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別了,瀨戶內海!(1)
- 京城內外
- 鄧友梅
- 11973字
- 2016-01-11 16:22:21
一
人是不會滿足的動物。如果我們的祖先滿足于騎在驢背上吟詩,一邊用腳后跟磕著驢肚子,一邊比較那和尚是“推”門好還是“敲”門好,今天的詩人就不會乘坐快速列車,二十分鐘從廣島來到椿崗。陸虎士本來最大的愿望,不過是今生再來一次日本。可是在成田一下飛機,他就又盼望能獲準訪問一下椿崗。現在椿崗已訪問完畢,要回廣島了。他心中反倒更加不滿足了。有個角落是空白,沉甸甸的!“空白”也有重量嗎?有。現在他就既覺著“空”又覺得“沉”。
工廠的職工,對這個在此度過苦難時日的外國人很友好。列隊歡迎,鮮花,祝酒,參觀面目全非了的廠房,機器。一位負責人再三表示歉意,說當年讓他在這兒受苦,他也有一份責任!其實那時這人還沒進廠,按年齡推算他當時還正上小學!
就是沒見到熟人,沒見到想見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找來了兩位那時在廠內的老工人,不是一個部的,并不認識。也沒看到要看的地方。整個城市重建過了。除去名字,沒留下可供懷舊的遺跡。
和送別的人分手之后,陸虎士仍不想進車站。陪同他的是慶應大學中文系一個女學生,叫高橋靜子。是先從事日中友好活動,后進學校學中文的,年齡將近三十歲,比年輕女孩子能體諒人。她說:“兩小時以后還有一班車去廣島,咱們可以在街上再散散步。沒主人照顧,更自由些。”
他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況且這時他竟找到座標了。左邊那個七層樓的百貨公司,就是三十五年前只有兩層木板房的“中巖百貨店”,斜對面閃著霓虹燈廣告,預告上演《影子武士》的電影院,還是以前低矮簡陋的東寶映畫館的舊址。看到遠處一個塔式高樓上寫的“高橋醫院”四個字,想起那地方原是有一個庭院,幾間平房的小醫院。
他領著靜子從高橋醫院墻外走過,拐進一條小街,這街上沒有高樓,凈是二三層的房屋,幾家外地會社的出張所,兩處中華料理,一處專賣當地特產脫胎漆器的店鋪。房子全是新造的。五顏六色的塑料瓦,大扇大扇的玻璃門窗,閃光發亮的大小貼面瓷磚組成現代派鑲嵌畫,已沒有一點當年小鎮的風貌了。可是街樹上、電桿上還插著幾枝紙扎的花束,這是櫻花節時殘留下來的,已經有些零落和褪色了。而就在這幾片淡粉的云朵上他看到了昔日的椿崗。
“先生,”靜子笑著急促的在后邊說,“你走的這么快,追都追不上,到底要上哪里去呀!”
陸虎士并不停腳,擺擺手說:“來,我領你看個有趣的地方!”
他走出街口往北一拐,出乎他的預料,并不有趣。這里是個公園,而且上午主人陪他到這兒游覽過好一會兒。
高橋靜子看出他的困惑,安慰地說:“三十五年,舊日的痕跡很少了,您又記錯了地方吧?”
他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二
這地方是不會記錯的。
戰前,這是個電影院。他被押來的時候,挨著鐵絲網圍墻有幾只太平水桶,上邊還寫有“松竹”字樣。電影院加了層樓板,用本色木柱支著。二層樓上并行四條大鋪,上下兩層,每層睡三十個人。樓下舞臺拆了和后臺連成一室,也放兩排雙層鋪,也是每層三十人。觀眾座廳,改作食堂,長條木桌,總有幾十張吧!售票處、休息室改作了事務室,是山崎有道,這些舍長、舍監們用的。院子里蓋了幾間廚房,用小小的走廊和食堂連起來,房前房后,挖了有七八個防空洞。最外一圈,是一層竹籬笆和一周帶刺的鐵絲網,鐵絲網入口處,白地黑字寫的是“興亞寮華工宿舍”。
正常工作每班十二小時,活兒忙了,要干“徹夜”,今天早上六時上班,明早六時下班。休息十二小時,晚上六點接著干。
陸虎子(那時還叫小名,虎士是寫詩以后改的雅號)是全體華工中年紀最小的了。周歲不到十六。他在碳酸鎂車間的干燥爐干活。干燥爐是兩條平行的大隧道,有四五米高,十幾米寬,六七十米長,爐頂是雙拱型,但爐門上邊的六七米處,卻砌成平臺,可作為工人更衣室。
這天又干徹夜。到后半夜兩點多鐘,原料用完,機器停下。工人們各找合適的角落去睡覺。班長張巨吆呼一聲“誰來?”把嘴朝爐頂努了努,有幾個人就往上爬。虎子也要往上爬,張巨一扒拉他:“小孩,不帶你玩!”
