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城市還浸在墨色的酣眠里，李建國的鬧鐘準時在出租屋的角落里炸響。他摸索著按掉聲音，指尖觸到手機背面的裂紋——那是上周雨天急剎車時，手機從口袋滑出去磕的。窗外的路燈透過蒙著水汽的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模糊的橘黃，像塊沒化透的糖。

他翻身坐起，腰椎傳來一陣熟悉的鈍痛。五十歲的人了，骨頭早就像受潮的木頭，碰哪兒都吱呀響。摸索著穿上疊在床頭的藍色沖鋒衣，袖口磨得發亮，內側縫補的地方硌著皮膚。這衣服是站點統一發的，穿了兩年，洗得發白，卻比家里那件棉襖擋風。

廚房飄來蔥花熗鍋的香味，老伴兒張桂蘭正蹲在小煤爐前熬粥。昏黃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斑駁的墻壁上。“鍋里臥了倆雞蛋，“她頭也不抬地說，手里的鍋鏟敲得鐵鍋當當響，“今天降溫，揣個暖寶寶再走。“

李建國“嗯“了一聲，掀開鍋蓋。白粥在鍋里咕嘟著，泛起細密的泡沫，倆雞蛋臥在中間，蛋白像半透明的玉。他舀了勺嘗嘗，溫度剛好，咸淡也合適——桂蘭總是把火候掐得那么準，就像他們過了二十八年的日子，不咸不淡，卻暖乎乎的。

“小寶今天復查，我跟護士長約了十點。“桂蘭把粥盛進保溫桶，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藥快吃完了，我讓藥店王老板留了兩盒。“

李建國的手頓了頓。兒子李寶的腎病像塊巨石，壓得這個家喘不過氣。每個月的透析費、藥費，像座無底洞，吞掉他跑斷腿掙來的每一分錢。他點點頭，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放在桌上：“這是昨天的獎金，你先拿著。“

桂蘭的眼圈紅了，卻梗著脖子別過頭：“你留著加油，我這兒還有。“

他沒再說話，默默把雞蛋剝好塞進嘴里。蛋黃是溏心的，流到舌尖燙得人一哆嗦，暖流卻順著喉嚨往下走，熨帖著五臟六腑。出門時，桂蘭追出來往他兜里塞了個暖寶寶，塑料包裝在口袋里窸窣響。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三天，他扶著積灰的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黑暗里。

電動車停在樓下的車棚里，車座上結了層薄霜。李建國呵出一團白氣，用袖子擦了擦，坐上去時還是凍得一激靈。插鑰匙的手在抖，不是冷的，是老毛病了——年輕時在工地上砸傷了手腕，陰雨天就犯疼。

凌晨五點的街道，像被水洗過的青石板。灑水車剛過，路面泛著濕漉漉的光，倒映著路燈的光暈，一圈圈蕩開去。早點攤支起了帆布棚，油條在油鍋里滋滋作響，金黃的油花濺在黢黑的鍋沿上。穿校服的學生背著書包低頭快走，書包帶勒得肩膀發紅，嘴里還叼著半塊面包。

李建國的手機響了，是系統派的第一單。“城南包子鋪，三籠豬肉大蔥餡，送到麗景小區3號樓。“他擰動車把，電動車發出一聲輕吟，匯入空曠的街道。

包子鋪的蒸籠正冒著白汽，老板穿著件沾了油星的棉襖，手里的鐵夾子翻飛。“老李，今天早啊。“他笑著打招呼，白汽從嘴里噴出來，“剛出籠的，熱乎著。“

李建國接過打包好的包子，塑料袋在手里微微發燙。“孩子上學？“他問，看了眼墻上的掛鐘。

“可不是嘛，初三了，天天早自習。“老板嘆口氣，往他手里塞了個塑料袋，“剛煮的茶葉蛋，拿著吃。“

“不用不用“，李建國要推回去，老板卻按住他的手：“拿著吧，跑活兒耗體力。“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嵌著黑泥，卻暖得很。

