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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在拜占庭點破希臘火
一覺醒來,我成了被維京人擄走的唐人奴隸。
當我被轉賣到君士坦丁堡時,正撞見羅斯人艦隊圍城。
帝國引以為傲的希臘火傾瀉而下,海面瞬間化作煉獄。
“區區希臘火,不就是石油摻生石灰和硫磺嗎?”我輕聲嘀咕。
精通拉丁語的宮廷學者瞬間僵住,立刻將我押到皇帝面前。
戰船上羅斯人狂笑,城內絕望蔓延。
皇帝面色慘白:“野蠻人就要突破金角灣了?!?
望著蔓延海面的大火,我忍不住開口:
“只需用浸濕的羊毛毯遮擋——”
話音未落,宦官尖利的指甲幾乎戳進我眼球:
“賤奴!你是要給敵人賣命嗎?”
我直視皇座上的陰影:“陛下想聽下半句,還是想聽城破時羅斯人的刀?”
公元941年,夏。
君士坦丁堡的炎熱,稠得化不開。這熱度黏在皮膚上,鉆進鼻腔里,帶著金角灣特有的咸腥、城市百萬居民排泄物的隱約臭味,還有遠處集市飄來的香料和烤面包的混雜氣息,壓迫得人喘不過氣。汗,像蠕動的蟲子,從額頭沿著眉骨往下爬,流進李墨的眼睛里,辛辣刺痛。
他眨了眨眼,視野更加模糊。
腳下是雄偉無比的狄奧多西城墻某段敵樓內部逼仄昏暗的回廊。與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一件剛被交易來的、等待被使用的貨物,或者一個礙眼的影子。他赤著腳,粗糙冰冷的石頭地磚吸走了身上本就稀薄的熱氣。一件單薄破爛的亞麻短袖束腰外衣,只能勉強蔽體,邊緣已被磨成了毛絮。手腕上的舊鐵環磨得皮膚發紅,那是從冰冷的斯堪的納維亞海邊開始,就死死箍住他的印記。維京壯漢粗野的呼喝和鞭子的爆響,似乎還在耳畔殘留,最后卻成了這座龐大、華麗到令人眩暈的石砌巨獸胃囊里的一件“貨”。
身邊,一個拜占庭軍官正亢奮地對身邊人講解著。拉丁語像石子碰撞般響亮,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看!那便是帝國的怒火!是上帝懲罰異教徒的雷霆!無堅不摧的‘液態之火’,任何船只在它面前,都只是等待焚毀的枯木!”
李墨被迫抬頭,順著軍官手指的方向望去。熾白的陽光像無數滾燙的金針,刺得人雙目灼痛。他不得不用手背遮擋了一下,再朝海面看去。
金角灣狹窄的水道之外,龐然的羅斯艦隊正在緩緩移動。上百艘長船,船頭猙獰地雕刻著扭曲的怪物圖騰,粗大的橡木船身反射著刺目陽光,簡陋的方形帆像招魂的黑幡。戰士身上的鐵鱗甲和劣質鎖甲像骯臟的魚鱗,密集地反射著雜亂寒光。野性的戰號、粗獷的戰歌,混雜著金屬撞擊的鏗鏘聲浪,蠻橫地撞上岸,壓在每一個守軍心頭。
海的那一邊,是沉默矗立的巨城。巍峨的狄奧多西城墻,如山脈般橫亙視野盡頭,厚重得令人窒息。大理石貼面的海堤城墻上,巨大的塔樓箭孔森然,垛口后面,密集的人頭在晃動。但此刻,這份沉默像一張繃到極點的弓弦。
突然,一聲尖銳得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銅號聲,拖著長長的、令人心悸的尾音,從城墻上某處響起!
那聲音仿佛一只冰冷大手,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岸上城頭的喧囂霎時死寂。
就在同一瞬——
轟!轟!轟!轟!
低沉而雄渾的噴射轟鳴,驟然撼動了大地。金角灣海堤城墻高大的塔樓墻體上,數個隱藏的巨型銅管猛地劇烈震動起來!刺目的橘紅色火焰,混合著滾滾濃稠到幾乎如同墨汁一般的黑煙,從這些銅管前方張開的怒吼巨口中狂暴噴射而出!那火焰不是尋常的跳動搖曳,而是黏稠、沉重,帶著死亡重量的灼熱火流,像被暴怒巨龍吐出的巖漿長舌!
