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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8評論第1章
崔鈞毅是天亮之前離開三余的。天還沒亮,崔鈞毅已經(jīng)到了呂四港,并且乘上了第一班去上海的船。
那個老人對他說:你以后永遠(yuǎn)不要在三余出現(xiàn)。聲音從老人的牙齒縫里出來,是那樣尖利,似乎要戳穿崔鈞毅的耳膜。崔鈞毅對著老人發(fā)呆,什么話也說不出。那個可能成為崔鈞毅岳父的人,那個試圖把女兒嫁給崔鈞毅的人,終于對他失望了,他要崔鈞毅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永遠(yuǎn)不要再出現(xiàn)?!澳悻F(xiàn)在就走吧!”這次,老人語調(diào)平和了。崔鈞毅想,老人是對的,憑什么把女兒交給他呢?他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票子,本來這些還好說,誰活不是一輩子,風(fēng)光是一輩子,貧賤也是一輩子,他不期求女兒將來大富大貴,可是,崔鈞毅不應(yīng)該不安分,老人看透了他,看見了他心里的狼,老人就再也不能把女兒給他了,他不會在三余呆下去的,總有一天他會像狼一樣跑掉,頭也不回,“倒不是說他拿了你的錢,而是他看不起三余啊!”與其那樣,不如現(xiàn)在就讓他滾。
“好吧!我滾,可是,我沒有騙她的錢,我只是拿了她的錢投資股市,我只是投資失敗,我將來一定會還給她的!”
“你不用還了!要說債,你欠的哪里是錢?你欠的是人命!”老人頭也不回地說。
開往上海的船上,那個瞎子拽住崔鈞毅,崔鈞毅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神亮了一下:“你命犯天煞,不會有好報!”瞎子說得惡狠狠的,手在用力,指甲掐到崔鈞毅的肉里了。崔鈞毅疼了,非常疼,但他說不出話,這個瞎子為什么要抓住他呢?他真的能明斷天機(jī)么?崔鈞毅不相信。也許瞎子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只是想從他什么弄點(diǎn)錢吧?如果是這樣,我不會給你一分一厘。
但是,崔鈞毅沒有動,他動彈不得,就讓他那么掐著,等著他眼神里的亮暗下去,慢慢松了手,然后走開,他的步子那么大,身段那么靈活地消失在鐵欄桿的盡頭,竟然不像一個盲人。他把他的詛咒留了下來,然后自己消失了。
他沒有要錢,就消失了,這讓崔鈞毅突然見更加難受,離開三余是命運(yùn)的安排么?他這么多年,在三余,最后得到的就只有這個詛咒么?
江風(fēng)一吹,崔鈞毅似乎突然明白過來,他的處境叫離鄉(xiāng)背井。離開故鄉(xiāng)了,就這么簡單。即使那里有他的父親、母親、兄長,崔鈞毅愛的人,崔鈞毅所有認(rèn)識的人,崔鈞毅所有的記憶,崔鈞毅在那里用掉了的童年、少年,但在崔鈞毅25歲的時候,崔鈞毅一無所有地離開了它,身上什么也沒有,除了剛剛得到的詛咒。
崔鈞毅愛江北,那些交錯的河流、河流里魚,油菜花燦爛的田野,還有田野里棲息著的祖先們的魂靈,那些魂靈就住在麥地里,那些刻著名字的石碑底下,崔鈞毅每年去看他們,開始是祖父帶崔鈞毅去,他牽著崔鈞毅的手,在麥地里走,一個一個名字,一塊一塊石碑地看,他念給崔鈞毅聽,后來祖父也走到了那些石碑和名字里去了,然后是父親帶崔鈞毅去,崔鈞毅知道,父親和崔鈞毅,有一天也會走到這些石碑和名字里去,崔鈞毅們將永遠(yuǎn)在一起,相比起來,崔鈞毅們在地上的家只是臨時住所,而這里的家,卻是永久的,崔鈞毅們無論在地上住多久,都要回到這里。
崔鈞毅不能沒有他們,他們在地下看著崔鈞毅,看著崔鈞毅出生、長大、衰老,沒有他們看著,崔鈞毅就長不大,也老不了,不能在老中得到平靜的內(nèi)心,不能安詳?shù)厮廊?,不能死在地上?
