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琴音試心
沈微婉再次摸到那把斷弦琴時,指尖的燙傷還在隱隱作痛。
西跨院的積雪已經化了大半,露出青石板上被煙火熏黑的痕跡。蕭執派人整修了房梁,卻特意留下賬房廢墟的輪廓,說是“讓沈姑娘時時記著,真相有時就藏在灰燼里”。
此刻她坐在窗前,將母親留下的《機關考》攤在琴案上,陽光透過窗欞,在“弱水陣”的圖譜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卷從庫房暗格找到的布帛,蕭執只留了拓本給她,原件已送往京中存檔,據說與三年前一樁懸案有關。
“這陣的樞紐在‘忘川渡’,但真正殺人的是‘回魂岸’。”
清冷的聲音突然從院門口傳來。沈微婉抬頭,看見蕭澈斜倚在門框上,手里轉著枚玉佩,披風下擺還沾著些濕泥,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蕭二公子怎么來了?”她合上書卷,指尖下意識地按在琴弦的斷處。自那晚火場相救后,這人總像幽靈似的,不定時出現在沈府。
蕭澈走進來,目光落在琴案上的拓本:“我哥讓我送這個?!彼舆^來個油紙包,里面是三枚嶄新的琴弦,“聽說你要修琴?”
沈微婉拆開紙包,蠶絲弦泛著瑩潤的光澤,顯然是上等貨色。她捏起一根試了試韌性,抬頭時正對上蕭澈的目光——他正盯著她虎口處的薄繭,那是常年撥弦磨出來的。
“我娘說,琴音能破陣。”她避開他的視線,從工具箱里找出纏弦用的鹿筋,“尤其是這種機關陣,設計者往往會在陣眼藏著自己的執念,琴音若能共振,就能找到破綻?!?
蕭澈挑眉:“你試過?”
“試過家里的假山機關?!鄙蛭⑼竦皖^穿弦,動作熟練,“我爹以前總在假山里藏些小玩意兒,讓我用琴音找。他說,九重臺的守臺人,最愛考這個?!?
說到“九重臺”,蕭澈的眼神沉了沉:“我查到些事。你母親當年……曾是九重臺的試陣人。”
沈微婉的手猛地一頓,琴弦“錚”地繃斷了一根。
母親?那個總愛坐在窗前彈《歸雁》,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女子,會是試陣人?
“不可能?!彼龘u頭,聲音發緊,“我娘身子弱,連遠門都沒出過幾次。”
“那她枕頭下的那枚青銅令牌,你怎么解釋?”蕭澈從懷里摸出個巴掌大的令牌,上面刻著繁復的水紋,正是“弱水陣”的圖騰,“這是我讓人在你母親舊物里找到的,藏在琴盒夾層里,用松香封著?!?
沈微婉看著那枚令牌,指尖冰涼。她想起小時候,總見母親對著琴盒發呆,卻從不讓她碰底層的暗格。原來里面藏著這個。
“試陣人是什么?”她啞聲問。
“九重臺每三年換一次陣圖,試陣人要先闖一遍,確認陣法沒有致命缺陷。”蕭澈把玩著令牌,陽光照在他側臉,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但大多活不過三關。你母親能全身而退,很不尋常?!?
沈微婉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母親是染風寒去的,可她臨終前,曾拉著沈微婉的手說:“婉婉,記住,水柔能穿石,心硬易折戟?!碑敃r只當是尋常叮囑,現在想來,更像闖陣的心得。
“我娘的風寒……”
“不是風寒?!笔挸捍驍嗨Z氣很輕,“是中了弱水陣的余毒,叫‘忘川引’,會慢慢蝕掉記憶,最后心肺衰竭而死。你母親能撐三年,已經是奇跡?!?
沈微婉猛地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你怎么知道?”她的聲音在發抖。
“因為我見過?!笔挸簩⒘钆品旁谇侔干希叭昵?,我哥查過一個案子,五名試陣人死在弱水陣,尸身癥狀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得拓本上的陣圖簌簌作響。沈微婉突然抓起那把斷弦琴,往院外跑——她要去父親的書房,那里或許還有母親留下的線索。
蕭澈快步跟上她,在月亮門處拉住她的手腕:“你去哪?”
“我爹的書房!”她掙開他的手,指尖卻被他掌心的溫度燙得一顫,“他肯定留了東西!”