那根本不是火!
那是地獄深處噴涌而出的血漿!
橘紅色的黏稠火流帶著恐怖的嘶鳴,劃過一道灼熱致命的巨大弧線,狠狠砸入如森林般擁擠的羅斯戰船群中!
轟?。。∴坂袜汀?
可怕的接觸聲同時響起。幾艘排在前列、試圖強行沖擊水道的長船,瞬間被這巨大的火舌迎頭吞沒!船頭的邪異圖騰扭曲的木雕,像是痛苦扭曲的靈魂,眨眼間就被狂暴的高溫融成焦炭。那黏稠到可怕的火焰一旦沾上船身,便如毒蛇附骨,牢牢黏住橡木船體瘋狂燃燒,并以一種非自然的妖異速度,貪婪地吞噬著每一寸木頭。粗大的橡木柱在駭人的高溫下發出尖利的悲鳴,迅速變形、軟化。
恐怖的一幕發生了:一個身著皮甲鱗甲的彪悍戰士,不幸被噴射的火舌直接掃過。他甚至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半聲,整個人瞬間便成了劇烈燃燒的火炬!僅僅一個呼吸的間隔,活生生的人便在扭曲的火光中徹底坍塌消失,如同蠟像融化成灰燼!空氣中,一股強烈至極、令人作嘔的焦臭味猛地彌漫開來。
海面上仿佛無數口巨大的油鍋瞬間沸騰。黏附的木船燃燒著,猛烈卷起的火柱直沖半空。黏稠的希臘火在海水的撞擊下也不會熄滅,反而像附骨之疽,更加猛烈地翻騰、流動,蔓延?;鹧嫣蝮轮K?,發出“嗤嗤”的怪響,激起大團大團刺鼻的白氣。金角灣靠近城墻的大片區域,轉眼變成了烈焰翻騰、濃煙蔽日的巨大熔爐。
“烏拉!燒死異教徒!”
“上帝保佑!羅馬帝國威武!”
城墻上,狂熱的歡呼浪潮如同山崩海嘯般爆發。士兵們揮舞著長矛和彎刀,盾牌敲擊著雄渾的節奏,每個人的臉上都染著劫后余生和刻骨的恨意交織成的酡紅,猙獰而狂熱。剛剛還籠罩全城的絕望陰霾,被眼前這毀滅性的一幕生生燒出了一個狂熱的破口。那軍官也幾乎漲紅了臉,聲嘶力竭地用拉丁語吼叫著:“看見了嗎?!這就是帝國的力量!這就是……”
他的聲音陡然卡住,興奮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就在這山呼海嘯的狂喜中,一個極低、極微弱、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驚訝評價意味的嘆息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無比清晰地刺入了他因狂熱而轟鳴的耳廓:
“……噫?這不就是……石油混合生石灰跟硫磺嗎?《武經總要》里早講過更厲害的猛火油配方了……”
軍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仿佛被浸入了冰海。他猛地轉過頭,鷹隼般銳利而充滿震驚的目光,死死釘在李墨那張平靜得過分的東方人臉上。那雙眼睛里翻涌的浪潮瞬間被凍結成冰——恐懼!如同看到魔鬼在圣火中低語!他聽到了!這個奴隸!這個骯臟、卑賤的黃皮奴隸!他竟認得希臘火的成分?!這……這絕不可能!這……是神罰的秘密!
“閉嘴!你這異教的蛆蟲!”軍官的聲音因極度的驚恐和憤怒徹底扭曲了,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刺耳摩擦,又像被扼住喉嚨的烏鴉。拉丁語噴涌而出,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李墨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塊巨石墜入冰窟。糟了!純屬習慣性反應!在這個人人皆知的、足以瞬間摧毀一切的禁忌之前,任何一句多余的言語,哪怕只是無人懂的低語,都可能是死罪!他下意識地收緊身體,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微微低下頭,只想將自己縮成一團無形的陰影。但他知道,那雙屬于學者的眼睛,已經像利爪一樣攫住了他的靈魂,逃不掉了。
“抓住他!立刻!”軍官因恐懼而拔尖的吼叫聲撕裂空氣,“抓住這個知曉帝國秘術下流的奴隸!堵住他的嘴!把他押到皇帝陛下面前!快!圣主在上,出鞘護衛!”
