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魏九隆鬧了一回之后,柳如是覺得自己欠徐媽媽的太多了,但是她依然只愿意唱詞彈曲。有了工作,柳如是也不用為吃喝發愁了,她只想著快點撐過這幾天時間,陳子龍快點來接她。
每一天睡覺前,柳如是都要拿著筆在墻上畫一道線。當畫到第二十九道的時候,柳如是的手有些顫抖,激動之余又有些害怕。柳如是細細地數了數這些墨線,似乎有兩根靠得太近,于是柳如是便將它們描在了一起,所以墻上還是二十八個印記。
在畫第三十道線的這一天,柳如是好好打扮了一番,她推開后窗,向著寬廣的秦淮河調皮地吹了一口氣。水面之上有幾條漁船,柳如是覺得,借著自己的一點點暖風,那些船就可以揚帆走得更快了。但是這一天的柳如是同樣很煩躁,早上小蘭給她送熱水來的時候,她甚至將水盆打翻在了地上。這一天柳如是過得很糾結,她不吃也不喝,趴在床頭上昏睡過去了好幾次,而陳子龍也在夢里叫醒了她好幾次。但是每一回醒來,都只是無盡的失落。
到了晚上,柳如是在墻上畫上了第三十道線,而在畫第三十道線時,柳如是抖動的雙手怎么也握不緊輕巧的畫筆。畫完這一道線之后,柳如是將筆折斷了,把頭埋進被子當中,失聲痛哭起來。
曲觴流水,秦淮河畔的柳如是
陳子龍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柳如是記得當時陳子龍還給自己留下過一張字條,上面有他的籍貫。柳如是想要去找陳子龍,但是徐媽媽勸她說:“自古男兒多薄幸,天寒地凍的,這么遠的路,就算你找到了他,也保不準人家怎么待你。而且,我們風塵人家,哪能奢望客人們對自己動真情呢?退一萬步說話,就算他是真心對你,他家父母也不一定答應;就算他父母答應了,愿意讓你進他家的門,你也不能做大。”
一席話還沒有說完,柳如是就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路就在眼前,但柳如是卻久久不能邁出一步來。剛剛入冬,天氣異常的冷,柳如是身上還是穿著薄薄的夏衣,那是陳子龍給她買的綠紗長裙,雖然很好看,但卻抵御不了嚴寒-風稍稍一吹,就像是刀刮一樣。
徐媽媽又說:“咱們坊間女子,吃的是青春飯,年歲稍微大一點就得要尋出路,惹人憐愛的時光也就那么一丁點兒,多少女子離了青樓,都再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聽媽媽一句勸,就這幾年的好時光,你好好待客,等以后出去了,自己做點買賣,一輩子也就有保障了。”
柳如是痛哭了一場,秦淮河上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覺中,天上飄起了大雪,而柳如是卻在這場大雪中病倒了。雪積了又化,但是陳子龍一直沒有來過。這個冬天似乎異常的冷,即使柳如是抱著被子,擁著火爐也不能感覺到暖意。為了抵擋寒氣,柳如是戀上了喝酒,而且從那以后,即便是登臺獻藝,柳如是也常常雙頰微紅,口中不時吐出一兩股迷醉的酒氣。客人們看到柳如是羞紅的臉蛋、微微上翹的紅唇,倒是心馳神往,如臨仙境。
病好了之后,柳如是就登臺唱歌了,一方面,她覺得自己對不住徐媽媽,另一方面,她也時常想起那個替自己解圍的錢謙益。伴隨著金樂的聲音,柳如是望見了錢謙益的身影,那是一個白發長者,他手不離書,即便是在青樓,也還讓隨從背著一個布囊,想看的時候,就從里面取出一本書來,微微看幾眼。
每一次錢謙益來這里玩,柳如是都會唱走音,但就算是她唱錯了,聽眾也都如癡如醉。然而,柳如是卻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她的臉因此而會變得更紅。紅紅的顏色,停駐在柳如是白皙的皮膚上面,讓她顯得更加誘人了。
待冬雪化盡之后,秦淮河也開始解凍了,空氣又開始清潤起來。然而柳如是卻依然很晚才能睡下,第二天又早早醒來。她推開窗戶,看見遠處很多人都在河濱踏青。再仔細看一看,錢謙益和他的仆從也在其中,有一大堆人圍著他,看得出來,那都是一些書香子弟,在淺水處玩曲觴流水的游戲。
陳子龍的事情過去之后,柳如是就開始攢錢了,而且她還買了一件貂皮大衣,套在綠紗裙外,并叫上小蘭,也到河邊看看。