“我看看不行嗎?”
“看行,可不許多嘴!多嘴包莊家!”
張巨用竹片作了一副天九牌。每逢夜班或進防空洞躲飛機,他就招人推牌九。以各人的口糧作賭注。口糧很少,人餓急,若沒有堅定的生活目標作支柱,就蛻化成動物,出于求生本能,要把別人活命的食物贏來填進自己肚子。另外,牛馬一樣的勞動、牛馬一樣挨打罵,總也要有“放青”、“打滾”一類的休息和歡樂。植物尚且有開有合,何況是人?盡管舍監等人發現了要打,這賭風卻禁不住。
虎子爬上爐頂時,四個人已經湊齊,各按方位占好地形,張巨把牌嘩啦一倒,一邊洗一邊問:“怎么玩法?”
買賣人出身的韓有福說:“一道半碗,頂多不過四碗。”
張巨問:“怎么給法?”
韓有福說:“每天晚飯還半碗。”
張巨說:“不行!我要贏你三十碗,照你這給法要兩個月,我要不到兩月就死了呢?一天一碗!”
“肚子太空了沒法干活。”
“你給黃豆也行,我知道你有貨!”
張巨當過東北軍機槍班長,在平漢線彈盡糧絕隨長官投了降。傻大黑粗,輸打贏要,三句話不合就動拳頭。日本人叫他當班長,韓有福有點怵他。可是這人自有他好的一面。他敢跟日本人頂,當面罵工長是王八蛋,他跟中國人鬧吵子、動手打人,可決不上日本人那里告狀。有一次幾個華工夜班時摸黑把個日本工長打傷了,勤勞部找不出兇手,罰全體華工在神社廣場上跪著,他挺身而出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挨了頓狠揍。事后,打人的主兒過意不去,偷偷找他道謝,他說:“一筆寫不出兩中國。你們不承認算對了,我比你們經得住打,要心疼哥哥呢,一人送我幾碗飯,讓我養養傷。”那幾個人每人送他五碗飯,分半個月給齊。他毫不客氣,全部吃掉。推牌九他也并不準贏,飯輸多了他就報名去獻血,獻血后在一周內每天多給一碗飯吃,他拿這飯來還賭帳,過年的時候他竟然把工廠神社上供的年糕偷來吃了,而且往空盤里拉了一泡屎。那神社離朝鮮征用工住處近,日本人懷疑是朝鮮人干的,沒找中國人麻煩,打了幾個朝鮮嫌疑犯。有人說他:“這事你干的有點缺德了!”他說:“高麗棒子在中國不是當翻譯就是賣白面,我想揍他們沒騰出手來,讓小鬼子替我代勞吧。”別人說:“朝鮮人也有好的!”他說:“好樣的全參加游擊隊打日本去了!還能上這兒來?咱哥們在中國人里邊也是下三爛。好漢子早跟他們拼了。”
商定好條約,張巨擺了個中間開門,請押注的翻了點。就“七對門、八到底……”分牌。牌到手他先摸了下,叫了聲“天地跨虎,金屏大五!”把牌一拍,正要翻牌,一道亮光從樓梯口射了過來,直射到他臉上。幾個人覺出不好,急忙放下牌,轉身要跑,舍長山崎已經把上爐頂的梯口擋住了。電筒把每個人的臉都照了一會。
山崎在侵華隊伍中,當過軍曹,是個典型的法西斯匪徒。沒什么文化,對于軍國主義思想有絕對的信仰,從來沒和和平平的說過話,從來不拿正眼看華工。他是華北勞工協會派出椿市的特派員,在興亞寮中地位最高。
“把牌給我!”
張巨躬身把牌收攏起,用裝碳酸鎂的紙袋包好交給山崎。山崎把每個人又都看了一會,記在心里。下梯子就走了。這幾個人互相埋怨起來。你說我喊聲太大了,我說他摔牌太響了。韓有福聲稱他抓的一副牌是天杠,不然要一人贏他們一碗半飯。這回贏幾個大脖溜吧!張巨把肚子一拍說:“屌!他會抓老子會做!明天再做一副好的!走,上海邊砸海蠣子去,吃得飽一點好應付這場熱鬧官司!”
沒有人應聲,他罵了幾聲,一個人提著飯盒走了。天亮之前,他端著一飯盒海魟,一捧海白菜回來,放在干燥爐前的通風口上,用熱風吹熟,大把的用手抓著吃。看別的幾個人愁眉苦臉,他大不以為然:“我說,等一會回去,你們不就光是挨頓打嗎?我還丟了一副牌呢!我都不敗興,你們敗什么興?”