但是,現(xiàn)在,崔鈞毅離開了。
六點(diǎn)的時候,船開進(jìn)吳淞口,夕陽在灰暗的江面上留下一些巨大的倒映,逆光中,遠(yuǎn)處一些柳樹歪歪斜斜,在沒有風(fēng)的黃昏,它們的搖擺顯得非常奇異。
這一年的上海,非常熱,熱得江面上到處是氤氳的水蒸汽。
多年來,那個熱著的黃昏的江面構(gòu)成了崔鈞毅對上海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崔鈞毅相信那個時刻,崔鈞毅在吳淞口看到的那些柳樹,那些夏天的黃昏中靜默著卻無風(fēng)而動的柳樹和上海這個城市有著非常神秘的聯(lián)系。想像中的上海應(yīng)該是住在那些高樓大廈里的,不應(yīng)該是一些柳樹。在崔鈞毅的故鄉(xiāng),此刻,也有柳樹一排一排地排在夏天里,但它們是會唱歌的,知了在其中大聲叫喊,唱出高亢激昂的調(diào)子來,風(fēng)不會招惹這樣的柳樹,他們被一團(tuán)熱包圍著,熱氣蒸騰著,它們似乎喜歡熱,它們不會在熱中無奈地忸怩搖擺。
河岸的兩邊有幾艘破舊的軍艦,軍艦后面是灰色的水泥圍墻,上海,上海,就在那些軍艦的后面吧,上海,上海,就在那些灰色的水泥圍墻后面吧。
沒過幾分鐘,實(shí)在是太快了,“當(dāng)”地一聲,上海就到了,船上有人大聲喊:上海到了,上海到了。有人挑著擔(dān)子開始往外走。
是啊。上海就這樣到了。
崔鈞毅除了一只很小的手提包,沒有什么行李,但他比那些有行李的人沉重。崔鈞毅拖著自己隨著人流走出滿地水漬的碼頭,兩邊是低矮的鋪面,有個小伙子,站在人流的中間,手里拿著卡片在分發(fā),他的T恤已經(jīng)濕透了,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要住房嗎?最便宜的?”說著,他把一張卡片塞進(jìn)崔鈞毅的手里,還鄭重地在崔鈞毅的手掌上按了一按。
“你們的旅館在上海嗎?我要去上海!”崔鈞毅猶疑著說,崔鈞毅想,他一定聽不見我在說什么。
果然,他沒有聽崔鈞毅說話,崔鈞毅離開他,一個人站到馬路邊,馬路上的熱浪迎面撞了過來。熱浪中的人流,他們坐在汽車?yán)?,飛速地移動著,在人流的后面是那些拆了一半的樓房,黑魆魆的磚塊裸露著,像老人的牙齒。上海多大了呢?大概90多吧?,F(xiàn)在,崔鈞毅在大街上首先看到了他的牙齒,它們空洞地張著,對著人流。
崔鈞毅要去上海,住在上海,生活在上海。
“你這就對了,來上海一趟,不能住在碼頭上,這里哪是上海?。磕銘?yīng)該住到我們那里,我們那里才是上海?!钡氖克緳C(jī)一邊擤鼻涕一邊打方向盤,他打得太猛了,崔鈞毅差點(diǎn)在后座上翻到,崔鈞毅從后視鏡里看看崔鈞毅,問,“你是來上海出差?行李很少!”
崔鈞毅說:“我來上海工作?!贝掴x毅想說,我一件行李也不帶,就是不想讓自己和過去有聯(lián)系,我是來找新生活的。
“哦!你們都覺得上海好,來了就不想走,你們把上海當(dāng)什么?當(dāng)錢包?”司機(jī)雙手脫把,重新戴上手套。
“師傅,我上過大學(xué),我不是來在這里揀錢包的,我要自己掙一只錢包。”崔鈞毅說,崔鈞毅能說什么呢?面對一個上海人,崔鈞毅這個外鄉(xiāng)人能說什么?崔鈞毅不是來搶飯碗的,崔鈞毅是來造飯碗的?其實(shí),崔鈞毅心里一點(diǎn)底都沒有,崔鈞毅身上只有1000來塊,是他半年的工資加學(xué)期獎。
司機(jī)不耐煩地說,“那你到底去哪兒啊?看你樣子挺正經(jīng)的一個人,給你介紹一戶人家住吧,你住旅館,價格也太高啦,恐怕你住不上幾天人家就要趕你走啦!”
