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索菲亞大教堂的鐘聲如沉悶的雷鳴,滾過狂歡未退的海岸和煙火余燼斑駁的城墻,最終撞向皇宮深處密室的彩繪穹頂。沉重的青銅門關上了,如同封存墓穴的斷龍石,隔絕了一切喧囂。高窗射入的光柱里,懸浮著塵埃細密的尸骸般慘白的煙霧顆粒。空氣粘稠如油,彌漫著濃得令人作嘔的草藥辛香,混雜著硫磺的刺鼻、硝石的冷澀、還有從爐鼎里溢出的苦澀金屬鍛燒焦糊味——一種冰冷的神殿氣息中強行楔入的暴烈之物燃燒的預兆。
密室中央,巨大的石臺猶如祭壇。
李墨站在冰冷的石臺旁,光著上身,汗水如同無數細小的蜈蚣在布滿新舊疤痕和藥膏痕跡的脊背上蜿蜒,滑落緊繃腹肌的溝壑,最終砸在堅硬的石面上。左肩一道斜貫而下的刀口猙獰未愈,每一次肩臂用力拉動鼓風皮囊杠桿,肌肉收縮都拉扯得它如同龜裂燒灼。斷裂的肋骨深埋在繃帶之下,隨呼吸起伏發出無聲的呻吟。
皇帝的聲音,低沉、平穩,沒有一絲情感起伏,在這混合著神圣與褻瀆氣息的空間里響起:
“硝。”
一只沉重粗礪的黑陶罐被侍從捧起,輕輕放置在他手邊最近的臺面上。罐口敞開,慘白的結晶體層層疊疊,如同粗糙的鹽粒,凝固著冰冷灰蒙的光澤——那是來自帝國疆域隱秘角落的礦坑深處。
李墨沒有抬眼。他手指屈伸,感受著指尖殘留的石粉和冰冷的金屬棱角。然后,那只修長但布滿裂口和藥痂的手指無聲落下,探入陶罐,捻起一小撮冰冷刺骨的硝石碎塊。指尖捻動,細小的棱角摩擦出沙啞聲響,在絕對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慘白的粉末從指縫簌簌滑落。
維吉里烏斯就站在一步之外,被繃帶裹住的一只獨眼幾乎凸出眶外,眼球布滿血絲,像兩顆吸飽了硫磺的血珠。他那枯枝般顫抖的手指緊緊抓著一卷剛剛燒焦邊緣的羊皮紙,目光死死咬住李墨的每一個微小動作。他不敢呼吸,生怕呼出的氣流擾動了那些粉末飄落的軌跡。他感覺自己正跪在一扇從未有人開啟過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真理之門前。這個奴隸的每一次捻動、每一次指尖的微妙停頓,都像古老的符咒在解封天地初開的力量。
“硫。”皇帝的指示如同叩擊寒冰。
另一只陶罐被移近。更小,更薄,罐壁泛著暗啞釉光。里面是刺目的、幾乎帶著某種毒性的金黃顆粒粉末,如同被碾碎凝固的陽光,散發出硫磺那標志性的、令人窒息的氣息。這是被初步研磨提純過的成品。
李墨的手懸停在罐口上方。短暫得幾乎無法察覺的一頓。指尖掠過那危險的金黃顆粒,并未直接觸碰。他轉而拿起石臺一角,一把造型奇特、比巴掌稍大的石質方碾槌——粗陋笨重,槌面卻異常平滑。他用石槌輕輕撥開表層過于粗大的硫磺粒,探入中層,用槌底極其輕柔地按壓、刮擦,反復數次,才極其小心地將一點點更細密、顏色更深沉些的粉末舀出,滑入旁邊一只幾乎沒有任何紋飾的、形似深斗的粗陶研缽中。他的動作精確到苛刻,像在處理劇毒的蛇蛻。
旁邊侍立的兩名侍從,穿著象征宮廷奴仆的簡單白袍,身體卻像繃緊到極致的弓弦。汗水順著他們蒼白僵硬的額角滑落,其中一個年輕的,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吞咽著恐懼。眼前這無聲的儀式,這精確到毫無情感的分離過程,這研磨劇毒之物的冷漠,比城外那驚天動地的爆炸更讓他們心驚膽戰。