如狼似虎的宮廷衛兵,身穿裝飾著繁復金線的華麗胸甲,動作快得驚人。粗壯的、帶著冰冷鎖鏈氣味的手掌,鐵鉗般狠狠捏住李墨的雙臂,力道之大,幾乎能捏碎他的骨頭。刺鼻的金屬味、皮革味、以及衛兵身上濃烈的汗臭,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脅,不容置疑地裹住了他。冰冷的鐵鏈瞬間重新纏上他本就傷痕累累的手腕,鏈條摩擦傷口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被強行扭轉了身體,粗暴地向著城墻核心的方向推搡而去。眼前是明晃晃的矛尖,身后是更多沉重的腳步聲、鐵甲鏗鏘的移動聲以及軍官依舊沒有平息的驚懼喘息。整個冰冷的鏈條機器因他這個“意外”的部件而強行啟動。
李墨被生拉硬拽著,跌跌撞撞地穿過充斥著狂熱歡呼和嗆人煙火氣的城墻甬道,最終被粗暴地推搡進敵樓中心一個稍顯寬敞的區域。這里守衛森嚴得讓人窒息,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拜占庭帝國此時名義上的共治者之一,君士坦丁七世·波菲羅杰尼圖斯,這位以學識淵博著稱、臉色卻異常蒼白、神情陰郁的年輕皇帝,正站在一扇巨大的、俯瞰整個海面的雉堞窗口前。他身上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紫色托加長袍沉重繁復,金線在昏暗的光線里閃爍著權力的冰冷寒芒。但此刻,這華服更像一件緊裹著顫栗靈魂的桎梏。
一個面白無須、身材肥胖如酒桶、穿著華麗紫色短袍的高級宦官,像一團移動的陰沉紫色毒氣,緊貼在皇帝身后一步之遙的位置。他那雙油膩的小眼睛,帶著刻骨的陰鷙和毫不掩飾的懷疑,在李墨被推進來的瞬間,就像兩把淬毒的鉤子,第一時間牢牢鎖定了他。這目光讓李墨感覺自己像是一塊被投入蛇窩的腐肉。
房間里還有一個老者,穿著象征智者的深色長袍,胸口掛著十字架,神色凝重而憂懼,正是那個聽懂了李墨低語的宮廷學者。他此刻沉默得像塊石頭,眼神復雜地在李墨和皇帝之間移動,顯然他已經飛快地匯報了那可怕的“瀆神之言”。整個空間里,一種巨大的、令人心臟停跳的壓力在無聲地嘶鳴,遠甚于墻外那海面上燃燒煉獄的喧囂。
一個軍官正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向皇帝報告著城墻下愈發恐怖的景象:“圣……圣主!異教徒瘋了!他們用浸水的濕牛皮蓋住了甲板!前面幾排船被希臘火燒毀了,可他們后面的船……他們后面的船還在往里填!野蠻人的槳手在喊號子!他們的前鋒,已經在冒煙的破船后面開始貼近海堤了!金角灣……金角灣的入口太狹窄了,我們……撐不住第二輪!火焰的威力被水削弱了!”
