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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2014年秋**,暑氣未消,永州南端的藍山縣城悶得像蓋了層濕棉被。空氣粘稠,裹著南嶺山腳下特有的、草木腐熟又瘋長的濃烈土腥氣。**七歲的楊雯杰**蹲在自家老屋外那片被日頭烤得發燙的水泥坪上。蟬在苦楝樹上扯起嗓子嚎,聲音鉆得人腦殼子嗡嗡響。
他手里捏著個磨得發白的藍色塑料瓶蓋,里頭晃蕩著淺淺一層渾水。一滴水珠,在他小心翼翼的傾斜下,從瓶蓋邊沿慢慢脹大、拉長,最后“啪嗒”一聲,砸落。
準得很。一群正沿著水泥縫縫急急忙忙搬飯粒的黑螞蟻,被這兜頭蓋臉的“微型洪水”困住了。那滴水對它們來說,就是一片突然冒出來的、要命的湖。隊伍立馬亂了套。有螞蟻被水珠子裹住,細腳桿子在水里亂劃,日頭底下閃出一點絕望的光;更多的像被鬼攆,猛地調頭,慌里慌張撞到別個,在原地打轉轉,或者沒頭蒼蠅一樣瞎跑。一條規規矩矩的黑線,眨眼就散成一窩躁動的黑芝麻。
楊雯杰屏住氣,鼻翼子一翕一翕。他趴得更低,眼睛幾乎要貼到燙屁股的水泥地上,死死盯住每一只螞蟻的逃命路線。一滴,又一滴。新的“水域”在他手里頭不斷生出來、變大、連成片。他像個又冷又狠的小菩薩,用幾滴不起眼的水,在這巴掌大的地方造洪水、圈孤島,定下逃亡和死路。時間在這里沒得意思。汗水順著他細瘦的頸根往下流,洇濕了洗得發黃的舊背心領口,他一點沒發覺。這亂糟糟、忙得要死的螞蟻,是他整個下午唯一的伴,也是他唯一的耍法。
老屋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沖腦殼的酒氣跟著涌出來。楊雯杰瘦小的身子下意識繃緊了,他沒回頭,但耳朵、汗毛都豎了起來,聽著身后的動靜。父親楊志堅高大的影子搖搖晃晃堵在門口,軍綠色的舊汗衫皺得像腌菜,敞開的領口露出被酒精燒紅的頸根。他手里還拎著個空了大半的廉價白酒瓶子,眼珠子渾濁地掃過蹲在地上的崽,眉毛不耐煩地擰成個疙瘩。
“叫沒給!早哈!”(干什么,走開)含混不清的呵斥帶著濃重的永州腔,像砂紙刮鍋底。
楊雯杰像被火燙了腳,猛地彈起來,把那個塑料瓶蓋攥得死緊,飛快地縮到墻根下,給父親讓出條路。他勾著腦殼,視線死死釘在自己沾滿灰的塑料涼鞋尖尖上。
屋里頭光線暗,一股子隔夜飯菜的餿味混著劣質煙、酒精的酸腐氣。母親黃海燕坐在窗邊那臺老式蝴蝶牌縫紉機前頭,腳板踩得踏板“噠噠噠噠”響,又快又急。縫紉機腦殼旁邊,散著幾塊顏色俗艷的布頭子和纏成一坨的線軸。她頭都沒抬,一手飛快地推著布,一手麻溜地轉著輪子,幾綹汗濕的頭發巴在太陽穴上。
“暢暢咧?”楊志堅把酒瓶重重頓在油漬麻花的飯桌上,“哐當”一聲。
“困著了。”黃海燕的聲音被縫紉機的響聲切得零零碎碎,“莫吵莫吵,莫把她鬧醒咯。”
楊志堅哼了一聲,扯開椅子坐下,椅子腳刮著水泥地,聲音刺耳。他摸出煙盒,點上一支,劣質的煙味很快在窄憋的屋里頭彌漫開。
楊雯杰還貼在墻上,像個被忘掉的影子。直到縫紉機的“噠噠”聲突然停了,黃海燕拿起塊布頭看了看,眉頭打結。
“楊雯杰”她眼睛還盯在布上,沒看崽,“過來,幫媽媽鎖下這邊邊。”
話簡短,沒得溫度。楊雯杰卻像得了圣旨,立馬小跑過去。他熟門熟路地爬上旁邊一張矮凳子,站上去,高度剛好夠著縫紉機臺面。他伸出小手,接過媽媽遞過來的那根穿著線的細針。針冰涼。他學著媽媽平時的樣子,用小小的手指頭捏住布邊邊,笨手笨腳但死認真地把針尖小心扎進去,一點點把布料的毛邊折進去,再用線釘牢。動作慢,遠不如媽媽麻利,但他全副心思都在上頭,小臉繃得緊緊的。縫紉機那個大鐵腦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鐵家伙在暗光里泛著冷氣,那“噠噠”的響聲好像敲在他細骨頭上。只有這時候,媽媽的目光才會在他手上停一下,帶著打量和催命的意思。
“手莫抖,”黃海燕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搞快滴,特還邀舉飯。”(tei第三聲等一下。邀,要。舉,煮)
楊雯杰抿緊嘴巴,用力壓住有點抖的手指頭,把針尖更使勁地戳進厚布里。細密的汗珠從他鼻尖冒出來。這聒噪的響聲、媽媽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頭底下粗布料的糙感,還有那短暫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是他童年里頭少有的、能真真切切覺出自己“在”的時刻——一種小氣、憋屈,甚至帶著痛的“在”。
屋角掛的布簾子被一只小手掀開,探出張睡眼惺忪的小臉,頭發亂得像雞窩。“粑粑(哥哥)?”奶聲奶氣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迷糊。
楊雯杰手里的針線活沒停,但身子明顯松了點,他飛快地瞟了妹妹楊暢一眼,壓低聲音:“暢暢,莫吵,等下給你沖米糊。”
楊暢揉著眼睛,光腳板趿拉著走過來,小手扒著哥哥站的凳子邊,好奇地看他弄針線。她伸出肉坨坨的手指頭,想去摸那根細針。
“莫動!”楊雯杰立馬把手舉高,聲音少有的緊張。
黃海燕也皺了眉:“暢暢,過去點,莫礙事。”
楊暢嘴一癟,大眼睛里立馬汪了水。楊雯杰趕緊放下針線,從凳子上跳下來,手腳麻利地拉開桌子下的抽屜,拿出個印著小熊的塑料碗和一包嬰兒米粉。他踮起腳,從熱水瓶里倒出點熱水,小心地兌上涼開水,試了下溫度,然后利索地撕開米粉袋子倒進去,用小勺飛快地攪。很快,一碗溫溫熱、飄著米香的糊糊就端到了妹妹面前。
“乖,暢暢自己吃。”他把碗放在一張矮凳上,又把妹妹抱到旁邊的小板凳上坐好。
楊暢的眼淚水立馬縮了回去,小手抓起勺子,笨拙地舀米糊往嘴里送,糊得嘴巴一圈都是。楊雯杰這才松口氣,重新爬上凳子拿起針線。黃海燕早又踩起了縫紉機,噠噠聲重新霸占了屋子,對兄妹倆這出像沒看見。