皇帝君士坦丁七世,如同凝固的帝王塑像,矗立在光與影的交界處。他那張被紫金綬帶陰影覆蓋的年輕臉上,蒼白中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但那雙眼,那雙曾深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卻牢牢地釘在研缽中那堆正在緩慢增加的黑、白、金三色粉末上。火光在他眼中跳躍、凝聚,那絕不僅是恐懼——那是一種冰冷燃燒的、混合了終極貪婪與終極禁忌的……重。如同一個餓鬼終于看清了傳說中能點石成金的神物,手指已觸碰到金塊冰冷的棱角,卻不知這棱角同時也能化為割斷咽喉的利刃。
“炭。”
第三只罐子移近。最樸實無華的黑陶罐,罐口積著淺薄的灰。里面是墨黑得如同凝固的夜,細碎如塵埃的粉末——上好的柳木黑炭。它散發著森林焚燒后最純粹的、吸飽一切光線的氣息。
李墨的手很穩。粗陶研缽已經聚集了雪白的硝、暗金的硫。現在,他用研缽附帶的黑曜石小鏟,精準地從炭罐里舀起三鏟。一鏟,停頓片刻;二鏟,換另一處舀取;第三鏟,幾乎是貼著罐壁最深沉的黑色刮取。動作沒有多余的花巧,每一步都帶著絕對精密的計算感。黑炭粉末落下,覆蓋了原本刺目的白色和金色,研缽里形成層次分明的三層:底下是微閃的暗金硫粉——它們被他小心的研磨動作最大程度地分散、保護在缽底;中層是雪白的硝;最上是新加的、墨黑的炭粉。
李墨放下小鏟,拿起另一只黑釉的粗陶杵。他沒有立刻開始研磨。
密室里死寂無聲。維吉里烏斯的呼吸徹底停止了,那只獨眼仿佛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侍從們像兩尊淌汗的石俑。皇帝的身體在陰影里前傾了極其微小的一個角度,如同獵食前的蛇。
李墨將陶杵緩緩插入研缽邊緣。沒有急著用力砸落,只是讓杵頭輕輕接觸那最上層的炭粉,感受著三者的位置。然后,他提起陶杵,手腕以一種極度精細控制下的靈活內旋——一種只有長期操作精密器械才能形成的獨特肌肉記憶——在懸空狀態下,快速翻了個腕花。陶杵在空中劃過一個極小的圓弧,如同紡錘旋轉,帶起的微弱氣流甚至沒有卷動缽口的粉末。
就在重新落下的一瞬,陶杵改變了軌跡。沒有選擇垂直重力,反而是一個極其詭異刁鉆的、難以言喻的低角度弧旋。噗!陶杵的頭部幾乎是斜擦著缽壁的弧度,極其輕盈、穩定、均勻地壓了下去,同時微微外旋帶動!它切開了炭粉,輕柔而準確地穿過硝粉層的最外層,幾乎避開了底層的硫粉核心,最終以一個微妙的角度收力停住。所有粉末都只是被帶動了極薄的表層,完美地混合了一小部分。
然后,再提起,再來一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落點,不同的切入角度,不同的力道。或輕柔如拂拭塵埃,或迅捷如鳥喙啄擊。他像在駕馭一條無形的水流,讓陶杵精準地游走于不同成分之間,謹慎地引導它們彼此接觸,混合,同時又極力避免整體結構被劇烈攪動破壞。研缽邊緣的石壁上,那輕微而規則的“沙……沙……”聲,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舔舐著死亡的面紗,單調,持續,壓迫著神經最深處。
皇帝在陰影中的眼瞳猛然收縮!
