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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黃昏

  • 魚不遇雨
  • 后來越來越想
  • 3398字
  • 2025-08-20 19:11:53

喧囂如潮水般退去。宿舍的臥談會、那些關于“人妻感”和“蘿莉”的激烈爭論、室友們擠眉弄眼的哄笑,都被隔絕在了教室的門扉之外。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窗,變得柔和而沉默,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像無數懸浮的、金色的疑問。

我的世界仿佛被一種奇怪的濾鏡重新校準了。焦點不再模糊地掃過整個教室,而是被牢牢釘在左前方那個固定的坐標上——黃蘭詒。

她是一座孤島,被無聲的海水環繞。課間十分鐘的喧鬧與她無關,后排女生分享零食的嬉笑聲、后排男生追逐打鬧的碰撞聲,都無法在她周圍激起一絲漣漪。她只是低著頭,永遠低著頭,鼻尖幾乎要觸碰到攤開的書頁或練習冊,仿佛要將那些黑色的鉛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吃進腦子里去。她的背脊總是挺得很直,卻不是那種張揚的、渴望被注意的姿態,而是一種向內收緊的、防御性的專注,像一只緊緊閉合的蚌殼,守護著內里不為人知的運作。

我的觀察變得隱秘而貪婪,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羞恥的、近乎窺探的意味。我注意到她用的所有筆都是最普通的那種,透明筆桿,沒有任何花哨的圖案,筆芯永遠是黑色。她的橡皮擦被用得極小,棱角磨得圓潤,卻還是舍不得扔掉。她的手指并不算特別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握筆時用力得指節微微泛白,仿佛那不是筆,而是一根需要全力攥緊的救命稻草。

每一次不經意的、可能發生的交集,都讓我提前陷入一場無聲的、兵荒馬亂的內心演習。

發作業本時,我的心跳會莫名加速??粗n代表一摞摞分發下來,我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追蹤著那本印著“黃蘭詒”名字的、略顯陳舊的練習冊。它被傳遞,越過一個個頭頂或桌角,像一艘航行在陌生海域的小船。當它終于被放在她桌角時,她會從題海中短暫地抬起頭,用那副厚重的、略顯老氣的黑框眼鏡后的眼睛,快速看一眼分數,然后沒有任何表情地塞進桌肚,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數字符號,遠不如眼前一道未解的數學題更能牽動她的神經。而我,竟會因為這一個抬頭的、不足兩秒的動作,感到一絲可憐的、微不足道的滿足,仿佛竊取到了什么獨家鏡頭。

更折磨人的是小組討論。英語老師偶爾會布置需要同桌或前后桌交流的對話練習。這短短的幾分鐘,于我而言不啻于一場酷刑。

我必須轉過去,面向她。我的喉嚨會先開始發干,像被細沙磨過。我需要鼓起微不足道的勇氣,才能發出聲音,用盡量平穩的語調念出課本上那些愚蠢的、關于天氣或愛好的對話句子?!癢hat’s your favorite hobby?”我問,聲音干巴巴地懸在空氣里。

她幾乎從不抬頭看我。視線牢牢鎖在課本上,仿佛答案不是儲存在大腦里,而是印在那特定的紙張纖維中。她的回答聲音極低,像蚊蚋,氣息微弱,需要我屏住呼吸,極力側耳才能捕捉到那幾個模糊的音節。“Reading.”或者“I don’t have hobbies.”語調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完成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然后,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會反問我,不會延伸任何話題,只是用沉默無聲地催促著這尷尬的環節盡快結束。她的整個世界,仿佛就是用公式、定理、單詞和課文構建起來的堅固堡壘,而我,以及我試圖發出的任何屬于外部世界的信號,都被毫不留情地阻擋在那灰白色的城墻之外。

這種徹底的、不留余地的拒絕,反而激起了我一種更為頑固的、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好奇。她真的對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毫無感應嗎?窗外飄過的云,雨后濕漉漉的桂花香氣,同學新換的發型,走廊里偶然傳來的爭吵……這一切繽紛的、嘈雜的、屬于活著的世界的細節,真的都無法在她那片深潭般的心湖里激起一絲漣漪嗎?

