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華鬧市人群熙攘，充滿濃郁的煙火氣。

又一籠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開屜，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從屜子下方悄然伸向包子鋪老板的錢箱，正抓起一大把銅錢時，瞬間被一個身穿巡捕官衣的女子一把攥住。

女子名喚云中錦，年約二十五歲上下，是被當今圣上罰上街頭抓賊的刑部九品主事。

小賊無名無姓，都喚他小螞蟻。

“又是你！”

“云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吧？您知道我不能去坐牢，不然我娘就得餓死。小螞蟻跟您保證，再也不偷東西啦。”

云中錦看著面前的小臉猶豫了。

小螞蟻抓了放放了抓也不知多少回了，每次都指天對地發誓改邪歸正，可還是死性不改，因為他家中有個瘋瘋顛顛的娘，全靠他四處偷雞摸狗養活，若是抓他坐牢，這瘋娘真會餓死。

“你家有娘，被偷之人家中也有老人孩子要養活，沒準還是救命錢呢。”云中錦斥道。

“包子鋪老板家又不缺錢，他老娘富貴著呢。”小螞蟻犟嘴道。

“他人富貴不是你偷錢的理由，人家憑本事掙錢，也不欠你。”

“大人教訓得對，以后不敢啦，我小螞蟻說到做到。”

小螞蟻信誓旦旦，卻又可憐兮兮央求道，“這回您就讓讓我吧？我娘今日想喝桂花粥。”

“把錢放回去。”云中錦沉著臉，又是一聲呵斥，逼著小螞蟻將手銅錢悉數放回錢箱，卻又從自己的袖袋中掏出數枚銅錢來遞在小螞蟻手中。

“拿去給你娘買桂花粥去，以后千萬別再偷了。”

“嗯吶。”小螞蟻答應得倒是爽快，但還是順手抓了兩只包子揣進懷里就跑。

“嘿嘿，賊不走空。我小螞蟻就這點本事，不偷拿什么養活我娘？為了我娘，殺人放火我也在所不惜，就偷點東西算啥？我還得攢盤纏下江南投奔漕幫的蘇幫主吶。”

小螞蟻掂著銅錢，朝著云中錦道聲，“我就替我娘多謝大人啦，”

一溜煙鉆進了人群不見了蹤影，云中錦氣得跺腳。

“為了家人，在所不惜。”似乎在很多年前，有個人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說的時候是望著她的，她清晰地看到那雙眼中的堅定，乃至于今日，她仍然能夠感受到那份堅定的底下，透露出的某些令她不寒而栗的東西。

她便是小螞蟻所說的江南漕幫幫主蘇繡。

“六年了，蘇繡，你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云中錦低喃了一句。

猶記得，當年她離開漕江的時候，蘇繡沒有來送行，但她牽著馬行過城門的時候，卻能感受到一雙隱藏在城門樓上送她遠去的眸子。

那是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襯著一張被海風吹得白里透紅的臉龐，干凈，透亮。

這些年也曾聽到過不少關于江南漕幫女幫主的傳言，上報到刑部的卷宗里也多多少少提到過蘇繡的名字，大多是做為證人，有時則是嫌疑人但最終排除了嫌疑的。

每每見到蘇繡二字出現在案卷里，她便隱隱覺得事情并不簡單，然而單從案卷上又完全看不出破綻，這令她心中總是惴惴不安。

她很清楚，蘇繡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您瞧瞧這些臟兮兮的黑手印，一屜好端端的肉包子全都毀了，云大人您說咋整？”

包子鋪老板的抱怨聲驚醒了云中錦，沒有二話，掏出些碎銀丟給老板。

“來吃包子。”