在剛才李墨那近乎失傳的微旋落杵法的某一瞬精準變化中,在陶杵刮過缽底某個隱秘弧面的微弱摩擦聲里,他感到某種冰冷的靈光如銳利的冰凌瞬間刺透了所有混沌的迷霧!一個被他忽視的、來自《天工開物》角落里的模糊記載“緩研如星移”閃電般掠過腦海!不是粗糲猛砸!而是引導滲透!
維吉里烏斯猛地倒吸一口氣,聲音大得像破舊的風箱被強行撕開!他的枯指死死掐進掌心羊皮紙焦黑的邊緣,幾乎要捏碎那卷軸,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李墨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的手腕,那是一種被閃電劈中靈魂般的驚駭欲絕:“主!他……他每一次落點……每一次角度……都是在……在……”
他激動得發不出完整的句子。在他畢生追求的古老秘術典籍里,那被奉為神圣的、驅動世界火焰本源的最高奧義——萬物相生相克的終極牽引律!不靠蠻力,而靠精妙至極的“引”!此刻就在這個奴隸最微小的手腕翻轉中!在這個簡陋黑陶研缽枯燥的沙沙摩擦聲里被完整呈現!
李墨的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他只是在研磨,一遍,又一遍。時間在研缽單調的沙沙聲中凝滯拉長,密室里的寂靜幾乎要將空氣壓成固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漫長的世紀。當研缽中原本層次分明的三層粉末終于被引導、融合成一種均勻深沉、死寂無光的藍灰色——不再有任何刺目的亮白或金黃,只有一種沉重如鉛塊、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和聲音的藍黑灰色調時。
沙沙聲停了。
李墨輕輕提起陶杵,置于缽外。他用那根被藥草染黃又沾滿粉末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捏起一小撮缽中的藍灰色粉末,舉到眼前。光線從高窗穿過塵埃煙霧落在他指尖。粉末如同凝固的鐵屑,死寂無光,沒有任何異樣。
他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完成偉大造物的激動,也沒有絲毫恐懼。他的目光甚至沒有落在皇帝或維吉里烏斯身上,只是越過指尖的粉末,投向密室角落那只巨大的、燃燒著暗紅木炭塊的青銅風爐。
兩個裹著厚重浸濕粗麻護罩的宮廷工匠,沉默如影,立刻行動起來。一個工匠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研缽中那點剛剛完成的“混合物”倒進一只特意打造的長柄精銅圓勺中。銅勺內壁已被細心打磨過一遍,又涂抹了一層薄油。另一個工匠雙手捧起一具造型奇特的青銅小臼,臼內已盛放了一點點銀灰色的細粉,如同凝固的星塵——那是從皇帝珍藏的一塊天外隕石中艱難提取的微量星屑,據說蘊含著純粹的“星辰之引”。
維吉里烏斯的獨眼爆發出熾熱的光芒,死死盯著那點星屑!那是整個配方中最關鍵卻也最難以理解的神秘之物!他曾翻遍所有古代煉金手稿,耗盡心血也無法破解其作用!
端著銅勺的工匠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那只早已燒得暗紅炙熱的風爐爐口。沉重銅勺的尖端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探入。
李墨猛地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痛地起伏,左肩的傷口似乎又被撕開一絲。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用最清晰、最冰冷的聲音急促地吐出一個字:
“吹!”
控制鼓風皮囊杠桿的工匠幾乎是用盡全力往下一拉!轟隆!巨大的牛皮氣囊被猛然壓縮!強勁的氣流瞬間從青銅風嘴噴涌而出,狠狠灌入風爐底部的進風口!
呼——!!!
爐膛里原本只是暗紅的木炭,在這一股強大的助燃空氣沖擊下,驟然爆發出刺目的金白色光芒!如同被無形之拳狠狠轟擊!火焰從內至外猛地向上狂躥,瞬間將銅勺尖端的“混合物”吞噬!
茲!
