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裹挾著沉重的黑暗，像濕透的棉被死死捂住口鼻。

蘇晚（現(xiàn)代靈魂的意識在混沌中掙扎）感覺自己正在急速下沉，渾濁的水灌進(jìn)鼻腔、喉嚨，帶著淤泥和腐爛水草的腥氣。肺葉火燒火燎地痛，每一次徒勞的掙扎都耗盡了最后一絲氧氣。上方，隔著晃動的水波，是一張模糊卻充滿惡意、扭曲快意的女人臉——那是誰？為什么推她？

“不——！”

一聲短促的、破碎的驚叫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蘇晚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貪婪地吸進(jìn)帶著濃郁藥味和淡淡熏香的空氣。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她大口喘息，如同離水的魚，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眼前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繁復(fù)的雕花拔步床頂懸著素色紗帳，繡著精致的折枝玉蘭。空氣里彌漫著苦澀的藥味，混雜著一種沉郁的檀香。透過半開的窗欞，能看到外面精巧的庭院一角，假山流水，幾株晚荷在秋風(fēng)中蕭瑟，葉子邊緣已染上枯黃。一切都古色古香，精致得如同博物館的展品，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

這不是她那個堆滿文件和咖啡杯的現(xiàn)代化公寓！更不是冰冷刺骨的湖底！

“小姐！小姐您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少女聲音在床邊響起，打斷了蘇晚的驚悸。一個穿著淺綠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撲到床邊，圓圓的眼睛里盛滿了驚喜和擔(dān)憂，淚水漣漣。“謝天謝地！您終于醒了！您都昏睡三天了！嚇?biāo)琅玖耍　?

蘇晚茫然地看著她。小姐？奴婢？昏睡三天？溺水？無數(shù)的碎片信息沖擊著她混亂的大腦。她最后的記憶是連續(xù)熬了三個通宵處理一樁棘手的明星公關(guān)危機(jī)，心臟驟然絞痛，眼前一黑……然后就是那溺水的窒息感和那張模糊的、充滿惡意的臉。

這不是夢。身體的虛弱、喉嚨的干澀疼痛、被水浸過的肺部殘留的不適感，都無比真實。一個荒謬卻唯一合理的念頭在她腦中炸開——她，一個現(xiàn)代獨立女性，危機(jī)公關(guān)經(jīng)理蘇晚，在過勞猝死后，靈魂穿越了？穿到了這個剛剛經(jīng)歷“意外”落水、僥幸生還的古代閨秀身上？

原身的記憶如同被撕碎的畫卷，混亂不堪地涌入腦海：蘇婉清，大胤王朝禮部尚書蘇鴻遠(yuǎn)的嫡長女。母親早逝，繼母林氏掌家。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庶妹蘇婉如。落水前……她似乎在荷花池邊看到了什么？一個熟悉的身影？緊接著就是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

“水……”蘇晚，或者說此刻的蘇婉清，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干澀。

“水！快！秋月，快給小姐倒水！”小丫鬟秋月連忙起身，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小心翼翼地扶起蘇婉清，喂她喝下。

溫水流過干涸的喉嚨，稍稍緩解了不適。蘇婉清（為了適應(yīng)，她強(qiáng)迫自己接受這個身份）靠在秋月懷里，閉了閉眼，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作為公關(guān)經(jīng)理，應(yīng)對突發(fā)危機(jī)、快速獲取信息是本能。她必須立刻掌握現(xiàn)狀。

“秋月，”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虛弱，卻帶上了一絲刻意模仿原身記憶里那種溫婉的語調(diào)，“我……昏睡了多久？到底……怎么回事？”她需要知道“意外”的官方版本。

“小姐，”秋月一邊用溫?zé)岬呐磷犹嫠潦妙~頭的冷汗，一邊低聲回答，語氣里帶著后怕，“您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那日您說想去池邊看最后的殘荷，奴婢去給您拿披風(fēng)的功夫，回來就……就看到您掉進(jìn)水里了！都怪奴婢！是奴婢沒看好您！”秋月說著又要掉眼淚。

“意外失足？”蘇婉清在心中冷笑。那清晰的推搡感，那張模糊卻充滿惡意的臉，絕非錯覺！這分明是一場蓄意謀殺！原身蘇婉清的死，絕非意外！

“父親……和母親……可曾來過？”她試探地問，刻意加重了“母親”二字，觀察秋月的反應(yīng)。

秋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飛快地低下頭：“老爺……老爺前日來看過您一次，見您未醒，囑咐奴婢們好生照料就走了。夫人……夫人她一直憂心忡忡，在佛堂為您誦經(jīng)祈福呢，方才聽說您醒了，正趕過來看您。”

憂心忡忡？誦經(jīng)祈福？蘇婉清心底的警惕瞬間拉滿。一個真心擔(dān)憂女兒的母親，會在女兒生死未卜時只待在佛堂？會在聽說女兒蘇醒后才“趕過來”？這更像是做戲給旁人看！尤其是給那位禮部尚書父親看！繼母林氏——那張模糊的、充滿惡意的臉，瞬間在蘇婉清的腦海中清晰了幾分，與記憶中林氏那張看似溫婉賢淑的臉重疊在一起。是她！推原身落水的，極有可能就是這位“憂心忡忡”的繼母！