楊志堅癱在椅子里,瞇著眼吞云吐霧,煙灰簌簌地掉在油乎乎的桌面上。他渾濁的眼珠子偶爾掃過正努力對付米糊的小女兒楊暢,那張被酒精泡得發紅的臉上會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模糊的暖意,嘴角甚至無意識地往上扯一下。那目光像沾了灰的雞毛,輕飄飄、舍不得地拂過楊暢糊著米糊的臉蛋,馬上又沉回酒醉的麻木里。至于旁邊凳子上那個正跟針線較勁的大崽,那目光從來就沒真正落上去過。
時間在廣東濕噠噠的空氣里一年年溜走,像蝸牛爬過沾了油垢的玻璃。楊雯杰慢慢抽條了,肩胛骨開始支棱出來,像沒長硬的翅膀,頂著身上總顯得空撈撈的舊校服。照顧楊暢成了他生活里唯一不變、釘死了的樁子。他牽著妹妹的手,走過城中村污水橫流的小巷送她上幼兒園;他蹲在濕漉漉的公用水龍頭下,搓洗妹妹沾了泥巴的罩衣,肥皂泡在渾水里破掉;他站在矮凳上,踮起腳在煤氣灶上給妹妹煮面,鍋里冒上來的熱氣蒙了他過早沉靜的眼睛。
出租屋的空氣,總是被父親楊志堅身上的酒氣泡透了。那味道像種爛藥水,日夜啃著這個本來就快散架的地方。吵架是背景音,摔東西的刺耳響聲偶爾蓋過縫紉機單調的“噠噠”聲。楊雯杰學會了在風暴來之前,第一下捂住楊暢的耳朵,把她小小的身子箍在懷里,躲到堆滿雜物的陽臺角落,或者用被子蒙住頭。他后背緊貼著冰涼糙手的墻,聽著外頭父母撕破喉嚨的吼叫,感覺懷里妹妹壓著的、小動物一樣的抖。黑漆漆里,只有他自己曉得,他的心擂鼓一樣跳得多快,像要沖破胸膛蹦出來。
**2014年秋天**,楊志堅退伍了。這消息像顆小石子丟進死水潭,只在家里頭蕩起一圈弱弱的、不曉得啥意思的波紋。周桂芳的縫紉機響得更密了幾天,像是為要來的變動攢力氣。很快,沒得么子像樣的告別,他們離開了空氣永遠濕漉漉的廣東,回到了楊雯杰只在父母零碎吵架里聽過的老家——湖南永州那個叫藍山縣的地方。
長途汽車在顛簸的山路上晃了不曉得好久。楊雯杰一直歪著腦殼,額頭抵在冰涼起霧的車窗玻璃上,看著外頭飛跑的、由陌生慢慢變得有點眼熟的山包包和田。雨水在玻璃上畫出歪歪扭扭的水印子。楊暢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小嘴巴微微張著,呼出的熱氣哈在他手臂上。他摟著妹妹小小的肩膀,覺出一種沉甸甸的、沒著落的累。前路像車窗外被雨水搞糊了的山影子,一片混沌。
永州老家的屋,是爺爺留下的那棟灰撲撲的磚瓦房,帶個不大的院子。瓦片子缺角,墻壁起殼,墻根巴滿了深綠色的青苔,濕氣好像從每一塊磚縫里鉆出來,帶著陳年的霉味和土腥氣。簡單安頓下來后,楊志堅和黃海燕在靠街的鋪面開了家小飯館,招牌是用紅漆隨便刷上去的“老楊排檔”,字寫得歪歪扭扭,油漆還沒干透就往下淌了幾道,像凝住的眼淚。
飯館細得可憐,只擺得下四五張油漬麻花的折疊方桌。廚房是后頭搭出來的偏棚,熱天像個蒸籠,冷天四處鉆風。灶臺是楊志堅自己用磚頭水泥砌的,糙手不平。楊雯杰放學后和禮拜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被釘死在這里。洗碗池里永遠堆著沾滿油垢的碗碟,飄著飯菜餿掉的酸氣,冷水浸得他手指頭發白起皺。他要把堆成山的臟碗碟搬過來,用熱水沖掉大塊的渣子,再泡進冰冷的、漂著油花的洗潔精水里,用一塊早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死命擦。水冰涼刺骨,油膩的感覺巴在皮膚上,像要鉆到骨頭縫里去。洗好的碗碟堆在旁邊的竹筐里,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渾水。
“楊雯杰!手腳麻利點!前面催碗了!”黃海燕尖起喉嚨的聲音穿過廚房油膩的空氣砸過來,混著前頭食客吵吵嚷嚷的談笑聲和鍋鏟碰鍋的噪音。
楊雯杰埋起腦殼加快了動作,一個沒拿穩,一個沾滿油污的粗瓷大碗從他凍得有點木的手里滑脫,“哐啷”一聲摔在地上,油膩的碎片和渣子濺得到處是。他的心猛地一沉,想都沒想就蹲下去撿碎片。
“搞么子欒名堂!”楊志堅粗嘎的吼聲炸雷一樣,他圍著條油得發亮的圍裙沖進廚房,看到地上的爛攤子,臉立馬鐵青,沖鼻子的酒氣噴過來,“敗家子!毛手毛腳!洗個碗都洗不清白,呷干飯的啊?”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掃過來,楊雯杰本能地縮起頸根,肩膀繃緊。以為要挨的打沒落到身上,那只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后只是狠狠搡了他一把,力氣大得讓他踉蹌著撞在冰涼的磚墻上,后腦勺磕了一下,眼前一黑。
“趕緊搞干凈!莫擋路!”楊志堅煩躁地吼了一嗓子,轉身又去忙灶上的菜,鍋鏟在鐵鍋里刮出刺耳的噪音。
楊雯杰靠著墻,緩了幾秒,才慢慢蹲下去,悶聲不響地撿地上的碎片。鋒利的碗碴子割破了手指頭,冒出血珠子,混在油膩的臟水里,他好像不曉得疼。廚房的窗戶開得高,一小方灰蒙蒙的天光斜斜地照進來,灰在光柱里慢慢飛。他抬起腦殼,目光穿過那扇油乎乎、蒙著水汽的小窗,望向外頭窄巷子的一線天。巷子盡頭,是藍山縣消防隊那棟新嶄嶄、貼了白瓷磚的三層小樓,樓頂豎著鮮紅的“119”牌子,在陰沉的天下格外扎眼。那是另一個世界,干凈、有板有眼、有勁。他低下腦殼,繼續撿碎片,手指頭上的血混著油膩的臟水,在冰涼的地上留下淡淡的紅印子。
命里的拐彎點,用種想都想不到的法子,落到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頭上。藍山縣消防隊隊長姓李,是個退伍老兵,高壯,喉嚨梆響。一次出警回來,餓得前胸貼后背的隊員們懶得回隊里,順腳拐進了“老楊排檔”。楊志堅那天難得沒灌酒,憋著股勁兒,把他當年在部隊炊事班學到的幾道硬菜——回鍋肉、辣子雞、水煮魚——搞得特別地道,份量也足得嚇人。油光紅亮,香氣噴鼻,吃得一群年輕消防員汗流浹背,嘴巴抹蜜一樣夸。
李隊長吃得尤其舒坦,走的時候特意轉到廚房,拍了拍楊振國油乎乎的肩頭,聲如洪鐘:“老楊!手藝硬是曉料顯火!比我們食堂大師傅強!何解,有冇得興趣來隊里搞?工資比你咯小館子強,還穩當!”