一股絕對非自然的、瞬間達到極致白熾的光芒,伴隨著一聲短促尖銳到足以刺穿靈魂的爆鳴,陡然炸開!那不是燃燒,更像是星辰在咫尺間炸裂!那光芒甚至穿透了工匠身上厚厚浸濕的麻布防護,讓那兩個站在最近處的工匠發出了短促凄厲的慘叫,下意識地閉眼、后仰!銅勺脫手!
藍灰色的粉末混合物瞬間爆成一團無法直視的白色熾焰!它膨脹、收縮,內部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雷霆在瘋狂炸裂!那股被強行壓縮又瞬間釋放的毀滅洪流,雖然微小,卻帶著一種讓靈魂震顫的極致高溫和純粹的物理撕裂感!一小股細微但清晰的沖擊波掃過爐口周圍的空氣,卷起煙塵四散!
但預想中的驚天動地并沒有發生。爆發的白色光球在極度消耗后迅速黯淡、縮小,化作一縷青煙消散。銅勺當啷一聲掉在爐膛口邊緣,里面只剩下一點死灰。
整個密室陷入了一種令人心悸的錯愕。維吉里烏斯臉上那種被神啟擊中的狂熱瞬間僵住,化為一片灰白的茫然。皇帝的眼神驟然凝固冰冷。那一點點星屑……那耗費巨力取來的星辰精華……就這樣?
“星辰之引……”維吉里烏斯如同被抽掉了脊柱,聲音干澀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與……與火焰同源……共鳴……推動爆裂……為何……”
“只是引。”李墨的聲音平淡響起,如同破開濃霧的刀鋒,帶著一絲壓抑至極的疲憊。他無視了所有混亂的驚疑和目光,無視了那兩個踉蹌后退、捂住眼睛的工匠,只是疲憊地指了指自己胸口肋骨斷裂的位置。
“引,讓它更快的……燒完。”他的解釋冰冷、破碎,帶著切身體會的斷骨之痛,“像……往火堆里丟干苔蘚……瞬間燒完,發亮,很快熄滅。”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越過死寂的研缽和尚未散盡的刺鼻煙霧,第一次看向皇帝深處那凝固的眼神。李墨的眼神里沒有任何驕傲,也沒有一絲試圖辯解的諂媚,只有一種深切的……悲憫?如同看著一個拼命撬動巨山的人徒勞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力不夠……沒東西燒……它就……散了……炸不開。”
“炸……不開……”維吉里烏斯無意識地重復著他的話,獨眼死死盯著李墨胸口的位置,那斷裂的肋骨……然后如同雷擊般猛然抬頭!他張著嘴,想說什么,卻被喉嚨里巨大的認知恐懼鎖住!是這個奴隸用自己的身體感受的“炸不開”!不是猜測!
皇帝君士坦丁七世的手,按在王座冰冷的黃金扶手上。陰影籠罩著他的臉,那蒼白的皮膚下,某種被戲弄般的怒火和更深重的忌憚如同盤踞的毒蛇開始涌動。炸不開?引星之力只是瞬間的爆發?這奴隸甚至知道……什么才能真正地“炸開”?他竟敢……保留?
就在這時,沉重的密室青銅門被猛地推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高級宮廷傳令官服飾的身影連滾爬進,顧不得禮儀,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某種狂熱而扭曲:“圣主!萬民……萬民聚集在競技場!歡呼著要見識……‘帝國怒雷’的神跡!巴西爾將軍……他!他已經帶著御前鐵甲圣騎兵團……押解著被俘的羅斯蠻族酋長……直接去競技場中央了!他……他說用蠻血澆灌神火!為陛下展示威力!”
巴西爾!那個在狄奧多西城墻上如同人形戰車的將軍!那個用冰冷的鐵手套拍著自己肩膀,許諾給他黃金和帝國工匠總管位置的征服者!
密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那傳令官帶來的消息,像一只無形巨手猛然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皇帝的目光像淬冰的投槍,瞬間釘死了李墨——這奴隸獻出的東西,終究是成了將軍手中的權杖和利刃!而他……只能看!
