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像一粒細小的沙礫,在名為“李昱希”的鞋子里硌著,每走一步都提醒著我那場倉促的欺騙。
是的,我騙了鄭巧。那個脫口而出的名字——“李耀川”——并非我的真名。它甚至不完全是一個假名。它真實存在,只是它的主人并非此刻站在她面前,因她的坦率而手足無措的我。
我叫李昱希。日光下的希冀?父母當初賦予這個名字時,大概也曾寄托過某種明亮的光。至于李耀川是誰?一個名字的幽靈,一個記憶偏差的產物。源頭指向軍訓第一晚,那個六人間里混雜著汗味和新鮮感的夜晚。我們曾交換過姓名,在喧囂的夜談間隙。那個睡在我斜對面上鋪的兄弟,口齒清晰地念出:“李耀州。”三個字,帶著點地方口音的頓挫。然而,不知是四川這片土地過于強大的暗示力,還是我那時心不在焉的思緒早已飄到了別處,抑或是潛意識里覺得“川”字更順口、更符合某種刻板的地域想象——總之,在我的記憶倉庫里,那個清晰的“州”字,連同它象征的水澤,被粗暴地抹去,替換成了“川”這片更廣袤、也更符號化的土地。李耀州,就這樣在我的認知里,被無聲地篡改成了李耀川。
一個名字的錯位,一次無心的張冠李戴。命運的一個微小齒輪,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轉動了。當鄭巧帶著她那不容置疑的陽光和好奇,徑直走向我詢問姓名時,這個被篡改的名字,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未經思考就滑了出來。李耀川。它成了我面對她直率目光時,倉促舉起的一面脆弱的盾牌。或許,在那一刻,我本能地想要用一個不那么“我”的身份,去承接那份突如其來的、讓我無所適從的關注。
真相的敗露比預想的更快。鄭巧的社牛屬性顯然不止于搭訕。她很快,大概是通過軍訓名單或是其他途徑,戳穿了這個拙劣的把戲。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不再是帶著欣賞的笑容,而是叉著腰,眉頭微蹙,那雙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困惑和被冒犯的微光。
“李昱希!”她叫出我真正的名字,帶著點質問的尾音,“你騙我!你不是李耀川!”
尷尬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辯解是蒼白無力的,解釋那點微不足道的記憶偏差只會顯得更加可笑。在絕對的錯誤面前,任何理由都像是試圖在流沙上筑墻。于是,我選擇了最直接、也最無力的回應——道歉三連。
“抱歉。”聲音干澀,目光低垂,不敢直視她眼中的光。
“不好意思。”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支撐。
“對不起。”最后一句,帶著徹底的認輸意味,像一枚沉入水底的硬幣。
鄭巧看著我,那點被冒犯的微光在她眼底閃爍了幾下,最終還是被一種混合著無奈和“果然如此”的復雜情緒取代了。她大概也沒見過如此干脆利落、毫無抵抗就舉白旗的“騙子”。她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似乎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算了算了,”她揮揮手,像是拂開一片惱人的柳絮,“看你道歉這么誠懇……原諒你了!”那爽快的語氣又回來了幾分,但隨即,她話鋒一轉,眼睛狡黠地瞇起,像只盯上目標的小狐貍,“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對于鄭巧這種能量級的人物,她提出的“條件”會是什么?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滋生。
“軍訓結束正式上課,不是要自己選座位嗎?”她湊近了一點,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敲詐”意味,“我要你選我當同桌!”