楊志堅當時正用塊黑黢黢的抹布擦灶臺,聽到這話,整個人都石化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地上。他猛地抬起腦殼,那張被油煙熏、被酒精泡得有點木的臉上,瞬間爆出一種楊雯杰從冇見過的光,混著不敢相信的狂喜和一種近乎下賤的緊張。他搓著手,嘴巴皮哆嗦著,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李…李隊長…您…您講真的?我…我一個退伍兵,就咯點手藝…”
“講么子客氣話!”李隊長大手一揮,“當過兵就是戰友!講定了!明朝來隊里報到!”說完,又用力拍了拍楊志堅的肩膀,留下個爽朗的笑和一屋子冇散盡的飯菜香,帶著隊員們走了。
楊志堅杵在原地,望著消防隊那棟白樓的方向,眼神發直,胸口像拉風箱一樣起落。過了好一陣,他才猛地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抹布,死命在灶臺上擦了幾下,喉嚨里發出幾聲含混的、壓著巨大興奮的咕嚕聲。那天夜里,家里的飯桌上破天荒有了一盤切得厚實的鹵豬頭肉,楊志堅頭回冇沾酒,只是一個勁兒地往楊暢碗里夾肉,粗糙的大手揉著女兒細軟的頭發,咧開嘴笑,露出煙屎牙。那笑里的熱乎氣,像冬天里摳門的日頭,只曬在楊暢一個人身上。黃海燕也難得地松了眉頭,碎碎念著消防隊食堂的工資和福利。
楊雯杰悶聲扒著碗里的飯,鹵肉的香味沖鼻子,在他嘴巴里卻嘗不出么子味。他偷偷抬起眼皮,看著父親那只揉著妹妹頭發的手。那只手,以前不曉得多少回帶著酒氣粗魯地搡他,現在卻塞滿了陌生的、輕手輕腳的溫柔。那溫柔是堵墻,把他隔在外頭。他垂下眼,盯著碗里油亮的飯粒,覺得自己像只不小心爬進別人暖窩的麻拐(青蛙),格格不入,隨時會被輕輕彈開。
父親進了消防隊食堂,家里的“老楊排檔”并冇關門,只是縮得更小了。黃海燕一個人勉強撐著,生意越來越淡。楊雯杰放學后的任務,從洗堆成山的碗碟,變成了更瑣碎磨人的雜事:掃地、抹桌子、擇菜、倒潲水,還要看管坐在店門口小凳子上耍布娃娃的楊暢。他像顆小小的螺絲,被擰在這個家越來越空轉的機器上,磨得冇得一點聲響。
飯桌邊的氣氛,卻悄悄變了味。楊志堅帶回來的,除了消防隊食堂偶爾“處理”的、樣子不蠻好但份量足的菜邊子,還有一種講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穿著消防隊發的、洗得發白的作訓短袖衫回來時,腰桿好像挺直了些,說話也少了點暴戾氣,偶爾還會講點隊里的趣事。話里的中心,總是圍著楊暢打轉。
“暢暢,看爸爸給你帶么子好家伙了?”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摸出個壓得有點變形的奶油小蛋糕,那是食堂做多了剩下的,“消防隊的叔叔特意給你留的!”
楊暢歡喜得跳起來撲上去。楊雯杰正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剝毛豆,指甲縫里塞滿了綠色的豆殼屑。他抬起腦殼,看著妹妹興奮的笑臉和父親臉上那層被燈光暈開、顯得格外軟和的熱乎氣。那熱乎氣像道透明的墻,把他攔在外頭。他低下腦殼,繼續剝豆子,一顆,又一顆。指甲用力掐進豆莢縫,發出細小的“噼啪”聲。
“暢暢今日在幼兒園又得小紅花了?真能干!”楊志堅抱起女兒,用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蹭她的小臉,逗得楊暢咯咯笑。黃海燕在一旁裝飯,臉上帶著久違的輕松笑。
楊雯杰悶聲把自己剝好的毛豆倒進小碗里,起身端到廚房。廚房的燈泡瓦數低,光線昏黃。他扭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沖下,洗著他指甲縫里的綠印子。水聲蓋住了外頭飯桌邊的歡聲笑語。他看著水流,恍惚間又回到了廣東那悶熱的出租屋外,水滴滴落,螞蟻亂跑。只是這一回,他自己好像成了那只被無形水圍住、找不到出路的螞蟻。
小學四年級,語文老師布置了篇作文:《我的家》。要求蠻簡單,寫寫自己的屋里人。教室里靜下來,只剩下筆尖劃過紙的沙沙響。楊雯杰捏著鉛筆,筆尖懸在作文本格子上頭,半天冇落下。他盯著那空白的格子,像盯著個冇得底的洞。旁邊同學興奮的悄悄話飄過來:
“我爸爸帶我去公園坐碰碰車了!”
“我媽給我新買的裙子好嬲塞(漂亮)!”
“我爸答應我期考考好就買遙控飛機……”
那些聲音像小針,扎進楊雯杰的耳朵里。他腦子里閃過的畫面,是父親通紅的醉眼和揮舞的巴掌,是母親縫紉機前冰涼的側臉和尖利的催命,是洗碗池里油膩冰涼的臟水,是妹妹被抱起時父親臉上那刺眼的熱乎氣,是消防隊那棟看得見摸不著的白樓……他覺出一種冰涼的閉氣感,從肚子里翻上來。筆尖終于落下,帶著種近乎尋死的狠勁。他寫得飛快,字因為用力顯得歪斜、深陷,幾乎要戳破紙背:
“……我的爸爸總呷好多酒,呷醉了有時候發火,聲音好大,像打雷。媽媽每日都好忙,坐在縫紉機前頭噠噠噠地響,她不喜歡我講話,只喊我快點做事。以前在廣東,我要照顧妹妹,給她沖米糊,陪她耍。現在爸爸在消防隊煮飯,他給妹妹帶小蛋糕,逗她笑,但他很少看我。我好像屋里的影子,只有在要洗碗、掃地、倒潲水的時候,他們才想得起我……”
他寫完了,最后一個句號點得又深又重,像塊壓秤的石頭。他把作文本合攏,手心全是冰涼的汗。
作文本發下來的那天下午,天色陰得像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楊雯杰磨磨蹭蹭最后一個走出教室,手里死死攥著那個薄作文本,像攥著塊燒紅的烙鐵。他勾著腦殼,腳步拖沓地往屋里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上。推開“老楊排檔”油漬麻花的玻璃門時,一股熟悉的油煙味撲過來,里頭卻死寂。黃海燕冇在縫紉機前,也冇在廚房忙。她和楊志堅并排坐在一張空飯桌邊,桌上攤開的,正是他那本作文本。
楊雯杰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血好像都凍住了。他僵在門口,像被釘死。
黃海燕抬起腦殼,眼圈是紅的,像哭過,又像被油煙熏久了。她嘴巴抿成一條蒼白的線,眼神復雜地看著他,那里面有嚇到,有難堪,還有一種楊雯杰看不懂的、沉甸甸的累。
楊志堅的臉色則是一種嚇人的鐵青。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消防隊短袖,胸口像拉風箱一樣起伏,像頭被惹毛了又強壓住的公牛。他的目光死死釘在作文本上,好像要用眼神把那幾頁紙燒穿。屋里彌漫著一種閉氣的低氣壓,空氣凝得梆硬。楊雯杰聽得到自己打鼓一樣的心跳,咚咚咚地撞著耳膜。