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將皇帝的側臉映得青白一片,宛如打磨過度的白色大理石雕像。他扶著冰冷大理石的窗臺邊緣,手指的關節用力到發白。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海面那正在形成的、越來越清晰的死亡楔形陣列——燃燒的破船殘骸后,更多的羅斯長船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密密麻麻擠撞著,濕漉漉的船體瘋狂加速,直撲狹窄的金角灣入口而來!水面上倒映著沖天火光和濃煙,還有那些扭曲、嗜血的臉龐!恐懼終于徹底壓倒了任何一絲僥幸,從他那年輕卻蒼老的嘴唇中溢出,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枯葉磨擦:
“安德羅尼庫斯……他們……基輔羅斯的野獸……馬上就要把刀頂在我們的喉嚨上了……金角灣,要守不住了?!蹦莻€名字,顯然是在呼喚他身后那位紫色肥胖的陰影。
宦官安德羅尼庫斯肥胖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小眼睛里兇光四射,猛地指向被衛兵牢牢壓制跪在地上的李墨,尖銳的假音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圣主!就是這個來歷不明的黃皮賤奴!一個卑賤到泥里的奴隸,竟然妄談國之重器!他剛才的狂言褻瀆,已被維吉里烏斯大人親耳所聞!就是他!一定是他的惡毒污言詛咒了我們圣潔的火!是內奸!陛下,請立刻下令將此獠亂刃分尸,以儆效尤!震懾敵軍!”那涂著蒼白脂粉的胖手劇烈地抖動著,每一根指尖都像淬了劇毒的匕首。
“哦?”皇帝君士坦丁七世終于緩緩轉過了頭。紫色的長袍隨著他的動作,沒有一絲鮮活的流動感,沉重得像裹尸布。那張年輕的、學者氣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即將窒息般的虛白。但那雙眼睛,那雙鑲嵌在蒼白面容上的深色眸子,卻像兩口深不可測的冰井,幽冷地凝視著被死死按跪在地上的東方人,李墨。
那目光仿佛實質的重壓,又像無形的風,穿過彌漫的海腥、煙焦味和衛兵身上散發的鐵銹皮革氣味,試圖剝開李墨破爛外衣包裹的所有秘密。時間在凝固的恐懼中變得極其緩慢,只有城外羅斯野人愈發逼近的吼叫聲和海浪拍打燃燒船體的“噼啪”聲,透過厚重的窗縫,如同喪鐘在悶響。
皇帝的嘴唇緩緩動了一下,發出的聲音依舊干澀、毫無波瀾,卻像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奴隸……你……認得‘神圣之火’?”
沒有想象中的雷霆暴怒。皇帝的語調甚至很平靜。但這種刻意的平靜,反而醞釀著比任何咆哮都恐怖百倍的驚雷。它無聲地回蕩在窒悶的空氣中,懸在李墨的頭頂。
所有目光,或驚懼、或怨毒、或審視,剎那間都像帶著尖刺的針,死死釘在李墨身上?;鹿侔驳铝_尼庫斯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帶著催促意味的哼響,肥碩的身體前傾了一絲,那眼神宛如毒蛇在等待獵物最后一絲絕望的扭動,好發出致命的撕咬指令。
李墨的胸腔被劇烈的心跳撞得生疼,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鎖鏈下的皮肉傷處。額頭、頸后的冷汗瞬間涌出,沿著冰冷的脊椎往下淌。冰冷的汗珠滑進眼睛的刺痛感,卻讓他短暫地屏蔽了那幾欲窒息的恐懼。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等皇帝的話音完全落下,就猛地抬起頭。
他的目光,像淬過火的鐵,越過眼前晃動模糊的矛尖寒光,越過安德羅尼庫斯那張被嫉妒和權力欲扭曲的紫白色胖臉,無視了所有衛兵虎視眈眈的兇戾眼神,穿透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和死意。就這樣,直直地投向那道紫色的身影——那道代表著此刻唯一可能活下去的希望、也代表著最可能瞬間毀滅他的至高權力。
“是的,‘圣主陛下’?!彼敛华q豫地用他掌握的、略顯生硬但足夠清晰的拉丁語清晰地回答。聲音帶著囚徒和奴隸特有的沙啞,卻在這死寂一片的環境里,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節都像小石子投入死水潭,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的耳中,激起了無形的漣漪。他的回答沒有恐懼的顫抖,也沒有刻意的卑微,有的,只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急切,甚至帶著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緣、不得不亮出最后底牌的決絕。
他甚至沒有等君士坦丁七世給出任何反應,深吸一口氣,根本不敢停頓一秒,緊跟著拋出了后半句話:
“我認得那火!”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度,像鈍器敲擊,壓過了遠處傳來的模糊戰吼,“我知道它為何能被水削弱!我更知道——怎么讓它燒得更久,更有力!讓它……真正成為無可阻擋的圣火!”他最后的尾音帶著一種刻意強調的力量感,直沖那道紫色身影。
“放肆!?。∧氵@該死萬次的……!”宦官安德羅尼庫斯暴怒的尖叫聲幾乎要撕裂穹頂,他肥胖的身體因為狂怒而劇烈顫抖,臉上的脂粉簌簌掉落。他猛地前撲,肥胖短粗的手指因憤怒而蜷縮成爪,尖銳染血的指甲如同幾柄淬毒的匕首,帶著撕裂空氣的破風聲,狠狠抓向李墨的臉,目標直指他那雙敢于直視龍顏的眼珠!“妖言惑眾!賣主的奸賊!定是羅斯人的探子!挖掉他的……”
李墨甚至能聞到他指尖傳來的那混合著濃烈香水與汗腺惡臭、令人作嘔的氣息!那指甲尖銳的尖端,幾乎要戳入他的眼瞼!