騎車穿過早市時，菜攤的燈亮得像星星。賣菜的老太太裹著厚圍巾，蹲在地上整理菠菜，菜葉上的露水在燈光下閃。穿睡衣的女人提著籃子討價還價，聲音脆生生的，驚飛了停在電線桿上的麻雀。李建國捏了捏車把，車筐里的包子香氣混著路邊的煤氣味飄過來，讓人心里踏實。

到麗景小區時，保安亭的大爺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在報紙上洇出個小印子。李建國輕手輕腳地推車進去，電梯間的瓷磚亮得能照見人影。按3樓的時候，他瞥見電梯壁上自己的影子——頭發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沖鋒衣的領口磨得卷了邊。

門開了條縫，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探出頭，臉上還帶著沒睡醒的紅。“叔叔好。“她脆生生地說，接過包子時，手指在塑料袋上按出幾個小坑。

“慢點吃，燙。“李建國囑咐道，看見屋里的餐桌上擺著杯牛奶，冒著熱氣。

小姑娘點點頭，突然從兜里掏出顆糖塞給他：“老師獎的，草莓味的。“糖紙在燈光下閃著亮，是他從沒見過的花哨圖案。

下樓時，太陽剛爬上樓頂，把云彩染成了橘子皮的顏色。李建國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里，甜味慢慢在舌尖散開，帶著點酸，像極了年輕時在老家摘的野草莓。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出新的訂單提醒，手指在裂紋上按了按，騎車匯入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

上午十點多，李建國在醫院門口接了個單。地址是住院部7樓，備注欄寫著“麻煩快點，病人餓了“。他騎著車往醫院跑，路邊的梧桐樹葉子落了一地，被風吹得打著旋兒跑。

住院部的電梯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他背著外賣箱，被擠在最里面。旁邊的老太太咳嗽得厲害，手帕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李建國往旁邊挪了挪，讓她能靠著點。“去看病人？“老太太喘著氣問，眼里的渾濁像蒙了層霧。

“送外賣。“他答，看見老太太手里的保溫桶，印著粉色的康乃馨。

“我兒子住院，“老太太嘆口氣，“胃不好，想吃口熱粥。“

電梯到7樓時，李建國先擠出去，側身讓老太太。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人鼻子發酸。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過，車輪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響。病房門大多開著，能看見里面掛著的點滴瓶，在風里輕輕晃。

703病房的門虛掩著，李建國敲了敲，沒人應。推開門，看見一個穿病號服的男人靠在床頭，臉色白得像紙。“您的外賣。“他把餐盒放在床頭柜上，看見旁邊的病歷本上寫著“胃癌晚期“。

男人扯出個笑，聲音輕得像羽毛：“麻煩你了，跑這么遠。“他想坐起來，卻疼得皺緊了眉。

“慢點。“李建國扶了他一把，指尖觸到他胳膊上的皮膚，涼得像冰。

“剛給我閨女打電話，“男人望著窗外，聲音飄悠悠的，“她說期中考試考了第一。“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塊光斑，卻暖不熱那蒼白的皮膚。

李建國沒說話，幫他把桌子拉近些。“湯還熱，您趁熱吃。“他看見餐盒里是份西紅柿雞蛋面，雞蛋黃金燦燦的，像小時候家里母雞剛下的蛋。

出門時，聽見男人在打電話，聲音突然亮了：“囡囡真棒...爸爸沒事...等你放寒假，帶你去看海...“

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灌進來，帶著樓下花園里的桂花香。李建國摸了摸口袋，那顆草莓糖還在，甜味似乎浸到了骨頭里。他掏出手機，給桂蘭發了條信息：“小寶怎么樣？“

沒等來回信，新的訂單又來了。李建國緊了緊圍巾，快步走向電梯，外賣箱在身后輕輕晃，像背著個沉甸甸的家。

中午十二點，正是飯點，訂單像雪片似的飛來。李建國在寫字樓之間穿梭，玻璃幕墻反射著太陽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路邊的樹影縮成一團，趴在滾燙的柏油路上，像塊融化的巧克力。

在一家西餐廳取餐時，穿黑西裝的侍者上下打量他，眼里的嫌棄像針似的扎人。李建國沒在意，接過餐盒時，看見里面的牛排煎得恰到好處，邊上擺著的小番茄紅得發亮。“麻煩快點，客戶趕時間。“侍者的聲音冷冰冰的，像空調吹出來的風。