好久,楊志堅猛地吸了口氣,那聲音像破風箱在扯。他抬起腦殼,目光頭一回這么直接、這么重地落在楊雯杰臉上。那目光里冇了往日的渾濁和看不見,換成了種極其生疏的、帶著巨大沖勁的東西——像是被剝了層殼,露出里頭從冇現過世的、血淋淋的驚痛和狼狽。
“你……”楊志堅的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發出個啞音,又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發白,微微抖著。他好像在死命攢詞,想講么子,又被巨大的情緒堵死。
黃海燕別過臉去,用手背飛快地揩了下眼角,聲音帶著強壓的哽咽:“杰杰……你……你何解能咯樣寫?我們……我們……”她“我們”了半天,最后也冇講出么子名堂,只剩下急而壓著的喘氣聲。
楊雯杰站在門口,受著那兩道重得幾乎要壓垮他的目光。冇想到的狂風暴雨一樣的罵和巴掌,但此刻這種死寂的、塞滿了嚇到、受傷和不敢相信的盯,比任何打罵都讓他覺出冰涼和冇得抓拿。他像個蠢劊子手,用一篇作文,一刀劈開了屋里那層晃晃悠悠、勉強撐住平靜的薄冰。冰下頭翻上來的東西,讓他怕,還有一種更深的、冇得地方逃的茫然。他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手里的作文本,好像重過千斤。
那篇作文像顆丟進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波紋慢但不停地蕩開,最后改寫了水下頭某些東西的流向。
屋里的空氣變得粘稠又怪里怪氣。那夜之后,楊雯杰明顯覺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但那些目光不再是徹底的看不見,而是帶著種小心翼翼的、蠢里蠢氣的打量。楊志堅回屋后,對著楊雯杰講話時,會特意放低點他那慣常的大喉嚨,甚至試著扯嘴角,搞出個極不自然的、像笑的表情。只是那笑硬邦邦地巴在臉上,眼神還是有點飄,像是在扮一個生角色,塞滿了別扭和不自在。
“杰杰,”一次呷夜飯時,楊志堅清了清喉嚨,目光落在崽碗里,“在學堂……還好吧?飯菜夠呷不?”口氣是生硬的關心,像照本子念。
楊雯杰勾著腦殼,筷子機械地扒著碗里的飯,悶悶地“嗯”了一聲,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黃海燕也加入了這種蠢氣的努力。她不再只是在他做事時催命,偶爾會在他寫完作業時(雖然他大部分時候只能趴在油乎乎的飯桌上寫),遞過來一個洗好的芒果,動作有點沖,眼神躲閃:“呷點水果……看書費腦殼。”那水果遞過來的剎時,楊雯杰感覺得到媽媽指尖的冰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抖。他悶聲接過,芒果光滑冰涼的觸感在掌心,卻讓他覺出一種奇怪的隔閡。他們不知道的是楊雯杰從來不吃水果或者說不愛吃水果,并且他對芒果過敏。這些遲來的、帶著演戲味道的關心,像層薄薄的糖霜,抹在早就干巴、發硬的心上,非但不甜,反而硌得難受。
他變得死寂。在屋里,他像一抹冇得聲的影子,盡可能把自己縮到最小的存在感。放學后,他不再第一時間回屋,而是背起書包,在縣城那些背時、灰撲撲的巷子里漫無目的地蕩。他踢著地上的小石子,看它們滾進積水的凼凼,或者爬上縣城邊邊上那座爛了的水塔,坐在銹跡斑斑的鐵架子上,望著遠處消防隊那棟白色的、代表父親新生的樓房,直到夜色四合,墨黑像水一樣淹掉一切,才拖起沉重的腳板回去。
飯桌上,父母那些故意找話、想搞出“熱乎”氣氛的努力,在他耳朵里變成嗡嗡的背景雜音。他埋起腦殼呷飯,呷得飛快,只想快點逃離這張讓他坐立不安的桌子。當楊志堅又一次試著把話頭引向他,問他學堂里的事,或者蠢氣地表示要給他買件新衣服時,楊雯杰猛地撂下碗筷,碗底磕在桌面上“哐當”一響。
“我呷飽了。”他丟下硬邦邦的三個字,頭也不回地沖回那間堆滿雜物的、屬于他的小隔間,“砰”地一聲關上了薄木板門。
門外,是短暫的死寂,跟著傳來黃海燕壓低的、帶著怨和無奈的聲音:“你看你……又咯樣……”
楊志堅悶悶的回應像聲嘆:“……隨他咯。”
門內,楊雯杰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胸口拉風箱一樣起落。墨黑里,只有窗外遠處消防隊訓練塔上閃的紅色信號燈,像只偷看的眼睛,把微弱的光點投在他捏緊的拳頭上。那些遲來的關心,像不合時宜的雨點,落在他早就開坼的心田上,非但潤不了,反而激起嗆人的灰。他不需要了。他習慣了蔭涼地方,突然來的光,只讓他覺得刺眼和冇得抓拿。叛逆像層又硬又冷的殼,在他周身飛快地結起來,把他和那個想修點么子的家,隔得更開。
時間碾過中考的門檻,楊雯杰的成績像他這個人,悶聲不響,中等,毫不起眼。他最后進了藍山縣的二中,一所普通得冇得再普通的高中。高一下學期,分科的浪打翻了整個年級。走廊里貼滿了各種選科組合的說明和往年數據,課間塞滿了學生們的熱吵和焦躁。
楊雯杰的目標蠻死:物理/歷史+化學+地理。這個組合像他給自己劃的一條窄路,通到一個可以埋頭鉆定理、公式和實驗數據的、相對閉鎖而穩當的世界。那里有清楚的邏輯和邊邊,不需要太多的人來事,合他悶聲內斂、甚至有點閉鎖的性子。他想著實驗室里儀器的冷光,想著草稿紙上麻麻密密的推演,那是一種讓人心定的規矩感。
但是,現實給了他一悶棍。當分科名單最后貼在公告欄上時,楊雯杰擠在人群里,急火火地找自己的名字。目光順著手劃過麻麻密密的名單,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到冰窖里。他的名字后頭,硬邦邦地跟著三個刺眼的字:歷史、政治、生物。
歷史?他盯死那個詞。只有歷史。地理和化學被無情地抹掉了。他擠在周圍歡喜或沮喪的同學中間,耳朵里嗡嗡叫,公告欄上麻麻密密的名字和科目組合在他眼前扭、轉,像幅抽象又惡意的畫。生物和政治……那些要死記硬背、要討論、要發表看法的課,對他來講像要光腳板穿過的刺蓬。一股冰涼的閉氣感瞬間箍住了他。
他不曉得自己是怎么沖出人群的。世界的聲音變得模糊遙遠,只有腔子里那顆狂跳的心,像面破鼓在耳邊瘋捶。他沖回屋,一把推開飯館油漬麻花的玻璃門。下午的店里冇得么子客,黃海燕在柜臺后面打瞌睡,楊志堅則坐在一張桌子邊,面前攤著張報紙,正在研究消防隊食堂下個禮拜的菜譜。
“爸!”楊雯杰的聲音因為急火和怒氣變了調,帶著他自己都冇察覺的尖利,“分科!我的組合!學堂給我搞錯噠!我要的是物化地,他們給我分到史政生!”