三月初的秦淮河邊,太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濕漉漉的泥地、細流上面還躲藏著幾片未盡消融的殘冰。廣闊的河濱之上,人們三五成群,談笑風生。天上飛舞著各式各樣的風箏,一位老太太也帶著孫子出來玩,只不過他們的風箏很簡單,就是一塊三角形的彩紙,上面有幾道簡單的彩線而已。
在這樣一個草長鶯飛的時節里,柳如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涼涼的空氣摻雜了冰雪的清潤,似乎還帶有一絲青草的香味。
“生活其實很簡單。”柳如是這樣想。這時淙瀧的水波之中,漂來了一只酒杯,上面還夾著一張字條。柳如是將酒杯勾了過來,然后一飲而盡,又就地取材,給杯中灌滿河水,繼續往下傳遞。這杯河水被不遠處的一個書生拿到了,他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提著酒壺,當他得到這杯“酒”的時候,柳如是和小蘭偷偷地朝那邊看:那個書生恭恭敬敬地把“酒”端送到錢謙益那里,叫了一聲“老師”。
在書生看來,酒杯上面的詩句清麗雅致,他對不上來,于是就請老師出手。錢謙益打眼看了看,隨口吟了句“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然后就毫不客氣地接過酒杯暢飲了下去。
“這酒淡而無味,是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錢謙益這樣對仆從說。
趁著書生給酒杯里面添新酒的時候,柳如是輕搖幾個碎步,到錢謙益面前施了一個禮:“老爺安好。”
見到柳如是,錢謙益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而他也稍稍回了一個禮。雖然這些書生托腮思肘,但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單獨解決問題,所以他們總是一籌莫展地端著酒杯,回來向錢謙益請教。太陽漸漸升高了,錢謙益的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喝過五六杯酒之后,他就不再喝了,而是借花獻佛轉敬柳如是。柳如是愛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每一次柳如是喝了酒,臉上都會微微發紅,穿透白皙的膚色,顯得娓娓動人。
錢謙益學識很廣,只要是一杯酒送了過來,他都能對出附在酒杯上面的詩詞,這一點讓柳如是很崇拜。
十幾杯酒入喉之后,柳如是覺得稍微有點醉了,望著金光閃閃的水面,柳如是問了一句:“老爺喝過無名淡酒嗎?”
“何謂無名淡酒?”
柳如是抿了抿嘴唇,一本正經地說:“無名淡酒,集山川大澤之靈氣,并江河雨露之秀色,初入口時,全然無味,飲得多了,便能活血化瘀,延年益壽。”
錢謙益稍稍施了一禮,問道:“老夫淺薄,敢請姑娘詳示,何處可以購得無名淡酒?”
柳如是掩口一笑,見前面漂來一只酒杯,便向前邁了幾步,將酒杯取來,送到錢謙益面前。最初的時候,錢謙益顯得有些不高興,他覺得柳如是壞了規矩,不解詩詞就直接喝酒,便推辭了幾分。柳如是卻不許,隨口說:“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但是錢謙益推來推去,終是不肯接。
錢謙益這樣的態度刺痛了柳如是,她一介風塵女子,而對方卻是位高權重的禮部侍郎,人家不接受自己敬的酒,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柳如是微微笑了一下,口稱“代飲”,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繼而向錢謙益道別了。
自從秦淮河畔那一別之后,錢謙益就常常來聽柳如是彈唱的曲子。或許是那一天柳如是被染上了萬物復蘇的春芽氣息,所以當天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誘人的活力,而這一點正是步入晚年的錢謙益缺乏的。
一個夏日的午后,柳如是正在午睡,小蘭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悄悄地對柳如是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陳子龍是朝廷的人,前幾天他的守地發生了暴動,他本人也死在了動亂當中!