但那一爪并沒有真正落下。
就在那染著紅暈、因肥胖而顯得格外肥碩的指尖即將觸及李墨眼皮汗水的瞬間,一只戴著白色亞麻內襯手套的、骨節分明卻異常沉穩的手掌,從紫袍的寬袖中伸了出來。
這只手的主人是君士坦丁七世。
他的手,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充滿帝王威勢地揮下,發出雷霆之怒。它只是異常平穩地、仿佛拂開一縷塵埃般,輕輕向上抬起了不過一寸。
動作輕微得如同飄落一片羽毛。
就那么一寸的距離,那只手正好擋在了暴怒欲狂、全身贅肉都在顫抖的安德羅尼庫斯面前。紫色的華麗袖袍邊緣,輕輕觸碰到宦官那只肥短的、已抬到最高處的紫袍袖口。
如同一道無形的、卻重逾千鈞的鐵閘落下。
肥胖宦官安德羅尼庫斯那只兇狠抓來的手爪,帶著狠厲的勁風戛然而止!他肥胖臉上的瘋狂猙獰瞬間凝固,那雙因暴怒而幾乎要瞪裂、布滿血絲的小眼睛里,難以置信、狂怒還有一絲極其隱蔽、瞬間掠過的驚悸混雜在一起,翻騰不休,最終化成一種仿佛要噬人的、濃稠得如同瀝青般滾動的怨毒,死死釘在李墨身上。那被阻擋的手,像是抽去了筋骨,僵在半空微微顫抖,指甲尖距離李墨的眼睫毛,只剩下一根發絲的寬度。
皇帝的視線依舊穩穩地落在李墨臉上,那雙深色的冰井里,似乎終于有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漣漪——那不是信任,更像是一個賭徒終于看到了一絲翻盤的可能時,那種極度壓抑、極度危險的探究之光。
李墨能清晰感覺到安德羅尼庫斯噴在自己臉上那股帶著腐爛氣息的鼻息,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怨毒目光像冰針扎著他的臉頰。心臟已經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鎖鏈下的皮肉。但剛才那極其兇險的一刻,反而像冰冷的鋼水澆灌了脊椎。他微微張開干燥欲裂的嘴唇,吸進一口濃烈的硝煙和血腥氣混雜的空氣,混雜著面前宦官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濃香和汗臭,讓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嘶?。?
他直直地看著那片紫色陰影的方向,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擠出聲,每一個音節都像從砂紙里磨出來:
“圣主陛下是想聽……如何讓這希臘火真正燒進羅斯人的骨髓?”
“還是說……”
李墨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用盡全力頂住安德羅尼庫斯那幾乎要將自己刺穿的目光壓力,聲調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于絕望吶喊的穿透力:
“更愿意在城破之時!聽一聽野蠻人手中彎刀砍下頭顱時的風聲?!”
他的話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空氣凝結的墻根上,激起死寂之后一片倒吸冷氣聲!
“異端!瀆神者!該死的魔鬼!”宦官安德羅尼庫斯紫脹的臉上終于爆發出了扭曲到極致的尖叫,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燃燒的喉嚨里撕扯出來,涂滿了毒液。那只被皇帝衣袖隔開、依舊僵在半空的肥短手指,因極度憤怒而劇烈地痙攣抽搐,指甲尖端那一點猩紅蔻丹在昏暗光線下閃爍得如同凝固的血滴?!氨菹?!不能再讓這個被魔鬼附身的邪物,再多說任何一個侮辱您尊貴耳朵的詞了!我懇求!立刻用鐵鉗夾碎他的舌頭!讓他……”
就在這惡毒詛咒噴涌而出的剎那——
轟?。。。?