這天下工后,他洗澡比往日都洗的仔細。帶著全班列隊往回走,故意的搖著膀子,快到興亞寮時,碰上給舍監們當下女,兼作伙房雜工的小姑娘渡邊千代子。千代子鞠躬說:“早安!”
“你奶奶個熊!”張巨瞪了她一眼,喊道,“正步走!”
千代子不懂中國話,可從張巨那氣洶洶樣子判斷出這決不是也向她問早安。她挺委屈。這姑娘今年也不過十五六歲,長著典型的日本式的瓜子臉,眼睛不大,可是光亮、秀氣,一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渦。營養不好和過度勞累,臉色很蒼白,仍剪著學生式的劉海發,成天穿著打了補丁,洗得發白的學生裝,一聲不響的作這作那。日本人不論舍長,教官還是廚房的女工,誰都可以指使她。誰指使她都老老實實的干。誰都可以教訓她,誰教訓她都“嗨,嗨!”的答應,答應歸答應,她并不都聽信。比如,舍長山崎先生告誡她,對這些中國征用工不要憐恤,因為他們是劣等民族,理應受大和民族的驅使。可她和中國人說話時還是笑嘻嘻的稱呼“張君、李君”,稱呼“您”不用“你”。管“中國”不叫“支那”,聽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叫法。中國人對她很和氣,比某些日本人和氣的多。他們夠苦的了,不能幫助他們也決不要害他們。所以看見什么違反紀律的事,她從不告密。她哥哥在中國失蹤了,人們對她家很歧視,母親天天跪在神龕前祈禱,要佛爺保護哥哥平安。她對千代子說:“我就是相信善行才能換來善報。我看到這些中國人挨打挨餓心里害怕,怕你哥哥在中國也過這種地獄生活,千代子,咱們不要在中國人身上作惡,上天有眼,在中國就會有好心人照顧他!”
千代子不論信不信媽媽的觀念,她都不愿違背她。爸爸死了,哥哥失蹤了,有人說是叛國了。媽媽一個人帶著她姐弟倆生活不容易。除去廣島有個舅舅偶爾接濟一下,誰也不肯幫她們的忙。她不能叫媽媽不高興。
快走到興亞寮門口,她看到山崎先生從事務室門口出來,一臉的兇氣,她趕緊低下了頭,急步快走,直奔廚房。興亞寮天天有華工挨打,她一碰上就低頭躲開。她同情挨打的人,又替打人的人感到羞恥。
低下頭可堵不上耳朵呢!
剛才沖她瞪眼的那個中國人報告了:“干燥爐車間七名,全部到齊,報數!”
“一二三四五六。”
第六聲數字象個小公雞叫出來的,是男孩變聲期的聲音。
這是華工中唯一和她年齡相仿,可以說上話的一個人。他真象個小老虎似的,大眼睛,輪廓清楚的嘴,笨里笨氣的樣子真好玩,他在她面前裝成大人,一本正經,可是不小看小姑娘,見面總是先向她問好。
不好了,山崎先生開始打人了,先聽見啪啪的,手打在臉上的聲音,然后才問:“知道為什么挨打嗎?”
“知道了。”
一個一個在打下去呢!也會輪到他嗎?
“知道嗎?”
“知道了!”
“知道嗎?”
“知道了!”
千代子怕打到他那里,嚇得心口咚咚響。低下頭急忙加快步子,剛走到樓房拐角處,答話的聲音變了,小公雞聲音叫出來了。
山崎問:“知道嗎?”
那個尖細嗓子大聲回答:“不知道!”
“叭叭”兩個嘴巴。
“立正站好!回答我,知道嗎?”
尖細的聲音發著顫說:“不知道!”
“叭叭……”
千代子腿抬不動了。他還是個孩子——也許比自己還小吧,怎能禁得住這么打呢?他會有什么錯呢?不是好多人都喜歡他,連有道先生對他也格外寬厚嗎?每次上醫院,辦雜事,一個人上街的活兒不是總叫他干嗎?現在怎么誰也不來講講情呢?
“知道”與“不知道”用敬語說起來,只在尾音上有很少一點差別。陸的發音不準,也許是被打昏了,他想回答:“知道”,說出來的卻是“不知道”。怎么誰也不提醒他說一句,干看著他挨打呢?千代子給自己壯壯膽,扭轉回身,走向事務室門口,想找機會提醒一下虎子。距離事務室還有十多步,山崎揚起臉盯著千代子瞪來一眼,嫌惡的問道:“你來干什么!”
“是,先生。”千代子站住腳,微微低下頭說,“我想問問先生的早飯……”
“走你的,現在問什么早飯?”
