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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賬房焚夜
第一章賬房焚夜
沈微婉跪在賬房外的青石板上時,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
臘月的風卷著雪沫子灌進單薄的夾襖,她把凍得發紫的手縮進袖管,指尖卻仍能摸到袖袋里那半塊啃剩的麥餅——是今早從廚下劉媽那里討來的,此刻已經硬得像塊石頭。
“吱呀”一聲,賬房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股混雜著墨香與炭火的暖氣流出來,裹著管家裴九尖細的嗓音:“沈姑娘,不是老奴不給你面子,實在是這賬冊……”
他沒說完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截斷。沈微婉抬頭,看見裴九穿著件簇新的醬色綢面棉袍,腰間掛著塊成色極好的玉佩,正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捂著嘴,帕子上洇出一點刺目的紅。
“管家大人。”她垂下眼睫,聲音被凍得有些發顫,卻透著股不屬于十二歲少女的鎮定,“家父任職期間的鹽引賬目,按例該由家眷過目核對后,才能移交府衙。”
裴九嗤笑一聲,彎腰湊近她,身上的熏香混著藥味撲過來:“核對?沈大人都在天牢里招認了貪墨三萬兩鹽稅,你一個罪臣之女,有什么資格核對?”他故意把“罪臣之女”四個字咬得極重,腳邊的雪被碾得咯吱響,“再說了,賬冊昨日就已封存,要不是看在你生母曾給老奴縫過棉衣的份上,你以為能站在這兒?”
沈微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知道裴九在撒謊。父親沈硯山是江南鹽鐵司主事,三天前被京里來的緹騎鎖走時,還指著裴九的鼻子罵“陰溝里的耗子”。那晚她躲在假山后,親眼看見裴九帶著兩個仆役,鬼鬼祟祟地往父親書房的方向去,回來時懷里揣著個沉甸甸的木匣子。
而母親……那個總愛坐在窗前彈《歸雁》的女子,三年前染了風寒去后,裴九就成了沈府實際的掌權人。父親說過,裴九的親弟弟曾在鹽運途中溺亡,他一直疑心是父親故意安排的“意外”。
“大人既念舊情,”沈微婉緩緩叩首,額頭磕在冰冷的石板上,“求您讓我看一眼賬冊的封皮。只看一眼,確認是家父親筆謄抄的那套便好。”
裴九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沈微婉的心猛地提起來——果然有問題。父親有個習慣,每本賬冊的封皮內側,都會用朱砂點一個極小的“婉”字,那是她的名字。
“放肆!”裴九猛地踹向旁邊的廊柱,積雪簌簌落下,“真當老奴好糊弄?滾回你的破院子去,再敢糾纏,就把你賣到窯子里去!”
沈微婉僵在原地。她知道不能再逼了。裴九的帕子又往嘴上捂了捂,轉身要進門時,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一串黑檀木珠子,其中一顆裂了道縫,縫里嵌著點暗黃色的粉末。
是硫磺。
她瞳孔微縮。沈府的賬房挨著柴房,去年冬天就因柴草堆得太近,差點引燃梁柱。父親特意讓人把賬房的門檻加高了三寸,還明令禁止攜帶火燭入內。
裴九為什么要帶硫磺?
“還不快滾!”裴九的聲音陡然拔高,沈微婉連忙起身,卻在轉身的瞬間,瞥見賬房窗紙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影——那人正踮著腳,往房梁上放什么東西。
“是。”她低眉順眼地應著,腳步卻放得極慢,耳朵仔細捕捉著賬房里的動靜。除了裴九壓抑的咳嗽聲,還有紙張翻動的窸窣,以及……一聲極輕的“咔嚓”,像是木楔子嵌進木頭里的聲音。
回到那間被鎖了大半的西跨院時,沈微婉后背的棉衣已經被冷汗浸透。她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從床底下拖出個落滿灰塵的木箱,里面是母親留下的遺物:幾件舊衣裳,一本翻爛的《機關考》,還有一把斷了弦的七弦琴。
她把《機關考》攤在桌上,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微光,指尖劃過其中一頁——“暗閣啟閉式:以木楔固定,遇熱則松,若輔以硫磺引火,可焚盡痕跡……”
原來如此。裴九不僅要篡改賬冊,還要一把火燒了所有證據。
沈微婉咬了咬下唇,目光落在那把斷弦琴上。琴身是陰沉木所制,水火不侵。母親教她彈琴時說過,這琴的共鳴箱里,藏著父親親手做的“聽風哨”,能模仿各種細微聲響。
窗外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已是三更天。沈微婉把麥餅塞進嘴里,干硬的餅渣剌得喉嚨生疼,卻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她不能坐以待斃。父親總說,九重臺的機關再精巧,也總有一線生機,就看能不能找到那根撬動全局的弦。
現在,這根弦,或許就在她手里。
沈微婉從木箱底層摸出一把小小的銀簪,是母親的陪嫁。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撬開琴底的暗格,里面果然躺著個巴掌大的銅哨,哨身上刻著細密的紋路。她對著月光吹了一下,哨聲細得像蚊蚋,卻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
片刻后,院墻外傳來三聲輕叩——是住在隔壁雜院的老仆陳伯,父親當年從雪地里救回來的啞人,也是府里唯一還肯偷偷給她送食物的人。
沈微婉快步打開角門,陳伯塞給她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熱饅頭,還有一張揉皺的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亥時三刻,西跨院后墻。”
她抬頭看向陳伯,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焦急,指了指賬房的方向,又做了個放火的手勢,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消失在夜色里。
亥時三刻,還有一個時辰。
沈微婉握緊手里的銅哨,回到桌前重新鋪開《機關考》。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煙信傳訊”那一頁。父親曾說過,江南的鹽倉都備著這種信號彈,遇火會發出藍煙,是鹽鐵司的緊急聯絡方式。
而沈府的庫房里,就藏著父親去年領回來的三枚。鑰匙……她忽然想起,父親的書房筆筒里,有一把能打開庫房暗鎖的小銅匙,裴九大概還沒來得及搜走。
寒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沈微婉把饅頭塞進袖袋,將銅哨和銀簪貼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那本《機關考》。封面上,母親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心定,則破局有道。”
她吹滅燭火,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的黑暗中。賬房的方向隱隱傳來裴九壓抑的咳嗽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沈微婉貼著墻根往前走,腳下的積雪發出輕微的聲響。經過書房窗下時,她屏住呼吸,果然看到窗臺上的筆筒還在。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銅匙,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是兩個巡邏的護院,正舉著燈籠往這邊走。
她立刻矮身躲進假山縫隙,懷里的銅哨硌著肋骨。護院的閑聊聲飄過來:“……管家說了,今晚盯緊點,明早好給沈大人‘送’最后一份禮……”
“聽說了嗎?京里來的那位蕭公子,明日就要來查案了……”
蕭公子?沈微婉的心猛地一跳。難道是那位以斷案如神聞名的蕭執?
假山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沈微婉握緊銅匙,從縫隙里看向前方的賬房。此刻里面已經沒了動靜,只有窗紙上的人影還一動不動地貼在房梁上——大概是裴九安排的“意外”引火裝置。
她深吸一口氣,將銀簪取出來,借著月光仔細打磨尖端。母親說過,再堅固的鎖,也有它的弱點。就像再周密的陰謀,也總會留下破綻。
而她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個破綻,然后——
給這出焚夜的戲碼,換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