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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黑沙港

金角灣的冬霧濃得像是凝固的鉛液,黏稠地裹住君士坦丁堡巍峨的海墻和停泊的船只輪廓。亞平寧半島最南端的“靴子尖”——那個被稱作卡拉布里亞的崎嶇海岸線上,一個遠離帝國核心目光、被漁民和走私者默許存在的小小海灣,此刻卻躁動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它有個貼切又隱秘的名字——黑沙港。

港口狹窄的天然碼頭擠滿了船。不是帝國常見的科克船或寬大運輸艦,而是一艘艘修長、低矮、船體粗糙黝黑如礁石的長船。船頭雕刻的猙獰怪物圖騰在濃霧里若隱若現,形如索命羅剎。它們的方帆破舊油膩,如同招魂的黑幡,懸掛著各式各樣令人望而生畏的標志——滴血的巨斧、扭曲的雙頭蛇、被釘死在舵盤上的骷髏。海風裹挾著濃烈的魚腥、劣質麥酒、汗水和金屬銹蝕的氣味,鉆進每一個角落。

港口唯一的石砌建筑——更像一個頂著瓦頂的巨大棚屋——此刻門戶緊閉。粗大的木門后面,景象與外面截然不同。爐火在巨大的石砌壁龕里燃燒著,松脂在火中噼啪作響,發出刺鼻卻昂貴的煙氣。壁上掛著的裝飾并非尋常的魚網或船槳,而是幾塊邊緣粗糙、光澤幽暗的龍涎香,和幾張鞣制得極其粗糙、明顯是新鮮剝下來的熊皮,上面甚至殘留著幾縷帶血的硬毛。混合著腥膻與燃燒松香的空氣粘稠滯重。

屋子中央,巨大的原木長桌旁,擠滿了壯碩的身影。他們或穿著厚重的半身皮甲,或赤裸著布滿疤痕和刺青的上身,頭發糾結油膩,胡須虬結如同野草。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主位上那位如同人形酒桶般的巨人——黑索格。他沒戴頭盔,稀疏粗硬的紅發貼在油亮的頭皮上,一道巨大的、蜈蚣般的刀疤從他粗壯的脖子左側一直劃拉到嘴角,讓他的左臉永遠處于一種殘酷的獰笑狀態。粗壯得像熊腿的手臂上,套著幾圈沉重的、嵌滿尖刺的赤銅臂環。他面前擺著的不是銀盤,而是一只巨大的、邊緣帶著幾顆尖利獠牙口的鑲鐵酒杯,里面晃蕩著深褐色的劣質蜂蜜酒。

長桌對面,唯一格格不入的身影被兩個幾乎和他一樣高的維京壯漢夾在中間。那是個精瘦的威尼斯人,油膩細密的黑發緊緊貼在額角。昂貴的山羊皮外套沾滿污跡和不知名的黑色油漬。他臉上沒有胡須,只有精心修飾的尖下巴在爐火映照下滲著冷汗。他那雙耗子般深陷的眼珠瘋狂轉動著,泄露著深入骨髓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恐懼和急迫。

“尊敬……尊敬的海主們,”威尼斯商人努力控制著喉頭的痙攣,聲音尖細顫抖,“我……拉扎羅·博托,帶來了……帶來了您們‘熱情期許’的消息……和我微不足道的禮物……”他慌忙側身,從身后拖出一只用粗繩捆綁、看起來沉重異常的小木箱。木箱邊緣滲著暗沉的液體和濃烈的咸腥味。

箱子打開。里面赫然是幾只巨大的、被腌制得發黑發硬的“東西”。形似扭曲放大的昆蟲節肢,頂端密布倒刺和吸盤。濃郁的海腥氣息撲面而來,蓋過了屋內的松香和汗臭。

“深海巨鱇……的觸手……”威尼斯商人吸著氣補充,喉結滾動,“最……最頂級的珍饈!價值……”

“深海……魷魚?”黑索格旁一個臉上刺滿扭曲符文的高瘦頭領發出嘎嘎的嘲笑,猛地拔出腰間的短柄斧,狠狠釘在桌面上!嗡!斧刃顫抖,距離商人顫抖的手指不過寸許!“你想用這個糊弄海主?”

商人“啊”地尖叫一聲,身體猛地后縮,幾乎從粗糙的長凳上滑落。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襟。他慌忙擺手,聲音完全變了調:“不!不!不是!這只是……開胃小菜!開胃!真正的……真東西在這里!在這里!”

