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繡的眼骨碌子轉幾圈,也不與曹興隆多說什么,轉頭就朝街市里的大爺大嬸喊話。
“大嬸大爺們,你們在興隆記的賬我全收了,若是信得過我蘇繡,銀子就先欠著,等我提出來了還給你們好不好?”
“好嘞。”
大嬸大爺們答應著,都往興隆酒家來要求將賬上記的銀子轉給蘇繡。
平日里一枚兩枚鍋蓋維系的街坊鄰里之間的情分,立馬顯現出來。
云中錦不禁暗贊,蘇繡果然聰慧過人。
一街的賬合計起來可不是小數目,曹興隆原本就是個摳錢精,讓他一下子往外掏這許多銀子,堪比要他的命,趕忙打發蘇繡。
“行行行,算我倒霉,店門不用你洗了。可這些爛貝我不能收,你就自個兒拿回去享用吧。”
“那便多謝啦。”蘇繡的目光中暗含掩不住的精明。
云中錦亦不禁暗贊,蘇繡果然聰慧過人。
她往店家瞟了一眼,價牌上寫著鍋蓋一盤五百文,那一盤里總不過半斤左右的,簡直是暴利。
“你們明知道鍋蓋是五十文一斤收的,端上桌就值五百文一盤,那一盤里總不過半斤,我看也就清水汆一汆罷了,也不見有什么特別的做法,虧你們還吃的津津有味。”云中錦嘲笑道。
“我們樂意。”食客應聲道。
“鍋蓋吃的就是原汁原味,哪里要什么特別的做法?還就他興隆家的最好吃,價錢也公道。海女都雞賊,保不準騙我們呢。”
“對,跟海女打交道,掉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窮,吃不起上等的鮮貨。”
云中錦聽傻了眼。
興隆酒家是漕江城里數一數二的酒家,這些食客都是一擲千金的主,吃的不僅是美味,更是身價,仿佛五百文錢一盤的鍋蓋吃著,就比五十文錢直接從海女手中買的,要顯高貴得多。
一樣的鍋蓋,還吃出身份貴賤來了?
“算了,莫與他們計較,富人的心思咱不懂。”蘇繡拉了拉云中錦,悄然道,“也虧得有他們,我的鮮貝才能賣得好,不然店家也給不到我五十文一斤。”
對于蘇繡來說,各有所得,不虧。
云中錦看著這些食客,個個吃得心滿意足還附和著店家的樣子,千金難買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她也實在無話可說。
而且這些吃客個個鮮衣美冠貴履,連與海女打交道都甚是嫌棄,不太可能到碼頭閑逛,恐怕也問不出什么名堂來。
店家也是個精明之人,更不可能與她這個外鄉人談論覆舟之事了。
看來,只能另尋辦法查訪才是。
只得幫著蘇繡將地上的鍋蓋往籃子里裝,又將之前蘇繡送的兩枚鍋蓋放在最上方。
“這是我送你的,哪有收回之理?”蘇繡又將兩枚鍋蓋放回云中錦手心里。
“我一個外鄉人,也不知道如何吃這鍋蓋,不如你領我去你家一起吃?”
蘇繡猶豫道,“若是你不嫌棄……”
“白吃白喝哪還有嫌棄之理?難道讓我進興隆酒家吃那五百文一盤的?”
云中錦咧嘴一笑,蘇繡亦甚是歡喜,攬著肩,牽著手,就好似一對多年的姐妹淘。
這種親密的感覺似曾相識,云中錦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感受到了。
漕江街巷古樸,多的是青磚碧瓦人家,可云中錦楞是跟著蘇繡兜兜轉轉,竟在靠近海邊零零落落的木棚屋前停了下來。
“瞧,那就是我家。”
蘇繡指著一間低矮的木棚屋說道。
“那就是?”云中錦有些吃驚,“先前被追得四處亂竄時,總不見你往這邊來,原來是擔心漕幫的人認得你家來找麻煩。”
蘇繡苦笑:“在海邊討生活的人,每家每戶全都在漕幫的眼皮子底下,麻煩不找他自來,只是能避一時是一時罷了。待明日,我還得想著法子上門去給人家賠罪去吶。”
“賠罪?你無錯,為何要賠罪?”云中錦甚為吃驚。
“得罪了漕幫就是罪過,有罪就得賠罪呀,否則以后休想過安生日子。”
云中錦試探地問道:“漕江人人都對覆舟一事諱莫如深,莫非與漕幫有關?”