一聲沉悶得如同雷霆在海底炸開的巨響,從金角灣海堤墻基的方向,猛地傳來!聲音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裹挾著巖石碎裂的刺耳嘎吱聲和大片塵土激揚的簌簌聲!敵樓內堅實的地板隨之劇烈一晃!
“敵襲撞城槌!”
“保護陛下!”
離窗口最近的衛兵隊長瞬間嘶聲狂吼,猛地踏前一步,巨盾“哐當”一聲重重砸在李墨和皇帝之間的地面上,盾牌的金屬邊緣在昏暗光線里閃著寒光!幾名持長矛的親衛如同應激的猛獸,動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長矛矛尖毒蛇般猛地前指,瞬間在君士坦丁七世身前交織成一片冰冷死亡的矛林!更近處的衛兵,粗暴地用鑲嵌釘甲的靴子狠踹李墨的肩胛骨,幾乎將他整個身體臉朝下死死按進冰冷粗糙、散發濃郁汗臭的鐵鏈塵埃里!鼻腔和口中瞬間灌滿了沙礫土腥,視線被徹底遮蔽。
混亂中,唯有那老學者維吉里烏斯發出一聲清晰而顫抖的悲鳴:“海神提爾諾!墻石在脫落!撞擊點在下方!”
窗外,羅斯蠻族狂野的戰吼如同洶涌的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擊上來,帶著赤裸裸的殺戮欲望和血腥氣味!那戰吼聲中,似乎隱隱夾雜著巨大沉重物體有節奏地、持續轟擊堅固石基的沉悶巨震!
咚!…咚!…咚!…咚!
一下,一下,每一次重擊都敲在每一個拜占庭人即將崩塌的心防上!
透過士兵急促移動的鐵甲縫隙,李墨扭曲著脖頸,勉強能看到一絲窗外的景象:濃煙遮蔽的天幕下,更多粗野原始的羅斯長船,像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群,全然不顧前方殘骸的火光余燼尚未熄滅,瘋狂地填補著空隙!幾條特別長、特別低矮的船影,已經貼近了海堤的石基!船頭上那可怕的、顯然臨時匆忙加裝上的巨大木質撞角——粗糙的原木捆綁著沉重的鐵錠,形狀粗獷扭曲如獠牙——正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些肌肉虬結、頸掛熊牙項鏈的粗野槳手喊著號子,推動著巨船,以生命為代價,狠狠沖撞向城墻下方!
每一次撞擊,都伴著墻根的哀鳴和石屑簌簌落下!
城墻上部分區域的歡呼徹底變成了驚恐萬狀的叫喊,夾雜著軍官歇斯底里的命令聲!遠處,似乎有某個角度的希臘火噴射裝置突然停頓了下來——或許是管道過熱損毀,或許是操縱者陣亡,或許是……燃料出現了問題?!
在這撞擊與混亂的巨響聲中,君士坦丁七世的聲音猛地響起。那不再是強裝的干澀,而是徹底褪去了所有學者式的矜持與帝王的疏離,一種被死亡緊緊扼住喉嚨的、真實的急促與……一絲被魔鬼逼迫到極致才可能生出的微弱期冀!
“說!”
年輕的皇帝,紫色的身影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厚重的袍袖拂開了衛兵下意識想阻攔的矛柄。他幾乎是隔著一面冰冷的盾牌和被按在塵埃里的東方奴隸李墨,那幽深的眼睛深處像有火星迸裂!聲音幾乎破音,嘶吼道:
“你那句話的下半句!”
宦官安德羅尼庫斯那張因狂怒和陰謀被暫時打斷而扭曲的紫白色胖臉上,瞬間爬滿了比剛才更為驚駭的怨毒!那目光如同兩條淬了冰毒的鐵線,穿過混亂移動的衛兵身影縫隙,死死絞在李墨的脊背上!
死亡的腳步聲和沉重的撞錘轟鳴,如同巨大粗糙的磨盤,從四面八方碾過所有人的神經。每一次“咚”的巨響,都仿佛地獄的大門被撞擊著推開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