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寂之后,眾人的議論聲又起,君有虞乘機起哄,場面又有些鎮不住了。
蘇繡悄然移到了蘇纓身旁,雙唇微啟,不知與蘇纓說著什么,蘇纓一個勁地搖頭。
她又瞟了云中錦一眼,那眼神中竟是千變萬化說不清是什么,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充滿敵意,反倒多了一份溫和。
“嗯哼。”
甄有德適才還對張捕頭大肆稱贊,而張捕頭卻被云中錦一句話就問得啞口無言,顯得有些尷尬,假咳了一聲。
“上差問得對啊,大膀子為何要殺貴生?他又為何突然良心發現認罪了結?殺人緣由不明,無因何來果?”
“殺人緣由……”張捕頭有些不服氣地沖著云中錦說道,“這還不簡單?大膀子與貴生有仇,恰好貴生坐牢,乘機弄死他唄。”
“什么樣深仇大恨,以致于要殺人害命?”云中錦轉而問貴生娘道,“貴生娘,大膀子與你或貴生,究竟有何冤仇?”
貴生娘茫茫然地搖頭道,“我們娘兒倆都是老實本分之人,從不與人吵嘴紅臉。”
“貴生除了出海,便是幫著我在海邊拾些海貝賣錢過日子,與大膀子八竿子也打不著。要不是貴生坐了牢我去送吃的,都不怎么與大膀子說過話,又怎么可能結下什么深仇大怨?我答應把貴生以前在海里撈的大珊瑚送給他,他才肯幫著我把蠣餅遞進去給貴生的,他還等著要大珊瑚呢。”
“既然無仇無怨,他為何要害死貴生?等著要大珊瑚,也沒道理現在就殺了貴生。很顯然,是有人要他害死貴生的,他又是誰?”
云中錦轉向張捕頭。
張捕頭支吾半晌答不上來,只喃喃道,“反正就是大膀子殺的貴生。他自己都說了,他有罪。”
“他有罪,但他為因何犯罪?既無冤仇,不為私怨,那便是為了利。”
她邊思索著,快步走向甄有德,說道,“大人,大膀子家中或有端倪,可派人去搜查一番。”
“弟兄們,上差有令,得令走起。”
甄有德還未來得及吩咐下去,順子便已應聲,帶著一幫衙役趕往大膀子家搜查去了,顯得有些急躁。
云中錦忽覺納悶,這個順子似乎有些神出鬼沒的,先是到女牢通知她貴生出事,而后便不知去向,案子開審之前也未見他的身影,卻不知道他何時又出現在公堂上的?且是這么著急著去查大膀子家?
她想起當時張捕頭見到她趕到男牢時,明顯吃了一驚,可見順子并不是張捕頭派去請她的,而是擅做主張。
可是,順子為什么要這么做?
“大人,大膀子家果然有名堂。”
大膀子家離縣衙并不遠,順子很快便擎著一只銀袋子回到了公堂,將袋子往案上一抖,另有五枚白花花的銀錠掉了出來。
足足有五十兩。
眾人比適才看到大膀子死時的驚呼聲更甚,因為許多人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銀錠子,還是五枚。
除了還有一些碎銀子,想來都是從探監的人那里搜刮來的。
顯然,大膀子被人收買殺害貴生,已經完全坐實。
順子道:“還有,大膀子的老娘與他大肚子的婆娘都不見了。”
云中錦聞言猛然驚覺,大膀子必是受人脅迫。
她走開去,踱著步,自言自語,“那么,為什么有人要貴生死?貴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海民……不,他并不普通,在覆舟事件中,他是個關鍵的人物。”
“除了眾所周知的女尸之外,他一定看到別的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殺他的理由!”
這事兒,終究還是歸之于覆舟案。
她又匆匆走向了貴生娘。
“貴生娘,那日沉船之后,貴生在水下除了看到九位女子之外,可還有見過其他人或是其他特別的東西?”云中錦正色問道。
貴生娘一愣,隨即搖頭擺手。
“沒。他嚇壞了,回家就拼命灌地瓜燒,什么也沒說。沒多久,官府就來人把他帶走了。他真的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不知道。”
幾句話中間,眼神卻悄然瞟向了蘇纓,雖然只那么一瞬,卻難逃云中錦的眼睛,不由地心頭一動,果然這事兒仍與蘇家有瓜葛。
眼角余光里,覺察到蘇繡的眼神,她索性抬眼與她對視,蘇繡立即錯開去,目光重新落在案上的撬刀上。
老實了好一陣子的侯榮突然發聲,“管那些做甚?貴生既然是大膀子害的,大膀子也已經畏罪自殺了,案子不就了結了嗎,還在這說什么有的沒的?”