動機(jī)呢？原身一個深閨弱女，礙著林氏什么了？是嫡女的身份？還是……她落水前看到的東西？

門簾被輕輕掀開，一股更濃郁的檀香味先飄了進(jìn)來。

“婉清！我的兒！你可算醒了！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啊！”一個穿著寶藍(lán)色纏枝蓮紋緞面褙子、梳著高髻、插著赤金點翠步搖的婦人疾步走了進(jìn)來，人未到聲先至，帶著夸張的哭腔。她正是蘇府的當(dāng)家主母，蘇婉清的繼母——林氏。

林氏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擔(dān)憂”和“心疼”，眼圈微紅，幾步?jīng)_到床邊，一把推開秋月，緊緊握住蘇婉清冰涼的手，力道之大，讓蘇婉清微微蹙眉。那雙手細(xì)膩光滑，指甲修剪得圓潤，染著淡淡的鳳仙花汁。

“你可嚇?biāo)滥赣H了！”林氏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好端端的怎么就去池邊了？還那么不小心……這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母親怎么活？怎么跟你父親交代啊！”她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擦拭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仔細(xì)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掃過蘇婉清蒼白虛弱的臉龐，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

蘇婉清強(qiáng)忍著抽回手的沖動，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她模仿著記憶中蘇婉清怯懦溫順的樣子，低聲道：“勞母親掛心了……是女兒自己……不小心……”

“傻孩子，說什么勞煩不勞煩的！”林氏拍拍她的手，語氣“慈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太醫(yī)！快讓李太醫(yī)進(jìn)來再給小姐瞧瞧！”她轉(zhuǎn)頭吩咐，那“擔(dān)憂”的表情下，一絲緊繃似乎悄然放松了。

須發(fā)皆白的李太醫(yī)提著藥箱進(jìn)來，恭敬地行禮后，開始為蘇婉清診脈。室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林氏身上濃烈的檀香和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頭暈。

太醫(yī)的手指搭在蘇婉清纖細(xì)的手腕上，凝神片刻，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蘇婉清，又看了看一旁緊盯著他的林氏，捋了捋胡須，斟酌著開口：“小姐脈象虛浮，氣血兩虧，乃是溺水驚厥、寒氣入體所致。能醒來已是萬幸，只是……”

“只是什么？”林氏立刻追問，語氣急切。

“只是……”李太醫(yī)頓了一下，“顱腦受創(chuàng)，或有瘀滯未散，近日可能會有些……思緒混沌，記憶模糊之癥，需得好生靜養(yǎng)調(diào)理，切忌再受驚嚇。”

記憶模糊？思緒混沌？

蘇婉清心中一動。這簡直是天賜的“護(hù)身符”！她正愁如何解釋自己與原身性格、記憶上的差異！她立刻做出茫然無措的樣子，眼神放空，喃喃道：“我……我好像……記不清很多事了……頭好痛……”

林氏聞言，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像是放心，又像是更深的算計。她立刻換上更溫柔的表情：“好孩子，別怕，記不清就不想了！好好養(yǎng)身子要緊！李太醫(yī)，煩請您開最好的方子，務(wù)必讓小姐盡快康復(fù)！”

太醫(yī)退下開方，林氏坐在床邊，依舊握著蘇婉清的手，開始絮絮叨叨地“關(guān)心”：“婉清啊，你這次可真是遭了大罪。都怪那池邊濕滑，也怪那些伺候的人不盡心！秋月，你是怎么當(dāng)差的？！”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跪在一旁的秋月，語氣陡然變得嚴(yán)厲。

秋月嚇得渾身一顫，連連磕頭：“夫人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母親……”蘇婉清虛弱地開口，打斷了林氏的發(fā)作，“不怪秋月……是女兒……自己要去池邊的……”她需要秋月這個忠仆，不能讓她被林氏借機(jī)發(fā)落。

林氏被打斷，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又堆起笑容：“你這孩子，就是心善。罷了罷了，既然你醒了，秋月也還算盡心，這次就饒了她。不過……”她話鋒又一轉(zhuǎn)，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蘇婉清的眼睛，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刻意的、探尋的溫和，“婉清啊，你跟母親說實話，落水前……你在池邊，可曾……看到什么？或者……聽到什么？”

來了！致命的試探！

蘇婉清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林氏在確認(rèn)！確認(rèn)原身蘇婉清在落水前是否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這更加坐實了蘇婉清的猜測——推她下水，就是為了滅口！

