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
黃海燕被驚醒,睡眼惺忪,帶著被打擾的不悅:“搞么子?冇看到我在困覺?”
男孩把作文本像獻(xiàn)祭一樣,雙手捧著,遞到母親面前。他低著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只是死死盯著作文本那深藍(lán)色的封面,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清晰:
“老……老師要家長簽字……”
黃海燕皺著眉,一臉的不耐煩,隨手接過作文本:“簽個字也要喊醒我?自己不會……”她的話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在了攤開的作文本上。那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簾。那些句子,那些描述,那些冰冷而真實的細(xì)節(jié)——酒氣、推搡、縫紉機(jī)的噪音、洗碗的油膩和冰冷、父親對妹妹的偏愛、還有那個關(guān)于螞蟻和“不曉得哪里是我的屋”的比喻……
黃海燕捏著作文本的手指瞬間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臉上的睡意和不耐煩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是深重的難堪和……一絲被猝然揭穿的狼狽。她張著嘴,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她的視線死死釘在那些文字上,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縫紉機(jī)“噠噠噠”的背景音仿佛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作文本上那無聲卻震耳欲聾的控訴。
廚房門口,楊志堅也察覺到了異樣。他舉著鍋鏟,探出頭,看到妻子那副見了鬼似的、死死盯著作文本的樣子,眉頭擰成了疙瘩:“搞么子欒名堂?一個作文本有么子好看的?還不快……”
他的話也頓住了。黃海燕猛地抬起頭,把作文本像燙手山芋一樣,幾乎是砸到了楊志堅懷里,聲音尖利而顫抖,帶著一種崩潰般的情緒:“你……你自己看!看你屋里崽寫的么子鬼東西!”
楊志堅莫名其妙地接過作文本,他那雙被油煙熏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掃向紙面。起初是漫不經(jīng)心,隨即瞳孔猛地收縮。他臉上的不耐煩迅速被驚愕取代,然后是鐵青的憤怒,那憤怒在看到關(guān)于自己醉酒推搡、罵他“敗家子”、只給妹妹帶蛋糕等字句時達(dá)到了頂點(diǎn),但最終,那憤怒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轉(zhuǎn)化為一種混雜著震驚、難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的復(fù)雜神色。鍋鏟“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油膩的湯汁濺臟了他的褲腿,他也渾然不覺。他死死捏著作文本,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頭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困獸。
飯館里死一般的寂靜。僅有的幾個食客也停下了筷子,好奇而尷尬地看著這對神色劇變的夫妻和他們面前那個低著頭、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落葉的小男孩。
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后院陰影里,楊雯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前廳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感知到父母那翻江倒海般的震驚、難堪和狼狽,感知到那個小小的自己正承受著巨大的恐懼和壓力。
命運(yùn)的齒輪,在他昨晚那句“寫出來,不要怕”的推動下,以一種更早、更猛烈的方式,開始轉(zhuǎn)動了。這一次,帶來的會是什么?是如同他記憶中那樣遲來的、讓他更覺隔閡的關(guān)心?還是……別的什么?
他緩緩睜開眼,望向那扇隔絕了后院與飯館的小門。門縫里透出昏黃的光,也仿佛透出了那個小小的、顫抖的身影,和他筆下那些如同驚雷般的文字所激起的、正在醞釀的風(fēng)暴。
風(fēng)暴,已經(jīng)降臨。而他,這個來自未來的幽靈,只能站在風(fēng)暴的邊緣,無聲地見證這一切。一種冰冷的預(yù)感攫住了他——這一次,改變的代價,或許會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南寧中山路的喧囂,峽谷里**程咬金**的怒吼和**李信**的光刃,都成了遙不可及的背景。他親手點(diǎn)燃的火,最終會燒向何方?
——
死寂。
“老楊排檔”油膩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固體,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僅有的兩個食客面面相覷,筷子尷尬地懸在半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灶臺上的油鍋還在“滋滋”作響,一股焦糊味悄然彌漫開來,卻無人理會。
楊志堅捏著那本薄薄的作文本,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捏著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他鐵青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變幻著顏色,震驚、憤怒、難堪、被戳穿的恐慌……種種情緒如同油鍋里的滾油,在他渾濁的眼珠里劇烈翻騰。他胸脯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鍋鏟掉在地上濺起的油污,粘在他褲腿上,像一塊丑陋的傷疤。
黃海燕則像被抽掉了骨頭,癱靠在油膩的柜臺邊,臉色慘白。她失神地看著丈夫手里的作文本,又看看那個低著頭、身體抖得像篩糠的兒子,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縫紉機(jī)“噠噠噠”的噪音早已停止,那曾經(jīng)是她隔絕外界的屏障,此刻卻失效了。兒子筆下那冰冷的描述,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她麻木的心上反復(fù)切割——“媽媽日日坐在縫紉機(jī)前頭噠噠噠響……不喜歡我講話,只喊我快點(diǎn)做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兒子眼中的樣子。
七歲的楊雯杰低著頭,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他能感受到兩道沉重得幾乎要將他碾碎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他的頭頂。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后悔了。那個“不要怕”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巨大的恐慌。他為什么要寫?為什么要拿出來?那個奇怪的大哥哥騙了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把人逼瘋的剎那,楊志堅猛地爆發(fā)了。
“啪——!”