同桌?我愣住了。這個要求本身并不算過分,甚至可以說是高中生活里再平常不過的配置。但對于習慣性將自己隱藏在人群邊緣、對近距離接觸本能地感到一絲緊張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將自己直接暴露在聚光燈下,而且是第一排的聚光燈下!我討厭第一排,討厭那種時刻被老師目光籠罩的窒息感,討厭失去后排那種觀察全局、默默無聞的安全感。從小到大,我憑借著一張“乖學生”的面具,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在老師眼中“三好學生”的形象,但那只是表演,是生存策略,而非本心。坐在第一排,意味著表演的難度系數陡增,意味著偽裝必須更加天衣無縫。
然而,那沉甸甸的愧疚感壓在我的心頭。那個被我脫口而出的錯誤名字,像一道無形的契約,將我綁在了道德的審判柱上。我欠她一個解釋,更欠她一個交代。拒絕,意味著剛剛建立起的、脆弱的“原諒”可能瞬間崩塌,意味著可能迎來更麻煩的糾纏。況且,內心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也在說:反正……我也不知道該選誰。選誰,對我來說,似乎真的沒有太大區別,都是融入新環境的必要程序罷了。無非是表演對象的不同。
“好……好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點遲疑,但最終還是點了頭。為了那個錯誤,也為了暫時平息這場因我而起的風波,我把自己“賣”了,賣到了教室的第三列第一排——一個未來將被證明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獄的位置。
軍訓的夜晚,是躁動青春的露天舞臺。篝火是背景,口號是序曲。當教官宣布表演環節開始,空氣里便彌漫開一種混合著羞澀和興奮的荷爾蒙氣息。有人勇敢地站到中央,歌聲或許青澀跑調,卻帶著不顧一切的青春莽撞;有人隨著手機外放的流行樂扭動身體,舞步雖不專業,卻洋溢著純粹的快樂;甚至有人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把吉他,指尖撥動琴弦,流淌出的旋律在夜色里顯得格外動人。我的室友羅玉龍,這個平時看起來有點內斂的家伙,竟也露了一手——他先是做了一組標準有力的俯臥撐,在眾人以為結束時,他猛地一個起身,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后空翻!動作流暢,落地穩健,瞬間點燃了全場的驚呼和掌聲。
我只是站在人群的邊緣,安靜地看著。那些燈光下的身影,那些被掌聲和歡呼簇擁的同學,他們身上散發著一種我無法企及的、自然的光芒。那是屬于真實參與者的光芒,而非我這樣永遠在臺下觀察、在內心評判的旁觀者。羨慕嗎?或許有一點。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刻的疏離感,一種“局外人”的清醒認知。他們的才華和勇氣是真實的,而我的“融入”,始終隔著一層名為“表演”的毛玻璃。
軍訓于我,本質上是一場大型的集體發呆儀式。身體機械地服從著教官的口令:立正、稍息、向左轉、齊步走……肌肉記憶在重復中形成。但我的心思,早已像脫韁的野馬,在無垠的內宇宙里狂奔。思考什么?或許是天馬行空的幻想,或許是咀嚼過往的遺憾,或許是憂慮未知的將來,又或許只是純粹地放空,讓思緒在虛空中漂浮。因此,上午辛苦練就的動作,下午便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在大腦中只留下模糊的痕跡。這并不重要。我早已熟練掌握了生存的核心技能——模仿。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著身邊同學的動作,身體便像提線木偶般迅速做出反應。只要跟得上節奏,不顯得突兀,便又是一場成功的表演。沒人會在意這整齊劃一的行列里,藏著一個心思早已遠遁的靈魂。
時間在汗水和口令聲中流逝得飛快。軍訓,這場短暫而劇烈的集體熔煉,終于結束了。它帶給我的,與其說是體魄的鍛煉或意志的磨礪,不如說是一個倉促的過渡——從初中的舒適圈,跌跌撞撞地滑入了高中生活的湍流入口。
隨之而來的是住宿選擇。軍訓時的臨時室友,有兩位決定不再住校,回歸家庭港灣的庇護。而我,站在選擇的岔路口,內心經歷了一番無聲的掙扎。第一次離家住校,對許多人而言或許是邁向獨立的勇敢一步。但于我,這絕非勇敢的象征,更像是一次熟練的、指向性明確的——逃避。逃避什么?或許是家中那無形的期待壓力,或許是渴望一個能暫時卸下面具的獨立空間,又或許僅僅是想離熟悉的一切遠一點,哪怕只是物理意義上的幾公里。這逃離并不遙遠,卻是我此刻能找到的、最便捷的避風港。