一聲招呼，滿街的小流浪兒奔涌而至，快樂得象過年似的。

云中錦瞅著“奉旨擒賊”的牌子，笑顏中帶著些許無奈。

三年前，一名富家子弟因奸殺女子被捕入獄，其家人以重金收買獄卒，賄賂一應官員之后，以假死買命借尸還魂。

這位貴公子仗著家中有錢有勢仍不收斂，依舊四處招搖，后被苦主告到了衙門，衙門反將苦主以滋擾地方之罪押入牢中。

不日，苦主于牢中畏罪自盡。

云中錦身為刑部一名負責文檔案卷的九品主事，原本只要稍稍看一眼報上來的案卷走個過場便可，然而她卻從案卷的只言片語中看出了一點端倪，恁是憑著一股子韌勁，非要親自下去復查不可。

一查果然焦糊底朝天。

那一案，上到知州、知縣，下到獄卒一應納賄行奸之徒共計八人，加上原案犯一人，共計九人通通殺頭以儆效尤。

云中錦因而名聲大噪，都說她一人薅了九顆人頭。

圣上對云中錦頗為賞識，又見她英姿颯然，甚是歡喜，要將她調入宮中做隨行帶刀護衛。

百官皆驚羨不已，圣上的帶刀護衛乃正五品官職，對于一個九品主事來說，豈非一步登天？

云中錦卻問：“宮中護衛，能查案不？”

圣上笑曰：“朕的皇宮大內，能有什么案子讓你查？”

“若不能查案，倒不如上街抓賊。”

如此不識抬舉，圣上甚為不悅。

“那你就上街當巡捕抓賊好了，不抓夠百賊，不許離開京城，也休想回刑部看卷宗審案。”

君無戲言，原本在刑部寬敞的卷宗室里坐著喝茶閱卷的主事，從此擎著塊“奉旨擒賊”的牌子，每日風里雨里抓賊去。

一則因為京城乃天子腳下，百姓安樂，盜賊較少，百賊難覓。

二則，云中錦天性良善，孤苦零丁者不忍抓，老弱病殘者不舍抓，抓了放放了抓，始終湊不夠數。

而今已是三載，仍沒有抓夠百賊。

“阿錦，你這是第幾回了？照這樣下去，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抓夠百賊？還有，你這個月的俸銀是不是又全喂了這些小流浪？”

“我樂意。還有，陳克己，說過多少次了，叫我云中錦。”

云中錦冰冷冷說了一句，轉身自顧自走向人群更喧鬧處，雙目警覺地掃視著街頭巷尾，捕捉著那些暗藏著的蠢蠢欲動的大小蟊賊。

陳克己撇了撇嘴，默默地跟在云中錦身后，手里擎著那塊“奉旨擒賊”的牌子，忍不住嘆氣。

按說他是正八品刑部書令史，而云中錦還只是正九品的主事，官沒他大卻總沒給他好臉色，而他卻還心甘情愿跟著她滿街抓小蟊賊替她湊百賊的數，沒辦法，誰讓他喜歡她呢。

他是既擔心她抓不夠數，又怕她抓夠數，因為抓夠了他就再也沒有理由天天跟著她在街頭巷尾混了。

“圣旨到。”

忽地，一聲尖細的宣旨聲震得滿街沉寂。

“擢云中錦為五品巡檢官，前往江南查察江南知州貪墨案及賑糧失盜案，即日起程，不得有誤。”

“恭喜云大人。”公公宣罷旨，拍了拍云中錦的肩。

“圣上對你還是十分賞識的，這些年也時常問起你究竟抓了多少賊。這回又將徹查江南知州貪墨案以及查找賑糧的重任交給你去辦，你可千萬好好辦差，莫要辜負圣恩喲。”

“不是說沒抓夠百賊不讓我離京嗎？”云中錦問道。

“這回抓大賊，一個頂十個，就看你想要薅幾顆人頭啦。只是千萬切記悠著點自己的性子，可別再把五品的官職弄丟了喲。”

宣旨公公離開時，又特意回頭瞄了一眼“奉旨擒賊”的牌子，笑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