他像被燙到一樣,從懷里最貼近心臟位置、被汗水浸透的內襯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扁平密封的物件——用多層隔水油布和細蠟小心封口的小皮囊。他捏著這個小小的、決定命運也決定生死的皮囊,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兒,又像是抓著一塊滾燙的烙鐵。指尖因為恐懼和用力而發白。

“就是它!就是它!”商人將那封好的小皮囊向前急切地推去,眼睛卻恐懼地避開黑索格的視線,只敢死死盯著桌面,“我在競技場……在那個可怕的夜晚……在那個奴隸被火燒之前……混亂中……從一個嚇破了膽、只想逃命的拜占庭隨軍奴隸官……口袋里‘摸’到的!他手里只有這個……是他趁亂從皇宮某個著火的小偏門里……順手抓出來的!”他的語言混亂不堪,卻無比清晰地指向一個事實——這小小的皮囊,來自那個被焚毀的帝國權力核心!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維京首領們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貪婪如同實質的火焰在他們眼中點燃、跳躍。只有黑索格,那雙被刀疤撕裂的臉上,深藏的小眼睛里沒有火焰,只有凍住的海水般冰冷的光。他的粗指輕輕摩挲著酒杯邊緣冰冷的尖齒獠牙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碾過凍土:“新火……配方?”

威尼斯商人猛地打了個寒顫,聲音抖得更厲害:“我……我不敢肯定!但那奴隸官說……說這是那晚皇帝親自從被炸碎的哲人身上找到的……幾張破紙上……最緊要的一點點符號……他們怕被風吹散……找了最好的抄寫官……按原樣臨摹在……在這種最薄的硝皮紙上……然后……封在油蠟里……”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小皮囊,“他們根本來不及把它放進秘庫……火就燒起來了!”

黑索格猛地一把抓過那個小小的皮囊!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起一股腥風。力量之大,讓那威尼斯商人幾乎以為自己那條指著皮囊的手臂會被他順勢扯斷!商人發出一聲短促絕望的哀鳴,癱軟下去。

黑索格根本無視他。他那粗壯如同樹根、布滿老繭的手指異常靈活地剝開封蠟、撕開油布層。里面露出的,是兩片疊在一起、觸感柔韌而奇特的灰白色薄片——那是硝制處理到極致的魚皮,光滑得接近皮膚。上面用極細的炭筆,繪制著幾行與維京盧恩符文或拉丁字母截然不同、如同蝌蚪般的扭曲符號,旁邊還標注著一些同樣古怪的小標記和……數字!

“烏拉!!!”周圍幾個首領看到那符號和標記,如同看到了傳說中奧丁的瓦爾哈拉金門鑰匙,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野歡呼!沉重的酒杯、臂環砸在桌面和彼此肩甲上,發出瘋狂的轟鳴!

“值多少?!!”臉上刺滿符文的首領,笑聲如同夜梟,猛地撲到癱軟如泥的商人面前,帶著濃重體臭的臉幾乎貼了上去,咆哮著!唾沫星子濺了商人一臉!

商人渾身篩糠般抖動著,牙齒咯咯作響,幾乎無法言語:“黃金……香料……龍涎……隨便……隨便你們給……”他只想活命離開這個地獄!

狂熱的喧囂中,只有黑索格是冰。他那雙陰沉的小眼死死盯住皮片上那幾個扭曲符號的排列。那晚競技場的毀滅風暴,那沖天火光中扭曲破碎的人影,甚至那奴隸最后望向天空的決絕……如同幽靈的畫面在腦海中閃現。這不是能輕易掌握的力量。它需要代價。巨大的代價。

就在這時,一個低啞的聲音從長桌末端的暗影里響起,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海主……這……會不會……太重了?”那是個相對年輕、臉上尚帶著幾分少年人輪廓的新晉船長。他顯然是某個頭領的血親,才能躋身于此,卻又格格不入。

符文首領的狂笑戛然而止!冰冷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的目光聚焦過去!沉重的短斧從桌面拔出,斧刃在爐火下泛著血紅的光。

黑索格抬起眼皮,視線從皮片上移開。他那道巨大的傷疤在火光下微微扭曲,如同活了過來。目光先是掃過新晉船長那張因驚懼而發白的面孔,帶著無形的壓力和一絲……警告。然后緩緩移向石壁一側——那里堆放著他們“辛苦勞作”的“戰利品”:幾捆染血的拜占庭絲綢(邊緣已經被鹽水和血污腐蝕得發黑),一小堆從商人那里勒索來的、早已失去光澤的廉價金珠和銀片,更多的是成堆粗制濫造、沾著泥土和可疑暗褐痕跡的低劣鐵錠、農具和破損武器。整個“寶庫”的價值,遠不如皇帝宮廷寶庫角落里的一個燭臺。

他再次低下頭,看向掌中那兩片薄薄的魚皮。上面的符號仿佛帶著一種來自深淵的誘惑和冰冷詛咒。

“重?”黑索格的聲音終于響起,像鈍斧劈開凍骨,“比起我們船底吃水太淺……在風暴里漂上三天……”他猛地抬起頭,那道蜈蚣刀疤扭曲著延伸到下巴,“……最后只啃著死人指甲活下來的樣子……誰更‘重’?”