騎車穿過步行街時，看見一群穿校服的學生在買冰淇淋，笑聲脆得像玻璃珠子。一個小姑娘舉著草莓圣代跑過，冰淇淋蹭到了他的胳膊上，粉嘟嘟的一團。“對不起對不起！“她慌忙掏紙巾，臉紅得像手里的冰淇淋。

“沒事。“李建國笑著擺擺手，看她跑回同伴身邊，被推搡著鬧成一團。他低頭看了看胳膊上的冰淇淋漬，在藍色的沖鋒衣上洇出個小印子，像朵沒開的花。

送到的時候，客戶是個穿職業裝的女人，妝容精致，指甲涂成了酒紅色。“怎么才來？“她皺著眉，接過餐盒時嫌惡地捏著袋子角，“都涼了！“

“路上有點堵。“李建國解釋道，看見她辦公室的落地窗，能望見大半個城市的樓群，像積木似的堆著。

女人沒理他，轉身進了辦公室，門“砰“地一聲關上，震得墻上的相框晃了晃。李建國嘆了口氣，轉身要走，卻聽見屋里傳來電話聲，女人的聲音突然軟了：“媽，中午別做飯了，我訂了您愛吃的紅燒肉...嗯，晚上我早點回去...“

他騎車離開時，陽光正烈，把影子踩在腳下，短短一小截。路過便利店時，買了個面包，就著路邊的自來水咽下。面包有點干，噎得他直打嗝，卻突然想起桂蘭早上煮的粥，軟糯得像棉花。

手機響了，是桂蘭發來的視頻請求。他停在路邊，找了個樹蔭，接起來。屏幕里，桂蘭的眼圈有點紅：“醫生說小寶指標還行，就是...還得住院觀察幾天。“

“錢夠嗎？“李建國問，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車座上的裂縫。

“夠夠，“桂蘭趕緊點頭，鏡頭晃了晃，能看見病房的白墻，“你別操心，好好跑單，注意安全。“

“嗯。“他應著，看見屏幕里閃過小寶的臉，瘦得只剩大眼睛，卻沖他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掛了電話，李建國在樹蔭里坐了會兒。風從樓縫里鉆出來，帶著點熱，吹得樹葉沙沙響。他掏出早上老板給的茶葉蛋，剝殼時，手指在蛋殼上捏出細碎的裂紋，像他額頭上的皺紋。

下午三點多，天突然變了臉。烏云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上暈開，轉眼間就遮住了太陽。李建國剛取了份奶茶，雨點就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砸在頭盔上，像無數只小鼓在敲。

他趕緊把奶茶塞進懷里，用沖鋒衣裹緊。雨越下越大，路上的積水漫過了腳面，騎車像在劃船。路邊的汽車濺起水花，打在他的褲腿上，冰涼一片。

送到一個老舊小區時，樓道里沒有燈，樓梯濕滑得很。李建國扶著墻往上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懷里的奶茶還是熱的，隔著衣服暖著心口。5樓的門開著，一個老太太正拿著盆接從天花板漏下來的水，盆里的水已經快滿了，滴滴答答地響。

“姑娘在加班，沒帶傘，麻煩你了。“老太太接過奶茶，眼里的感激像雨珠似的亮，“快進來擦擦，看這淋的。“

“不了不了，還有單。“李建國擺擺手，看見屋里的桌上擺著張照片，穿學士服的姑娘笑靨如花，“您姑娘真俊。“

老太太笑得眼睛瞇成了縫：“剛畢業，在大公司上班呢。“

下樓時，雨小了點，天邊掛著道彩虹，淡淡的，像塊被洗褪色的綢帶。李建國騎車拐過街角，看見個穿雨衣的環衛工正蹲在地上，用手掏堵住的下水道。雨水順著他的帽檐往下流，在下巴上掛成了串。