幸好有道先生來上班了。有道不二男是“教官”,年紀也不過二十來歲。個子很矮,穿一身在中國做的國民服。打著綁腿。戰斗帽的前角捏得指向天空,戴一副近視眼鏡,看去象個中學生。他隨父母在南京住過,會說幾句江蘇味的中國話,聽起來比日語更難懂,人家一聽不懂他就生氣。他從不打人,除去開玩笑時也不大罵人,他教華工們必須的日語,也管日常生活瑣事。他算山崎的下級,可是對山崎極反感。他在背后向華工們表示,會社方面為了叫華工干好活,不主張無緣無故的太折磨他們,讓他們連恢復體力的休息也得不到。還埋怨華工口糧被勞工協會人員貪污太多了。華工吃的太少,干活使不出力量來。會社方面責備他。他很委屈。因為這些事山崎作主,他無權過問。
有道一看這陣勢,就問出了什么事。張巨報告說:“我們在廠內賭博了……”
山崎指著陸虎子說:“我問他知道為什么挨打嗎?他居然說不知道,有意反抗。”
陸虎子說:“報告,我并沒有參加賭博。”
山崎問張巨:“他沒參加嗎?”
張巨說:“是的,沒有參加!”
山崎喊道:“撒謊,我親眼看到你在場。”
張巨說:“他坐在一邊休息的,沒有賭!”
“那就更該打!”山崎走近陸虎子,一口氣打了六七個耳光說,“你看他們賭了吧!你向我報告了嗎?為什么不報告?為什么不報告……”
三
華工們的伙食,到底有沒有定量,多少定量,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從到椿崗那天起,就是每頓一平碗飯,一碗連菜葉也看不到的鹽湯。沒見過肉,沒見過雞蛋,偶爾吃一次魚,卻又“阿莫尼亞”氣沖鼻子,象才從尿桶里撈出來,熏的人連眼也睜不開。近幾個月來,伙食更糟了。飯仍然是每頓一平碗,可已經由全部大米變成了半米半菜,里邊加南瓜,加白薯,加蘿卜,加各種菜葉。一碗飯撈出菜后,剩下不到兩口米飯。而同時,山崎等人的伙食卻連警察、憲兵都羨慕,這些人時常來“興亞寮”巡查,常常就是為了在這兒吃一頓飯。日本副食品短缺,以勞工協會為名,山崎等不斷從中國運來罐頭、臘肉、花生、汾酒、栗羊羹,他們自己吃,也用來打點衙門官僚。山崎在日本只是普通職員,可是生活比高級工程師們優越得多。有道就背后叫他是“發中國財”的。
千代子來到伙房,已經開始擺飯了。華工們早已在食堂四周餓得團團轉,只聽一聲鈴響,立即列隊入座、開始飯前讀訓詞,默禱等一整套儀式。
張巨一班人進入食堂,訓詞已讀到末尾,他們趕緊靠墻站下來跟著念:“感謝天皇賜給的食物……”
“默禱!”
雙手放在腿上,兩眼一合,條件反射作用就來了,胃的活力驟然增大,頓時渾身都乏了,都軟了。只嘴,食管,這些和吃有關的器官格外的興奮,嘴又苦又干,食管一陣陣抽搐,想咽唾沫可又無唾沫可咽。阿彌陀佛,總算聽到“默禱完畢”的口令了。全屋的人同時舒了一口氣,也同時伸手去搶自己的飯碗和筷子。從動作快的人那里已傳來喝湯的“滋溜”聲。張巨等人快步走到自己位置前,一邊就座一邊就抓筷子。這時渡邊千代子端著個空托盤走過來,用低低的聲音說:“真對不起……”
眾人問:“什么事?”
“山崎先生命令把你們的飯端回去。”
這句話象一條電鞭,把伸去端碗的手又打了回來,張巨哼了一聲,站起身說:“走,睡覺去。”別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可是千代子用手悄悄指了下門口說:“山崎先生命令你們在這里看著別人吃。然后把碗筷收拾干凈再去休息。”
遠遠一望山崎冷笑著正盯著這里,只得又坐下來。千代子滿臉歉疚,緊低著頭,把桌上的飯一碗一碗收進她的托盤里,嘴里不斷的低聲念叨著:“非常抱歉,真對不起……”飯都擺進盤子。她指指每人面前的湯:“這個,我一會兒只拿碗走就可以!”
“屌”張巨把眼睜得象鈴鐺,拿起眼前的湯碗,朝墻根扔過去。咣啷一聲,把全屋人都驚動了。
虎子在生氣,委屈。想了多少種向山崎報仇的辦法,估計都實現不了,正在發狠的對著門口不出聲的說:“反正不能叫你如意,老子本來不賭博!你不是打嗎?偏賭!非賭不可!”這碗一打,把他從失神狀態中驚醒,看見山崎正氣洶洶的往這兒走,提高調門問:“誰?出了什么事?”