書房的門還掛著封條,是蕭執特意吩咐不準動的。沈微婉想起父親藏銅匙的筆筒,繞到窗下,果然看到那支青玉筆還在。她踩著窗臺上的石墩,伸手去夠筆筒,卻因個子太矮,指尖剛碰到筆桿就滑了下來。
蕭澈從身后托住她的腰,輕輕一送。沈微婉猝不及防,整個人趴在窗臺上,鼻尖差點撞上木框。身后傳來他低低的笑聲:“沈姑娘再長兩年,或許就能夠著了。”
她臉頰發燙,抓過筆筒倒過來,嘩啦啦掉出一堆零碎——幾枚銅錢,半塊墨錠,還有個卷成細條的紙條,藏在筆筒夾層里。
展開紙條時,沈微婉的呼吸停了半拍。上面是父親的字跡,卻不是寫給她的:
“青娥(母親的小字),弱水陣的‘回魂岸’用了活人的頭發做引線,那些孩子……我不能不管。若我出事,讓婉婉帶著琴去尋蘇先生,他知道如何銷毀陣眼。切記,別讓她碰陣里的‘往生鏡’,那東西會照出人心最臟的地方?!?
活人的頭發?沈微婉攥緊紙條,指節泛白。難怪母親臨終前總說“水里有哭聲”,原來不是胡話。
“蘇先生是誰?”蕭澈湊過來看,呼吸拂過她的耳畔,帶著松木香,“京里的工匠名錄里,沒有姓蘇的巧匠?!?
沈微婉搖頭,突然想起一事:“我娘有個陪嫁丫鬟,姓蘇,當年在我娘過世后就回鄉了,說是去了江南的鏡湖?!?
“鏡湖?”蕭澈的眼神亮了亮,“那里正好有座廢棄的水寨,三年前突然被大火燒了,和試陣人死亡的時間對得上。”
他轉身就往外走:“我去讓人查蘇丫鬟的下落?!?
“等等!”沈微婉叫住他,舉起那把斷弦琴,“我跟你一起去。我娘的琴,或許能認出陣眼?!?
蕭澈回頭看她,目光落在琴弦的斷處:“你的琴技,能破陣?”
“不知道?!彼\實地搖頭,卻握緊了琴頸,“但我想試試。就像我爹說的,總得有人去試試?!?
三日后,沈微婉坐在前往鏡湖的烏篷船里,懷里抱著修好的七弦琴。蕭澈不知從哪請來的制琴師,不僅接好了斷弦,還在琴底加了層薄銅片,說是“防弱水陣的濕氣”。
船行至蘆葦蕩深處時,蕭澈突然掀開艙簾走進來,手里拿著個木盒:“查到了。蘇丫鬟五年前就死了,被人發現時,浮在鏡湖中心,手里攥著半縷黑發——和你父親說的‘頭發引線’對上了?!?
沈微婉的心沉下去。線索又斷了。
“但她有個兒子,叫蘇念,現在在鏡湖的‘聽風樓’當琴師?!笔挸捍蜷_木盒,里面是枚玉佩,和母親的青銅令牌紋樣相似,“這是從蘇念身上搜來的,他昨天剛去過廢棄水寨?!?
船靠岸時,暮色正濃。聽風樓是座建在水上的閣樓,朱漆欄桿被湖水泡得發烏,門口掛著串風鈴,風一吹就發出“叮咚”聲,仔細聽卻像極了孩童的笑聲。
沈微婉抱著琴走上閣樓,立刻被人攔住。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擋在樓梯口:“聽風樓只招待熟客,小姑娘從哪來的?”
“我找蘇念先生?!彼脸瞿敲肚嚆~令牌,“我是沈硯山的女兒?!?
壯漢的臉色變了變,側身讓開:“蘇先生在頂樓,不過他正在陪貴客,姑娘最好別亂說話。”
頂樓的雅間里,果然傳來悠揚的琴聲,彈的是《歸雁》,卻比母親彈的多了幾分凄厲。沈微婉推開門時,正看見個穿青衫的年輕人坐在琴前,手指蒼白修長,側臉竟有幾分像母親。
而他對面的客座上,坐著個穿錦袍的中年男人,手里把玩著枚玉佩,赫然是蕭澈說的“牽機引”毒粉的氣味——和裴九手腕上的黑檀木珠子一個味道。
“你是誰?”青衫人停了手,警惕地看向沈微婉。
“我是沈微婉?!彼龑⑶俜旁诎干?,目光掃過男人腰間的玉佩,上面刻著“鎮北侯府”的字樣,“我娘是青娥,她讓我來問蘇先生,鏡湖水寨的陣眼,到底藏在哪。”
蘇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琴弦“啪”地斷了。
那中年男人卻笑了,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原來是沈主事的女兒。巧了,我也在找陣眼,不如咱們合作?”
