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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魚不遇雨

我從小便開始思考,用了無數時間回憶和幻想…………

池水在無邊的沉默中一日日矮下去。水面漸次收縮,留下深褐色的淤泥邊緣,如同一道道凝固的、丑陋的傷疤,在烈日下無聲地龜裂。塘底的水草,那些曾經柔軟如少女發絲的碧綠生靈,此刻已枯黃蜷曲,萎頓于泥淖之中,徒勞地伸出枝節,纏繞著渾濁里僅剩的微光,仿佛溺水者無聲的挽留。岸邊的垂柳,昔日如簾幕般垂拂水面的萬千枝條,也失去了往昔的溫潤,葉片蒙塵,無力地低垂著,枝條在風中晃動,劃出的弧線里只有干澀的摩擦聲,像是大地疲倦的喘息。整個世界被一種巨大而凝滯的焦渴籠罩著,空氣灼熱粘稠,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滾燙的沙礫。只有水底深處,還殘留著一點可憐的、渾濁的涼意,是這方小小水域最后茍延的命脈。

我便是這方日漸枯竭的囚牢里,一條游動的沉默。我的鱗片曾映照過粼粼波光,如今卻黯淡如蒙塵的舊瓦,沾滿了黏膩的浮藻與細碎的腐殖。鰓每一次艱難地開合,濾過的不再是清冽的生命之源,而是濃稠、微溫、帶著衰敗氣息的濁流。游動變得滯重,每一次擺尾都像在黏膩的膠質中掙扎前行。目光所及,是那不斷后退、日漸狹窄的岸線,還有岸線之上,那方令人絕望的、亙古不變的、灰白熾熱的穹窿。天空像一塊燒透后冷卻的巨大鐵板,堅硬、遙遠、密不透風,一絲云絮也無。它高高在上,漠然俯瞰著大地緩慢的焦渴與窒息。我長久地懸浮在僅存的深水處,仰望著這片拒絕給予的虛空。雨,那傳說中清涼、豐沛、足以喚醒沉睡萬物的天賜之物,它究竟是什么形態?是千萬顆晶瑩的珠子?還是一道道銀亮的絲線?抑或是整個天空傾瀉而下的、無邊的溫柔擁抱?它落下的聲音,是細密的沙沙,還是澎湃的轟鳴?它帶來的氣息,是否就是萬物初生時那種清冽的芬芳?我的想象在干涸中徒勞地翻騰,如同擱淺在意識沙灘上的泡沫,每一次成形,旋即又被現實的酷熱蒸騰殆盡。

我見過露水。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靜的時刻,當萬物似乎都在灼烤中暫時昏死過去,天地間會凝結出細小的、冰涼的水珠。它們綴在枯草的葉尖,懸于蛛網的絲線,像夜神不經意遺落的珍珠,短暫地閃爍著微光。我曾奮力游近岸邊,近乎擱淺在濕滑的淤泥上,只為更近地感受那一點珍貴的濕意。當第一縷微白刺破黑暗,那些細小的珍珠便倏忽消逝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只留下草葉上一點難以察覺的深色印記。這短暫的、虛幻的饋贈,比徹底的干涸更令人心碎。它近在咫尺,冰涼沁骨,卻無法觸及,無法緩解鰓間絲毫的灼痛。這露水是上蒼殘酷的玩笑么?它以最吝嗇的方式展示水的存在,卻又在最接近希望的時刻將它收回,留下比絕望更深邃的悵惘。它讓我明白,原來“接近”本身,也是一種更鋒利的刑罰。

于是,我學會了在一切細微的征兆里,徒勞地捕捉雨的幻影。

風起了。帶著遠方塵土干燥氣息的風,猛烈地掠過枯柳的枝條,發出尖銳的嘯叫。岸上枯黃的草葉被卷起,打著旋兒飛舞。渾濁的水面被風粗暴地揉皺,掀起渾濁的浪。我的心驟然緊縮,每一片鱗都因這突如其來的擾動而微微戰栗。風!如此狂放不羈的風!是否正是雨的先遣?它如此急切地驅趕著炎熱,撼動著這凝固的世界,是否在宣告一場盛大的洗濯即將來臨?我奮力游向水波最動蕩之處,讓身體感受那來自水面之上的、充滿暴烈力量的氣流涌動。我甚至錯覺,那風中已挾裹了絲絲縷縷的、微不可察的濕氣,正透過水面,滲入我焦灼的鰓葉。我等待著,等待著風勢更烈,等待著那第一滴沉重的、宣告神諭般的水珠砸落水面,擊碎這無邊的燥熱。

然而,風只是風。它呼嘯著,肆虐著,卷走更多的水汽,留下更深的燥熱與更甚的塵囂。它像一個狂暴而空洞的過客,帶著虛張聲勢的喧囂掠過,最終消失在天際。水面重歸凝滯,風留下的唯一痕跡,是岸邊又多了幾片被撕扯下來的枯葉,飄零在水面,如同被遺棄的、失去意義的符號。