“沒有沒有。”蘇繡連忙擺手搖頭,“千萬別瞎說。”
云中錦有些失望,蘇繡越是對覆舟之事守口如瓶,她越是覺得其間透著不簡單,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對她放下戒備之心。
也難怪,對于蘇繡來說,她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而已。
“哎不說這些啦。”蘇繡揚了揚臉笑道,“別看現在我們住得破一些,終有一天我會讓阿爹阿姐阿弟住進城里的青磚院的。”
“你這么能干,一定會的。”
這一回云中錦沒有取笑,而是真心實意地祝愿蘇繡一家將來過上好日子。
“嗯吶。”蘇繡使勁地點著頭,喜滋滋地,“我已經給漕幫交了定銀,很快就可以在海市里有一個固定的鮮貨攤啦。”
“定銀?漕幫?”
“嗯。”蘇繡道,“想要在海市里有一個鮮貨攤,就得先交定銀,等攢夠了銀子就可以拿到了。我還差一兩多,原本想今日從興隆酒家把錢提出來就夠了的,這不,又得等上一些日子,不過也不用太久啦。”
“有了鮮貨攤,以后就不用按價抽成,只需每月交給漕幫固定的管理費就行啦。這樣算下來,就能有余錢,不出三年,嗯,三年或許不夠,那便五年,十年。總之我一定能讓一家人住上青磚的大房子,過上好日子的。”
說到未來的好日子,蘇繡滿面興奮,掰著手指頭越算越起勁。
海邊人男女界線分明,男人負責出海打漁,婦女孩子負責在海邊拾貝,蘇繡便是一名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海女。
說她不普通,是因為她常年在峭石上采貝練就了一身飛檐走壁的本領,那些極難采的諸如鍋蓋之類的鮮貝對她來說皆不在話下,一般海女們都高看她一眼。
饒是如此,蘇繡一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因為不論是出海還是拾貝,都必須給漕幫一定的抽成,越是貴價的貝,抽得份額越狠,能夠到手的所剩無幾,也就是勉強糊口罷了。
蘇繡最大的夢想,就是在海市里擁有一個固定的攤位,這樣就可以只交固定的管理費,而不是按價抽成,算起來要合算得多。
可這前提是要給漕幫繳納一筆不低的攤位費。
這些年蘇繡拼命攢著錢,就是為了這個夢想。
即便如此,還得搶著付定銀才能拿到,三個月前蘇繡天不亮就去漕幫門前排隊才交得上定銀的。
“足足一兩定銀吶。”蘇繡信心滿滿,眼中閃耀著有朝一日如愿以償的光芒。
“這不還是得給漕幫交錢,看漕幫的臉色過日子嗎?”
云中錦聽了半晌,忍不住潑了蘇繡一頭涼水。
“再說了,憑什么要交錢給漕幫才能在海市支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海市又不是漕幫的,那是官府的,該交錢也得交給官府,不是漕幫。”
“可海市的屋頂是漕幫給蓋的,攤位的案板子也是漕幫的。漕幫還給官府納了稅銀。他們蓋了屋頂納了稅銀,可不得從鮮貨里掙回去?在理。”
蘇繡似乎沒覺得這不合理,而是理所當然。
“海市的屋頂,不就是支個遮風避雨的棚嗎?能蓋多少錢?那案板子,不就是塊薄板嗎?又能值幾個錢?”云中錦問道。
“官府的海產買賣稅乃是十抽一,且那是對大宗買賣才抽的稅,對于百姓之間的小買賣是不抽稅的。你兩斤鍋蓋最多賣一百文錢,是小買賣,本不應該上稅,漕幫卻按十抽二收你二十文錢,平白賺這許多銀子,怎么就在理了?就算要上稅,你為何不自己給官府納稅,非要過漕幫這一手?”
蘇繡語結。
她只是一個以擁有固定攤位為夢想的普通海女,從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去算過這筆糊涂賬。
“原來,這其中竟有這么大的賺頭,怪不得漕幫如此托大。”她不由感嘆道。
“這還只是往縣衙納稅銀,便可賺一個漕江縣的銀子。倘若是往府衙納稅銀,那豈不是可以賺一整個江南州的銀子?再往后,便是道府……天哪,那豈不是要賺半個天下?不,整個天下的銀子!”
蘇繡的一雙鳳眼閃著亮光,比說起她的固定攤位與青磚院還要興奮,那眼神里透露出的竟是無盡的向往。
“瞧你這興奮勁,倒好象漕幫是你的,賺到的銀子都歸你似的。”
見蘇繡那個興奮勁,云中錦覺得甚是好笑。
蘇繡嘿嘿憨笑,“沒準有一天呢?”
“嘿——來抓我呀。”
正說話間,猛然躥出個大漢來,云中錦冷不防間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劍柄。