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寂靜,與后院蘇婉清病榻前的暗流涌動截然不同,卻又緊密相連。
管事蘇福躬著身子,大氣不敢出,雙手恭敬地捧著一份加蓋了內閣吏部鮮紅印鑒的公文,呈給上首端坐的冷面侍衛。那侍衛一身玄色勁裝,腰佩制式長刀,面容剛毅冷峻,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寒刃,正是內閣次輔蕭景珩麾下親衛統領——衛錚。
衛錚的目光并未在蘇福諂媚的臉上停留,徑直落在公文上。展開的紙張上,一行被朱砂筆圈出的字跡刺目異常:“……禮部尚書蘇鴻遠之女蘇婉清,于三日前府中落水,生死不明……”
“蘇小姐落水,是意外?”衛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冷硬質感,砸在寂靜的空氣里,讓蘇福額頭瞬間滲出冷汗。
“回、回大人話,”蘇福腰彎得更低了,“是意外!千真萬確的意外!小姐去池邊看景,一時失足……幸得救及時,方才已經醒了!太醫正在診治!”他連忙強調蘇醒的事實,生怕被牽扯進什么禍事。
“哦?醒了?”衛錚眉峰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尖在“生死不明”四個字上輕輕劃過。“落水時辰?地點?何人發現?當時身邊有誰?”問題一個接一個,精準而冰冷,不帶絲毫情感,純粹是公事公辦的訊問。
蘇福不敢怠慢,將府中統一的口徑——小姐獨自去池邊,丫鬟秋月取披風未歸,路過的粗使婆子發現落水呼救——詳細復述了一遍,末了補充道:“小姐受了驚嚇,又嗆了水,太醫說……有些記不清事了,思緒也混沌著。”
“記不清事了?”衛錚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他抬眼,目光如實質般掃過蘇福強作鎮定的臉,又越過他,仿佛穿透層層疊疊的雕梁畫棟,投向府邸深處那間彌漫著藥香的閨房。“蘇大人何在?”
“老爺……老爺正在書房,與幾位大人商議……商議要事。”蘇福的聲音有些發虛。他知道書房里坐著的,是老爺在戶部的幾位同僚,此刻怕也是焦頭爛額。
“科舉泄題案發于昨日,蘇大人身為禮部堂官,職責重大。此案關系國本,蕭相爺命我前來,請蘇大人即刻整理好所有相關卷宗、名錄,尤其是今科主考、同考及所有經手謄錄、封存試卷的吏員名冊,一個時辰后,送至吏部值房。”衛錚的聲音沒有任何轉圜余地,將一份蓋著蕭景珩私印的手令放在桌上,“另外,關于蘇小姐落水一事……”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回那圈紅的字跡上,“既然醒了,也請蘇大人稍后具一份詳細的說明陳情,包括救治經過、太醫診斷及目擊者證詞,一并呈上。蕭相爺,要的是真相。”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轉告老爺!”蘇福連連應聲,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蕭景珩的手令,如同一道催命符,壓在禮部尚書的案頭,也沉甸甸地壓在整個蘇府上空。
后院內室,濃烈的檀香再次彌漫開來。
林氏去而復返,臉上重新掛上那副無懈可擊的“慈母”面具,身后還跟著一個裊裊婷婷的少女。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穿著嬌艷的桃紅色云錦襦裙,梳著時興的垂鬟分肖髻,簪著赤金嵌寶的蝴蝶簪,容貌嬌美,眉眼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驕矜和算計。正是蘇婉清的庶妹,蘇婉如。
“婉清,你看誰來看你了?”林氏笑容滿面地走近床邊,“你妹妹聽說你醒了,擔心得不得了,非要立刻過來瞧瞧你。”
蘇婉如立刻上前,臉上堆起甜得發膩的笑容,眼中卻毫無溫度,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姐姐!你可算醒了!嚇死妹妹了!聽說你掉進那冰冷的池水里,妹妹的心都揪起來了!”她說著,還用手帕按了按眼角,仿佛真的在拭淚,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針,在蘇婉清蒼白虛弱的臉上來回掃視。
蘇婉清靠在床頭,心中警鈴大作。林氏去而復返,還帶上了蘇婉如,這絕不是單純的探病。這是第二輪試探!而且手段升級了!蘇婉如,這個在原身記憶里慣會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庶妹,就是林氏手中最鋒利、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那把刀。
“妹妹……有心了……”蘇婉清依舊維持著虛弱驚懼的模樣,聲音細若蚊吶,眼神躲閃,不敢與蘇婉如對視,仿佛還沉浸在溺水的恐怖回憶中。
“姐姐這是說的哪里話,我們可是親姐妹!”蘇婉如順勢在床邊坐下,親熱地想去拉蘇婉清的手。蘇婉清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將手藏進被子里。
蘇婉如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但很快又被甜笑掩蓋。她目光一轉,落在了蘇婉清的發間,夸張地“咦”了一聲:“姐姐這支青玉簪子真好看!玉質溫潤,雕工也精巧!以前怎么沒見姐姐戴過?是新得的嗎?”她說著,竟伸手就要去拔那支簪子!
