柳娘這才知道他為什么拿斧子!

聶小軒說:“我恨這兩只手啊,它們操勞一生,沒給我帶來飽暖,可幾次三番給我招禍。去年不是因為那套壺畫得好我能進監牢嗎?我跟你們說,九爺放我回來的那天,就跟我來了個下馬威,問我這手賣不賣,要不賣手就連人一塊賣給他。我那一夜幾次想發狠把手剁下來扔給他。可我不死心哪,我怕這手一剁,‘古月軒’這門絕技就斷了種了,我沒法見祖先。今天我看見世保作出來的活我放心了。可又想,咱們的手要非畫這個不可,還不如這手斷了呢!”

柳娘跑過去抓住他爹的手,捂在懷里說:“爹,您別嚇唬我。爹,您氣懵了。”

烏世保說:“您別想這么心窄呀!九爺愛混鬧,這九城誰不知道?怎么跟他叫真兒呢!明兒格您把定錢拿去,再帶上我跟師妹作的這套‘四君子壺’,好好求求,要燒,咱給他燒這個,不燒咱退銀子。殺人不過頭點地,沒有過不去的河!”

兩人勸到四更天,聶小軒答應去求求試試。柳娘把斧子拿到她自己屋里鎖進箱,又打水讓老爺子洗了臉,勸他睡下去。

柳娘和烏世保沒睡,他們合計到天亮,因為不知九爺能否答應改畫,終究沒合計出個妥當辦法來。

十七

聶小軒只打了個盹就起身了。洗漱完畢,草草吃了幾口點心,數足銀兩,包好畫稿,帶上“四君子壺”就奔九爺小府里來。

九爺這幾天一順百順。太后從廢了大阿哥之后,跟洋務派透著近乎,看著九爺也順眼了。不知怎么一高興,傳旨下來,賞了九爺個頭品頂戴。于是慶功的、賀喜的幾天來擠掉門上幾層油漆,九爺頭兩天還有興致,到第三天頭上就傳下話來,除緊急公務一律免見。

這天徐煥章也來了,遞進帖子去,半天沒見回話,便坐在外客房里發躁。忽然看見管家領著一個人來在垂花門外站住,小聲談論什么。徐煥章呆得無聊,就把身子影到窗邊,裝作看那里擺的一盆菊花盆景,偷聽他們說話。自從他正式到巡警衙門當差,他覺著自己有這么份義務,多打聽點別人的秘密。

其實管家是在埋怨聶小軒。聶小軒手頭不死,人也謙恭,管家對這種人還有點“身在公門好修行”的心意,并不想難為他。

管家說:“九爺這兩天正乏,你現在來回事不是找不順序嗎?”

聶小軒說:“工期太緊,實在不敢拖延,怕誤了期更惹九爺生氣。”

管家說:“你簡短點說,我給你回……”

剛說到這兒,九爺在院里高聲問道:“李貴,你在那兒又嘀咕什么呢?”

管家說:“是燒‘古月軒’的聶師傅。”

九爺說:“定錢都給他了,他還嚕嗦什么,叫他滾!”

“嗻!”管家瞪了聶小軒一眼,小聲說:“我說你找屁刺不是,快請吧!”

九爺在里邊又發了話:“我乏了,今天誰都不見,來的客人全替我擋駕吧。”

九爺聽到聶小軒的名字,想起徐煥章陰他的事來了,故意給他個蒼蠅吃,好叫他以后不敢造次。

徐煥章碰了軟釘子,有點惱火。不等管家通知,自己就退了出來。走出大門,看見聶小軒在胡同口蹲著,這氣就撞上來了。他并不知道九爺為什么冷落他,他覺著是聶小軒惹九爺發火才把他的事攪了。便沖聶小軒喊了聲:“喂,過來。”

聶小軒發愁,九爺根本不見面,退定錢管家不收,下邊該怎么辦呢?沒想到這“喂”的一聲是喊他。可徐煥章走過來了,走到跟前,用腳碰碰他說:“我問你話呢!”

聶小軒抬頭一看,認出了是那位警官,忙站了起來。

“你上九爺這來干什么?”

“我來說說燒煙壺的事。”

“你燒好了?”

“沒有。這個畫稿用不得。”

“為什么?”

聶小軒前幾句是憑直覺答的,說到這兒他才清醒,打了個頓兒,鼓起勇氣說:“我是大清國的子民,不能畫那個!”