“對,上差不公。人命案既然了結了,就該審殺人未遂案了。大人,該給我們少幫主一個交代了吧?”君無虞立即附和。
小嘍啰們也開始大聲鬧騰起來了,“上差不公。”
“上差既然拿律法說事,那便要公道。死人案審完了,就該審活人案啦。”眾人亦被挑唆著嚷嚷起來。
蘇繡道:“既然死人案與我姐姐無關,大人便該放我姐姐回家去。我阿爹被人打傷,還需我姐姐照料吶。死人案已經審結,活人案想怎么審就怎么審,我蘇繡敢做敢當,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上差,您看這?”甄有德與張捕頭齊聲來問。
云中錦甚是不悅,貴生娘看起來就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相信再追問下去,一定能問出些名堂來。
可正是問到關鍵的時候,所有人都出來打岔。
從甄有德、張捕頭到漕幫以及圍觀的眾人,甚至還有蘇家姐妹,似乎都在齊心協力,不想讓她再繼續追問覆舟案。
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如若光說殺人未遂,想必蘇繡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她并不占了理,除非蘇纓愿意站出來指證侯榮,可她還是更愿將姐姐打發回家。
云中錦眉心微微皺了一下,盯了蘇繡一眼,蘇繡則沖她張了張嘴,雖然未出聲,但她看懂了,那是在求她放過蘇纓。
吵鬧聲很快便低了下去,云中錦發現,人群中多了一個大胡子,冷眼旁觀之狀,卻又自有一種震懾全場的威力。
她立即意識到,這便是漕江城里的另一股勢力,否則一直想要鬧事的漕幫不會這么快就偃旗息鼓,連不可一世的侯榮看起來都老實了許多。
“縣太爺,既然要審殺人未遂案,總得先問清楚緣由。一個小海女,總不會平白無故追著漕幫少幫主殺吧?因為少幫主打人嘛,那他又為何打人呢,那是因為……”
大胡子說到關鍵處停了下來,笑呵呵望著侯榮。
“我說少幫主,海女謀生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一個漕幫的小嘍啰擠進了公堂,在侯榮耳邊低語,“幫主去了蟲爺那里,讓少幫主立即回家等著。”
侯榮隨即打了呵欠說道,“得了,爺忽然不想計較了。爺有點困了,想回去睡會兒,這事兒就這樣吧。”
帶頭鬧事是他,想要息事寧人的也是他,云中錦可不想輕易讓他由著性子來。
“少幫主,說不計較就不計較了。那么,蘇繡扎傷你之事就算過去了?”云中錦問道。
“過了。我侯榮可是一言九鼎。”侯榮十分大氣地一抬手,忘記那只胳膊還吊著,疼得他齜牙咧嘴。
“好,少幫主大氣,是個爽快人。”云中錦緊接著道,“可是,你打傷蘇繡爹的事,蘇家人并沒有說不計較。”
侯榮及漕幫嘍啰們目瞪口呆。
“以蘇繡爹的傷情,賠償一兩銀子治傷,少幫主覺得是否合理?”
“合理合理。”在侯榮發作之前,君無虞搶先答應著,附過去耳語了幾句,看得出來侯榮是強忍的怒意。
只不過,蘇繡得意之際,云中錦又當頭潑了她一頭冷水。
“另外,無視官府明典嚴律,于公共場所打架斗毆,在漕江城造成極其不良的影響,雙方均存在重大過錯,按律應重罰。”
云中錦冷聲道,“按律,拘半月,罰二兩,以儆效尤。”
“罰二兩?”蘇繡驚呼。
云中錦覺得好笑,拘半月無所謂,罰二兩天塌了。
“別忘了,還要拘半月。”
“誰敢拘爺!”侯榮再也按捺不住,暴跳如雷。
“肅靜!”甄有德使勁敲驚堂木,“依我朝律法,可以加罰金代拘役。雙方各罰三兩銀子,此事便了,從今往后雙方再勿交惡。”
眼見著甄有德有息事寧人之意,侯榮立即掏出四兩銀子,撂下一句,“今日爺不計較,但這事沒完。”揚長而去。
與大胡子擦肩而過時,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來。
蘇繡卻傻了眼,除了侯榮賠償的一兩銀子之外,她還得往外掏二兩,掏不出銀子,她還是得拘役坐監。
“我上哪里找這二兩銀子去?”蘇繡欲哭無淚。
云中錦冷臉冷聲道:“打架斗毆為律法所不容,誰都不得變通,我雖與你相識,但亦不能偏袒于你。該交的罰金,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退堂。”
一日審兩案,可把甄有德累壞了,總算圓滿解決,鬧哄哄的縣衙大堂靜了下來,看熱鬧的也都散去,那大胡子也已悄然隱身。
“我來啦,死人在哪?”一個紅鼻頭腰間掛著酒壺的老頭兒,背著個四四方方的箱子,趔趔趄趄地蹩進大堂來,酒氣熏人。
正是縣衙的老仵作老魚頭。
那箱子的背帶,明顯打著個結。
“老魚頭,你來晚啦,事都了啦。”張捕頭調侃道,“喲,還自己背箱子吶,你那小徒弟呢?”
“徒弟?”老魚頭打了個酒嗝,問道,“我哪來的小徒弟?你給找的?在哪?”
眾人面面相覷。
沒有人知道先前那小仵作打從哪里來,事后亦不知去向,更不知道他這一來一去究竟是何目的。
他故意弄散了驗尸箱,蹩到云中錦面前來提醒沉船的事,走時又連呼“蹊蹺”,可見其目的并非為了驗尸,而是事關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