“把東西給他!”皇帝的聲音如同冰川碎裂,帶著凍結一切的威壓和不容置疑的旨意。他一指旁邊剛剛被工匠倒空、殘留著些許死灰的研缽,“按他說的所有步驟,備料!去競技場!朕要親眼看看!他給的究竟能不能……”最后一個字被他咬碎了咽回去,眼神中是洶涌翻騰的深淵!
巨大的、呈扇貝狀展開的古羅馬競技場遺跡深處,黃沙鋪成的死亡之環。
盛夏酷熱的空氣被數十萬人狂熱呼吸烘烤得扭曲沸騰。震耳欲聾的喧囂如同實質的音浪,帶著汗水的咸腥、野獸的糞臭、廉價酒液的酸餿,狠狠抽打在高聳的石壁間,形成一波波令人暈眩的回響。皇帝高踞視野最佳、被紫金帷幔半遮的中央看臺包廂內。濃重的香料也無法完全掩蓋他身上散發的、來自密室的冰冷硝煙和壓抑的君王之怒。
巴西爾將軍如山巖鑄成的巨大身影占據了李墨身邊所有的空氣。他那身擦拭得如同明鏡的頂級鱗甲覆蓋全身,僅剩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卻燃燒著純粹的嗜血之火。鐵甲手套冰冷堅硬,緊緊扣住李墨剛剛愈合不久又被層層包扎過的左肩傷口。每一次人群爆發新的狂呼,那五指就向內重重一合!
“小哲人,”將軍滾燙帶酒氣的咆哮混在聲浪里噴向李墨耳膜,聲音壓過了鼎沸人聲,“看到沒?!這是力量!屬于我的……屬于皇帝陛下的……更是屬于帝國的力量!看看那里!”
李墨的目光穿過將軍沉重的臂鎧間隙。競技場中央那片被圈出、特意清理出來的黃沙地上。立著一只沉重粗糙、足有半人高的圓鐵桶,桶壁厚得幾乎笨拙,桶口敞著。顯然按照他之前(被迫)透露的“真正需要密閉容器才能積蓄爆炸力量”的理念匆匆打造。
鐵桶四周,用浸透油脂的粗鐵鏈死死捆著三具身軀。兩名羅斯俘虜,雖傷痕累累但骨架龐大如熊,眼神里只剩麻木的灰燼。另一個蜷縮的身體……即使滿臉血污泥土,李墨也瞬間認出了那蜷縮的姿態——那個在穿越之初、維京人骯臟船艙角落里,用細瘦手臂替他格開過致命拳頭的……波斯啞巴少年!他也被挑中!成了這所謂“帝國力量”的血腥墊腳石!
少年身上骯臟的奴隸單衣已被剝光,只有一條血跡斑斑的破布勉強蔽體。細瘦干癟的胸腹上布滿新添的鞭痕烙印,蜷縮的雙腿被粗鐵鏈固定在燒得滾燙的鐵桶下緣。將軍顯然打算用最直觀的血肉地獄震懾萬民!用人體扭曲焦化的視覺恐怖宣告帝國雷霆的降臨!
沙場邊緣,兩名同樣穿著厚重濕麻防護袍、臉色慘白如紙的宮廷工匠,按照李墨在密室被嚴格監視下完成的配方比例(維吉里烏斯已謄抄下發瘋般檢查校對無數遍),正哆嗦著手,一點一點將他們精心研磨好的藍灰色粉末混合物,極其緩慢地灌入敞口的圓鐵桶內部。
整個競技場陷入了越來越高的狂熱喧囂!他們要看!皇帝要看!巴西爾將軍要證明!萬頭攢動,如同等待吞噬祭品的狂潮。
李墨的胸腔被那少年瑟縮絕望的目光刺穿!喉嚨里仿佛塞滿了滾燙的鐵砂,無法發聲。左肩被將軍鐵爪緊緊捏住的傷口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劇痛,汗水浸透層層包扎的亞麻繃帶,冰冷粘膩。他能清晰感知到左肩深處那才重新接合的骨裂在將軍蠻力壓迫下呻吟哀鳴。
皇帝看臺的方向傳來一道極其輕微的手指敲擊聲。李墨眼角瞥見侍衛統領無聲卻堅決地向巴西爾將軍示意的手勢——那是催命的信號!將軍眼中獰色更盛!鉗住李墨的左臂驟然發力,如同巨蟒絞殺獵物!