“媽媽怕你傷心,就不讓大家給你說,我還是偷偷聽廚娘她們講的。”小蘭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激動,柳如是把頭轉向一邊,淚水在她的眼窩當中翻滾了一下,隨后又生生浸潤在了她的雙眸里。這一天柳如是吩咐小蘭買了幾疊燒紙和焚香,在僻靜的山崗上立了一塊無字墓碑,將這些紙錢統統燒給了陳子龍。
在隨后的幾天里,柳如是覺得有些頭疼,錢謙益贈過自己一本六一居士的詩集,但是她早就看過了。頭疼的時候,她就把這本書卷拿在手里,略略翻看。當到了《聲聲慢》這一卷時,柳如是發現,這一頁很明顯被翻動過很多次,她的心不由得“咯噔”跳了一下。
談說古籍,柳如是初登錢家門
從陳子龍死后,柳如是很少去找錢謙益了。當錢謙益來聽曲的時候,柳如是也不會唱走調,而是一板一眼地唱。不管好壞,臺下總是喝彩聲不斷,而錢謙益也越發覺得,柳如是其實是一個才藝無雙的奇女子。這樣一來,錢謙益來找柳如是的次數,就越發頻繁了。
這年冬天,四處都彌漫著躁動的味道,一場罕見的大雨之后,徐媽媽去世了。徐媽媽死的時候正在打麻將,突然不能言語,大夫看了半天也沒有救過來。由于是突發疾病,徐媽媽生前也沒有子嗣、遺書,所以她的家業就被充了公。
葬好徐媽媽之后,柳如是大哭了一場,官府沒有查封之前,大家紛紛尋值錢的東西私藏了起來,柳如是沒有參與,但是也無力阻止。恰好官府事物繁雜,給大家放了一個月的假。柳如是就由小蘭帶路,去拜訪了錢謙益。
這個時候的錢謙益也正在家中閑住,聽說柳如是登門,連忙更衣迎接。錢謙益家中有很多藏書,但是只要錢謙益能拿出來的,柳如是都無不通曉,這讓錢謙益有點驚訝。聽說城東羅掌柜店里有不少珍奇古書,錢謙益就請柳如是一同拜訪。
“沿途風景正好,步行出游,姑娘可否樂意?”
柳如是猶豫了一下,她腳小,也沒有吃過什么苦,路走長了就會腳疼。但是坐轎子又要錢謙益花錢,于是她點了點頭。
當天太陽反常的毒辣,錢謙益走了沒多久,額頭上就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其實大冬天里,街道兩旁也實在沒有什么好看的。柳如是不大愛說話,但是遇到比自己還不愛說話的人,她的話就多了起來。一路上,柳如是說說笑笑沒有停過,錢謙益雖然話不多,但是看得出來,他也很開心。
錢謙益很熱,但是礙于柳如是,他又不好意思減衣。柳如是故意在他耳朵邊上提提點點:“老爺,《莊周》有云,‘蟪蛄不知春秋’,到底怎么解釋?”
錢謙益氣喘吁吁地回了一句:“蟪蛄壽短,不能經年,所以說它們‘不知春秋’。”
“哦,我還以為是它們不知冷暖,熱了不會減衣,冷了不會加衣呢!”
柳如是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忽閃忽閃的,錢謙益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臉色微微有點難堪。柳如是又乖巧地給錢謙益賠禮,并且幫他脫下厚重的外衣。
等到了羅掌柜店里的時候,柳如是翻看了很多書,甚至有很多書,連錢謙益自己都沒有聽聞過,而柳如是卻了如指掌。對此,羅掌柜也深表敬佩。為了能讓柳如是開開眼界,錢謙益又向對方借看市井上見不到的書卷。
“聽說店中錄有數本從不外借的書卷,老夫憨直,敢請一示。”
不多時,羅掌柜就搬出了《剪燈新話》、《水滸傳》、《聚寶經》三卷書。沒有想到的是,柳如是剛剛翻看了幾頁,臉色就變了:“這都是朝廷禁書,為何私自抄錄典藏?”
出于和錢謙益的私交,同時也是想試探一下柳如是的見識到底有多深,羅掌柜才大膽將這些書卷搬了出來,看到柳如是突然變色,大家都很疑惑。錢謙益在旁勸解了幾句,只是柳如是卻真的生氣了。
“開卷有益,況且天子也沒有讀過這些書,只是道聽途說了一點謠言,然后就封查了它們,姑娘不必太過在意。”
“既是朝廷法令,就應當嚴守,大人食君之祿,卻不忠君之事,實在令人惋惜!”