“混帳!”徐煥章暴怒了,上去左右開弓打了聶小軒幾個嘴巴。“這畫稿是老子訂的,你敢挑剔?”

聶小軒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國人嗎?”

“你小子是亂黨!”徐煥章獰笑著說,“那天我看見你跟那個反叛密謀來的。怪不得了,不然一個小手藝人,哪來的這個膽子!我現在不跟你理論,你趕緊把活兒燒出來,耽誤一個時辰,我要你的腦袋。你那個同黨今天就拉去砍頭了,看你猖狂幾時!”

徐煥章悻悻地走了。聶小軒又氣又恨,沒頭沒腦地站起來就走。走出煤市街南口,走不動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雜喧鬧,在鼎沸的人聲中聽見篩破鑼的聲音、吹號角的聲音。人墻把他擠得動也動不得,他抬腳看看,原來街心正站著一隊綠營兵,停了幾輛驢車。驢車上站著幾個人,五花大綁,背后插了招子。對面一家飯鋪的伙計端出幾碗酒,站到條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邊。一個體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氣飲完,聲嘶力竭地喊道:“丫頭養的們,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看客中間轟的一聲叫起好來,可那人象一攤泥一樣的癱下去了。聶小軒聽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見他的臉面。往那高聳起來的招子上看了眼,見到硃筆勾處,是個大寫的“鮑”字,心中就一機靈。這時另一輛車上,一個瘦高個、八字胡的人也把酒飲光了。聶小軒認出來,正是在天橋發議論的那個人。那人微微含笑,大聲說:“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黃子孫,我沒偷,我沒搶,我就是反對他們賣國呀!他們把我們中國一塊塊切著賣了!洋鬼子殺我們人,搶我們錢,在我們祖宗墳上拉屎。連圓明園都燒了,就不許我們說一句嗎?老少爺們,救救大清國吧,救救……”

喧鬧的人聲低了下來,變作了嘁嘁喳喳低語。前后囚車的犯人蠕動了一陣,喊出各樣粗魯的叫罵。一個小軍官朝趕車的人擺擺手,隊伍、驢車、看客象河水一樣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聶小軒清醒了過來。心想:我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干什么去?要辦的事沒辦成我回去能想出什么辦法來?

他掉回頭,又朝北走。快到云居寺的時候,幾個人擁著一輛四尺長轅車,綠呢車圍、大紅拖泥。前有頂馬,后有跟役,車伕在下邊牽著轅馬疾走而來。聶小軒認得是九爺的車。先躲在道邊,車快走近時,他一閃身沖到馬前跪了下來,高喊了聲:“九爺,開恩吧!”

車伕把車勒住了。九爺以為是有人攔車喊冤,探出頭來。見是聶小軒,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么幺鵝子?站起來說。”聶小軒磕了一個頭,站在一邊,把三百兩銀子放在那畫稿上,兩手舉過頂說:“小的實在畫不了這樣的畫,定錢畫稿我不敢收了,爺開恩收回吧?”

九爺剛喝了點酒,又接到帖子請他上廣和茶園去聽譚叫天,心里正高興。他弄不懂聶小軒是怎么檔子事。見聶小軒滿臉通紅,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爺這兒耍酒瘋來了。也就是我,換別的爺臺不掌你的嘴?回去干活去吧!我早說了,燒不出八國聯軍圖樣的煙壺,把你的手送來。我不收定錢!”說完朝車伕擺了下手,放下車簾,又爽快地笑了兩聲。那車伕往空中甩了個響鞭,車子走動兩步便跑起來了。

聶小軒愣了片刻,一跺腳,追了上去。喊道:“罷,我就給您手!”隨從冷不防他又沖了上來,連忙去攔,聶小軒一個踉蹌跌到馬后車前,把手伸到車輪的前邊……

九爺沒聽見聶小軒喊什么,只覺著那車咯登一聲,一歪一晃,險些把他頭撞了。車伕猛叫一聲“唷——”,把車又剎住了。外邊立刻傳來一陣喧嘩。

九爺沒有再掀車簾,只問了聲:“又怎么了?”

車簾拉開一條縫,管家探進頭來,臉色煞白,嘴唇發抖,說:“聶小軒的手叫車軋折了。”

“嗯?”九爺又笑了,“這小子還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蘇家去接上。肅王還等著他那手燒煙壺呢!”