“哲人!”將軍的咆哮震動空氣,“點火!”
李墨的世界驟然失聲!只有那少年死寂的目光如同烙印刻進腦海!波斯少年曾替他攔下的拳頭、船艙角落里分給他的那半塊黑得像炭的面包屑、還有他那被割掉的舌頭永遠無法發出的微弱“啊啊”聲……無數破碎畫面在腦顱中炸裂!皇帝冰冷的俯視、將軍灼熱的壓迫、腳下數十萬張因嗜血期待而扭曲的面孔、還有那啞巴少年看向自己的眼神——絕望灰燼的最深處,竟燃燒著一縷卑微的祈求!如同等待最后的……
“動手!小哲人!讓萬民為我歡呼!”將軍的臉因亢奮而扭曲猙獰,鐵臂勒得更緊!
“轟隆!”
沉悶的撞錘聲在腦海深處炸開!不是外界的喧囂!是他自己的心跳!每一次撞擊都牽動斷裂的肋骨、被捏裂的左肩骨茬!每一次撞擊都撕開所有退路!
維吉里烏斯那獨眼中狂熱的求知、皇帝眼中那深不可測的忌憚、將軍鐵爪下毫不掩飾的殺意……所有都匯成冰冷尖銳的碎片!
他的手指,因劇痛和極限的絕望、憤怒、孤注一擲而神經質地顫抖痙攣著。他猛地一把從旁邊侍立的宮廷隨行侍從捧著的匣子里,死死抓住火石、鋼鐮和一捆長長的、用特殊油脂和細藥粉浸泡過的引火繩!引火繩末端帶著特制的、被維吉里烏斯稱之為“引信”的包裹細粉紙筒!
嘩啦!繩索被粗暴拽落!他手腕一抖,一截引火繩被猛地甩開!繩索在空氣中甩出微弱的破空聲!下一秒!火石在鋼鐮上狠狠擦過!刺目的火星迸濺!引火繩頭上的浸油藥粉“噗”地一聲,爆出一團細小的橘紅火星!瞬間點燃!
李墨拖著那滋滋燃燒的火焰繩索,如同拖著一條狂舞嘶鳴的毒蛇!他沒有走向被圍困的中央鐵桶!
他拖著火蛇,在將軍愕然、維吉里烏斯呆滯、皇帝包廂里侍衛統領驟變的怒喝聲、數十萬張面孔由狂喜轉向茫然困惑的注視下——沒有半點猶豫地朝著相反方向的、看臺底層邊緣高聳的、由厚實木樁與巖石砌成的巨大立柱!
“火神降……”
將軍的咆哮被李墨下一個動作生生打斷!
拖著火繩的身影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撲到木石巨柱下!手中的火繩帶著短促燃燒的火星,被他猛地一甩一抖!那引燃的末端精準如箭,不是朝下,而是向上!朝著立柱上方一層——堆放在巨大遮陽石棚角落、用于臨時修補看臺破損處的——幾捆剛被烈日烘烤得發燙發脆的干燥木材!
燃燒的引火索如同被賦予生命的火蜈蚣,貼著立柱石縫疾速向上攀爬!“呲呲”的燃燒聲在死寂中格外驚心!火光照亮李墨因疼痛和決絕而緊繃扭曲的側臉!
“攔住他!射死……”看臺上的尖嘯破空!
但已經太遲了!那“蜈蚣”攀上了木材堆!
轟——!!!