柳如是說這樣的話,卻并不代表她要和錢謙益決裂,她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女子:錢謙益出現了違法亂紀的事情,卻激起了柳如是對他的關照與愛護,她嘴上深深責備著錢謙益,實際上卻將心和他貼在了一起。
記得當年注意到陳子龍,柳如是也有過這樣的心理變化。他們一行二十多人被帶進山寨,老寨主對柳如是很照顧,一個強人打了柳如是一個巴掌,老寨主就罰了他很多錢,以致在柳如是眼里,老寨主的話就是金科玉律。而另一個受到優待的就是陳子龍,他可以不干活,可以住單人房,吃的飯里面還有肉。但這都不是柳如是觀察陳子龍的原因,她最初被對方吸引,是因為她曾經看見過,陳子龍悄悄打開后山的寨門,放走了一個女人。
這一次錢謙益和禁書扯上了關系,柳如是雖然在嘴上不斷罵他,但是實際上,在內心深處,她已經對對方著迷了。這一層變化很復雜,絕對不單單是愛之深、責之切那么簡單。指責歸指責,柳如是對錢謙益怪異的好感,卻又更進了一步。天色不早了,城東離錢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柳如是就先送錢謙益回家,然后再折回去:“小蘭,你先回去吧,來來回回的不方便。”
于是,一路上就剩下了兩個人。錢謙益年紀大走不快,柳如是就攙扶著慢慢走。一路上,人們看見錢謙益,都向他施禮問好,棺材鋪的劉老板還殷勤地招呼伙計給錢謙益抬轎子。自從陳子龍不在了以后,柳如是再也不朝棺材鋪看一眼,每每路過喪葬館、棺材鋪的時候,她都要和小蘭說幾句話,比如“向老板的花衣漲價了”、“馬師傅的青菜面很好吃,五文錢一大碗”等等。
這一次劉老板一定要用轎子送錢謙益回家,錢謙益也很累了,但是他朝柳如是望了一眼,然后就拒絕了對方的美意。
“劉德廣的為人,倒也不算太差。”錢謙益說了一句。
柳如是點了點頭,沒有說太多話,錢謙益卻越發覺得柳如是難以琢磨了。在錢謙益看來,柳如是一會兒乖巧溫順,透射出激蕩的活力,一會兒又顯得沉默不語,冷若冰霜。然而,正是這樣一種讓人拿捏不準的感覺,越發激起了錢謙益對她的好感。走過一條石子路的時候,柳如是一不留神扭了腳,錢謙益顯得非常著急。他俯下身來,替柳如是捏了捏:“全怪老夫,若不是要攙扶老夫走路,姑娘也不會有此一失。”
光線不太好,錢謙益蹲下身子給柳如是捏腳的時候,手在地上摸了好幾個來回。柳如是坐在地上看著錢謙益,下墜的太陽正好迷亂了她的眼睛。迎著陽光的照耀,柳如是只能看見一個鑲滿金邊的輪廓。最后那幾縷金線穿過長長的睫毛折射進她烏黑的眼睛里,柳如是覺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是有一種強烈的暈眩縈繞在她的周圍。她稍稍仰起頭,睜大眼睛去直視太陽,但是這只能憑空給她的視線里增添幾抹青黑的顏色。柳如是低下頭去,似乎錢謙益說了幾句話,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聽見,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她的臉微微有些發紅,還有點燙。當天際邊上最后一朵霞光收束起來的時候,柳如是站了起來,像是泥土里面長出了一顆新芽,趁著夜幕初臨的一刻,伸展腰肢,破繭成蝶。
金陵街頭,老夫少妻羨煞人
那一天回到錢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錢家幾個門人提著燈籠尋了過來,把錢謙益和柳如是都接了回去。這一天很冷,外面也很黑,柳如是就在錢謙益家中住了一晚。后來小蘭和幾個姐妹也都找了過來,后院的火夫甚至還提著一根燒火棍子。初時看見這些,柳如是覺得有些好笑,但隨后卻又怎么也笑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