楊志堅從菜譜上抬起腦殼,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爽和一絲懵:“么子物化地?史政生?搞么子欒名堂?”
“就是選課!”楊雯杰幾乎是吼出來的,手指用力戳著自己的太陽穴,好像要把那份絕望摳出來給他看,“我要學物理化學!學堂給我搞成了歷史政治!咯何解學?我根本學不進!爸,你幫我想下辦法!去找學堂!找老師!調回來!”
他講得冇得章法,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那種被框死、被硬塞進錯路的恐慌感,像冰涼的藤纏住他的心,越箍越緊。他急得要根救命稻草,而眼前這個穿著消防隊制服、好像在外頭“混得開”的父親,成了他唯一抓得住的浮筒。
楊志堅皺著眉,看著崽幾乎癲狂的樣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份搞得很細的菜譜。他好像在掂量么子,眉心的不耐煩慢慢被種敷衍的安撫代替。
“行行行,曉得了曉得了,”他擺擺手,口氣帶著種息事寧人的隨便,“莫急莫急。史政生就史政生,一樣的讀嘛!搞咯麻煩做么子?等下回……等下回我幫你問下,看調得動不。”
“不是問下!是要調!”楊雯杰急得聲音打顫,“現在就要去!晚了就搞不成器噠!”
“喊么子喊!”楊志堅被他吼得也來了火,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老子講曉得了就是曉得了!分個課搞得天要塌一樣!去去去,莫在咯里礙事!等我有空再講!”他煩躁地揮手,像趕只煩人的蒼蠅,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份菜譜上,嘴巴里還念著,“青椒炒肉……肉絲要切細點……”
楊雯杰像被兜頭淋了桶冰水,渾身的熱血瞬間冷透凝住。他看著父親重新埋首菜譜的側臉,那張臉上只有被打擾的煩躁和對眼前瑣事的死盯。那句“等下回問下”、“等我有空再講”,像把生銹的鈍刀,在他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心上,慢吞吞地鋸。他曉得了。他的天崩地裂,在父親眼里,不過是一碟青椒炒肉絲的配料問題。
他不再講話,身子里有么子東西徹底碎了。他轉過身,腳步發飄地走出飯館,走進外頭灰蒙蒙的天光里。身后,傳來黃海燕半夢半醒的問:“楊雯杰?搞么子去了?”
冇得回應。楊雯杰只是加快了腳步,逃離那個閉氣的地方。世界在他眼前褪了色,只剩下單調又沉甸甸的灰。他漫無目的地走,走過喧鬧的街,走過死寂的河邊,走過爛廠的圍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轉,像一群嗜血的毒蜂:跳下去。跳進渾黃的河水里。爬上那座高高的爛水塔,然后張開手,讓風托著自己,栽進永遠的、冇得聲的墨黑里。結束這一切。結束這錯的分科,結束這遲來的、假的關心,結束這格格不入、冇得人看見的命。
這個念頭蠻清楚,蠻勾人。他站在河邊,望著那慢慢流的、泛著油光的墨綠水,想著身子沉到水底,冰涼的河水灌進鼻子的閉氣感。他走到水塔下,仰望著銹跡斑斑、高聳入云的鐵架子,想著從最高處跳下時,耳邊呼嘯的風聲和身子砸地的剎時解脫。
但是,每一回,當那尋死的沖動就要抓住他的身子時,另一個更小、更犟的念頭就會像水底的暗草一樣悄咪咪冒出來,纏住他的腳桿子。那是妹妹楊暢的臉。她扎著羊角辮,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喊他“哥”,把沾了口水的水果糖往他嘴里塞的樣子;是他牽著她小小的手,走過廣東城中村污水橫流的小巷時,她緊緊巴著他的感覺……他死了,暢暢何解搞?那個被父親抱在懷里寵的妹妹,那個懵懵懂懂、靠著他的妹妹……這個念頭像根細得死但無比韌的線,死死地拽住了他滑向深淵的腳。
他最后冇跳下去。他只是坐在水塔冰涼的蔭里,縮起身體,把腦殼深深埋進膝蓋,像只傷了、自己舔傷口的細崽子。冇得聲的眼淚水涌出來,浸濕了膝蓋上糙手的校服布。他哭得渾身打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夕陽的余光摳門地抹在遠處消防隊白色的樓頂上,像層冰涼的金箔。
高二那年的寒假,空氣里飄著爆竹殘留的硝煙味和一種冇得事做的悶。屋里的小飯館因為過年歇幾天,難得的清靜。楊雯杰蜷在自己隔間那張吱呀響的單人床上,厚窗簾隔開了外頭灰白的天光。筆記本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蒼白麻木的臉,風扇發出細小的嗡鳴。他手指機械地在觸摸板上劃,點開了手機上的**《王者榮耀》**。峽谷的廝殺聲、隊友的呼喊和咒罵,像針便宜的強心針,暫時麻著現實帶來的悶痛。
一次隨機匹配的排位賽。地圖是王者峽谷。楊雯杰操控著自己最喜歡的**程咬金**,一個扛著雙斧、大喊“一個字:干!”的莽夫英雄,正蹲在對抗路的草叢里,準備蹲守對方的射手。耳機里充斥著隊友嘈雜的語音,他習慣性地關掉了麥克風,像現實中一樣把自己封閉起來。
突然,一個ID叫“**星星果枝**”、使用**小喬**的嬌小女性角色,以一種極其莽撞的姿態,揮舞著扇子從中路草叢沖了出來,直撲對方打野**瀾**和輔助**張飛**。
“喂!回來!有埋伏!”楊雯杰的手指幾乎比思維更快,在局內快捷消息里飛快地發出了“**開始撤退!**”的信號。
太遲了。瀾的刀刃和小喬的扇子光芒交錯,那個粉色的小喬身影瞬間被擊飛、融化,軟軟地倒在冰冷的虛擬河道上,只留下一個灰色的擊殺圖標。
“靠!”一個懊惱的、帶著明顯南方口音的女聲在隊伍語音頻道里響起,清脆又有些氣急敗壞,“又沒了!這瀾和張飛陰我!”
楊雯杰愣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在游戲里打開了麥克風,聲音因為長久沉默而有些干澀沙啞:“……你視野都沒探,沖太快了。”
“啊?”女孩的聲音透著一絲驚訝,隨即是更大的懊惱,“我知道啊!可是……可是我看到那個殘血的安琪拉就在前面嘛!誰知道草叢里蹲著兩個老六!”
她的懊惱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坦率和活力,像一塊石頭投入楊雯杰死水般的心湖。他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操控著自己的程咬金,開啟大招“**正義潛能**”,帶著一股“爺來了”的氣勢,直接從草叢沖出,一個“**爆裂雙斧**”精準跳到瀾的臉上,黏住輸出,硬生生扛著張飛的干擾,用“**激熱回旋**”將瀾的人頭收入囊中,替她報了仇。
“哇!牛皮!”女孩的聲音瞬間雀躍起來,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喬博學多才治**大佬!你這程咬金太肉了!愛了愛了!謝謝你給我報仇!”她操控的小喬在被隊友復活后,立刻活蹦亂跳地在他身邊轉圈圈,游戲里的動作充滿了夸張的感激。
“不客氣。”楊雯杰低低地回了一句,指尖在屏幕上操作著程咬金回城,微微發燙。一種極其陌生、極其微小的暖流,順著冰冷的耳機線,悄然流進了他被寒冰包裹的心底。
那個ID叫“**星星果枝**”的女孩,從此像一顆闖入他灰暗星系的、意外的小恒星。她話很多,打游戲時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的小麻雀,分享著日常瑣事——抱怨南寧悶熱的天氣,吐槽學校食堂難吃的螺螄粉,炫耀新買的英雄皮膚。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心,總是追著楊雯杰問東問西:
“喂,**喬博學多才治**,你哪里人啊?”
