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索菲亞的晚禱鐘聲穿透競技場上空翻滾的濃煙,如同裹著灰燼的沉重嘆息,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君士坦丁堡焦灼的脈搏上。競技場巨大的環形石壁內,地獄的余燼仍在燃燒。中央沙地那個被炸開的深坑邊緣,熔融的鐵水如同垂死巨獸的眼淚,緩緩流淌、凝固,在焦黑的沙礫上勾勒出扭曲猙獰的暗紅色脈絡。坑底蒸騰著刺鼻的硫磺、硝石、血肉焦糊混合的毒氣,裊裊上升,匯入競技場上空那遮天蔽日的巨大煙柱。
坍塌的看臺廢墟下,隱約傳來垂死者斷續的呻吟和絕望的哭嚎。火焰在木石結構的殘骸上噼啪作響,舔舐著尚未完全熄滅的余燼。焦臭的氣息無處不在,混雜著血腥和恐懼,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皇家包廂的黃金護欄扭曲斷裂,紫色的帷幔被撕裂、熏黑,無力地垂落。侍衛們掙扎著爬起,臉上布滿煙灰和血污,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偶。他們本能地簇擁向中央那個唯一站立的身影,卻不敢靠近。
君士坦丁七世站在包廂邊緣的斷口處。紫金綬帶歪斜地掛在肩上,沉重的紫色長袍下擺被迸濺的鐵屑和火星燎出幾個焦黑的破洞,沾滿了泥灰。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極致的蒼白,如同被冰水反復澆鑄的大理石。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被投入火炭的寒潭,倒映著下方那片仍在冒煙的焦土——那片剛剛吞噬了巴西爾將軍、維吉里烏斯、以及他寄予厚望的“帝國怒雷”的死亡之坑。
皇帝的視線緩緩移動,掃過那片狼藉。他看到扭曲的、無法辨認的金屬殘骸,看到沙地上輻射狀的漆黑焦痕,看到幾塊勉強能看出人形的、覆蓋著厚厚灰燼的焦炭狀物體……唯獨沒有看到那個奴隸的身影。那個引爆了這一切,又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爆炸煙塵中的東方人。
“墨……”皇帝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嘴唇,喉嚨里只發出干澀的氣流摩擦聲。這個名字,曾承載著帝國扭轉乾坤的希望,此刻卻像烙印在心臟上的詛咒,帶著灼燒的劇痛。他給了一個奴隸前所未有的“哲人”之名,賦予他接近帝國核心秘密的“尊榮”,最終換來的,卻是核心的崩塌和力量的失控反噬。
一陣帶著焦糊味的熱風吹過,卷起沙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升騰。幾片燒焦的、邊緣卷曲的羊皮紙碎片被風卷起,在空中無力地翻飛。其中一片,恰好被風吹到皇帝腳下。他下意識地低頭。
那是一片燒得只剩巴掌大小、邊緣焦黑卷曲的殘片。上面依稀殘留著幾個用炭筆匆忙勾畫的、極其潦草的東方方塊字符,以及一些同樣潦草的、代表比例的數字和符號。字跡扭曲變形,顯然是倉促間刻下的。
皇帝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認得!這是那奴隸在密室研磨時,維吉里烏斯曾如獲至寶地記錄下的“配方”草稿!他曾親眼看著老學者用顫抖的手謄抄!而現在……它只剩下這片殘骸!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沉忌憚的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他猛地彎腰,不顧帝王的威儀,伸手死死抓住那片滾燙的羊皮紙殘片!指尖傳來灼痛,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上面那模糊的、如同魔鬼符咒般的東方文字!
“找!”皇帝猛地直起身,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生銹的鐵器,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瘋狂,“給朕找到他!活要見人!死……也要把那具燒焦的骨頭給朕挖出來!搜遍每一寸灰燼!翻遍每一塊石頭!他帶走的……是帝國的命脈!”
侍衛統領渾身一顫,臉上毫無血色,卻不敢有絲毫遲疑:“遵命!圣主!”他立刻轉身,對著下方混亂的士兵發出聲嘶力竭卻同樣顫抖的命令。幸存的宮廷衛兵和城防軍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帶著巨大的恐懼,開始在那片仍在冒煙、散發著致命熱氣的焦土上,用長矛、甚至徒手,瘋狂地挖掘、翻找。
皇帝的視線卻并未停留在那片注定徒勞的搜尋上。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競技場殘破的石壁,投向更遠的地方。
城北,圣索菲亞大教堂巨大的穹頂在煙塵彌漫的暮色中若隱若現,金色的馬賽克鑲嵌畫失去了光澤,如同蒙塵的神祇之眼。教堂的鐘聲還在持續,一聲聲,敲打著這座剛剛經歷了一場由內而外爆裂的巨城。
而競技場東南方向,那處被爆炸撕裂的巨大豁口外,濃煙翻滾。隱約可見混亂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污水,正從那豁口向外瘋狂奔涌、逃竄。其中,似乎有幾個特別迅捷、不顧一切的身影,正奮力推開擋路的人群,朝著金角灣碼頭或更遠城墻陰影的方向狂奔而去,迅速消失在濃煙與暮色的深處。
皇帝的目光死死鎖住那片混亂逃逸的人潮,尤其是那幾個消失在煙塵中的身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那片滾燙的羊皮紙殘片在他掌心被揉捏、變形,鋒利的邊緣刺破了皮膚,滲出細微的血珠,混入紙上的灰燼。
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預感——那個奴隸,那個“哲人”,他帶走的絕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命。他帶走的,是點燃那“新火”的火種!是足以焚毀舊世界秩序的力量核心!那力量,此刻正如同瘟疫,隨著混亂的人流,隨著那消失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滲入帝國龐大而腐朽的肌體,滲入這片被稱作“世界渴望之城”的每一個角落!
“新火……已燃……”皇帝再次無聲地吐出這四個字。這一次,不再是密室中那種混合著貪婪與期冀的低語,而是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鐵銹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絕望。他緩緩抬起那只被羊皮紙割破的手,看著掌心那點混著灰燼的暗紅血跡。
血跡的邊緣,沾染著羊皮紙上那模糊的東方字符墨跡。
他猛地攥緊拳頭!將那點血跡和墨跡,連同那片承載著毀滅與秘密的殘紙,死死捏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城北,圣索菲亞的鐘聲,敲響了最后一下。余音在煙塵彌漫的暮色中裊裊消散,如同一聲悠長的、為舊時代送葬的嘆息。
競技場的廢墟上,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士兵徒勞挖掘的鏟土聲,以及遠處金角灣海面上,那艘正在濃煙中緩緩掉頭、駛向未知海域的羅斯旗艦殘影,在血色的夕陽余暉里,拉出一道漫長而沉默的航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