這時千代子剛好走在他面前,就往側面一站說:“請原諒,我裝的碗太多,掉到地上一個!”
“賤種!”山崎抓住千代子的頭發,前后拽了幾下,“下流坯、叛賊骨頭、小騷貨……”
千代子一聲也不響,讓他拽完,等他走開,才低頭默默走向廚房。
人們陸續放下筷子,等著聽口令念飯后的禱告詞。挨著張巨坐的是同一個部、硝酸鉀車間的工人宋玉珂。此人三十來歲,寡言少語,在華工中頗有信譽,他拉了一下張巨衣服說:“收桌子時注意我們班的碗!”張巨往旁邊一看,有幾個人正把故意剩下的兩口飯,倒在菜湯里。他感激的捏了一下宋玉珂的手。
張巨在賭博打架方面翻臉無情,可在這些事上他另有原則。收拾碗筷時,他向班里其他人說:“老宋班上的人挺講義氣,你們吃罷。”他自己卻走得遠遠的,到別的桌上收拾碗筷,同時把撒在桌上的飯粒,剩在碗里的湯底貪饞的往嘴里放。這點東西下了肚,不僅沒有解餓,反勾起了更強烈的食欲。一回住室,他就罵著山崎的祖宗脫下身上的協和服褂子,舉在頭上說:“誰有白薯,黃豆?我換,五合豆我就換。”
誰也沒有答碴。他走到韓有福的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韓有福果然假裝睡覺,蒙在被里偷偷吃黃豆。張巨說:“講講義氣,換給幾合。”
韓有福個子矮小,長相象個猴子,可不知用什么辦法勾搭上了個寡婦。那寡婦總給他吃食。這屋的人也就常丟東西。毛巾、肥皂,洗了晾著的線襪,打了補丁但還能穿的舊褲子,一轉眼就不見了。過些天人們發現染了黑色,穿在那寡婦身上。那寡婦不承認是韓給她的。大家既恨韓有福,又沒招治他,所以張巨敲他竹杠,誰也不出來攔。
韓有福轉過身去說:“別鬧,干了一夜活,我要睡覺。”
“你干什么活!干你那日本娘們吧!拿黃豆來,四合,衣裳歸你了。拿去孝敬你小媽去!”
“我沒有。”
“你可別找不自在。”
“我不要你的衣裳,借給你一合行不行?只要對兄弟客氣點!”
“屌,老子沒人倒貼,借的起還不起。不換也行,咱們擲一把骰子,贏了你給我黃豆。輸了把褂子歸你!”說完,張巨回到自己床前,掀開草墊子,找出一顆他自己用牙刷把磨制的小骰子來,硬塞到韓有福手里說:“擲,趕大點,一把一合黃豆。”
“你看……”
“快點,你不擲我找別人替你擲,輸了你拿黃豆。”
“你愛找誰找誰,我反正不擲!”
“虎子,你替他擲!”
虎子正發恨要參加賭,馬上一骨碌爬起來抓住骰子說:“我也算一份。”
張巨打了他一巴掌說:“你小孩子賭什么?替韓有福擲。”這時圍觀的人已聚來好幾個,都幸災樂禍的說:“你別賭,只替韓有福擲,贏了歸張巨,輸了算韓有福的!”虎子無法,抓起骰子一扔,是個“眼候”【注釋1】。大家連拍巴掌帶笑。叫韓有福拿出黃豆來。
“沒說的,拿黃豆來!”張巨不等韓有福動手,站上床去,伸手摘下他掛在床柱上的挎包,從床架上拿過小白瓷茶碗,舀了一合炒熟的黃豆倒進自己衣袋,捏了幾粒給虎子說:
“你吃點喜!”
韓有福搶回挎包,又用被把頭蒙上了。大家又笑,這時有道在門口輕輕咳嗽了一聲,人們立即捂上嘴爬回自己床上去。有道聽聽沒有了動靜,這才走進來,到張巨床邊拍了他一下說:“山崎先生叫你去。”
張巨連忙爬起來,隨有道走了。
韓有福一伸手,觸到了張巨丟下的那個骰子。他心里轉了主意,推推身邊的虎子,把頭靠近他的枕頭說:“喂,這合黃豆可是你輸的。算你借我一合黃豆好了。”
“我替你擲的!”
“那是張巨說,我沒認可呀,我賭博憑什么叫你擲!”
“我沒黃豆,拿什么還你?”
“還我飯也行,一碗飯。晚上給我。”
“我今天中午就沒吃,晚上再給你我還能上工嗎?”