“永州?湖南的?嗦粉大省誒!你們那的粉是不是超辣?”
“你怎么打游戲都不開麥的?好高冷哦!**程咬金**玩得這么好,下次帶我上分呀!”
楊雯杰起初只是簡單地用“嗯”、“是”、“還好”來回應。但她那種毫不設防的熱情和自來熟,像一道微弱卻持續的光,一點點融化著他周身的堅冰。他開始偶爾多說幾個字,回答她的問題,在她又一次莽撞探草被抓時,會無奈地嘆口氣,然后默默地用**李信**在邊路帶線牽制,或者用**程咬金**跳進人堆里攪局,給她創造逃跑或輸出的機會。他尤其喜歡**李信**切換**光信**形態時,那蓄力后劈出的璀璨劍氣,仿佛能斬開他現實中的陰霾。
游戲里的地圖從王者峽谷換到長平攻防戰。他們的聊天也從游戲戰術,慢慢擴散開來。楊雯杰知道了她真名叫**劉志丹**,家在廣西南寧,高二,比他低一級。他知道了她喜歡玩中單和射手,尤其喜歡**小喬**和**孫尚香**,喜歡喝加雙份珍珠的奶茶。他也斷斷續續地,像擠牙膏一樣,透露了一些自己的碎片:湖南永州的小縣城,家里開小飯館,有個妹妹……那些壓抑在心底的沉重和孤獨,在虛擬的連線中,似乎找到了一條極其狹窄的宣泄口。他隱去了父親酗酒、母親冷漠、分科錯誤的痛苦,只描繪出一個模糊的、有些沉悶的輪廓。
劉志丹像一株生長在陽光下的熱帶植物,似乎天生不懂得什么是陰霾。她總是用那種清脆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安慰他:“哎呀,不開心的事就不要想啦!打游戲!我玩瑤瑤公主騎你頭上,你**程咬金**帶我亂殺!”或者,“等高考完,來南寧玩呀!我請你嗦最正宗的老友粉!保證辣到你靈魂出竅!順便面基,看看**喬博學多才治**真人是不是也像**李信**那么帥,哈哈!”
“好。”楊雯杰對著麥克風,輕輕應了一聲。屏幕的光映著他微微揚起的嘴角,一個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小的弧度。那個遠在南寧的女孩,她的聲音,她的笑容(他想象中她說話時一定是笑著的),她描述的充滿煙火氣的南寧街頭,成了他高三煉獄般生活中唯一的氧氣。他貪婪地呼吸著這來自虛擬世界的慰藉。冰冷的手機屏幕,成了他唯一愿意靠近的“窗”。窗外的世界,無論是家還是學校,都被他隔絕在意識之外。
劉志丹像株生在日頭下的熱帶植物,好像天生不曉得么子是陰天。她總是用那種清甜的、塞滿了活泛的聲音安他:“哎呀,不開心的事就莫想啦!打游戲!我帶你飛!”或者,“等高考完,來南寧耍咯!我請你嗦最正宗的老友粉!保證辣得你魂都飛嘎!”
“好。”楊雯杰對著麥克風,輕輕應了聲。屏幕的光映著他微微翹起的嘴角,一個連他自己都冇察覺的、極細的弧度。那個遠在南寧的女仔,她的聲音,她的笑容(他猜她講話時一定在笑),她講的塞滿了煙火氣的南寧街頭,成了他高三地獄般生活里唯一的氧氣。他貪心地吸著這來自虛擬世界的安慰。冰涼的電腦屏幕,成了他唯一愿意靠近的“窗”。窗外的世界,不管是屋還是學堂,都被他隔在意識外頭。
高中三年,楊雯杰像個真正意思上的“影子”。他永遠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個位置光線暗,好像天生帶了層隔離罩。上課的鈴聲、老師講課的聲音、下課后的喧鬧嘻笑……這些聲音穿過他的耳膜,卻進不了他的意識。他像臺設好程序的機器,悶聲來,悶聲走,悶聲搞完作業(僅限于要交的),悶聲考試。時間在他身上流,冇留下任何鮮活的印子。
他甚至喊不全班上同學的名字。那些臉在他眼前晃,像隔著毛玻璃看的模糊影子。前排那個總積極答問題的女仔姓么子?旁邊那個愛打籃球的高個子男仔叫么子?他不曉得,也冇想過要曉得。課間,當教室變成燒開的水,他要么趴在桌子上裝睡,要么拿出手機,屏幕的冷光照著他低垂的眼睫毛——他在等。等那個特定的頭像亮起,等那個清甜的聲音在耳機里響起來,那是他一天里唯一有顏色的時段。
高三上學期,像塊突然丟進冷水里的烙鐵,發出了刺耳的嘶叫。升學的壓力像實的鉛云,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高三學生的腦殼上。楊雯杰和劉志丹之間那條扯著亮的虛擬絲線,開始受著前所冇有的重壓,變得緊繃、脆。
劉志丹的語音里,怨和急的比例明顯多了。“煩死嘎!今日周測又冇考好!我媽念了一夜!”“物理好難啊!那些電路圖看得我腦殼大!”“我們班主任講一模成績定生死,壓力好大啊……”
起先,楊雯杰還能蠢蠢地安幾句:“莫急,慢慢來。”“多看點書。”但很快,他自己的現實也像不斷收緊的絞索。史政生組合的課對他來講像上刑。歷史事件的時間線在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政治課本上拗口的概念像天書,連原本還過得去的生物,在巨大的心理抗拒下也變得難啃。課堂上老師的講解像隔了層厚霧,他坐在下頭,只感到一片茫然的空白和冰涼的絕望。每一回隨堂測驗發下來的卷子上,刺眼的紅色分數都像一記記冇得聲的耳光,抽在他早麻了的自尊上。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墨黑里,睜著眼,聽著窗外永州深秋的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咽一樣的響聲。白天在教室里,巨大的累和一種魂被抽空的空洞感包著他。他像具被掏空的殼子,撐起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落在黑板或窗外灰蒙蒙的天上。
當劉志丹又一次在游戲語音里,帶著哭腔抱怨自己數學模擬考砸了、覺著前途墨黑時,楊雯杰正對著自己剛發下來的、爛得冇法看的政治卷子。那鮮紅的、刺目的分數像桶冰水澆透了他的全身。一股壓不住的煩躁猛地沖上頭頂,像火山爆發前滾燙的巖漿。
“夠嘎!”他頭一回對著麥克風吼出來,聲音嘶啞干裂,帶著他自己都陌生的暴戾,“考砸了考砸了!日日念!哪個冇煩?哪個冇壓力?!你以為就你難?”吼完,他猛地關掉了游戲語音,甚至粗魯地扯掉了耳機線,死命摔在桌面上。
世界立馬靜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氣聲在死寂的隔間里蕩他猛地關掉了游戲語音,甚至粗暴地退出了**王者榮耀**,“**星星果枝**”的**小喬**頭像在好友列表里瞬間灰暗了下去。
冷戰開始了。像場冇得聲的雪崩,飛快地埋掉了之前所有的溫情。林薇的頭像亮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就算在線,也悶著。楊雯杰幾回想點開對話框,手指懸在鍵盤上,卻一個字也敲不出。道歉的話堵在喉嚨里,像塊硬石頭。他的自尊,那層在現實里早千瘡百孔、卻唯獨在她面前想死撐的薄殼,死死地箍著他。他想解釋自己的壓力,自己的痛,但那些東西太重、太灰了,他怕一旦倒出來,會徹底嚇跑她,會讓她看清自己這個“喬博學多才治”殼子下頭,是么子不堪和失敗的爛攤子。
他們之間,只剩下偶爾在游戲里生硬的組隊。語音頻道是死寂的悶。只有游戲角色的語音在空蕩的虛擬地圖里回響,冰涼又生分。有時,林薇會控著她的角色,遠遠地跑開,或者故意不跟他的配合。楊雯杰看著屏幕上那個越來越遠的粉色背影,胸口像塞滿了浸透冰水的棉花,沉得閉氣。
高三上學期末,那個灰撲撲的冬天下午。楊雯杰終于鼓起勇氣,點開了那個悶了蠻久的QQ頭像。他刪刪改改,花了近個把小時,才艱難地敲出段話,試著解釋自己之前的發癲,蠢蠢地道歉,甚至提了自己分科錯帶來的痛(這是他頭一回向她露這么真的傷口)。他緊張地盯死屏幕,等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對話框那頭一片死寂。就在他幾乎要絕望地關掉窗口時,消息提示音終于響了。
不是回話。是劉志丹發來的一張截圖。
截圖內容是她和一個生疏男仔的QQ聊天記錄。男仔的頭像蠻陽光,昵稱叫“人”。聊天記錄里,劉志丹的語氣是楊雯杰曾經熟悉的、帶著撒嬌的活泛,甚至有些他從未見過的親昵。男仔則在關心她考試累不累,給她講笑話逗她開心,約她周末去看新上的電影。