“鎮北侯府的人,為什么要找九重臺的陣眼?”蕭澈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短刀半出鞘,“三年前的試陣人,是不是你們殺的?”
中年男人臉色一沉,突然拍了拍手。雅間的地板“咔噠”作響,竟開始緩緩下沉!
“沈姑娘,看看你的琴能不能救你吧!”男人的笑聲在下降的暗格里回蕩,“這可是按弱水陣仿的機關,好好享受‘回魂岸’的滋味——”
暗格的門“砰”地合上,四周瞬間陷入黑暗。只有腳下傳來潺潺的水聲,還有若有若無的孩童哭聲,像是從地底冒出來的。
“別慌。”蕭澈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安撫的力量,“摸清楚機關的規律。”
沈微婉卻摸到了琴案,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撥——
“錚”的一聲清越琴音,竟讓周圍的水聲停頓了片刻。黑暗中,她仿佛看見無數發絲從水里浮起來,纏向他們的腳踝,那些發絲上還沾著細碎的銀飾,是孩童的長命鎖碎片。
“是‘往生鏡’!”她想起父親的紙條,“快別看水面!”
話音剛落,水面突然亮起幽藍的光,映出無數扭曲的人臉——有裴九猙獰的笑,有母親咳血的模樣,還有……沈微婉自己舉著刀,刺向蕭澈的畫面。
“這是幻象!”蕭澈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沈微婉這才發現,他正死死閉著眼,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泛白,“你娘的琴,能不能破?”
沈微婉深吸一口氣,手指在琴弦上翻飛。她彈的是母親教的第一支曲子,簡單的五音,卻帶著江南水鄉的溫潤,像春日融雪,像檐下滴水。
琴音流淌間,那些纏繞的發絲開始松動,水面的藍光漸漸黯淡。沈微婉突然想起《機關考》里的話:“至柔者能克至剛,至清者能破至濁?!?
她加重撥弦的力道,琴音陡然轉急,像驟雨打在荷葉上,又像利刃劃破絲綢——正是《歸雁》的高潮部分,母親說過,這一段最能“滌蕩塵?!?。
“咔嚓”一聲,水面下傳來碎裂的輕響。那些幻象瞬間消失,暗格的地板停止下沉,頭頂傳來“吱呀”的機關轉動聲。
“開了!”蕭澈拽著她往上跑,沖出暗格時,正看見那個中年男人被自己放出的發絲纏住,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嘴里還喊著“別抓我!那些孩子不是我殺的!”
蘇念癱坐在角落,看著沈微婉懷里的琴,淚流滿面:“夫人的琴……真的能破陣……”
沈微婉放下琴,指尖的琴弦還在發燙。她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問:“為什么要做弱水陣?那些孩子……”
男人被幻象嚇破了膽,斷斷續續地招供:“是……是九重臺的人讓做的!他們說……用純善孩童的頭發做陣眼,能測出闖關者的惡念……那些孩子,都是被選來的‘祭品’……”
蕭澈一刀劈在旁邊的柱子上,木屑飛濺:“九重臺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突然怪笑起來:“他們要選‘新主’啊……能通過九陣的人,就能掌控天下的機關,你們以為……沈硯山為什么要查?他發現……新主的人選,是……”
話沒說完,他突然劇烈抽搐起來,七竅流血,竟是中了劇毒。
沈微婉看向蘇念,對方抹了把淚,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這是我娘臨死前藏的,說是沈夫人要的‘陣眼圖紙’。她說,九重臺的守臺人里,有個叛徒,想借陣法控制所有人……”
展開圖紙時,沈微婉的呼吸停了。圖紙的角落里,畫著個小小的琴形標記,旁邊寫著一行小字:“三月初三,琴音為號,九臺齊開。”
今天,正是三月初二。
蕭澈看向沈微婉,目光沉沉:“看來,咱們得去九重臺了?!?
沈微婉低頭撫摸著琴弦,琴音余韻仿佛還在指尖流轉。她想起母親臨終前,靠在床頭,輕聲哼唱《歸雁》的調子,那時窗外的月光,也像此刻這般,落在琴弦上,泛著溫柔的光。
“好?!彼ь^,眼里沒有絲毫猶豫,“明天,我為你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