“先還半碗,半夜里夜餐再還半碗。”
“不!”
“再不然咱們倆再擲兩把,你贏了就對銷!我今天手氣賴,八成準輸!”
虎子正要報復山崎,馬上認可。兩人用被子蒙上頭,悄悄趴在枕邊擲骰子,韓有福欺侮虎子是雛,作了點手腳,到張巨回來時,虎子已輸給他五碗飯。韓有福借口怕張巨看見搗亂,不肯再賭了。
張巨卻沒有顧上注意他們。山崎叫他去,說是罰他干活,實際是派他給自己的情婦送大米去。那是個朝鮮女人,丈夫曾和山崎在一個部隊服役。據說陣亡了。山崎負傷后退伍,借口照顧戰友家屬,和她明鋪暗蓋的姘居起來。他和一些人尅扣華工的口糧是半公開的,扣下糧食,大半送回家里,也勻一部分給那女人。張巨背著半草包米往那兒去,越想越生氣。你揍了我,還要我給你野老婆送私貨,也太騎人脖子拉屎了。你既明目張膽克我的口糧,我就暗地里再把它要回來,走在半路上,竟撕開草包,脫下襪子灌了兩襪子大米藏在草地里。把大米藏好,又覺著不弄個裝米的家伙不行,那襪子早磨掉了后跟,若用它把米帶回興亞寮可不容易。到朝鮮女人處,恰好看見她廚房門口放著個做了一半的慰問袋。張巨毫不客氣把它揣進了懷里,半路上把襪子里的米倒入袋里,先送到房后竹柵墻底下,然后空著手到事務室交外出牌。交過外出牌,裝作解手,又繞到房后從墻下把那袋米拽進來,用衣服一包帶回住室,他急于要把米藏嚴實,那顧得上韓有福和虎子擲骰子。
四
剛剛進入夏季,瀨戶內海沿岸的陽光就火辣辣的。看到陸虎士滿臉的汗水和失望。高橋靜子建議到咖啡館去飲一杯冷飲,涼快一下,休息一會。
咖啡館也不復是當年的景象,沒有“一粒米等于一顆子彈,為圣戰而節約”的標語;沒有稱作“代用食”的豆腐渣。也沒有排成長隊等著買一份煮白薯來打牙祭的人群。有的是鍍鎳的飲料車、加冰水的“白馬牌”威士忌、可口可樂,自動售貨機,“角子老虎”,都是些當年椿崗人聽都沒聽說,想也不敢想的東西。連麥克風里的歌聲也是生疏的,帶西方情調的。象五個指頭一起按在管風琴發出的既諧和又雜亂的調子。歌星一定是穿著連衣裙,透明褲襪,燙著短發,拿著全自動照相機的姑娘。三味弦和夏威夷吉他伴奏的“荒城之月”呢?“馬車之歌”呢?唔,和服背后扎個蝴蝶結的姑娘呢?
“您這樣看著我,真叫人不好意思。”
“啊,對不起,太失禮了,我在想別的事。”
靜子想轉移一下陸的注意力,也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問陸:“聽說您十五歲就到這里來作工了,為什么?”
“日本軍隊抓了我。他們掃蕩的時候,我正發瘧疾,跑不動了。”
“您那時是八路軍?”
“不,老百姓,一邊上學一邊放羊。放羊就是把羊群趕出去吃草,再把它們趕回來。”
“您有很多羊?”
“我一只也沒有。給別人放,這家三只、那家五只,放出去是一群,趕回來各回各的家。”
“您是老百姓為什么要抓您。”
“東條內閣通過一條法令,要從中國征用勞動力。因為日本的青壯年都當兵去了。也許您不相信。那時候把全椿崗的男人集中起來,也沒眼前這公園里的人多。”
“糟糕得很哪!我從日中友協印的書上讀到過,日本軍隊在中國犯下了可怕的罪行,真對不起。”
“您用不著道歉,我和日本軍隊槍對槍刀對刀作過戰,殺死過敵人;可我也有日本朋友,患難與共的朋友。您當然是朋友。”
“您的第一個日本朋友是誰?”
第一個朋友叫伊藤賢二。
陸虎子的家鄉是抗日根據地。他當兒童團員的時候,常常夜里給部隊當向導,送情報。有一天夜里,村長叫他領一支十幾個人的武工隊到新建的據點魏莊去。虎子的姑媽嫁在魏莊,他閉著眼也能找到。
村長把他領到武工隊休息的油房里,把他交待給武工隊的趙隊長。趙隊長常在這村來往,和虎子很熟。就故意對村長說:“叫你找個好的,可靠的向導,你怎么把這小子弄來了?”