司機(jī)把崔鈞毅拉到烏魯木齊路328弄,樓下的大門半開著,門把手上滿是灰,司機(jī)一邊提醒崔鈞毅小心,一邊自己卻打了個趔趄,差點(diǎn)兒摔倒,原來,進(jìn)門就是樓梯臺階,沒亮燈,黑得根本看不清楚,崔鈞毅跟著司機(jī)往樓上爬,爬了三層,樓梯真陡,崔鈞毅沒見過這么陡這么窄的樓梯,身子老是在墻上、扶手上磕碰。一路摸上來,感覺兩只手上全是灰,灰吸了他的手汗,粘乎乎的。
崔鈞毅不知道為什么,上海人不把樓道修得寬敞一點(diǎn),又為什么不亮個燈。
“死人,帶人來,也不說一聲!”女主人開了門把他們讓進(jìn)去,輕聲對老宋埋怨。
進(jìn)屋,崔鈞毅才發(fā)現(xiàn),屋里非常干凈,和屋子外面的感覺完全兩樣。這是一個兩居室加一個小廳的小戶,他們所在的是一個過道式的廚房,小,一張桌子擺著,他們?nèi)齻€人就只能坐下來說話了,司機(jī)把崔鈞毅介紹給女主人:“小伙子,你遇見張姨算是遇見好人了?你運(yùn)氣好,張姨正好要個房客!”
張姨穿著一件大花的短袖衫,下身是白色的褲子,看得出來,因?yàn)榫蛹业木壒?,里面并沒有穿胸衣,溫潤的乳在紅白相間的圖案下晃著,渾圓的臀部不張不馳不藏不露,這是女人最好的年紀(jì),一切都是成熟的,但是又不過熟,大城市的女人是豐滿的,有大城市的白皙和優(yōu)容,但又是利落、時髦的,絕沒有拖沓的感覺。
崔鈞毅沒頭腦地緊張起來,不知說什么好,坐在那里,手上是剛剛從樓道上抹來的灰。張姨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這時司機(jī)說:“小伙子,260一個月,你就好好住著,找個工作安頓下來。”說著,司機(jī)轉(zhuǎn)身對張姨說了聲“我還要做生意去”,就走了。屋里留下張姨和崔鈞毅兩個人,崔鈞毅更緊張了。
張姨仔細(xì)盤問起崔鈞毅來,問崔鈞毅家住哪里,為什么來上海,等等,崔鈞毅一一答了,但是,他的確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要來上海呢?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上海,張姨臉色就不好了:“看你長得不錯,還是大學(xué)生,怎么就這么說話呢?”
崔鈞毅說:“張姨,你就留下我吧,我身上有1000塊,要是這錢花光了,我絕不賴著?!?
張姨面露難色:“按理,付三壓一,你得付我1000塊。”
崔鈞毅不知道怎么說服張姨,他抽出600塊,放在桌上:“我先給你這些,您讓我先住,那剩下的,我按月復(fù)利10%算給你,我掙了錢,立即還。”
張姨嘆了口氣,嘟囔了一句:“老宋這人,做事兒就是不著道。”收了錢,起身把崔鈞毅領(lǐng)進(jìn)一間小屋。崔鈞毅想,老宋,大概就是剛剛走了的那個司機(jī)吧。小屋,只有12、3個平方的樣子,一張木床,一張小的桌子,崔鈞毅站在床邊,張姨就只能頂著他的膝蓋和他說話了:“這以前是我小女兒的房間,現(xiàn)在,她上大學(xué)了,平時不回家,租出來,家里人氣也旺一點(diǎn)?!?
等張姨出去,崔鈞毅關(guān)了門,躺下來,天花板很高,足有3米,上面裝飾著西式石刻花紋,花紋的雕工很細(xì)致,看得出來,這樓以前是大戶人家的,也許這間原來是大客廳的一部分,那么,外面的廚房呢?另一間呢?想著崔鈞毅就有點(diǎn)想整個房子看一看,但是,一陣疲倦和哀傷讓他在床上陷得更深了。他翻開報紙,看了幾頁,翻到廣告,黃埔證券公司在招人,想到可以去看看。
又想到要是找不到工作,400塊錢能支撐幾天?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你們放心吧,這人不像是壞人?!毕袷抢纤蔚穆曇簟?
“這可說不定,我們老師和她的孫女兒,最近被一個外地人殺了,這個外地人還是她老鄉(xiāng)呢?我們老師還給過他很多幫助的。我媽一個人在家,我怎么放心?!币粋€年輕女孩的聲音。
“老宋,你怎么隨便什么人都往家里領(lǐng)?”這是張姨在埋怨。
“我一個司機(jī),哪里認(rèn)識什么人呢?你要個房客,我看他正好要找房子,你就帶來了?”老宋低聲下氣地解釋。
“現(xiàn)在怎么辦呢?阿梅一定要他走,我可開不了口,這會兒趕他走,他去哪兒???小伙子也怪可憐的,進(jìn)去就沒有出來過,也沒看他吃飯去!”張姨說。
他們壓低了聲音,但是,這房子,隔音太差,崔鈞毅還是聽得真真切切。是不是他們故意說給崔鈞毅聽的呢?讓崔鈞毅自己知趣自己告辭呢?好像不是。想上一下廁所,但是,最后還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