還有云。當天空的鐵幕終于被撕開一道縫隙,有厚重的云層開始堆積。起初只是天邊模糊的灰影,緩慢地,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沉重感,向穹頂蔓延。它們翻滾著,變幻著形狀,邊緣被尚未完全隱沒的夕陽鍍上黯淡的金邊,內里卻幽深如墨,蘊藏著難以測度的力量。我的視線被這天空的劇變牢牢攫住。云!如此龐大、如此低垂、如此飽含水汽的云!那深不可測的墨色里,必然蓄滿了等待傾瀉的甘霖!它們層層疊疊,鋪滿了視野所及的天空,遮蔽了那令人憎惡的烈日,投下大片令人心安的陰影。水面的光線瞬間暗沉下來,一種奇異的、充滿期待的靜謐籠罩了池塘。連空氣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懸浮在水中央,仰望著那片越來越近的、孕育著無限可能的墨色深淵,感覺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每一片鱗都渴望著那即將到來的、清涼的撞擊。這漫長的、幾乎凝固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夾雜著巨大痛苦的甜蜜酷刑。

可是,云也只是云。它們聚攏,堆積,低垂,甚至發出低沉的、仿佛大地腹鳴般的雷聲。然而,那醞釀已久的傾盆之勢,最終卻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云層在高空激烈地翻涌、碰撞,內部似乎進行著一場慘烈的搏斗,卻始終未能突破那層看不見的、致命的界限。它們最終在一種無聲的潰敗中,被更高處不可知的力量推搡著、驅散著,漸漸稀薄,最終如煙般消散在重新變得空曠灰白的天空中。烈日毫無憐憫地再次君臨,光芒刺眼,將剛才短暫的陰翳驅逐得無影無蹤,仿佛那場聲勢浩大的云聚,不過是一場集體癔癥的幻覺。水面重歸熾熱的光斑,比云來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一次,兩次,無數次。希望的征兆在眼前上演,又冷酷地化為泡影。每一次徒勞的仰望,每一次心神的激蕩,每一次被喚醒又旋即被碾碎的期盼,都在靈魂深處刻下更深的凹痕。那些關于雨的想象——它清涼的觸感,它磅礴的聲音,它沛然的氣息——非但沒有模糊,反而在一次次的失落中被反復打磨,變得無比清晰,無比銳利,如同懸在頭頂的、無形的冰錐,時刻提醒著我的匱乏與囚禁。這無望的等待本身,成了我水域里另一種黏稠的介質,比水更沉重,纏繞著我的尾鰭,拖拽著我的脊骨,讓我每一次游動都倍感艱難。我懸浮在這日漸稀薄的水中,仰望著那片永恒沉默的天空,一種冰冷的了悟漸漸沉淀:原來最大的殘酷,并非徹底的絕境,而是反復給予你希望的光暈,卻又永不讓你觸碰到那光的實體。命運之網早已織就,我所有的掙扎與仰望,不過是網中徒勞的震顫。

塘底深處,淤泥的罅隙間,有細小的氣泡無聲地升起,破裂在水面。那是腐爛的根莖、沉淪的枯葉,在最后掙扎中釋放的嘆息。水面上漂浮的藻類,因缺氧而顯出瀕死的紫紅,像凝固的血污。岸邊的龜裂又加深了,縱橫交錯,如同大地張開干渴的口唇,無聲地吶喊。水的邊界,那深褐色的泥岸,又向中心推進了一圈。我能游弋的圓周,又小了一圈。這緩慢的絞殺,日復一日,寂靜無聲。

天空依舊。那灰白熾熱的穹頂,像一個巨大無情的蓋子,嚴絲合縫地扣在池塘之上,扣在我的命運之上。雨,那傳說中能帶來救贖的雨,它或許存在,但它注定不屬于此方天地,不屬于我。它落在遙遠的山林,豐沛的江河,廣袤的海洋,落在所有生機勃勃、值得眷顧的地方。而我,只屬于這方正在死去的池塘,屬于這不斷收窄的水域,屬于這無望的仰望和永恒的干渴。魚不遇雨,并非偶然的錯過,而是生命在宇宙坐標上被預設的、冰冷的錯位。我的存在,我的焦渴,我的等待,連同這方池塘的枯竭,不過是天地運行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一場無人見證、無聲無息、必然完成的湮滅。

這方水域,已是我透明的棺槨。水波是我最后的裹尸布。我懸浮其中,目光穿透越來越淺的水層,最后一次投向那灰白、高遠、永恒沉默的天空。那里沒有云,沒有風,沒有一絲將要改變的跡象。只有光,酷烈的、恒定的、拒絕一切幻想的光,無情地傾瀉而下,蒸發著這世界最后的水分,也蒸發著我最后一點名為“希望”的微弱水汽。

