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1618～1664年），祖籍浙江嘉興。本名楊愛，后更名為柳隱，字如是，又號河?xùn)|君，明末清初女詩人。幼年遭遇強人，被掠劫到吳江后被賣入青樓，往來于江浙和金陵之間。因其詩詞書畫無所不通，工于器樂，才貌冠絕一時，且品性高雅，故為“秦淮八艷”之首。

早年時期，柳如是曾與長自己十歲的明末東林黨代表人物陳子龍（1608～1647年）相好，終因陳家尊長從中阻撓而分手。1641年，柳如是與長自己三十六歲的東林黨領(lǐng)袖錢謙益（1582～1664年）成婚。

錢謙益死后，為了保住錢家財產(chǎn)，柳如是破指修下血書一封，懸梁自盡。至此，一代佳人香魂消散，折翅人間。

貧寒家境，十歲入寮門

那一年，整個天街都飄著細(xì)細(xì)的小雪，風(fēng)兒吹在人的臉上，干冷干冷的，卻又帶來清潤的味道。時間還很早，沒有上客，柳如是就倚著窗，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寒氣，靜靜地遙望窗外那煙環(huán)霧繞的長河。由于晚上不能正常休息，白天又睡不著，所以柳如是覺得自己的頭很疼，而且心神有些迷亂。

昨天夜里，柳如是接待了一個客人，那個客人自稱姓鄧。客人給了媽媽一張銀票，到底是多少錢，柳如是沒有看也沒有問，因為她覺得自己是媽媽的人。

鄧少爺喜歡聽曲，于是柳如是就一遍又一遍地給他唱。同樣一支小曲，他聽了十幾遍，依然不覺得煩悶。雖柳如是對此心中苦惱，但是客人喜歡，媽媽愿意，她也無可奈何。

服侍鄧少爺很困難-這個人愛掐人，而且他用的力氣很大，一定要把柳如是弄疼了才罷手。

“官人力氣好大，懇請官人下手輕些?！?

但是鄧少爺不管，似乎看見柳如是很痛苦的樣子，他就越開心。

鄧少爺走了以后，侍女小蘭用熱水給柳如是擦了好幾遍身子，青色的腫塊映襯在柳如是雪白的肌膚上，就像是白紙上面沾染了墨跡，一塊一塊的。穿上薄薄的紗衣，柳如是照照鏡子，她還是一個孩子。

或許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選這個少爺。其實，每天都有很多公子來找柳如是。當(dāng)天晚上，就有二十位客人都是沖著柳如是來的，只是媽媽說了一句“鄧公子出的銀子最高”，柳如是也就沒有說什么話了。

東街的韓掌柜很不高興：“徐媽媽，您可是給我打過保票的?。　?

“哎呀，改明兒吧！今晚讓蓉蓉姑娘陪你好不好？”

“少來，我就要柳姑娘！你給我十個蓉蓉姑娘我也不干！”

這件事當(dāng)時鬧得很大，后來媽媽寫了一紙保書，柳如是接下來的一晚也就被定給韓掌柜了。

韓掌柜喜怒無常，柳如是曾被他打哭過，他就塞給柳如是一個元寶，算是賠禮了。

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柳如是白天也不想休息。窗外飄著小雪，柳如是出神地望著洋洋灑灑的雪花，回想起八年前被帶出家門的一幕來。

那一年也有這樣的小雪，柳如是正在和弟弟一塊兒堆雪人，不知是誰迸發(fā)出了一聲呼號，所有人都開始狂奔起來，而柳如是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個漢子攔腰提起，架在了馬背上。由于時間過去太久了，所以當(dāng)時還發(fā)生了什么，柳如是記不大清楚了。似乎娘親哭著要來奪她，但是一轉(zhuǎn)眼又不見了，到底是被人拉走了，還是讓強人砍倒了，柳如是已不清楚，只記得空氣當(dāng)中彌漫著鮮血的味道，熱氣騰騰的血潑灑在雪地上面，一瞬間就將冰雪化開了。至于爹爹，柳如是的記憶里似乎除了很高很壯，把頭塞在爹爹臂彎里很安全之外，就沒有什么印象了。

跟著強人，日子似乎還要比在家里更好過一些。強盜頭領(lǐng)年紀(jì)比較大，對小孩子很和藹，他們讓她打掃衛(wèi)生，漿洗衣物。一起被帶上山的還有一位年輕書生，在擄掠上山的百姓當(dāng)中，他的地位最高了。強人們讓他單獨住一個房子，他就在里面抄抄寫寫，偶爾還搖頭晃腦地吟誦一點詩書。