有一次,她的橡皮擦滾落到了我的桌腳邊。那枚小小的、被磨損得近乎橢圓形的白色物體,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意外的訪客。

我沒有立刻撿起來。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地、短暫地闖入她視野的理由。我深吸一口氣,彎下腰,撿起那塊還帶著她指尖淡淡文具店香味的橡皮。它那么小,那么輕,躺在我汗濕的掌心,卻像一塊滾燙的炭。

我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隔著一層薄薄的校服布料,觸感是意想不到的僵硬。

她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動物,倏地抬起頭來看我。這是第一次,她的目光如此直接地、毫無遮擋地撞進我的視線里。鏡片后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純粹的、深潭般的黑色,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有些慌亂的臉。但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疑問,更沒有一絲一毫被打擾后的不悅,只有一種純粹的、被打斷的茫然,像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突然被按了暫停鍵,需要幾秒來重新讀取當前狀態。

“……你的橡皮?!蔽业穆曇袈犉饋砟吧粏?。

她愣了一下,視線下移,落在我掌心的橡皮上,仿佛才辨認出那是屬于自己的東西。然后,極其快速地,幾乎是用搶的,一把將橡皮抓了回去,指尖不可避免地劃過我的掌心,帶來一陣極細微的、轉瞬即逝的癢意。

“……謝謝?!彼鲁鰞蓚€字,聲音依舊低沉,沒有任何溫度。隨即立刻低下頭,重新扎進書本里,左手卻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失而復得的橡皮,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寶貝。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幻覺,只有我掌心那殘留的、羽毛拂過般的觸感,和心臟過速的跳動,證明著剛才那短短幾秒的交集并非我的臆想。

她甚至沒有再多看我一眼。剛剛那短暫的、帶有情緒波動的瞬間迅速平復,她又變回了那個密不透風的、只對學習感興趣的黃蘭詒。我的介入,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井,連一聲像樣的回響都沒有,就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

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那一點點可悲的、因觸碰而產生的悸動。我忽然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沮喪,甚至有一絲憤怒。是對她的冷漠?還是對我自己這獨角戲般可笑又無望的注意力?

我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她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因為一次偶然的觸碰就臉紅心跳?期待她會對一個幾乎陌生的、成績平平的男生產生學習之外的興趣?這想法本身就顯得那么荒謬。她的世界壁壘森嚴,秩序井然,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分配給了那些能換來分數和排名的東西。而我,以及我所代表的那個喧鬧的、感性的、充滿了無意義情緒的世界,大概在她看來,只是干擾她高效運行的背景噪音,是需要被屏蔽的無效信息。

也許沈斌銳說得對,我們中考分數差不多,被分到這個普通的班級。但在此刻,我感覺我們之間隔著一道遠比分數更難以逾越的鴻溝。她是苦行僧,是修行者,自愿囚禁在知識的象牙塔里,對外面的春暖花開視而不見。而我,只是個偶爾會對著塔尖的影子發呆、心生妄念的庸常路人。

黃昏時分,最后一節自習課。夕陽把教室染成一種陳舊的暖黃色。大部分人都有些心浮氣躁,竊竊私語聲像潮汐般起落。唯有她,依舊像一枚釘在座位上的釘子,紋絲不動。光影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鼻梁上架著那副沉重的眼鏡,碎發垂在頰邊,隨著她寫字的動作微微晃動。

我看著她,心里那片洶涌的、混雜著好奇、羞赧、失落和一絲不甘的泥沼,漸漸沉淀下來,變成一種近乎悲哀的平靜。

我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寫寫畫畫。等回過神來,才發現紙上密密麻麻地、反復寫著的,都是同一個名字。那三個字被我寫得時而工整,時而潦草,仿佛在模擬著一種無聲的呼喚,又像是一種徒勞的確認。

我猛地停下筆,像被什么東西燙到,迅速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指節用力得發白。

那杯壁上被寫錯名字的熱飲,或許從來都不是一個需要被糾正的錯誤。

而是一個精準無比的預言。

一個無效的通信地址。一條無法被接收的訊息。一場注定石沉大海的、我一個人的內心風暴。

放學鈴響了。她幾乎是立刻開始收拾書包,動作快而有序,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拉好拉鏈,背到肩上,起身,離開座位,整個過程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目標是明確地指向下一個學習場所——或許是圖書館,或許是回家后的書桌。

我跟在后面,隔著幾步的距離,像個蹩腳的跟蹤者。她的背影瘦削,書包顯得有些沉重。走出教學樓,晚風拂來,吹動她額前細軟的頭發。

就在她要拐向圖書館方向的那一刻,她似乎是為了避開地上的一個小水洼,極自然地、微微側了一下頭。

只是一下。連零點一秒都不到。

夕陽的金色余暉,恰好掠過她的鏡片,反射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光。

就只是這樣。

我卻像被那道突如其來的光釘在了原地,心臟驟然縮緊,又瘋狂地跳動起來。

那只是一個無意識的、物理性的動作。沒有任何含義。我知道。我明明知道。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混亂的、不爭氣的心臟,卻偏偏在那億萬分之一秒的瞬間,自作多情地、震耳欲聾地,漏跳了一拍?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毫不遲疑的、漸行漸遠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校道拐角那片濃密的樹蔭里。

手心里,那個寫著無數遍她名字的紙團,已經被汗水浸得柔軟、潮濕。

像一個說不出口的秘密。像一場未來得及開始,就已經啞然的獨白。

像這個黃昏本身,無聲無息,沉入巨大的、溫柔的、漠然的寂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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