截圖下頭,是劉志丹發來的簡短文字,像把冰涼的匕首,準準地捅穿了他最后的幻想:
“楊雯杰,對不起。我太累嘎。他……能讓我開心點。我們……還是算噠吧。祝你高考順遂。”
楊雯杰呆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死死地盯住那張截圖,盯住那句“算噠吧”。世界的聲音冇得了,只剩下血沖上頭頂的轟鳴。他覺出一種滅頂的冰涼,從腳板底瞬間蔓到全身,凍住了每一根筋。他想打字,手指卻僵得不聽使喚,只在對話框里留下一串冇得意思的亂碼。
頭像,飛快地灰了下去。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腳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銳響。他沖到窗邊,一把扯開那厚重的、隔開光線的窗簾。外頭,藍山縣鉛灰的天低垂,壓得人閉氣。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子,拍在冰涼的玻璃上。他望著遠處消防隊那棟白色的、悶聲的小樓,視野一片模糊。喉嚨里像堵了滾燙的沙子,發不出任何聲音。原來心真的可以咯樣痛,痛到麻木,痛到連喘氣都變成一種磨。他最后的氧氣,被徹底抽干了。虛擬世界那扇唯一的窗,砰然關上,留下他一個人,徹底沉進冇得邊冇得際的、冰涼的現實深淵。
高三下學期,楊雯杰徹底變成了在校園里走的空殼子。他的魂好像在那次冰涼的對話之后,被徹底抽走,碾碎,只留下一具靠慣性動的軀殼。睡覺成了奢侈品,就算偶爾被累拖進短暫的迷糊,夢也光怪陸離,塞滿了卷子上獰笑的紅叉、父親敷衍的揮手、母親遞水果時躲閃的眼神,還有那個永遠背對他、消失在虛擬地圖盡頭的粉色影子。驚醒時,冷汗浸透薄睡衣,心在死寂的深夜里狂跳,每一下搏動都扯著空撈撈的胸腔,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悶痛。
教室里,他依舊坐在那個靠窗的角落。窗外的光好像永遠照不亮那個位置。老師的講課聲、翻書聲、筆尖劃紙的沙沙聲……都變成了遙遠模糊的背景雜音,穿不透他周身那層無形的、厚的隔膜。他的眼睛望著黑板的方向,瞳孔卻是散的,焦點不曉得落在何處。同桌偶爾投來擔心或好奇的一眼,他也毫無察覺。世界在他周圍轉,而他被丟在時間外頭。
高考,像個巨大的、躲不掉的終點,裹著滾滾洪水來了。楊雯杰像片被卷進漩渦的枯葉子,身不由己地被推著走。他麻木地涂答題卡,筆尖劃著紙,留下黑的印子,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腦殼在動。那些題目上的文字符號,像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密碼,他解不開,只憑著本能和剩下的一點肌肉記憶,機械地寫。考場上肅殺的氣氛、監考老師巡場的腳步聲、旁邊同學奮筆疾書的緊張感……都碰不到他。他像個看戲的,冷漠地看著“楊雯杰”這個符號,在卷子上留痕跡。
最后一門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尖利又長,宣告著某種了結。楊雯杰跟著人流走出考場。六月的日頭有點刺眼,晃得他瞇起眼。周圍是鼎沸的人聲,解脫的歡呼、懊惱的嘆氣、興奮的討論、壓著的哭……各種聲音混成一坨,沖著他的耳膜。他覺出一陣暈,好像從一個長而悶的夢里突然被丟回鬧哄哄的現實。他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勾著腦殼,像逃瘟疫一樣,逃離這過于鮮活、過于吵的聲浪。
屋里的小飯館依舊飄著熟悉的油煙味。父母好像都在,但楊雯杰冇看他們,徑直穿過前廳,回到了自己那間堆滿雜物的小隔間。他反手鎖上門,隔開了外頭的一切響聲。房間里光線暗,只有電腦屏幕發著幽幽的冷光。他把自己重重地摔進椅子里,好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等放榜的日子,像在冇風的海面上漂。冇得期待,冇得焦慮,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楊雯杰大部分時間都蜷在電腦前,屏幕的光映著他冇得血色的臉。他不再打游戲,只是機械地刷著網頁、視頻。手指無意識地滑鼠標滾輪,屏幕上的畫面飛快換,像場永不停歇的、冇得意思的電子雪花。
直到高考成績查詢系統開放的那個深夜。楊雯杰坐在電腦前,屏幕幽藍的光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他輸入準考證號,手指在回車鍵上懸停了很久,久到指尖都發麻。最后,他閉了下眼,按了下去。
頁面跳轉。加載的圓圈轉了幾秒。
一個數字蹦了出來。
楊雯杰的瞳孔猛地一縮。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分數。遠超他麻木狀態下估的,甚至比他高三上學期狀態還過得去時模考的最高分還要高出一截。物理化學的冇得,歷史政治的磨,失眠、痛苦、絕望……這一切,好像冇在冰涼的分數線上留下夠毀滅的印子。
巨大的荒唐感像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他盯死屏幕上那個代表“成功”的數字,冇得預想的狂喜,冇得如釋重負,只有一種更深的、透骨的冰涼和空。咯算么子?他付出了魂被碾碎的代價,換來的,竟然是個“不錯”的回報?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那些啃骨的孤單,那些被踩的自尊,那些徹底熄了的亮……在這個分數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輕飄飄,如此……冇得意思。
他猛地關掉了查詢頁面,好像那刺眼的數字會燒了他的眼。胸口劇烈地起伏,一股講不清的酸楚和悲憤在腔子里亂撞。他重新點開瀏覽器,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他不曉得自己想找么子,只是想逃,逃離這令人閉氣的結果。
指尖滑動,屏幕上的視頻畫面飛快過。突然,一個標題闖進眼里:“【4K航拍】漫步南寧·煙火中山路”。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進去。
無人機平穩地掠過南寧的夜空。璀璨的霓虹勾出都市的輪廓,車流像金色的河。鏡頭慢慢下降,聚在一條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街上。巨大的招牌閃著“中山路美食街”的字樣。空氣好像隔著屏幕都能覺出那種濕熱和喧囂。鏡頭推近,捉著路邊的攤檔:巨大的蒸籠揭開,白霧騰起,露出亮晶晶的粉餃;鐵板上魷魚滋啦響,刷上紅亮的醬;透亮的槐花粉堆在碎冰上,淋著金黃的糖漿;炒螺的師傅大力顛鍋,火苗竄起……呷客們圍在簡陋的小桌邊,嗦粉聲、碰杯聲、談笑聲攪成一坨,塞滿了鮮活滾燙的市井味。
一個賣酸嘢的攤子被鏡頭特寫。透明的玻璃罐里泡著五顏六色的果子:青芒果、菠蘿、楊桃、李子……老板娘戴著一次性手套,麻利地用竹簽串起幾塊,遞給一個穿校服的女仔。女仔接過,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口,酸得瞇起眼,跟著又露出滿足的笑,對著鏡頭外的同伴興奮地講著么子。
那一剎時,楊雯杰的呼吸停了。時間、空間、屏幕的邊邊……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好像被股巨大的力量抓住,猛地拽離了椅子,拽離了這間飄著陳年霉味的小隔間。他感覺自己不是在永州,而是站在了那條喧囂的南寧街頭。濕熱粘稠的空氣包著他,食物的香氣混著人群的汗味撲過來。耳朵里不再是電腦風扇的嗡鳴,而是鼎沸的人聲、鍋鏟的碰撞、螺螄粉湯底翻滾的咕嘟聲……如此真,如此震耳朵。
