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本質就是無盡的痛苦……”

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劃過，留下這句沉重得如同鉛塊般的話語。墨跡未干，在臺燈昏黃的光暈下微微洇開，像一顆無法凝結的淚。我停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邊緣的毛糙。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屬于這座陌生城市的喧囂隔著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我“合上”或者說“關閉”那本寫滿晦澀心事的舊便簽，仿佛也合上了某個糾纏不清、尚未開始就已預知結局的故事。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它。

這是我的書，記錄當下，或者，記錄新的迷惘。

“如若我們是朋友，我會是一朵積極陽光的向日葵。”新頁的第一行，字跡帶著一絲猶豫。

“但如若我們是戀人，我會是一個胡攪蠻纏的神經病。”第二行落下，筆鋒顯得尖銳了些。

我頓了頓，在后面重重畫上一個句點，像一個小小的休止符，截斷了某種危險的傾向。這是我對“愛”的注腳，也是我給自己貼上的警示標簽。

“愛的本質就是無盡的痛苦”

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不快樂的。在此期間你會在意戀人對你的態度，在意他對你是否忠誠，是否有二心，是否還愛你。

沒有人是天生的戀愛高手，愛一個人本就是難事，你會被戀愛帶來的情緒所影響，開心的憂傷的，可是愛的本質就是無盡的痛苦。

唯一的解藥就是對方的回應，以及同等的愛。因為在乎，以我總是無端生出很多情緒，我并不想以愛之名束縛你，審視你，不給你自由。可是我的心因為你難以自控，我并不是故意的，親愛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如若我們是朋友，我會是一朵積極陽光的向日葵。”

“但如若我們是戀人，我會是一個胡攪蠻纏的神經病。”

……………………

美好的高中生活？我扯了扯嘴角，一個無聲的嘲弄在心底漾開。這念頭本身就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

美好屬于幻想，屬于被距離美化的“未來”，屬于對“過去”痛苦回憶的粉飾性遺忘。

小學憧憬初中，初中向往高中，高中仰望大學……而此刻，身處這被無數人描繪成“黃金時代”的節點，留給我的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回望來路，清晰烙印的，卻往往是那些灼人的痛楚與窘迫。

住校，是我高中生涯的第一個浪頭，裹挾著強制性的軍訓拍打而來。狹小的六人間宿舍，成了我最初的小型社會實驗場。僅用了一個疲憊不堪的夜晚，五個同班新面孔的名字和大致輪廓，就被我強行塞進了記憶的抽屜。效率之高，連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一中標準的六人寢。為什么只“認識”了五個？

因為第六個人，那個沉默地縮在靠門下鋪角落的身影，那個在熱火朝天的“從初中聊到高中，從軍事聊到政治”的夜談中，努力扮演著合格聽眾和適時回應者的人，正是我自己。

是的，那個“融入困難”的人，是我。那個需要精心構建“表演舞臺”的人，也是我。

男生間的友誼壁壘似乎總是脆弱易碎。一個共同吐槽的教官，一個感興趣的游戲，甚至僅僅是一包分享的零食，就能迅速打破陌生。

我擅長這種“速成”的交友——我像一塊海綿，迅速吸收著話題的潮汐，適時擠出恰當的反應。速度快得像一場即興演出。只是這舞臺的幕布，似乎總在不經意間就悄然垂落，留下的只是短暫的喧囂和更深的空洞。速度快，卻難言長久。

再加上那個一同從初中升入此地的舊識董俊澤，以及軍訓前安全教育課上短暫同桌過的、已被女生們私下封為“班草”的徐秋霞，七個人。七雙眼睛，七種心思。我覺得，這方寸之地，這短暫的軍訓時光，已然足夠我搭建起那名為“合群”的表演舞臺。燈光，似乎就聚焦在我努力維持的表情上。

第一天的軍訓，毫無懸念地以“站軍姿”拉開序幕。八月的驕陽炙烤著塑膠跑道，蒸騰起一股刺鼻的橡膠味。汗水像無數條細小的溪流，沿著額角、鬢邊、脊背蜿蜒而下，在迷彩服上洇開深色的地圖。教官皮鞋的硬底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隊列間規律地回蕩，如同倒計時的秒針，丈量著每一秒難熬的時光。