書生的屋子正好和柳如是的屋子相鄰，閑暇時候，柳如是就默默地順著門縫，偷偷看那個年輕人。

那一天下著雨，初春時節(jié)，一點點的細(xì)雨就像婉轉(zhuǎn)的舞女一般，在彌漫的霧氣當(dāng)中歡快地跳躍著。年輕人依然伏在案頭上抄抄寫寫。在柳如是眼中，那塊硯臺，還有飛舞的筆尖，都是無比神圣且遙不可及的。青澀的雨滴順著房檐，有的打在泥地上，有的打在柳如是的肩頭上。但柳如是陶醉地凝視著泛濫著光澤的筆硯，她不敢抬頭去看那個人，只是扶住門縫，半蹲著身子，癡癡地朝里面打量著。不經(jīng)意間，年輕人朝門外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正好和柳如是觸碰在了一起。當(dāng)兩人的目光交合一處的時候，柳如是趕緊低下了頭，就像前進(jìn)的浪花遇到大浪之后被推了回去一樣。柳如是的臉紅彤彤的，就像秋天的蘋果。

“你叫什么名字？”

“柳如是……你呢？”

“我叫陳子龍?！?

柳如是指了指陳子龍手里的書本：“你在干什么？”

“我在記賬。”

“你真厲害?！?

在隨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柳如是都喜歡守在陳子龍的窗臺下，或者是門口。至于強人們?yōu)槭裁醋鹬仃愖育垼缡遣恢?。但在柳如是看來，這幫兇神惡煞的強人，在陳子龍面前之所以很和氣，是陳子龍本身所具有的魅力所致。

可能是那個時候柳如是還不夠漂亮吧，除了長得白凈一點，也就沒有什么優(yōu)勢，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理會她。每一次陳子龍從外面回來，緩緩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柳如是都蹲在他的窗臺下面，默默地注視著他，甚至向他施一個禮。但是陳子龍從來不還禮，頂多朝她那里看一眼。

行禮的時候手放在哪里，腳怎么站，屁股是不是應(yīng)該提一提，柳如是不大清楚，她看見其他大一點的女子給強盜施禮的樣子，于是就學(xué)著那些人的動作來做。只要是閑下來，柳如是還喜歡到山泉旁邊比照自己的倒影，努力矯正自己的姿勢。終于有一天，柳如是覺得自己的姿勢夠完美了，于是她就采來一朵紅花插在頭上。雖然狂野的山花同她稍顯稚嫩的臉龐顯得略不搭調(diào)，但卻又魅力四射。再加上一身黃色的裙子，柳如是對自己的扮相非常滿意。

太陽快要落山了，余暉返照過來，溫和地刻畫出柳如是柔美的輪廓。柳如是守候在陳子龍的窗臺下，對方卻徹夜未歸。原來在前一天晚上，陳子龍打開房門，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面對空空如也的屋子，柳如是有些悵然。自從陳子龍走了以后，其他人似乎對柳如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一點，男人們看她的樣子也有些癡迷了。山寨用的雜物，都是柳如是到集市上去買的。有一回，柳如是從集市上回來，強人中的一個嘍啰看見了她，就不由分說地把她朝草堆里拖。

柳如是嚇得大哭起來，嘍啰惡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老老實實的，不然一刀砍死你！”

“行行好放過我吧，我害怕……”

“害怕就不要哭！”

柳如是像一只受了驚的小鳥一樣，眼神當(dāng)中充滿了惶恐。雖然她的兩只胳膊不停地扭打著對方，但是她的裙子還是被撕破了。不知道什么人打了小報告，老寨主來了，柳如是才就此逃過了一劫。

“這個孩子留在這里，惹得弟兄們心神不寧，爭風(fēng)吃醋，早晚會出大事，不如找戶人家，賣掉算了。”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老寨主也沒有辦法?？赡苁悄贻p的寨主夫人使了點絆子，柳如是被人帶到了徐媽媽家里。這算作柳如是第一次踏入青樓。當(dāng)柳如是來到這里時，發(fā)現(xiàn)這里有很多小姐妹，而這一點和山寨明顯有很大差距。

“你看這丫頭，前凸后翹，模樣又標(biāo)致，要你300兩銀子真不算多?！?

徐媽媽輕輕捏了捏柳如是的臉蛋，又壓了壓價：“年齡太小，我還得白養(yǎng)兩年?！?