引火索末端包裹的、被維吉里烏斯視為力量引子的細藥粉紙筒猛烈引燃!細小的爆炸瞬間將干燥木材堆的一角炸開!火星四濺!
在干燥木材和酷暑高溫的助燃下!一道巨大的、金紅色的火舌如同蘇醒的遠古炎魔之舌!猛地從那一大堆木材的缺口中騰空舔出!瞬間吞噬了周圍的木質頂棚和懸垂的麻布遮陽幔!
“救命啊——!”
“著火啦!!!”
巴西爾將軍的鐵爪還死死扣著李墨的肩膀,但那只嗜血的獨眼卻驚駭欲絕地向上凝固在沖天而起的火墻上!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手——不是為了放開李墨,而是純粹的本能反應!
李墨根本沒看他一眼!在被松開的瞬間,他用盡最后一絲沒有被劇痛摧毀的力量,一個翻滾跌撞沖向競技場邊緣!
“攔住他!他瘋了!火雷在他身上!他要點……”將軍的怒吼被淹沒在驚天的混亂中!
李墨跌撞滾落沙地,無視撞破的額頭流下的鮮血,爬起來跌跌撞撞奔向——那片被遺忘的、捆綁著鐵桶和三名絕望祭品的中央死亡圈!他手里死死攥著最后一截燃燒的火繩!火星已燒到盡頭!距離那特制的引信紙筒只剩下寸許!
那蜷縮的啞巴少年猛地抬起頭!灰燼般的眼眸里那點卑微的光驟然炸裂!
李墨的臉在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浪中模糊不清。但他高高揚起的手,拖著那條瘋狂燃燒的火焰毒蛇!直指——天空中被驚飛盤繞的、發出刺耳啼鳴的烏鴉群!
“轟隆!!!!!!!!!!!”
一聲超越人耳極限、撕碎靈魂的恐怖巨爆在競技場中央核心轟然炸開!這一次,不再是密室那徒有其表的熾白光焰!在密閉厚壁鐵桶提供的恐怖束縛下!混合著李墨精研過雜質比例的、內部被他偷偷用石槌撞擊缽底以某種頻率振動過核心硫磺區域而徹底激活的藍灰粉末……將積蓄到極限的能量在束縛下瞬間爆發!
一個無法形容的巨大橘紅色火球瞬間吞噬了鐵桶、鐵鏈、黃沙、和桶邊所有的一切!然后以超越想象的速度向外瘋狂膨脹!肉眼可見的沖擊氣浪化作渾濁透明的巨拳,轟擊在沙地上!沙子如同死神的巨毯般被掀起!無數道狂暴的金屬碎片如死神的鐮刀激射橫掃向四面八方!粗大的鐵桶撕裂扭曲!被它擊穿撕裂的是空氣!是熱浪!是驚恐欲絕的尖叫!是無數來不及反應的軀體!
火球膨脹到了極致,猛地向上躍升!帶著無數燃燒的碎片、殘肢、融化的金屬、和滾滾濃煙!競技場上空瞬間下起了一場猩紅滾燙的血肉與金屬熔渣之雨!
巴西爾將軍那沉重的身軀被后方排山倒海壓來的驚恐人潮瞬間撞倒!隨即被第一波沖擊波形成的砂礫石塊和一根激射而來的、扭曲成螺旋狀的桶壁碎片狠狠釘穿胸甲!巨大沖擊帶著他向后飛出,撞斷看臺木圍欄!將軍龐大的身軀連同臉上殘留的驚駭和那只嗜血的獨眼,瞬間消失在下方混亂、踩踏、尖叫、燃燒的人間地獄中!