電光火石之間，蘇婉清腦中飛速運轉(zhuǎn)。否認(rèn)？說自己什么都記不得了？這是最安全的答案，但未必能打消林氏的疑慮，反而可能讓她更警惕。示弱？裝傻？

她選擇了后者。她猛地瑟縮了一下，像是被林氏的問題勾起了巨大的恐懼，眼神瞬間變得驚恐渙散，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雙手緊緊抓住被子，指節(jié)泛白，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fù)：“水……好冷……有人……推我……黑……好黑……臉……看不清……好可怕……”她語無倫次，仿佛真的被恐怖的記憶碎片折磨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刻意沒有說出“是你推我”或任何具體指向，只強(qiáng)調(diào)“推”這個動作和極度的恐懼、模糊的記憶。這樣既能解釋她為何知道不是意外，又能用“記不清臉”來暫時迷惑林氏，讓她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被看清。

林氏的臉色在蘇婉清驚恐的囈語中變了幾變。她緊盯著蘇婉清的表情，似乎在判斷這恐懼是真是假，這“記不清”是真是假。最終，她眼底深處那抹最深的忌憚似乎稍微緩和了一些，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她伸手，狀似安撫地輕輕撫摸著蘇婉清的頭發(fā)，指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好了好了，不怕了，都過去了，我的兒。”林氏的聲音恢復(fù)了“慈愛”，“定是你落水時磕到了頭，魘著了。記不清就別想了，好好休息。母親在這兒陪著你。”她的手滑過蘇婉清的發(fā)髻，指尖不經(jīng)意地碰觸到一支插在發(fā)間的冰涼硬物。

那是一支素雅的青玉簪子，簪頭雕成小小的玉蘭花樣，正是原身蘇婉清落水當(dāng)日所戴。

林氏的目光在那簪子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簪身，動作溫柔，眼底卻掠過一絲冰冷徹骨的寒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得意。

蘇婉清雖然閉著眼，裝作驚魂未定，但全身的感官都敏銳到了極點。她清晰地感覺到了林氏指尖的冰冷，感覺到了那目光落在簪子上時短暫的停頓和隨之而來的寒意。這支簪子……有什么問題？是推落時被碰掉的？還是……林氏認(rèn)得它？甚至……它本身就是關(guān)鍵？

就在室內(nèi)的氣氛微妙而壓抑時，外間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似乎有管事在向林氏稟報什么要緊事。林氏眉頭微蹙，有些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又安撫性地拍了拍蘇婉清的手背，柔聲道：“婉清，你先好好歇著，母親去去就回。秋月，好生伺候小姐！”

說完，林氏起身，整理了一下并無一絲褶皺的衣襟，儀態(tài)萬方地走了出去。那濃烈的檀香味隨著她的離開而漸漸散去，卻留下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寒意。

蘇婉清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緩緩睜開眼，望向門口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銳利，再無半分方才的驚懼茫然。

殺身之仇，鳩占鵲巢之恨。林氏……這筆賬，她記下了。

她抬手，輕輕摸向發(fā)間那支觸手溫涼的青玉簪。指尖拂過玉蘭花簪頭，細(xì)膩的紋路下，仿佛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秋月……”她聲音沙啞地開口。

“小姐？”秋月連忙湊近。

“扶我……起來……我想……看看外面……”她需要了解這個囚籠般的府邸，需要尋找蛛絲馬跡，更需要……為可能的反擊做準(zhǔn)備。

秋月小心地扶著她靠坐在床頭，又在她背后墊上厚厚的軟枕。蘇婉清的目光透過半開的雕花窗欞，望向庭院深處那片殘敗的荷花池。池水在秋日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幾片枯黃的荷葉無力地漂浮著。

就在這時，她隱約聽到窗外回廊下，林氏刻意壓低卻難掩焦躁的聲音正與管事交談：

“……老爺還在前院會客？蕭大人派來的人還沒走？……科舉泄題？這案子怎么會……”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但“科舉泄題”、“蕭大人”這幾個字眼卻清晰地飄了進(jìn)來。

蕭大人？蘇婉清腦中立刻閃過設(shè)定中的信息——權(quán)傾朝野的內(nèi)閣次輔，吏部尚書，寒門領(lǐng)袖，蕭景珩！蘇父是禮部尚書，科舉正是其主管范圍之一！泄題案？這絕對是一場巨大的政治風(fēng)暴！

更讓她心頭一跳的是林氏話語中透露的另一個信息：蕭景珩派人來了蘇府？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是例行公事，還是……另有所圖？是針對蘇父，還是……她這個剛剛“意外”落水、死里逃生的禮部尚書嫡女？

寒意，比溺水時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蘇婉清的脊背。她剛掙脫一個死亡的陷阱，似乎又即將被卷入一個更加兇險、更加深不見底的漩渦。

窗外，林氏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而一份墨跡未干的公文，正由蘇府管事恭敬地呈遞給前廳一位身著玄色勁裝、面容冷肅的侍衛(wèi)。公文抬頭，赫然是內(nèi)閣吏部的徽記。冷面侍衛(wèi)的目光銳利如鷹，在展開的公文上掃過，其中一行字被朱砂筆圈出，格外刺眼：

“……禮部尚書蘇鴻遠(yuǎn)之女蘇婉清，于三日前府中落水，生死不明……”

蕭景珩的目光，已然投向了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也投向了那個在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蘇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