死寂。

屋外黑沙港的嘈雜聲浪仿佛被厚厚的石墻吸走。爐火在巨大壁龕中不安地跳動,松脂爆開的噼啪聲異常刺耳。石壁上幽暗的龍涎香片投下晃動扭曲的陰影。空氣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得壓彎了所有人的脖子。

那個年輕船長再不敢抬頭,粗重的呼吸在死寂中清晰可聞,冷汗順著鬢角滑入皮甲縫隙。

黑索格緩緩站起。那桶般龐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瞬間吞噬了小半張桌子。他抬起被銅刺臂環包裹的粗臂,沒有指向維京頭領或戰利品,而是直直指向港口那被濃霧封鎖、黑暗如同巨獸食道的狹窄水道出口。手臂上沉重的銅環碰撞,發出冰冷而瘆人的鏗鏘聲。

“帶上羊……或者……帶上狼群……回北風里去!”他的聲音不再是悶雷,而是如同從極寒冰層下擠出的、帶著嗜血粘稠質感的命令,“告訴我們的鐵匠老沃頓……他給諸神打造斧頭的爐子……別……熄了!讓他準備好……他的眼珠……他的手!最干凈……最燙的炭……最白的石頭沫……”他每說一個詞,那只粗指就狠狠指向魚皮紙上對應的符號位置!“按這些……死螞蟻爬出來的痕跡……攪合!用最硬的橡木桶……像塞滿死人的長船一樣……塞滿!壓死!塞到桶縫……噴血為止!”

他的手指最終重重戳在魚皮紙上幾個扭曲符號匯聚的中心!

“然后……”黑索格的嘴角咧開,那道巨大的刀疤被扯得完全舒展開來,形成一個猙獰到骨子里的、混合著野獸與鬼神的笑容,露出滿口被麥酒和煙草熏染成黃褐色的、如同鯊魚利齒般的尖牙,“……把它……送給——金水灣里那些穿著絲綢袍子……劃著木頭澡盆的……鐵蹄子們……當……‘見面禮’!”

他猛地將手中那小小的硝制魚皮紙狠狠拍在面前巨大的獠牙酒杯旁!力量之大,讓杯子里深褐的蜜酒都劇烈地晃蕩,潑濺出幾滴粘稠的液珠,滴落在粗糙的木桌上,瞬間被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水漬。

維京頭領們呆滯了片刻。

隨即,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在冰殼下找到裂隙般瘋狂爆發!

“烏拉!!!”刺符首領一把掀翻木凳子,拔出插在桌上的短斧,狂熱地揮舞!斧風帶起刺耳呼嘯!其余首領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靈魂,嘶吼著應和!他們拔出武器敲擊彼此的鐵甲,沉重的撞響和狂野的嘶嚎在石屋里掀起恐怖的聲浪!貪婪被賦予了一個具體得如同黃金觸手可及的終極目標——那些停在金水灣(金角灣),承載著帝國財富的船只!

石壁顫抖!爐火瘋狂搖曳!威尼斯商人拉扎羅蜷縮在地,被靴子和凳腳踢蹭著,抱著頭瑟瑟發抖,牙齒磕碰的咯咯聲被徹底淹沒。角落陰影里的年輕船長臉色死灰,眼中最后一絲懷疑被純粹的恐懼取代。

黑索格對這片瘋狂置若罔聞。他那道裂開的下巴緩緩收起,猙獰的笑容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刀疤的褶皺里。只余下小眼中一片冰冷的死海。他重新坐回主位,粗糙如同銼刀的手指捏起那塊硝制魚皮,湊近壁龕里搖曳的爐火。火焰的光在他冰冷的瞳仁里跳動,在那扭曲如蝌蚪的符號上烙下跳動的陰影。

屋外,黑沙港濃重的冬霧深處。

一艘線條流暢、吃水很深的加萊排槳船如同幽靈般無聲滑過。船舷邊,一個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靜靜地站在那里,斗篷的兜帽低垂,遮住大半張臉。只有一只露在外面的手,骨節分明,膚色冷白如大理石,指尖正捻著什么東西——那是幾片燒焦變硬、邊緣卷曲的白色羊皮碎片。上面殘留著幾個與黑索格掌中魚皮紙上符號相似的、被濃煙熏燎過的東方墨跡。

船無聲地駛向濃霧深處。

人影微微側頭,視線似乎投向石屋的方向。濃霧翻滾,仿佛有一絲冰冷的、混合著硫磺和硝石氣息的海風拂過。

黑沙港狂暴的歡呼聲浪中,只有那人影身后的船舷邊,那幾片焦黑羊皮殘片無聲碎裂,細小的灰燼隨風飄散,消失在黑暗粘稠的海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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