無聊，是酷刑的幫兇。

我的思緒如脫韁的野馬，在虛構的疆域里狂奔。同時，我銳利的目光也未被束縛，悄然掃視著眼前這片因汗水而略顯模糊的“風景”。隊列是男女生相對而立，中間一條狹窄的甬道供教官巡視。我近視，度數不深但足以模糊細節，只能勉強看清對面女生第一排的輪廓。

目光游移，最終停留在一個身影上。并非驚鴻一瞥的吸引，而是源于一種奇異的熟悉感。那側臉的弧度，低頭時脖頸的線條，甚至微微抿起的嘴角……像極了董俊澤初中時某個短暫交往過的前女友（大概是前前前前？我也不認識董俊澤的所有前女友，有些也有點忘記。）。

臉盲？還是某種病態的共感？我自嘲地想。我總是輕易地在他人的面容上捕捉到似曾相識的碎片，仿佛世界是由有限的幾個模板拼湊而成，帶著一種疏離又詭異的親切。

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就在我試圖將記憶中模糊的影像與眼前的人重疊時，對方似乎察覺到了這目光的探尋，也抬眼望了過來。視線在空中短暫地、略帶疑惑地相撞。我心頭一跳，一種窺視被發現的窘迫感瞬間攫住了我。我倉促地移開視線，像受驚的蝸牛縮回了觸角，目光轉向旁邊其他女生。

有人眉眼溫順，像鄰家小妹；有人神情淡漠，帶著不易察覺的驕矜；還有一個女生，鼻梁高挺，眼窩深邃，輪廓帶著幾分異域風情，像我地理課本上見過的天山腳下的剪影——一個“看起來像XJ人”的女生。這些模糊的印象，連同汗水浸透的迷彩服和腳下發燙的地面，構成了我消磨這漫長軍姿的素材。

哨聲如同救贖的號角。雙腿盤坐在滾燙的地面上，酸脹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竟也帶來一絲奇異的放松。我的位置恰巧在方陣邊緣，緊鄰著隔壁班的區域。界限模糊，人群混雜。我像一個坐在觀眾席角落的觀察員，看著兩個班級的眾生相。

空氣里彌漫著汗味、防曬霜的甜膩味和年輕荷爾蒙躁動的氣息。聲音的碎片不斷飄進耳朵：

“……看到那個沒？站第一排中間那個，腿好長……”

“……我們班徐秋霞啊！肯定是他！帥得沒邊了！就是臉上痘有點……”

“……得了吧，我覺得…………也挺帥，陽光型……”

談論聲嗡嗡作響，像一群忙碌的工蜂。他們口中的名字，有些我能對得上號。大多則是模糊的代號。我像一個局外人，聽著他們熱切地品評著連我自己也身處其中的“景觀”。

當“班草”的桂冠最終似乎毫無懸念地落在了徐秋霞頭上時，我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身影。徐秋霞坐在不遠處，正仰頭喝水，喉結滾動。陽光勾勒出他清晰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下頜線利落。我想起安全教育課時，徐秋霞主動借給我筆時溫和的笑容，以及他臉上那些確實存在的、近距離可見的痘印和淺坑。瑕不掩瑜，我承認徐秋霞有那種輕易吸引目光的資本，是符合主流審美的“帥”，性格也如春風拂面。

我也觀察過徐秋霞，他確實很帥，但是還是有點小缺陷，他臉上的痘痘痘坑很多，但沒有到達密密麻麻的感覺。

但是不湊近看不影響他的顏值，略過小缺陷確實挺帥的一個人，而且我和他上課的時候聊過，也是性格很好的一個人。

班草是他的話，應該算實至名歸，雖然我不知道我們班還有沒有隱藏的高手。

我覺得我兩個室友李鑫雨和羅玉龍也挺帥的。

還有個室友帥是有點帥的，但是感覺有點娘，可能班草無望，可以去試試拼拼班花。

不過我沒有審美，所以我對我想的人選不是很抱有希望。

至于女生，我更選不出來長得漂亮的。

對我而言，只有一種熟悉感，沒有驚艷。

“實至名歸”，我在心里默默蓋章。至于自己？我從未將自己放入那個被審視的序列。我深知自己缺乏那種外放的、具有侵略性的吸引力。我的存在，更像背景板上一抹模糊的色調。

女生們討論的“班花”人選，我也循聲望去。一個被同伴推搡著、臉頰微紅的女生。很清秀，僅此而已。在我眼中，實在談不上驚艷。我甚至覺得，隔壁班某個扎著高馬尾、眼神明亮的女生似乎更有特點。