“我幫你。“李建國停下車，從車筐里拿出個小鏟子——那是他常備著的，有時候遇上客戶門口堆著雜物，能幫忙挪挪。

環衛工愣了愣，咧開嘴笑了，露出顆缺了的門牙：“謝謝啊，兄弟。“

兩人蹲在路邊，一下下掏著污泥。雨水混著垃圾的臭味撲面而來，李建國卻覺得心里敞亮。掏通的時候，水“嘩啦啦“地流下去，帶著漩渦，像條歡快的小溪。

“我叫王建軍。“環衛工遞給他塊毛巾，“以后這附近有事兒，喊我一聲。“

“李建國。“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水珠混著泥點往下掉，“幸會。“

等再騎上車時，夕陽已經出來了，把云染成了火紅色。李建國摸了摸懷里的奶茶，已經涼了，卻好像還留著點溫度。手機響了，是個大單，送到城郊的別墅區。他笑了笑，擰動車把，電動車在濕漉漉的路上飛馳，濺起的水花像星星。

別墅區的大門氣派得很，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攔住他問了半天。李建國說明來意，保安才不情愿地放行，眼神里的打量像探照燈似的。小區里的路燈亮了，照著修剪整齊的草坪，噴灌器在噴水，水珠在燈光下像碎鉆。

送到一棟獨棟別墅時，管家開的門，白手套戴著，說話客氣卻疏遠：“放這兒吧。“

李建國剛要走，屋里傳來個孩子的哭聲，尖利得很。“怎么又哭？“女人的聲音帶著不耐煩，“說了多少次，那是爸爸送我的禮物，不許碰！“

“我也想要爸爸...“孩子的哭聲小了，帶著委屈的抽噎。

李建國心里一動，想起小寶每次透析完，也是這樣抽抽噎噎地說：“爸，我疼。“他摸了摸口袋，把早上小姑娘給的那顆糖拿出來，遞給管家：“給孩子的，說不定能止哭。“

管家愣了愣，接了過去，眼神柔和了點：“謝謝。“

騎車離開別墅區時，天全黑了，路燈像串起來的珠子，一直鋪到天邊。李建國看見路邊的長椅上，一對老夫妻正依偎著看月亮。老太太的頭靠在老頭的肩膀上，老頭的手搭在老太太的腿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他放慢車速，聽見老太太輕聲說：“還記得不，年輕時你總帶我來這兒看星星。“

老頭的聲音有點含糊：“記得，你說那顆最亮的是我。“

李建國笑了笑，眼里有點潮。他掏出手機，給桂蘭發了條信息：“晚上不用等我，可能晚點回。“

晚上十點多，李建國在一家燒烤攤接了個大單，三十多串烤串，送到大學城。攤主見他來了，熱情地招呼：“老李，今天最后一單了吧？“

“差不多。“他笑著點頭，看老板撒著孜然，香味飄得老遠，“給我來兩串腰子，多放辣。“

“好嘞！“老板應著，手里的扇子扇得風呼呼響。

大學城的夜晚熱鬧得很，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著，說說笑笑，年輕的聲音像剛開封的汽水，冒著泡。李建國騎車穿過人群，聽見有人在討論習題，有人在說周末去看電影，還有人在彈吉他，唱著他聽不懂的歌。

送到宿舍樓下時，一群男生在等，吵吵嚷嚷的，像群剛出籠的猴子。“師傅，辛苦了！“一個戴眼鏡的男生遞給他瓶可樂，“剛買的，冰的。“

李建國接過可樂，瓶身涼得刺骨，心里卻熱烘烘的。“慢點吃，別噎著。“他笑著說，看他們搶著烤串，油滴在地上，映著路燈的光。

往回走時，街道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路燈和偶爾駛過的車。李建國把車停在路邊，拿出那兩串腰子，坐在馬路牙子上吃。辣椒辣得他直吸氣，腰子烤得焦香，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流。他掏出手機，看見桂蘭發來的信息：“小寶睡了，醫生說恢復得不錯。“

旁邊的垃圾桶旁，一只流浪貓正低頭舔著什么。李建國掰了半串腰子扔過去，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叼起肉串跑了，尾巴在路燈下劃出道弧線。

快到站點時，看見站長在門口等著，手里拿著個保溫桶。“老李，回來啦。“站長笑著遞過來，“我媳婦煮的姜湯，趁熱喝。“

李建國接過保溫桶，觸手滾燙。“謝了，張哥。“他擰開蓋子，姜湯的香味飄出來，帶著點姜的辛辣和紅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