魚不遇雨。我的鰭尖,觸到了池底冰冷的淤泥。那粗糙的觸感,是大地最后的、堅硬的真實。

又或者…………

水是沉默的容器,盛著比天空更古老的藍。深海的暗流里,魚群的鱗片折射著微光,像散落在墨色綢緞上的星子,它們擺動尾鰭的弧度,是寫給洋流的詩,卻從不是為雨而作的韻腳。

雨在水面誕生,又在水面消亡。云絮積攢夠重量時,雨便以墜落的姿態親吻大地,砸在湖泊的剎那濺起銀亮的花,墜入江河時攪起渾濁的浪,就連最纖細的雨絲,也能在池塘表面畫出轉瞬即逝的網。可這些震顫抵達不了深海,那些關于雨的形狀、溫度與聲音,對魚而言,永遠是傳說里的事物——如同人類仰望銀河時,猜不透某顆恒星是否在億萬年前燃燒過愛情。

珊瑚叢是海底的森林,鈣質的枝椏上覆蓋著半透明的水螅體,像綴滿了會呼吸的蕾絲。魚群穿梭其間,吻過珊瑚蟲吐出的氣泡,卻從未見過雨滴擊穿水面的決絕。氣泡在水中升騰時是緩慢的、溫柔的,帶著水的浮力向上攀爬,最終在水面輕輕破裂,像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而雨是急迫的、帶著重力加速度的闖入者,它砸向水面的瞬間,是天空與大地的私語,是云端對深淵的呼喊,可這呼喊在抵達魚的耳膜前,就已被水的密度過濾成模糊的震顫,像隔著厚重的墻聽一場遙遠的風暴。

潮起潮落是月亮的信使,漲潮時海水漫過灘涂,帶著咸澀的氣息漫向紅樹林的氣根,退潮時又卷著貝殼與沙礫退回深海。魚跟著潮汐遷徙,在淺灘與深水區之間往返,它們見過月光在水面鋪成的銀路,見過黎明時天空潑灑的橘紅,卻從未在水層里遇見雨的影子。雨的軌跡是垂直的,從云端到水面,是一場短暫的自由落體;魚的軌跡是水平的,在洋流里洄游,是一生的循環往復。這兩種軌跡像兩條平行線,被水與空氣的界限隔開,永遠沒有交點。

有時候,魚會停在水層的交界處,那里的光線最曖昧,水面的波動會化作細碎的光斑落在它們背上。它們或許能感受到水面傳來的震動,像某種神秘的鼓點,卻不知道那是雨在敲擊水面的節奏;它們或許能看見水面忽然變得渾濁,卻不知道那是雨水與湖水在擁抱時掀起的漣漪。就像人類站在窗前看雪,永遠猜不到雪落在枝頭時,是否帶著云的溫度。

深海的火山口旁,硫磺的煙霧在水中凝結成柱狀,熱水與冷水交匯的地方,滋生著奇異的生物。管水母的觸手像透明的絲帶,端足類的甲殼泛著金屬色,而魚群在這片灼熱的水域游弋,它們習慣了黑暗與高溫,卻從未想象過雨的清涼。雨是天空的眼淚,帶著云的心事墜落,可這心事太重,穿不透深海的壓強,只能在水面碎成千萬顆珍珠,然后被陽光蒸發,回到云端——一場永遠抵達不了魚的輪回。

秋風吹過內陸湖時,水面會起細密的褶皺,蘆葦在岸邊搖晃,把影子投進水里,像無數支倒伏的筆。魚群貼著湖底的淤泥游動,吻過沉在水底的枯葉,那些葉子曾在枝頭承接過雨水,帶著雨的痕跡腐爛,可魚讀不懂這些痕跡。雨在葉子上留下的溝壑,是天空書寫的密碼,可當葉子沉入水底,密碼便被水浸泡得模糊,只剩下腐爛的氣息,提醒魚有某種陌生的事物曾存在過。

也許魚在躍出水面的瞬間,能瞥見雨的模樣。當它們的身體離開水面,穿過那層薄薄的空氣時,或許會有雨滴落在鱗片上,帶著轉瞬即逝的涼。可那涼太短暫,像一場幻覺,當它們重新墜入水中,所有關于雨的記憶便被水淹沒,只剩下鱗片上殘留的濕痕,很快被水流沖散。就像人在夢中遇見前世,醒來時只記得一片模糊的光影,卻抓不住任何具體的細節。

水與空氣是兩個永恒的世界,被無形的界限隔開。雨屬于空氣,也屬于水面,卻永遠不屬于水的深處;魚屬于水,屬于沉默的流動,卻永遠觸不到雨的形狀。這不是遺憾,只是存在的定數——就像月亮永遠繞著地球轉,卻永遠觸不到地球的土壤;就像星子在銀河里燃燒,卻永遠到不了人間的窗臺。

魚不遇雨,不是錯過,而是各自的宿命。雨在水面完成它的使命,魚在水中走完它的旅程,它們共享著這個星球,卻永遠活在彼此的世界之外,像兩顆平行的星,在宇宙里閃爍,卻永遠不會相遇。這沉默的距離,或許就是世界最溫柔的哲學——存在,不必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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