這可傷了虎子的自尊心!一跳多高,沖趙隊長問:“你說啥哩?我怎么不好?怎么不可靠?”
“你不服從命令聽指揮!上次去摸何家寺偽軍區部,叫你打響以前回來,你怎么偷著跟進據點里去了……”
“誰還沒個錯誤!八路不興抱成見。”
“行了,魏莊有你姑,你不是更有說道了?村長,趁早換人。”
“我今天不進村就得了唄。”
“那也不行。”
“你說咋行?”
“半路上叫你回來你就回來。”
“我服從命令!”
“信不及你。”
“大丈夫一言為定,咱們拉勾!”
在虎子和隊長矯情的時候,別的隊員都不作聲,唯有兩個穿紫花布,頭上蒙著白羊肚手巾的人一邊小聲嘀咕一邊笑,可虎子沒顧上聽他們說啥。隊長跟他拉完勾,指指那兩人眼前一個軍用挎包說:“你幫著背上那個。”虎子走過去把挎包拿起來剛要往身上背,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忽然站起來說:“你小孩的,不要太辛苦,我的頂好!”
這可把他嚇壞了,兩眼直溜溜的瞪了那人半天,自言自語說:“娘啊!這是個鬼子!”轉身要跑。這一下全屋的人都笑了,趙隊長拽住他說:“就這么點膽子還要抗日呢,他不是鬼子,他是同志。”
“怎么說話跟來掃蕩的鬼子一個腔?”
“他是日本同志。”
“日本還有同志?”
戴眼鏡的人拉住虎子的手說:“我們是同志。反戰同盟,明白?”
虎子不明白。不過既然趙隊長和同志們都跟這個鬼子同志一塊行軍,一塊休息,大概危險是不大的。他不跑了,可是把挎包還給了那個戴眼鏡的,就是同志,也還是鬼子,他不愿給鬼子同志背挎包。
這是個月黑頭天。東南風吹得青紗帳沙拉沙拉響,象海潮聲似的。開始他們走在交通壕里,每過一個交叉口,虎子都向趙隊長交代一下回來時辨認方向的標志:這里要背著那兩棵楊樹走,那里要從破窯邊上向左繞,那邊是死路,何處是假壕……離據點只有二里路時,看得見碉堡上的探照燈賊眼了。他領他們從高粱地鉆出去,又爬過苜蓿地,來到一片墳堆后邊。他指著前邊說:“南邊這條路是去村前的,白天村口有偽軍的卡子,晚上他們都鉆進炮樓子,拉上吊橋,喝酒抽白面去了。北邊這條繞到村后,正從日本軍隊的鐵絲網前經過,因為沒人敢走已經叫草蔓上了。可是仔細找,還能認出路徑來。”
趙隊長夸了他兩句,叫他回去,他哼唧了兩聲,沒敢耍賴,就又爬進苜蓿地,爬著爬著,覺出有人拉他衣角。他回頭看看,看不見人影,黑地里有兩片東西閃著青光,他嚇了一跳,后來明白過來,是鬼子同志的眼鏡。他悄聲問:“什么干活?”
鬼子同志把一個軟軟的紙包塞在他手里,摟住他的肩說:“我們好朋友的,再見。”轉身又爬走了。虎子摸摸紙包,里邊有幾塊硬梆梆的東西,他舉到鼻子下聞聞,噴香。就摳出一塊來,拿舌頭舔舔,嗨,是洋糖。他趕緊放進嘴里,一邊嘖著,一邊爬出苜蓿地,三步兩步跨過高粱地,跳進交通壕,他就靠壕根坐下了。他跟隊長作的保證是不跟他們進村,沒有說不許聽聽動靜。
洋糖又香又甜,東南風吹得渾身發懶,據點那邊沒有動靜,等啊等啊,眼皮越來越重,等他聽到槍響,不知道睡了多大工夫了。老套筒,單打一,吭呀吭的,象敲水桶!捷克式機槍象炒豆。響了一聲說聲停又全停了。就聽有人喊話,話聲隨風傳來,斷斷續續。可一句也聽不懂,唔,是日本話。對了,嗡聲嗡氣,就是那個鬼子同志的嗓聲。嘰里咕嚕,又快又不清楚,真是鬼話!好像翻來覆去總說幾個字:“什么什么桑,什么什么拿賽!”
槍又響了,叭勾叭勾,叭叭叭叭,是三八大蓋和歪把子,不用說是炮樓上打來的,槍聲中可還聽到“鬼子同志”在喊話。
喊話聲中斷。變成了日本軍隊的喊叫聲,雜亂的腳步聲。虎子感到不大妙。拔腿就往回村的路上走,槍聲冷落下來,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聽聽快到身后了,虎子急忙閃進一個岔溝里,趴在地下隱蔽。
人們到了岔溝口上了。只聽說:
“來,我背一段。”
“慢點,慢點。”
“這樣可以嗎?”