“什么時候出臺還不是你說了算嗎？照我看，現(xiàn)在要她陪客，都是搶手貨！這不，就因為她，前幾天還有一個弟兄吃了刀子，被砍了腦袋。”

這一句話似乎說漏了什么，徐媽媽臉色很難看：“都出這種事了，你還要300兩？”

柳如是有些似懂非懂，她沒有說話，只是徐媽媽找了一間屋子，叫她脫衣服。柳如是有些害羞，但是一切都沒有辦法，只能照著做。

“最后那兩件也脫了，躺到床上去！”

后來柳如是才知道，這是所謂的驗身。這一次驗身還是比較成功的，強人收了300兩銀子走掉了。柳如是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只是在很多時候，她還是會想起老寨主，因為老寨主在的時候柳如是誰也不怕。假如這一次是老寨主送她走，那么肯定還會留給她一些衣服什么的。

漸漸地，在家呆的七年，再加上在山寨里呆的三年，前前后后十年的生活，在柳如是的腦海中逐漸失去了印象。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順著窗口吹了進(jìn)來，柳如是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稍稍清醒一點了。

“如是……如是醒了嗎？有個官人，要見見你，你來一趟吧?！?

“知道了?！?

盡管整夜沒有睡覺，柳如是依然沒有責(zé)怪媽媽，她讓侍女小蘭稍稍幫自己梳洗了一番，拿好琵琶就下樓去了。但柳如是沒有想到，她這一去，將要面對些什么。

才女多情，遇見南明復(fù)社領(lǐng)袖陳子龍

在青樓的五年時間里，柳如是的變化很大，她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變成了坊間頭牌，以致只要是稍微有點閑錢的人，都想要到徐媽媽的青樓來一睹她的芳顏。只是男人們的追捧并沒有讓柳如是感到有多開心，在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悶悶不樂。尤其是下雪和下雨的時候，柳如是會變得很憂郁，不吃也不喝，坐在窗前發(fā)呆。

很多時候，柳如是都會夢見一個年輕書生，所有人都尊重他，當(dāng)然也包括柳如是自己。但是這個人究竟長得什么模樣，柳如是卻總也看不清楚，這是因為她從來都沒有抬起頭看過對方?；蛘哒f，柳如是崇拜的是一個摻雜了太多自己主觀意識的人。所以當(dāng)再一次見到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心上人時，柳如是竟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官人冒雪前來捧場，小女惶恐?！?

“說哪里話，正是趁著雪斷天路，才有幸得見芳容，擾了小姐清夢，該是學(xué)生惶恐才對?！?

說話間，柳如是稍稍看了客人一眼，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面相很好，柔弱之中卻夾帶著英武之氣。而且，對方談吐從容，也沒有過于殷勤，這讓柳如是有點意外。

“公子貴姓？”

“小生陳子龍，勞姑娘動問，榮幸之至！”

柳如是愣了一下，去年一個雨天里，她也是遇見了一個自稱是陳子龍的人，但是那只是一個同名人罷了。激動的柳如是弄碎了一只元豐年間的青花瓶，徐媽媽笑得很奇怪。很快，柳如是就鎮(zhèn)定了下來，她低下頭去，沒有說話。至于為什么沒有太多表示，柳如是沒有想太多，總之她當(dāng)時沉默了很久。

在柳如是低頭沉思的那一小段時間里，陳子龍仔細(xì)地打量了對方一番：柳如是坐在窗前，透過檀木窗，陳子龍看見了紛紛飄落的白雪，但是晶瑩剔透的雪瓣在柳如是面前，顯得失去了紅潤的活力。柳如是的膚色不光很白，并且還帶有一絲熟透的紅暈。雪花是有自知之明的，它們只在窗外飛舞，不敢踏進(jìn)閨閣，與佳人爭芳。

雪中還夾雜著亮晶晶的細(xì)雨，但是這些雨露并不比柳如是的雙眸清澈明晰。陳子龍似乎在哪里看見過這樣的眼睛，那雙一塵不染、鉛華盡洗的眼窩，讓陳子龍終身難忘。再遠(yuǎn)一點，煙江之中，似乎還有仙人在低吟淺唱。乍一看去，柳如是在這些虛幻縹緲的鏡花水月的映襯之下，顯得可見而不可及，更加嫵媚多姿了。

萬般陶醉之中，陳子龍又聽了柳如是的幾支唱曲。歌聲伴隨著雨珠敲打窗檐的節(jié)奏舒緩有致，像美玉哀怨地撞碎在山巖上一樣。陳子龍聽得如癡似醉：“小姐果然才藝超群，無人能及啊?！?