“是不是總這樣？”一個念頭悄然浮現，帶著點自我解嘲的涼意，“圍在身邊觸手可及的，總覺得平平無奇；隔著一道無形的墻，那墻外的，似乎都蒙著一層神秘而美好的光暈。”這近乎本能的“距離產生美”，讓我覺得有點可笑，又有點悲哀。

思緒如脫韁的野馬，在自我認知的荒原上跑得太遠，以至于當那個聲音突兀地響起時，我幾乎以為是幻覺。

“嘿，你好！”

清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活力，距離近得仿佛就在耳邊。我猛地從盤坐的姿態中抬起頭，像受驚的鹿。光影晃動，兩個女生的身影擋住了我眼前一部分刺目的陽光。說話的是站在前面的那個，個子不高，扎著利落的丸子頭，幾縷碎發被汗水貼在光潔的額角，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跳躍的陽光。她正大大方方地看著我，嘴角彎起一個友好的弧度。旁邊被她牽著手的那位，則顯得有些羞澀，目光躲閃著，臉頰泛紅。

我的心臟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開始擂鼓。社恐的本能在警報大作，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尷尬”。我強迫自己維持表面的平靜，喉嚨有些發干，擠出兩個字：“你好。”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平穩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呀？”丸子頭女生毫不拖泥帶水，單刀直入。她的目光坦率直接，帶著一種天生的好奇和自信。

名字？我感到一陣熟悉的、對自我標識的抗拒。那個伴隨我成長、承載了太多平凡與自卑的名字，此刻像一個燙手的山芋。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一兩秒，短暫卻令人窒息。

“呃……有什么事嗎？”我試圖迂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是我的防御機制。

鄭巧顯然對這種“防御”毫不在意，甚至覺得有趣。她臉上的笑容更盛了，沒有絲毫尷尬，反而帶著點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哈！她們，”她朝不遠處那群還在嘰嘰喳喳討論的女生努了努嘴，“在那邊爭我們班誰最帥呢！吵吵半天沒個結果！”她頓了頓，目光重新牢牢鎖定我，那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我一眼就看中了你！我覺得你才是我們班最帥的那個！所以嘛，趕緊過來問問你尊姓大名呀！”

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感覺一股熱血“嗡”地一下沖上了頭頂，臉頰瞬間變得滾燙。震驚、難以置信、巨大的荒謬感、一絲隱秘的、幾乎要被羞恥感壓垮的虛榮……各種情緒像打翻的顏料桶，在我胸腔里瘋狂攪動。

我？

“謝……謝謝……”我幾乎是本能地、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除了道謝，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顛覆性的評價。這夸獎像一塊裹著蜜糖的石頭，砸得我暈頭轉向，甜味還沒嘗到，先感到了沉重的沖擊。尷尬非但沒有解除，反而像藤蔓一樣纏繞得更緊。

“我叫鄭巧，”丸子頭女生毫不在意我的局促，爽快地自報家門，仿佛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儀式，眼神依舊灼灼地盯著我，“你呢？帥哥，該你啦！”

我在短暫的內心掙扎中敗下陣來。嘴唇微動，那個名字，終于還是被吐露出來，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妥協感：

“我……叫李耀川…………”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熾熱的空氣里。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我迅速垂下了眼瞼，目光落在自己膝蓋上迷彩服粗糙的布料紋理上，仿佛那里藏著答案，或者，僅僅是為了躲避鄭巧那雙過于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操場上的喧囂、教官的哨音、其他同學的談笑，在那一瞬間都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膜上沉重地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