那個穿校服、呷酸嘢的女仔,她的笑容,她瞇起的眼……一種尖銳的、講不清的酸楚和渴念,像海嘯一樣卷翻了他。不是為了那串酸嘢,不是為了這生疏的城市。是為了那種笑容里冇得負擔的、純粹的煙火快活。是為了那個曾經隔著耳機線,用同樣鮮活的聲音對他講“來南寧耍咯!我請你嗦粉!”的女仔。是為了自己從未有過、也永遠丟了的,某種關于“生活”本身的熱望。
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被帶倒,發出聲悶響。他環顧著這間昏暗、窄憋、堆滿雜物的房間。墻壁起殼,天花板角落掛著蜘蛛網。角落里,一只積滿灰的、磨白了邊的藍色塑料瓶蓋靜靜地躺在舊紙箱上。
南寧街頭那喧囂的煙火氣,像場絢麗卻殘酷的幻象,剎時散了。冰涼的現實重新把他圍困。這里是永州,是ls縣,是這間灰撲撲的老屋,是他從未真正逃離的起點。
他像夢游一樣,踉蹌著推開房門。父母早困著了,飯館里墨黑死寂。他摸黑穿過油膩的前廳,推開通往后院的小門。
夏夜的涼風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氣味拂過面頰。后院細,角落里堆著爛磚頭和破瓦盆。月光清冷如水,灑在水泥地上,映出一片朦朦的銀白。
楊雯杰的目光,被墻角地上一小片不尋常的動靜吸住了。借著月光,他看到一群細小的黑螞蟻,正排著不蠻齊的隊伍,沿著墻根的縫縫急急忙忙地趕路。它們搬著不曉得從哪里找到的、比它們身子還大的食物渣子,死犟地朝著某個墨黑的洞洞挪。
這個畫面,像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灰的鎖。七歲的夏天,廣東出租屋外滾燙的水泥地,蟬鳴撕吼,他用一個藍色瓶蓋造的水域,那些慌里慌張亂竄的黑點點……
一股無法抗拒的沖動箍住了他。他幾乎是跑回廚房,扭開水龍頭,冰涼的井水嘩嘩流出。他隨手抓起灶臺邊一個缺了口的舊瓷碗,接了半碗清水。水在碗里輕輕晃,映著天上破碎的月影。
他端著水碗,腳步輕得像貓,走回后院,蹲在那群忙個不歇的螞蟻旁。水碗傾斜。一滴水珠,在碗邊脹大、拉長,帶著自身的重量和月光的清輝,冇得聲地墜落。
啪嗒。
冰涼的水滴準準地砸在蟻群趕路的前方,瞬間在干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印子。小小的隊伍立馬停住、亂套。螞蟻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猛地調頭,慌里慌張撞到同伴,在原地打轉轉,或者冇得方向地亂跑。原本有序的黑細線,眨眼崩成一窩混亂躁動的黑點。
楊雯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些慌作一團的小命。一滴,再一滴。新的水域在他手里生出來、變大。他像個在時間長河里逆流而上的鬼,重復著童年那個殘酷又孤單的游戲。月光把他蹲伏的影子拖得好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個悶聲而巨大的問號。
就在他準備落下第三滴水珠時——
一只小手,突然從旁邊伸了出來,帶著細伢子特有的、冇得防備的味心,徑直指向那混亂的蟻群。
“你在搞么子名堂呀?”
一個稚嫩的、帶著永州腔的聲音,清甜地響起。
楊雯杰的血,在那一剎時,好像徹底凍住了。他端著水碗的手僵在半空,水滴懸在碗沿,要落冇落。時間,空間,認得的邊界,在這一刻被一種無法理解的力量徹底撕碎、攪亂。
他極其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僵硬,轉過了腦殼。
月光下,蹲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細伢子。大約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背心和短褲,打赤腳。他的臉頰瘦,下巴尖,顯得眼睛格外大。此刻,那雙清亮的、帶著懵懂味心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楊雯杰,又看看地上亂作一團的螞蟻。
那張臉……楊雯杰的心像被只冰涼的鐵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丟進爐子。燒灼般的劇痛伴著滅頂的暈眩感瞬間淹了他。那張臉,那瘦小的身板,那味心的眼神……分明就是他自家!
七歲的楊雯杰!
細伢子見他不答話,又往前湊了湊,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對眼前這個穿著怪衣服(楊雯杰身上是高中校服)、神情呆滯的大哥哥感到困惑。他伸出邋遢的手指,再一次指向地上那些被水圍困、驚慌失措的螞蟻,聲音里帶著細伢子特有的犟勁追問:
“你是哪個咯?你搞水搞它們做么子?”
情節部分為虛構,請讀者自行分辨
可以理解為作者的自傳,部分情節是為了凸出人物和激化矛盾而去準備的,可能不是很合理,不好意思。
好煩啊!!!!!!!!!!!!!!!!!!!!!!!!!!!!!!!..........................省略號用頓號代替一個頂仨666..................................................................................................................................................................................................................................................................................................................................................................................................................................................................................................................................................................................................................................................................................................................................................................................................................................................................................................................................................................................................................................................................................................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