蘇婉清心中劇震!又是這支簪子!林氏方才的異常,蘇婉如此刻刻意的關注……這簪子絕對有問題!她不能讓蘇婉如碰到!
電光火石之間,蘇婉清猛地抬手護住發髻,動作幅度之大,牽動了虛弱的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瞬間更加慘白。她一邊咳,一邊驚恐地看向蘇婉如伸過來的手,身體拼命往后縮,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獸,聲音破碎地尖叫:“別……別碰!痛……頭好痛!”
她的反應激烈而真實,將因簪子可能被觸碰而引發的“創傷性回憶”演繹得淋漓盡致。劇烈的咳嗽和驚恐的尖叫,成功阻止了蘇婉如的動作,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秋月連忙上前拍撫蘇婉清的背,急聲道:“小姐!小姐您別激動!二小姐,求您別碰小姐的頭,太醫說小姐受驚過度,碰不得的!”
林氏也上前一步,看似關切地按住蘇婉如的手,責備道:“婉如!你姐姐剛醒,受不得驚嚇!還不快退下!”她看似在訓斥蘇婉如,眼神卻緊緊盯著蘇婉清護住簪子的手和驚恐萬狀的表情,心中的疑慮似乎又消減了一分——看來是真嚇壞了,連碰一下簪子都這么大反應,或許真的記不清關鍵了?但……還不夠保險。
蘇婉如悻悻地收回手,撇了撇嘴,眼中滿是不甘和怨毒,嘴上卻道:“是妹妹莽撞了,姐姐莫怪。妹妹只是看姐姐簪子好看,想瞧瞧罷了。”她眼珠一轉,忽然又換上一副天真爛漫的語氣,“對了姐姐,你落水前不是說要去池邊找什么‘碧荷’嗎?找到了嗎?那東西……可要緊?”
碧荷?!蘇婉清的心臟驟然縮緊!這是關鍵信息!原身落水前是去找東西的?找什么“碧荷”?這名字聽起來像是一件物品,也可能是一個人?這會不會就是她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原因?林氏和蘇婉如此刻拋出這個,是試探她是否還記得這個任務,還是想確認東西的下落?
她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不能回答知道,也不能回答不知道。前者暴露清醒,后者可能讓她們認為東西還在池底或被她藏起來了,引來更瘋狂的搜尋甚至……滅口。
“碧……荷?”蘇婉清眼神更加茫然空洞,仿佛在記憶的迷霧中艱難搜尋,眉頭痛苦地緊蹙著,喃喃重復,“什么碧荷……荷花……池子……水好冷……推我……有人推我!”她再次陷入“驚懼”的囈語,身體顫抖得更厲害,雙手緊緊抱住頭,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她巧妙地用“推我”的恐懼覆蓋了“碧荷”的問題,將話題再次引向安全的“失憶”區。
林氏和蘇婉如交換了一個眼神。蘇婉如眼中是失望和不耐煩,林氏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和……一絲篤定。看來是真的記不清“碧荷”了。只要東西沒落到這丫頭手里,或者沉在池底,就還有機會……
“好了好了,不想了!”林氏再次扮演慈母,柔聲安撫,“定是落水時磕碰糊涂了。婉如,你去小廚房看看給姐姐燉的參湯好了沒有。”
蘇婉如不情不愿地起身離開。林氏則親自端過秋月手中的藥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遞到蘇婉清唇邊:“來,婉清,把藥喝了。喝了藥,身子才能好得快。”
藥汁濃黑,散發著刺鼻的苦澀氣味。蘇婉清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勺子,林氏臉上溫婉的笑容,以及那笑容下深不見底的算計,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這藥……能喝嗎?
蘇婉清沒有立刻張嘴。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著林氏,聲音細弱帶著哀求:“母親……藥好苦……能不能……等涼一點再喝?”她需要時間觀察,更需要一個不喝的理由。
林氏笑容不變,眼神卻微微沉了沉:“良藥苦口利于病。乖,趁熱喝效果才好。”勺子又往前送了送,幾乎碰到了蘇婉清的嘴唇。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蘇福略顯驚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夫人!夫人!老爺請您立刻去書房一趟!有……有要事相商!吏部蕭相爺那邊……催得緊!”