最終,我選擇了留下。然而,如同命運慣常的戲謔,軍訓結束后的宿舍重新洗牌。317,這個新的門牌號映入眼簾時,我心頭微微一震——它竟然是我公歷的生日數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宿命感悄然彌漫開來。仿佛這冰冷的數字,第一次向我展露了某種隱秘的、帶著點嘲諷的關聯。之前大部分熟識的室友去了隔壁的316,包括那個高大的馮慶宇。而我們班剩下的兩位,徐秋霞和另一位同學,則被分到了318,與四個隔壁班的陌生人同住。后來才知道,學校是按姓氏拼音首字母隨機排列的。我,李昱希(L),一號床。接下來的室友依次是:羅玉龍(L)、秦舞陽(Q)、沈斌銳(S)、魏玉國(W)、王俊熙(W)。姓氏字母的巧合,構成了317的初始陣容。
萬幸的是,這五位新室友,沒有一個是內向害羞的主。羅玉龍自不必說,秦舞陽名字帶著古意,人卻爽朗健談;沈斌銳思維活躍,語速很快;魏玉國和王俊熙也各有特點,但共同點是都帶著一種初識的熱情。而我,那個習慣性偽裝的我,也迅速調動起“外向”模式,與他們交流融洽,宿舍里很快充滿了男生特有的、略顯粗放的談笑聲。置身于這喧鬧而充滿生氣的氛圍里,一種久違的、近乎溫暖的錯覺包裹了我。也許……這次選擇住校,真的是個明智的決定?一種微弱的、帶著點僥幸的念頭升起:或許這一次,我真的做對了選擇?終于可以擺脫那些如影隨形的遺憾和后悔了嗎?這難得的、正向的自我肯定,像沙漠里偶然瞥見的一抹綠意,讓我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一絲短暫的舒緩。
然而,夜晚才是靈魂卸下偽裝、直面自我的時刻。從小養成的早睡習慣,與其說是自律,不如說是對黑暗和寂靜的某種依賴。我早早躺在床上,緊閉雙眼,但意識卻異常清醒。黑暗是最好的幕布,回憶和幻想是永不落幕的劇目。高中的序幕剛剛拉開,這幾天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如同幻燈片般在腦海中反復播放。
鄭巧。這個名字首當其沖。一個戴著眼鏡、笑聲極具穿透力的小女孩?不,這描述太淺薄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股強勁的氣流:自來熟,社牛,話多得像永不斷流的溪水。她的熱情具有侵略性,能瞬間瓦解陌生人的壁壘。我試圖在腦海中為她勾勒一幅肖像,一些詞句不由自主地浮現:
*鄭家有女笑聲揚,巧語如珠滿室光。鏡底眸明藏慧黠,自來熟絡話千行。*
她像一顆活力四射的小太陽,所到之處,陰霾似乎都自動退散。
王杰一。這個自稱“實驗中學吳彥祖”的家伙(雖然以我貧瘠的審美觀,他離那個目標還有相當的距離),是另一個能量爆棚的存在。他有著毫不掩飾的自信(或者說自戀?),行動力強,言語間充滿靈動的火花。他和鄭巧像是同一類人,但氣場又略有不同:
*王家小郎氣軒昂,杰思靈言脫口忙。一見投緣無隔閡,眼睛明澈語飛揚。*
他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吸引著同樣不甘寂寞的靈魂。
還有室友們:羅玉龍那驚艷的后空翻和意外的反差;秦舞陽名字與性格的奇妙組合;沈斌銳的敏捷;魏玉國和王俊熙的初印象。還有徐秋霞,那個公認的班草,他的溫和與臉上的痘印形成的有趣對比。一張張面孔,一個個名字,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現,又漸漸模糊。
思考,回憶,試圖歸納,試圖理解這些闖入我生命的新角色,試圖預測未來的軌跡……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耗費心力的事情。如同在黑暗中編織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每一根絲線都牽扯著敏感的神經。疲憊感,并非源于身體,而是源于靈魂深處這種無休止的、自我消耗式的內省。它像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來,最終淹沒了所有活躍的思緒。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無夢的黑暗。只有在徹底沉睡的深淵里,那名為“表演”的聚光燈,才會暫時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