“謝謝!”
虎子聽出是回來的武工隊,鉆了出來。趙隊長一見就好大的火:“這么危險,你還不回家?”可一轉身,又叫住了他,和顏悅色的問:“這兒最近的堡壘村是胡樓吧?有多遠?”
“四里來地!”
“你認路嗎?”
“俺姐姐就住胡樓,是堡壘戶咧。”
趙隊長想起來了。他姐夫在掃蕩中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從此這女人就成了“抗日青年先鋒隊”隊員。她給趙隊長他們跑過交通。潑辣,決斷,上伺候公婆,下撫養遺孤,還積極參加抗日工作,從來沒見她在人前皺過眉,叫過苦。
“你把我們帶到胡樓去。日本同志掛彩了,得找找地方給他包扎好,埋伏下來。”
虎子看看被人背著的那個人影,又摸了摸衣袋中的洋糖,不好意思的說:“把那個挎包還是給我背著吧。”
“挎包里是日文傳單,已經撒在據點外邊了。”趙隊長說,“沒份量,不用再折騰他了。”
虎子把武工隊帶到胡樓,把他們交給抗日村長,自己跳墻到了姐姐家,堂屋里住著姐姐的公婆,他沒去驚動,徑自到西廂房窗下敲窗子,小聲說:“姐,我是二虎!”
姐姐醒過來,開門放他進屋,不安地問:“家里出事了?”
“沒有!”虎子說,“我是給隊伍帶路來的,看看你跟小外甥就回去。”
姐姐點上燈,讓他上炕上歇著,從草囤子里掏出兩個雞蛋放進水壺,給他煮雞蛋,問他說:“開來的是哪個部隊?”
“趙大成的武工隊,一個反戰同盟掛彩了……”
“啥?啥叫個反戰同盟呀?”
“瞧你這落后勁,還是抗日婦女呢!”虎子不屑的撇撇嘴說,“反戰同盟都不知道,就是打鬼子的日本同志,日本也有八路軍,你懂了不?”
虎子吃完雞蛋,躺在炕上一覺睡到了半晌午。屋里一個人沒有,都在上房里忙活,他一看耽誤放羊了,連招呼也沒打,急忙就往家里跑。第二天他開始發燒,隨即發起瘧疾來。一氣躺了半月,這天午前,爹媽上地里摘棉花,日本軍隊突然出現在莊頭了。他腿軟跑不動,一出胡同口就叫日本兵抓小雞似地抓住,和六七個抓來的人拴在一條繩上押到火車站,趕上悶罐車一直拉到青島,在那里他們被剃光頭,換上灰色工作服,左胳膊上套了個白袖標,上寫:“華北勞工協會,苦力。”五天之后,把他們和礬土頁巖礦石一起裝進“九洲丸”的貨艙,運往扶桑三島去了。
陸虎士把這段往事簡略了又簡略地講給高橋靜子,高橋靜子聽完唏噓不已,她從事日中友好有好幾年,也聽到過一些友好佳話,象這樣直接由當事人講卻是頭一次。出于各種原因,許多反戰同盟的朋友不大講自己的經歷。在這個社會里各種思潮都存在。當年這場戰爭,日本軍閥是打著“為天皇效忠,為民族爭光,為日本生存”的口號發動的。盡管日本民族遭到慘痛的犧牲,許多人對此有過反省,但仍有不少人對當年用生命反對戰爭,與中國人民結成斗爭同盟的日本人,給以歧視和敵視。
高橋靜子沒有這種偏見,她還想知道得更多。
“您以后再沒見過那個戴眼鏡的日本同志嗎?”
“見過,他又告訴我許多事情,不過,那是我從日本回國以后的事了。”
“也可以告訴我嗎?”
“留到火車上去講吧,我們該去車站了吧。”
他們走出公園,又走到那條小街上。這是一天之內第四次走過這條街了,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虎子的眼睛象被一股強光刺了一下,瞇了起來。走了三遍,竟然都沒發現在這新樓和彩色招牌的夾縫里,還有一個被時間遺忘了的角落,它太小了,歷史的巨輪隆隆滾過時居然把它從輪齒的凹陷處漏了過去。
那是一棟只有五米寬,三四米高的小木板房,木板涂了藍色油漆。豎在門外街邊的三角立柱型看板上,畫著一個老人戴著桃形鏡片的眼鏡。老人的胸部用變形了的美術字寫著“眼鏡”字樣。
“高橋小姐,我們到這眼鏡店里看一下好嗎?時間還來得及嗎?”靜子看看腕上的表說:“十分鐘,只能再停留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