一聲脆響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不是巴掌落在人身上,而是那本作文本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摔在了油膩的飯桌上!紙頁嘩啦散開,那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如同控訴的符咒,刺眼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反了天了你!”楊志堅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開,他額頭上青筋暴跳,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兒子,像要把他生吞活剝,“寫!寫!寫你娘的欒名堂!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就供出你這么個白眼狼?!老子呷酒怎么了?老子當(dāng)兵打仗的時候你在哪里?!老子推你一下就是打你了?!洗個碗打爛東西不該罵?!老子對暢暢好點(diǎn)礙著你什么事了?!啊?!”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唾沫星子飛濺,巨大的聲浪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那篇作文,將他極力維持的、作為父親(至少在消防隊同事面前)和丈夫(在黃海燕面前)的、勉強(qiáng)稱得上“正常”的表象,徹底撕得粉碎,露出了內(nèi)里那個被酒精和失敗感侵蝕、暴躁而自卑的核。這赤裸裸的揭露,比任何拳頭都更讓他感到痛和恐慌。
黃海燕被這聲怒吼嚇得一哆嗦,猛地回過神。她看著丈夫扭曲的臉,看著桌上那刺眼的作文本,又看著兒子慘白驚恐的小臉,一股無名火夾雜著被牽連的委屈也沖了上來。她猛地一拍柜臺,聲音尖利刺耳,帶著哭腔:
“你吼崽做么子?!你沖他吼么子?!他寫的是假話?!啊?!你楊振國自己摸摸良心!你除了呷酒、發(fā)酒瘋,對這個屋里、對這個崽,你盡過么子心?!是!我是坐在縫紉機(jī)前頭!我不做事哪個養(yǎng)這個家?!哪個給你還你欠下的酒債?!你倒好!去了消防隊,人模狗樣了!眼里就只有暢暢!杰伢子在你眼里連條狗都不如!現(xiàn)在崽寫出來了!你曉得吼了?!你有本事把我們也打死啊!”
積壓了多年的怨氣、委屈、不甘,如同找到了決堤的出口,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黃海燕的控訴像連珠炮,字字句句砸在楊志堅臉上。她不再是那個沉默踩縫紉機(jī)的影子,而是一個被生活壓榨到極限、終于爆發(fā)的怨婦。
楊志堅被妻子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噎住了,臉漲成了豬肝色。黃海燕的話像一把把鹽,狠狠撒在他剛剛被作文撕開的傷口上。他惱羞成怒,猛地轉(zhuǎn)向妻子,拳頭捏得咯咯響:“你!你少在這里放屁!老子……”
“你打啊!”黃海燕反而向前一步,挺著胸脯,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凄厲,“你打!打死我們娘倆!你楊志堅就威風(fēng)了!就曉料顯火了!你去消防隊當(dāng)你的大廚!讓全ls縣都看看,你屋里崽寫的作文!看看你是么子好老子!”
“夠了!!”楊志堅目眥欲裂,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咆哮。他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在旁邊的板凳上!劣質(zhì)的木頭凳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哐當(dāng)”一聲翻倒,砸在地上,一條凳腿直接斷裂飛了出去,擦著一個食客的小腿飛過,嚇得那人“媽呀”一聲跳了起來。
“滾!都給老子滾出去!”楊志堅指著門口,對著那兩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食客怒吼,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
食客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沖出了小飯館,連錢都忘了付。油膩的玻璃門在他們身后晃蕩著,發(fā)出“吱呀”的哀鳴。
飯館里,只剩下死寂和一片狼藉。翻倒的凳子,斷裂的凳腿,散落在地上的作文紙頁,還有那彌漫不散的焦糊味和濃重的絕望。
七歲的楊雯杰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小小的身體縮在墻角,緊緊抱著自己的書包,像一只被風(fēng)暴蹂躪后瑟瑟發(fā)抖的雛鳥。他看著父母如同仇人般對峙著,聽著那些充滿恨意的、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爭吵,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滅頂般的冰冷將他吞噬。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后悔。無盡的后悔。他不該寫的。那個大哥哥是魔鬼!他害了他!