聶小軒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對這個小工匠有點佩服。就說:“九爺,聶小軒要是從今后再不能燒‘古月軒’,您那套十八拍的壺可就舉世無雙了!”

九爺想了一下,贊許地連連點頭,小聲說:“那就索興趁他昏著把手給他剁下來,報告王爺說他酒醉失足,被車軋斷手,煙壺燒不成了。”

“嗻!”

“三百兩定錢不要了。賞給他養傷!”

“嗻!”

管家一聲吩咐,車馬又走動了。

后話

管家把聶小軒送到傷科醫生處診治。見腕骨已碎,不能修復。他便沒照九爺的吩咐把這右手剁下來。命醫生上藥包扎,開了內服的藥方,雇輛車把聶小軒送回家里。三百兩銀子他如數給了柳娘,不僅沒拿回扣,連診治費他都由帳房里支了。臨走囑咐說:“你們趁早搬家,另尋出路。這事肅王和徐煥章知道后不能善罷干休,那時我可就護不住你們了。”

烏世保也估計與九爺毀約不是易事,但沒料到是這樣個結局。他望著聶小軒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沒有血色、微閉雙眼的面容,驚呆了。嚇傻了。從屋里走到院子,從院子又回到屋里。想做什么又不知該做什么。想說話又找不到話可說。柳娘雖也慌亂了一陣,卻馬上把自己鎮靜了下來。她既沒安慰父親,也沒理睬烏世保那喪魂失魄的樣子,說了句:“你照顧點家里。”便徑自推門走了。這一走,直到燈晚才回來。回來時,手里提著兩個大紅包袱。這時聶小軒已經由烏世保伺候著喝過粥,服了藥。疼痛稍減,精神略增。小聲地繼續地對烏世保述說他和九爺交涉的經過。見柳娘進門,兩人都奇怪地問:“哪兒去了?這是拿的什么?”

柳娘把一個包袱扔給烏世保,對他說:“你現在就走,壽明大爺在崇文門悅來棧候著你。明天換上衣裳,再由壽明陪著坐車回來。”烏世保聽了莫明其妙,想仔細問問,又見她不是氣色。剛一遲疑,柳娘就推他說:“快走啊,什么時候了,還容你裝傻賣呆?你走了我還有活要干呢!”

烏世保稀里胡涂挾著包袱走出了門。柳娘這才對聶小軒說:“爹,不管您心里什么滋味,今天得聽我的。多吃點,吃好點。好好養養神,明天一早咱們上路。”

聶小軒問:“上哪兒去?”

柳娘說:“奔三河縣,投奔世保的奶媽去。孩子不還在那兒嗎?”

聶小軒用那只好手,指指包袱問:“這是怎么回事?”

柳娘說:“我這么不明不白的跟烏世保同行同止算怎么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門親呢?明天先拜天地,隨后再上車。”

聶小軒說:“拜天地?上車?這么兩件大事兒你自己就辦了?”

柳娘說:“您病著,那一位比棒槌多兩耳朵,我不自己辦誰辦?”

聶小軒說:“這一宿工夫也籌備不及呀!”

柳娘說:“衣裳我買了。神碼香燭我請了。我找了壽明連當儐相帶作媒證,車子也雇好。能帶的東西帶著,不能帶的交給壽明,以后由他變賣,把銀子捎給咱。這個人靠得住。”

聶小軒除了服從,沒話可說。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當。把神碼供到她母親畫像的上方,擺了香爐蠟扦。第二天一早,壽明陪著裝扮一新的烏世保乘一輛馬車,領著兩輛騾車來到了聶家。壽明主持婚禮。兩人拜了天地。又向聶小軒和柳娘母親的畫像磕了頭。最后謝過壽明,便把聶小軒扶上一輛車,新婚夫妻合坐一輛車。另一輛車拉上行李什物,出廣渠門奔三河縣去了。

從此以后,烏世保改名烏長安,以畫內畫壺為生。兩口子為了保存“古月軒”這門工藝,每年還燒它三窯兩窯。但既不署名,也不謀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再也不燒過去沒有過的新花樣。內行人都知道,“古月軒”有光緒年號的絕少。所以過了四十余年,當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現了一件光緒年造的“古月軒”制品時,就成了奇聞。并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筆者雖有興趣,亦欲調查,有無收獲,殊難預料。故不敢貿然許愿說《煙壺》還要寫出續篇來。

1983.10.30.連日發燒中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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