林氏的手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勺中的藥汁灑出幾滴,落在錦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污跡。她臉上那完美的“慈愛”面具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眉頭緊緊蹙起,眼中閃過明顯的煩躁和一絲……驚疑?蕭景珩的人還在逼?科舉案的事情竟如此火燒眉毛?
“知道了!”林氏沒好氣地應了一聲,端著藥碗的手收了回來。她看了一眼床上依舊“驚魂未定”的蘇婉清,又看了看手中的藥碗,眼神變幻不定。最終,她將藥碗重重地塞回秋月手里,語氣帶著不耐:“伺候小姐把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說完,再也顧不上維持形象,急匆匆地轉身離去,沉重的檀香味隨著她急促的腳步迅速消散。
危機暫時解除。
蘇婉清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后背已是一片冰涼。她看著秋月手中那碗濃黑的藥汁,心頭的疑云卻更加濃重。林氏方才那瞬間的失態和眼中閃過的驚疑,絕非僅僅因為蘇福的打擾。蕭景珩的“催得緊”,似乎觸動了林氏某根極其敏感的神經,讓她連繼續逼自己喝藥都顧不上了。科舉泄題案……難道真的和原身的死,和林氏背后的勢力有關?
“小姐……”秋月端著藥碗,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蘇婉清虛弱地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做出痛苦的表情:“先……放著……我緩一緩……太苦了……”她必須找機會處理掉這碗藥。
秋月不疑有他,將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又細心地替她掖好被角。
室內暫時只剩下主仆二人。蘇婉清靠在床頭,疲憊地閉上眼,腦中卻在飛速運轉,梳理著這短短半天內獲得的海量信息:青玉簪、碧荷、科舉案、蕭景珩的關注、林氏的異常反應、那碗可疑的藥……線索紛亂如麻,卻隱隱指向同一個方向——蘇府深處,甚至這朝堂之上,正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暴,而她,這個“死而復生”的蘇婉清,正處在風暴的最中心。
她下意識地抬手,再次摸向發間。指尖觸到那溫涼的玉質,心下稍安。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將碰到簪頭那朵小小的玉蘭花時,她的動作猛地僵住!
觸感……不對!
玉質依舊溫潤,但簪身的弧度……似乎有了極其細微的變化?那玉蘭花蕊的雕刻紋理……好像也和她昏迷前朦朧記憶中的手感不太一樣了?一種極其荒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難道在她昏迷期間,或者就在剛才混亂的試探中,這支關鍵無比的青玉簪……被人調包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蘇婉清的心臟,讓她遍體生寒。是誰?林氏?蘇婉如?還是……府中某個她尚未察覺的影子?調包簪子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毀滅證據,還是……為了栽贓?
她猛地睜開眼,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裝作不經意地再次撫過簪身,指尖細細感受著每一寸紋理。越摸,心越沉。雖然仿造得極其相似,但這細微的差異,對于一個在現代社會精于觀察細節、甚至接觸過珠寶鑒定的危機公關來說,足以分辨!這不是她落水時戴的那支簪子!
“秋月……”蘇婉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盡量維持著平靜,“我……我落水時……戴的簪子……就是這支嗎?”
秋月不明所以,湊近看了看,肯定地點點頭:“是啊小姐,就是這支青玉簪。您落水后,是奴婢從您濕透的發髻上取下來的,一直收在妝匣里。方才給您梳頭,奴婢見您素來喜歡這支,就給您戴上了。有什么不對嗎?”
不對!當然不對!蘇婉清心中吶喊。秋月取下的那支,很可能已經被換掉了!在她昏迷的三天里,或者就在剛才林氏、蘇婉如輪番試探的混亂中,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梁換柱!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隱約傳來一聲沉悶的、像是重物落地的巨響,緊接著是一陣壓抑的、模糊不清的咆哮聲,似乎是蘇鴻遠在憤怒地斥責著什么。聲音穿過重重庭院,傳到這寂靜的內室,顯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蘇婉清的心猛地一沉。書房!蘇鴻遠和林氏都在書房!科舉泄題案!蕭景珩的催逼!那聲巨響……是爭執?是蘇鴻遠在發泄怒火?還是……某種更激烈的沖突?
她掙扎著想坐直身體,目光死死盯住通往書房方向的窗戶。那支被調包的青玉簪冰冷地貼著她的發絲,仿佛一個無聲的嘲笑。而前院書房緊閉的門扉之內,似乎正進行著一場決定蘇府命運,也必將深刻影響她這個“蘇婉清”未來的激烈交鋒。蕭景珩的手令,如同一把懸頂之劍,終于開始顯露它森然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