楊志堅和黃海燕像兩尊僵硬的石像,在狼藉中對峙著。憤怒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狼狽和一種巨大的空洞。楊志堅看著妻子那布滿淚痕、充滿恨意的臉,又看看墻角那個縮成一團(tuán)、眼神空洞恐懼的兒子,再低頭看看地上散落的、寫著刺心文字的作文紙……一股難以言喻的頹喪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猛地轉(zhuǎn)身,帶著一身戾氣和酒氣(也許昨晚的還沒散盡),重重摔上廚房通往后面住處的門,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緊接著,是他自己房間門被摔上的又一聲巨響。
黃海燕站在原地,身體晃了晃,像是被那兩聲摔門聲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她看著地上散落的作文紙,看著墻角嚇得失了魂的兒子,又看看廚房緊閉的門,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她沒有再哭喊,只是默默地蹲下身,顫抖著手,一張一張地,去撿拾那些散落的紙頁。她的動作很慢,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在死寂的飯館里顯得格外凄涼。
后院陰影里,楊雯杰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他閉上眼睛,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無法呼吸。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前廳那令人心碎的狼藉和死寂,感知到母親壓抑的哭泣和父親摔門后那頹然的憤怒,更清晰地“感知”到墻角那個小小的自己——那巨大的、幾乎將他摧毀的恐懼和后悔。
他成功了。
他讓那篇作文更早、更猛烈地引爆了。
可結(jié)果呢?
沒有他記憶中那次(四年級時)爆發(fā)后父母遲來的、帶著無措和笨拙的關(guān)心。沒有那種雖然別扭卻試圖改變的姿態(tài)。這一次,只有更激烈的爭吵,更徹底的撕裂,更深的傷害,和那個縮在墻角、眼神里只剩下恐懼和空洞的、小小的自己。
那句“不要怕”,此刻聽起來像一個殘忍的諷刺。他讓那個小小的自己,提前直面了家庭最猙獰、最不堪的一面,卻沒能給他任何保護(hù)。他抹掉了一片水漬,讓螞蟻回了家,卻親手將那個小小的靈魂推入了更冰冷、更黑暗的洪流。
一種滅頂?shù)幕诤藓捅涞臒o力感,像永州深秋的寒霧,徹底將楊雯杰淹沒。他蜷縮在后院冰冷的陰影里,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南寧中山路的熱鬧,峽谷里**程咬金**沖鋒陷陣的怒吼,**李信**光刃破開黑暗的璀璨,**星星果枝(劉志丹)**清脆的笑語……都成了遙不可及、褪了色的幻影。
他改變了過去,卻似乎把一切推向了更糟的深淵。
時間在沉重中流逝。天色徹底黑透。前廳的燈不知何時熄滅了。周桂芳壓抑的哭泣聲也早已停止,死寂重新籠罩了“楊記家常菜”和后面的老屋。
楊雯杰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一陣細(xì)微的、壓抑的啜泣聲,穿透墻壁,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他的耳中。聲音來自那個小隔間。是那個小小的自己。
他掙扎著站起身,像一具提線木偶,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通往屋內(nèi)的小門。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推開,只是將耳朵貼在冰冷粗糙的木門上。
門內(nèi),是七歲楊雯杰蜷縮在冰冷小床上的聲音,還有那極力壓抑卻無法止住的、小動物受傷般的嗚咽。那哭聲里充滿了恐懼、后悔、孤獨(dú)和無助。
“嗚……我錯了……我不該寫的……”
“那個大哥哥……是壞蛋……他騙我……”
“爸爸好兇……媽媽哭了……”
“暢暢……我怕……”
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哭訴,像冰冷的針,一根根扎進(jìn)門外楊雯杰的心里。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自己,抱著膝蓋,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被巨大的負(fù)罪感和恐懼包圍,無處可逃。
就在這時,他“感知”到另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了小隔間。是母親黃海燕。她停在了門外,似乎猶豫了很久。最終,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昏黃的燈光從門縫漏進(jìn)去,照亮了床上那個蜷縮成一團(tuán)、還在抽噎的小小身影。
黃海燕站在門口,沒有進(jìn)去。她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異常疲憊和佝僂。她看著床上哭泣的兒子,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殘留的怨氣,有未干的淚痕,有深重的疲憊,還有一種……楊雯杰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過的、極其模糊的、類似掙扎的東西。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轉(zhuǎn)身離開了,腳步聲消失在通往她和楊振國房間的走廊里。沒有安慰,沒有斥責(zé),只有那一聲沉重的嘆息,和門被重新帶上的輕微聲響。
門內(nèi),七歲楊雯杰的哭聲似乎停了一下,隨即變成了更深的、絕望的嗚咽。他知道媽媽來了,又走了。連一句責(zé)備都沒有。這種徹底的漠視,比父親的怒吼更讓他感到冰冷刺骨。
門外,楊雯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液體,順著他的眼角無聲滑落。
他改變了作文的時間,卻沒能改變?nèi)诵牡臏羡帧D莻€小小的自己,此刻承受的,是比記憶中更早、更深的寒冷。
夜,還很長。而那個來自未來的幽靈,只能在這冰冷的黑暗里,一遍遍咀嚼著自己親手種下的苦果。他意識到,改變過去,遠(yuǎn)不是抹掉一片水漬那么簡單。人心的荒漠,比水泥地上的水洼更難開墾。他需要新的方式,去觸碰那個小小的、傷痕累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