“我的力量……”維吉里烏斯呆立原地,看著自己燒焦邊緣的羊皮紙被沖擊波帶起,化作漫天翻飛的火蝴蝶。他獨眼最后映出的,是沖天而起的、夾雜著血肉殘渣的巨大煙龍!他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咯咯聲。小半張燃燒的羊皮被風卷到臉前,瞬間點燃了他額前干枯焦黃的白發。烈焰吞噬了他最后的囈語和那張呆滯的臉。
李墨在拋出火繩的瞬間,整個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撲倒在地,帶著灼燒的劇痛滾入沙地的一道淺溝。熾熱的氣浪如同烙鐵狠狠拍遍全身。眩暈、耳鳴、劇痛。世界在紅與黑中旋轉、撕裂。
他在嗆人的硝煙和血肉焦糊味中,在無數踐踏的腳步和遠處看臺瘋狂燃燒的烈火光影里,掙扎著抬起頭。左肩的傷口仿佛消失了,或者已經完全麻木。視野里一片模糊的血紅。他看到遠處,那根粗大立柱上方石棚燃燒的火龍在膨脹!他也看到,中央沙地上那個翻滾、吞噬一切的巨大火球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在升騰!
而在那煉獄火海邊緣的混亂人潮縫隙中。一個小小的、赤裸的、被松開了鐵鏈的身影正踉蹌爬起!是那啞巴少年!他臉上污血橫流,一條胳膊不自然垂落,但那雙曾只余絕望的灰燼般的眼睛里,此刻竟被地獄之火映出了一種極致的、屬于生命的狂熱生機!
“啊……啊!”少年裂開流血的嘴,發出嘶啞但尖銳的嚎叫!然后,在幾個同樣掙脫束縛的羅斯俘虜本能地跟隨下,他跌撞著,如同撲向烈火的飛蛾般撲向——競技場邊緣被爆炸撕裂出的巨大缺口!身影迅速消失在滾滾濃煙和混亂人潮深處!
看臺最高層的中央包廂。堅固的黃金護欄在沖擊下碎裂剝落。君士坦丁七世如同狂風中的枯葉,死死抓住王座上殘存的金屬扶手。紫色的袍角被迸濺的石屑撕破,蒼白的臉上蒙著一層灰燼與汗水的混合物。侍從們早已東倒西歪,蜷縮在地瑟瑟發抖。
皇帝的目光穿透嗆人的煙霧、翻騰的火焰、扭曲的尸骸、崩塌的看臺,越過那些在血與火中掙扎、踐踏、尖叫的萬民螻蟻,最終死死鎖定了沙場中央那片還在冒著青煙、熔融鐵水和焦黑人形殘骸的空地——那只鐵桶尸骨無存的位置。
那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片輻射狀的漆黑焦痕,和一個被暴力掘開的、冒著裊裊熱氣的沙坑。
李墨,那個引爆了雷霆又讓雷霆自身吞噬了神壇的“哲人”,也消失了。如同滴入煉獄熔爐的一滴水。
皇帝扶著殘破的扶手,緩緩站直身體。他輕輕撣了撣紫袍上的灰燼,動作僵硬而沉重。城北圣索菲亞方向,大教堂沉悶的晚禱鐘聲終于沖破火焰和慘叫的阻隔,如同遲來的挽歌穿透煙塵。那聲音撞進皇帝的耳膜,震得他身體搖晃了一下。
他慢慢抬起手,不是指向神壇,而是指向西方——競技場外那座正被夕陽的余暉和競技場沖天火光共同染上詭異紅暈的七丘之城。巨大的煙柱在君士坦丁堡上空翻滾盤旋,與城內多處(包括競技場石棚)升騰的火災煙龍交織成死亡的面紗。金角灣和博斯普魯斯海峽映照著這毀滅的圖卷,如同流動的血池。
一滴冰涼的雨水,帶著濃煙中的黑灰,滴落在他蒼白僵硬的指背上。不知是真實的天雨,還是燃燒煙塵凝聚滴落的渾濁水滴。
皇帝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顫抖了一下,終于垂落。他轉過身,陰影籠罩的臉龐上看不見任何表情。只是那厚重的、沾滿煙灰的紫色長袍下擺拂過破碎的黃金碎片時,發出了輕微而冰冷的刮擦聲。
“新火……已燃。”他嘶啞自語,聲音低得如同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