在隨后的幾天里，陳子龍常常來找柳如是，而且總是帶著幾個好友一起來，再加上幾個姑娘，大家就一塊兒做游戲、玩投壺。對于投壺，陳子龍玩得最好，大家和他賭酒，結(jié)果幾輪下來，陳子龍還沒有喝一杯，其他人都已經(jīng)東倒西歪了。后來，在眾人的慫恿之下，柳如是也上去和陳子龍玩了一局。

“既然是柳姑娘，我就讓你一步如何？”

柳如是沒有回話，只是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在距離尊壺稍近的位置上輕巧地拋出了一支箭，可惜沒有中。隨后，陳子龍也扔了一支，穩(wěn)穩(wěn)地拋入了壺中。一共比四次，柳如是又拋出了第二支箭，這支箭砸在了尊壺口上又彈開了，依然沒有中，陳子龍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投中了第二箭。

柳如是撩撩衣袖，將剩下的兩支箭遞給陳子龍，表示不玩了。而陳子龍卻不罷休，一定要罰柳如是喝酒。客人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但這一次柳如是卻沒有答應(yīng)，她稍稍抿了一下嘴唇：“實在喝不了啦，哪位官人代我喝了吧？”就像是在秋草中驚醒了麻雀，三五個趴在桌上的書生掙扎著抬起頭，搶著為柳如是代酒。

柳如是故意將自己盛酒的杯子遞了出去，搶到酒杯的那個人接過之后一飲而盡。陳子龍的表情有些復(fù)雜，似乎有些尷尬，而且其中還夾雜著些許懊悔。柳如是舉起手來，假意撫了一下頭發(fā)，借著手臂的掩護，她看到了陳子龍的神情。看到對方失落的樣子，柳如是感到很快樂。

后半夜，柳如是喝了很多酒，但是卻沒有醉。

柳如是知道徐媽媽給自己設(shè)的門檻很高，陳子龍到這里來，勢必會花費不少銀子，等到對方囊中羞澀時，就不會再來了。每每想到這些，柳如是都非常難過，因為她沒有辦法知道陳子龍明天還會不會來，而且她認(rèn)為每一次見到對方，或許都是時光的流失。有了這樣的想法，柳如是每一次見到陳子龍，都會很糾結(jié)，很開心，同時也有些憂郁。

一次，陳子龍叫了一輛馬車，載著柳如是出去游玩。時間還早，霜染紅葉，秦淮河水面上升起了厚厚的濃霧。柳如是很喜歡這種煙水混雜的感覺，她隨口吟了幾句詩，立即得到了陳子龍的贊賞：“街頭巷尾，總是傳揚姑娘學(xué)識一流，今日才得一見，果然有六一風(fēng)范！”

柳如是不喜歡說話，但卻喜歡聽別人贊美她。聽罷陳子龍的話，她稍稍轉(zhuǎn)過頭去，笑了笑。陳子龍注意到了這一幕，柳如是笑起來就像是荷花一樣，淡淡的卻讓人留戀回味。

兩人架著小船，往水霧彌漫的地方劃了過去。只是煙霧這種東西，只可遠(yuǎn)觀而不可近取-站在很遠(yuǎn)的地方觀摩的時候，它就顯得很美很迷人，而走得太近，卻什么都沒有。柳如是將頭倚在陳子龍的肩上，她的手順從地?fù)嶂妫谏厦鎰澾^一道深深的水痕。

“人要是能像水一樣，該多好?！?

陳子龍沒有反應(yīng)過來，柳如是為什么要說這樣一句話，以致還沒有等他發(fā)問，柳如是又補充了一句：“水做過的一些事，過一會兒就會了然無痕。但人卻不一樣，一些人，一些事，經(jīng)過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這一天柳如是說了很多話，陳子龍也聽了許多。至于以前在山寨里的那一段如在昨日的往事，柳如是根本沒有提，她只選取了自己委身青樓之后的一段歷史，講述自己學(xué)過哪些手藝，拜過哪些師傅，讀過誰的詩詞，如此等等。

“十歲那年，我遇見過一個人，他住在單人房里記賬，從此以后我也迷上了書卷。”

柳如是這一句話說得有些迷離含混，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表達(dá)一個什么意思。說這句話的時候，柳如是的臉紅紅的，她的睫毛抖動了一下。陳子龍笑了笑，他根本不明白柳如是在說些什么。借著落日的余暉，他似乎有些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